黄易旧藏《金涂塔合装册》考辨

2023-05-23 01:48黄爱民
中华书画家 2023年5期
关键词:黄易阮元拓本

□ 黄爱民

2001年3月,雷峰塔地宫被发掘时曾出土过一座银质金涂塔,此塔系五代时期吴越国王钱弘俶所造。钱氏所造金涂塔数见传世者,拓本亦为世人珍爱。如现藏于故宫博物院的《金涂塔合装册》,原为清代乾嘉时期金石学家黄易旧物。此册共20开,包括拓纸4开,跋纸14开,汇集了黄易、翁方纲、周震荣、程晋芳、朱琰、阮元、崇恩等诸家题跋共10段,钤“完颜景贤精鉴”“黄九”“易”“覃溪”“南溪”“程晋芳印”“鱼门”“琰”“朱琰私印”“伯元父印”等13方印章。诸家所题文字,为我们提供了丰富的信息,使我们避免落入局限于器型本身来认识金涂塔的窠臼。

一、递藏

分析册中题跋可知,《金涂塔合装册》中所收两座金涂塔的拓本是黄易分别于乾隆四十一年(1776)、乾隆五十九年(1794)所得。乾隆四十一年所得拓本仅1开,附除阮元外的诸家题跋;乾隆五十九年(1794)所得拓本有3开,附黄易、阮元题跋各一段。

故宫博物院藏《金涂塔合装册》(选四)

周震荣①题跋说:“乾隆丙申②冬,钱唐小松上舍③出示吴越王金涂塔瓦拓本,高扶寸,广二寸,上稍杀,绘佛像八,约略可辨。其阴刻‘吴越国王钱宏(应为弘)俶敬造八万四千宝塔乙卯岁记’十九字……今上舍又得拓本于桐乡金氏,则此瓦流传尚不绝。”对此,黄易在题跋中做了回应。他说,乾隆四十年乙未(1775)五月,他曾与友人到访桐乡金云庄,在此见到金涂塔拓本,上绘“佛象之下二豕,类放下屠刀事”。之后在给翁方纲的信中,黄易应当是提到了此事,翁方纲在乾隆四十二年(1777)五月一日的题记中,不仅介绍了钱弘俶造塔之事,还提及他收到了黄易的来信,可见两人在书信中确有过交流。

20年后,黄易再次提笔做跋时,他又得到了友人司马达甫拓赠的金涂塔拓本。“此金涂塔凡四面,山阴陈君广宁所藏,闻归朱中丞石君④,贡于天府矣。司马达甫拓赠,黄易识,甲寅⑤五月。”据此可知,这件金涂塔初为浙江山阴(今绍兴)人陈广宁收藏,后归安徽巡抚朱珪。对此阮元的题跋作了回应:“乾隆五十七年,海宁陈骑尉广宁以赠安徽巡抚朱石君师,师于次年寄至京师,命元考之如右,并系以诗。”与前文所录黄易题跋相合。也就是说,乾隆五十七年(1792)朱珪得到金涂塔,次年将金涂塔拓本寄给身在北京的阮元,又过一年,黄易得到了司马达甫拓赠的金涂塔拓本。

值得注意的是,《金涂塔合装册》中收入的阮元题跋并非是为此册所题,而是阮元应朱珪所请,为其拓本所题。但是朱珪寄给阮元的拓本,和黄易于乾隆五十九年(1794)得到的拓本都拓自同一座金涂塔,因此阮元的题跋在此也适用。分析如下:

据钱泳《履园丛话》载,司马达甫乃河东河道总督司马騊之子,江宁(今江苏南京)人。他收藏汉铜印谱甚多,惜早卒,去世时才32岁。他与黄易交好,而黄易与阮元又因同好金石而多有往来,黄易、司马达甫、翁方纲、阮元、朱珪等人之间都有着或远或近的联系。因此,司马达甫从时在安徽任上的朱珪处借到金涂塔进行拓印,或是朱珪请司马达甫帮忙拓印,司马达甫在拓印时多拓了几份,其一给了黄易,这都是说得通的。当黄易请阮元为拓本题跋时,阮元将受朱珪之托所写的题跋又抄录了一份给黄易,黄易将此题跋收入了《金涂塔合装册》中。

至于合装一事,何飞能所作《金涂瓦歌》末一句云:“小松居士世家子,风流儒雅无与比。装成拓本忆涂金,芳春恨满西湖水。”结合前述黄易题跋可知,《金涂塔合装册》是由黄易将自己前后两次所得拓本并诸家题跋合装成册的。

至咸丰六年丙辰(1856),崇恩⑥在山东得见《金涂塔合装册》,因为商家要价太高,未能购入。之后,他再到山东公干时,得属下赠予斯册。他在题跋中将这段往事做了详细记录:“此册暨《汉三公碑》《南汉光孝寺铁塔文》,于丙辰夏日同见于兖郡,以索价过昂未能收弆。今复阅兵来兖,与《光孝塔文》重遇于张太守衙斋,因述前事,即承举以相赠,且云:‘物各有主,宜得所归。’太守多情,洵堪嘉尚,而金石交契、翰墨因缘,其中遇合似亦有定数者存焉。”

百年之后,《金涂塔合装册》于1956年入藏故宫博物院。

二、钱弘俶造金涂塔

五代十国时期,吴越国历任统治者皆尊崇佛教,在辖境内大兴土木,建造佛寺。周震荣在《金涂塔合装册》中的题跋云:

考吴越兼有两浙仅及百年,尊崇象教,焕浮图寺宇之观不可更仆类,今阅千年矣。其创造年月可考者,唐光化则无垢院;后梁开平则真圣观三佛石,贞明则上方多福院释迦舍利塔,龙德则瑞像寺、玉虚观;后唐天成则垂云院、惠照寺、惠因寺、瑞龙寺、恩德院,长兴则昭庆寺、报慈寺,清泰则千春龙册寺、瑞龙院、金地寺;石晋天福则无着塔、菩提院、十三间楼、石佛院、寿星院、净空寺、广严庵、资严院、观音殿、光福院、柳洲寺、法雨寺、水心寺、南高峰塔、荣国寺、六通寺、甘露寺、资贤寺、广济院,开运则玛瑙宝济院、智果观、观音院、宝积院、普向院、灵鹫寺、净化院、荐福寺、仁寿寺、龙华宝乘院、灵泉院;后汉乾祐则慈圣院;后周广顺则兴福保清院、清修寺,显德则金轮院、大佛寺、净慈寺、瑞相院、西莲瑞相院、栖真院;宋建隆则界石院,乾德则观音院、应天院、千光王寺、看经楼、香积院、兴庆院、静虑庵、定慧庵、云楼寺、南宝塔寺、天龙寺,开宝则报光院、兴福院、善庆寺、雷峰塔院、香龛总持寺、广法院、天柱寺、奉庆院,太平兴国则崇庆院、香刹法云、祖塔院;其他若大仁寺、胜果寺、嘉泽庙、庆忌塔、鹫峰禅院,灵隐寺北高峰塔、冷泉亭、五百罗汉院,法喜寺门经幢、天竺看经院、灵芝寺罗汉堂、水月寺、理安寺、南果园六和塔、上清宫、兴庆寺、释迦院、石佛院,则不可稽其修建日月,其不能记忆及湮没者不知其几。

纳土归宋的吴越国末代国王钱弘俶⑦尤为尊崇佛教,因慕阿育王曾造八万四千塔,曾分别于显德二年乙卯(955)、乾德三年乙丑(965)两次命人铸造金涂塔;又于显德三年丙辰(956)、乾德三年乙丑(965)、开宝八年乙亥(975)先后三次印制《宝箧印心咒经》。据《佛祖统纪》记载:“忠懿天性诚厚,夙知敬佛,慕阿育王造八万四千塔,金铜精钢冶铸,甚工,中藏《宝箧印心咒经》,亦及八万四千数,布散部内,以为填宝。”⑧可知,金涂塔中藏印经,是故又称作“宝箧印经塔”。

《金涂塔合装册》中塔身有铭文“吴越国王钱弘俶敬造八万四千宝塔,乙卯岁记”,并“人”字款及“保”字款。从铭文字形的差异可以推知,“人”字款及“保”字款金涂塔是不同的工匠烧造的,当时造塔的数目应当不小,所以需由多人合作完成,不同的人留下了字形各异的款识。

就目前存世的金涂塔来看,乾德三年所造金涂塔上亦有铭文“吴越国王俶敬造宝塔八万四千所,永充供养,时乙丑岁记”。除“人”字款、“保”字款外,塔身尚有“上”“下”“安”“全”“六”“三”等字款,或以此为编号顺序。

以上两次造塔,不仅颁赐域内,还曾赐予日本僧人,在韩国亦有出土。相关情况可见文献记载或出土报告,如《西湖志》载:“吴越忠懿王用五金铸十万塔,以五百遣使者颁日本。”⑨又有日本僧人道喜所著《宝箧印陀罗尼经传来记》记载了日本僧人日延将吴越国王钱弘俶恩赐的金涂塔带回日本之事。

需要注意的一点是,除上述大量造塔用于保存法身舍利(又称法颂舍利,包括佛遗留于世的佛法、戒律等,如《宝箧印心咒经》,与生身舍利一样具有弘法价值)外,金涂塔有时也用来贮藏生身舍利。如2001年3月,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对杭州市雷峰塔地宫进行考古发掘,发现钱弘俶还曾为雷峰塔特制过两座纯银金涂塔:一座内有金棺(用于盛放佛螺髻发),另一座内有金舍利瓶,两者所供养的都是佛祖的生身舍利。

故宫博物院藏《金涂塔合装册》程晋芳、朱琰题跋

三、金涂塔的结构

金涂塔为方形,由塔座、塔身、塔顶三个部分组成。塔座为须弥座式样,每面刻有四尊坐佛,中间以柱隔开,似佛龛造型。塔身四周刻有佛本生故事,如“萨埵太子舍身饲虎”“月光王施头”“尸毗王割肉贸鸽”“快目王舍眼”等。塔顶四角各有一山花蕉叶,呈三棱形,以凸脊将外向部分一分为二,因此,每个山花蕉叶均有两个外向面、一个内向面。塔顶中立塔刹相轮。钱弘俶前后两次造塔,山花蕉叶的图案有所不同。乙卯岁所造塔,山花蕉叶外向面为天王力士像,内向面为坐佛。《金涂塔合装册》所收拓片中有金涂塔侧面像(不含相轮)。乙丑岁所造塔,山花蕉叶外向面分为上下两层,刻有“调伏醉象”“胁下降生”“二龙灌浴”等佛教故事,内侧则为坐佛、力士、菩萨等像。金涂塔的材质有银、铜、铁等,有的外部鎏金,故称“金涂塔”。

古人在提到金涂塔时,有时会将其称为“金涂塔瓦”,如前文周震荣题跋首句便说“乾隆丙申冬,钱唐小松上舍出示吴越王金涂塔瓦拓本”,那么金涂塔与瓦有什么关系呢?

《钱塘县志》对“金涂塔”的记载为:“钱武肃造于宫中,冶乌金为瓦式,绘梵夹故事,其文错以金,合以成塔。”⑩“瓦式”是指塔身的每一个面都略带弧度,像瓦的形状,合起来可以成为一个整体。“瓦”指形状类瓦,这种情况还见于其他器物上,如故宫博物院所藏“瓦钮铜印”,其钮弧度较大,呈拱桥状,但在外形上仍有些似瓦。

黄易在题跋中转录《咸淳临安志》所述:“当日尝于宫中冶乌金为瓦,绘梵夹故事,涂之以金,合以成塔。”一字之缺,其义差之甚远,“金涂塔瓦”之误或系由此出。

四、金涂塔与阿育王塔

在谈到金涂塔时,有时会将“金涂塔”称为“阿育王塔”,实际上二者之间是有区别的。

阿育王是古印度孔雀王朝第三代君主,他皈依佛教后,大力弘扬佛法,在各地建造佛塔用以供养释迦牟尼舍利,阿育王塔之名由此而来。阿育王塔在中国的出现时间较金涂塔早。南北朝时期阿育王塔已有相关记录。《建康实录》载:“又案《梁书》,大同二年八月,高祖改阿育王塔,塔下舍利及佛爪发,发青绀色,众僧以手伸之,随手长短放之,则旋屈为蠡形。”《梁书》在介绍僧人慧达的经历时,也提到了阿育王塔:“汝缘未尽,若得活可作沙门。洛下、齐城、丹阳、会稽并有阿育王塔,可往礼拜,若寿终则不堕地狱……次至丹阳,未知塔处,乃登越城四望,见长千里有异气色,因就礼拜,果是阿育王塔所屡放光明。”而金涂塔为吴越国王钱弘俶所造,它的出现已经是五代十国时期的事了。

比对存世金涂塔同文献记载中的阿育王塔,二者在形制上有相似之处。《唐大和尚东征传》对鄮县(今属宁波)阿育王塔作了介绍:“其阿育王塔者,是佛灭度后一百年,时有铁轮王,名曰阿育王,役使鬼神,建八万四千塔之一也。其塔非金、非玉、非石、非土、非铜、非铁,紫乌色,刻缕非常;一面萨埵王子变,一面舍眼变,一面出脑变,一面救鸽变;上无露盘,中有悬钟。埋没地中,无能知者。唯有方基高数仞,草棘蒙茸,罕有寻窥。至晋泰始元年(265),并州西河离石人刘萨诃者,死至阎罗王界,阎罗王教令掘出。自晋、宋、齐、梁至于唐代,时时造塔、造堂,其事甚多。”至于塔顶中央是否有塔刹相轮,《广弘明集》与《唐大和尚东征传》的描述不一致,《广弘明集》云:“越州东三百七十里,鄮县塔者,西晋太康二年(281)沙门慧达感从地出。高一尺四寸,广七寸,露盘五层,色青似石而非,四外雕镂,异相百千,梁武帝造木塔笼之。”综合《唐大和尚东征传》与《广弘明集》的记载来看,鄮县阿育王塔的塔基为方形,塔的四面刻佛传故事,塔顶或有五层相轮,类金涂塔。或许正是因为外形上较为相似的缘故,人们有时便以阿育王塔代指金涂塔。

但是我们必须注意到,阿育王塔形制多样,不止上文描述的一种,还有楼阁式、藏式喇嘛塔等形制。如位于江苏连云港市东南的海清寺阿育王塔,建于北宋天圣四年(1026),塔为砖筑,八角形,共有楼阁九层,高约35米,塔身每层腰檐为砖叠。位于代县的阿育王塔,始建于隋仁寿元年(601),唐会昌年间毁,大中元年(847)重建,元至元十二年(1275)改建为砖塔,现存建筑为藏式喇嘛塔。塔为圆锥形,高40米,作覆仰莲瓣须弥座式,上刻花饰、荷瓣和陀罗尼经。塔身上施曲尺形须弥座,座上承刹杆,现存砖作相轮十一层,上覆盖盘,中装金顶宝珠。

正是因为阿育王塔是一个宽泛的概念,包含多种不同式样的佛塔,因此不能将阿育王塔与金涂塔等同起来,否则就是以偏概全了。

巴慰祖制金涂塔墨

结语

钱弘俶于显德二年第一次造塔后,民间纷纷效仿。《金涂塔合装册》中阮元题跋云:“钱塘金锡贱如土,官民造塔多戊午(萧山夏承铸铜塔、监军节度使造像塔,皆戊午后此三年)。不似中原少货泉,尽毁金身付炉鼓(乙卯造塔之岁为周显德二年,是年周尽毁铜佛像铸钱)。”戊午,即显德五年,距钱弘俶首次造塔正好三年,这一年在吴越地区,政府和民间造塔较多。而在吴越地区掀起铸塔之风的同时,周世宗管辖的中原地区,由于市面上缺少货泉,不得不将铜佛像融掉铸钱,二者形成了极大反差。

金涂塔在宋以后仍有建造,但所用材质已不局限于银、铁之类的金属,如福建省泉州市开元寺宝箧印经塔(双塔),始建于南宋绍兴十五年(1145),石筑,规制相同,东西相对。

金涂塔不仅见于后世修建的佛塔中,文人们还采其形用于制墨,体现了文人雅趣。故宫博物院藏有金涂塔形墨,此墨是巴慰祖于乾隆五十七年(1792)浴佛日(农历四月初八)同黄洙、胡唐、朱文翰、黄钺一道在紫阳山馆观忠懿王钱弘俶所造金涂塔拓本后,请制墨名家汪近圣缩摹金涂塔某一侧面制成,造型别具一格。至此,金涂塔虽已走下了宗教的圣坛,但是世人对古物的重视与热爱却从未变更。拓本本身就带有诸多与古物相关的信息,是我们追寻先人踪迹的媒介,例如故宫博物院藏《金涂塔合装册》中汇集的两座金涂塔的四开拓本,就有力地印证了吴越国王钱弘俶造塔确有其事,守护藏品,就是守护这段历史。

注释:

①周震荣(1730-1792),字清在,号筤谷,嘉善(今属浙江)人。乾隆十七年(1752)举人。

②乾隆丙申即乾隆四十一年(1776)。

③上舍,对一般读书人的尊称。

④朱珪(1731-1807),字石君,号南崖,晚号盘陀老人。与其兄朱筠,时称“二朱”。祖籍萧山,随父朱文炳由萧山侨居顺天大兴县(今北京市),遂入籍顺天府。

⑤甲寅,即乾隆五十九年(1794)。

⑥觉罗·崇恩(1803-1878),字仰之,号香南居士等。清宗室成员。道光、咸丰年间两任山东巡抚,是清中晚期著名的碑帖鉴藏家、收藏家、诗人。

⑦钱弘俶(928-988),吴越文穆王钱元瓘第九子,忠逊王钱弘倧之弟,临安(今浙江杭州)人。入宋因避宋太祖之父赵弘殷名讳,改称钱俶。死后谥号忠懿。

⑧《佛祖统纪》,明刻本,第370页

⑨故宫博物院编《西湖志》,海南出版社,2001年,第231页。

⑩《钱塘县志》,清康熙刊本,第207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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