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贤敏
当我被疫情折磨得精神困顿、肉身不劳而疲之时,读到了严春芳新出版的两本书:《太阳与大海》(诗集)和《为荷而来》(散文诗歌集)。他给我送来了温暖。让我惊讶的是,山东媒体与学界破例为他这个湖北作家举行了新书发布会与研讨会,紧接着在武汉举办了“严春芳诗文朗诵及新书分享会”,“严春芳诗文进高校”系列活动也在武汉传媒学院拉开了帷幕。更出乎意料的是,两地三会媒体现场直播和转发视频录像,观众达四十余万之众,两本书的销售数次断货,签名售书延续多日,《为荷而来》还两度跻身卓尔书店单周畅销书排行榜首。
一个在诗坛和散文界无甚知名度、文学评论家几无提及的业余写作者,为什么一时间如此受到读者的青睐和媒体的关注?他的作品在思想、艺术上有什么特别吸引打动人之处呢?
一
走进严春芳的艺术天地,一个旋律在我耳边缓缓响起,它的名字叫“理想主义”,陌生而又熟悉。不应忽略两本书收进的唯一一首写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诗《望湖心亭》,看到那面“理想旗帜的升腾”,听着“我们理想的风帆/将高扬在美丽的天空”的豪迈之音,年轻、真诚、单纯、激情、浪漫、理想主义,已逝去的那个时代的气息扑面而来。从这首诗可找到春芳两本书的精神原点,它们同属于一个精神谱系,后者是前者的回望坚守、延续拓展与升华,诗人的理想主义情怀和1980年代一脉相承。去年10月写的《寻》,就总结了他对理想主义的诗性认知,诗意地回答了关于理想主义的时代之问:“寻找逝去的青春/寻找曾经的梦想/寻找人生的谜底/寻找未来的方向”;“寻寻觅觅/求索彷徨/几经艰辛/几多沧桑/寻找心的灵感/寻找诗与远方”。理想不在外在世界,它就在人的内心世界,在人自身不断完善自己的一点一滴的成长中,是一种不安于现状的动力。理想是贯穿整个人生的不懈的“寻找”,寻找精神价值的目标,寻找精神追求的动力,寻找理想的边界,寻找成长的路径。寻找本身代表了一种精神独立。当然,寻找以“追寻内心的声音”为依归,因为它已“遗落”在背弃理想的荒漠,因为人的理想都应“源于心绪,止于心绪”(《倾听》《喷泉》)。只有找到内心的声音,才能找到真正的自我。对有着作家梦的严春芳来说,这种寻找还是审美地感受、体验、思考、反省生活,不断获得“心的灵感”,从平凡的日常中发现美,把粗砺的现实提升到审美境界的过程。
严春芳的浪漫寻找之旅,聚焦于对人生的体验与反思。这也正是文学的本质特征所在。既有敏感、细腻和丰盈的感性直觉,又不乏出自生活历练和直面内心的理性沉思,穿越二者互渗互融所建构的意象丛林,诗人的人生轨迹与心路历程清晰可辨,历史风烟与时代气息氤氲弥散。他的《静夜思》,不见“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诗意,却有“无际流星飞逝去/月轮斗转又一年”的诗情,倏忽的空间之景,瞬息的时间之流,含蓄着韶光易逝人生苦短的心灵悸动。在《长江吟》里,他仰视苍穹的沉思并不止于“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人生易老天难老”,“入漩涡,立涛头,逐浪峰”的前半生使他得到了一份独有的含悲茹苦的人生体验:“天若有眼识,也应老三分”。如果说这两首诗为我们打开了通向诗人内心世界的窗户,另两首则为我们打开了进入他的精神世界的大门,直面他心灵深处的明亮与幽暗。2016年写的《生日有感》,是一首皱着眉头看人生,有诗情佳句的仿七律。首联的“四季轮回早知命”涂上了“命定论”的色彩,似要顺应天命,就这么过,就这么活,被动地承受年岁的轮回;但诗人不愿意接受命运的安排,颔联“寒窗苦读怀大志/江湖沉沦求生存”,精炼地表现了他对中国文化中最底层文化心理的逆反;可这样选择的代价是什么呢?颈联没有实写,只巧妙地用鲁鄂两地标志性物象营造出“泉水涌来皆是泪/黄鹤飞去只留云”的独特意境,把逆行者的精神、心理、不能承受之苦之痛之失表现得沉重又怅然,内敛又灵动;因此,他虽然“成功了”,但正如尾联毫不掩饰地袒露的:“挚友亲朋千杯醉,醒来方知万事空”。这不是醉酒失言,是正视现实的清醒之思,表现了诗人把心交给读者的真性情,他的诚实令人感佩。诗中悲哀凄凉的感情流向,是很难用“消极的生活态度”这类词去阐释的。
当然,这种我们能感同身受的人生之见,是诗人在特定情境下心灵深处一角的敞开,远不是他人生哲学的全部。写完《生日有感》两年后,诗人为六十岁生日写下了总结人生过往、敞开心灵大门的一首诗,把人生喻为挂满六十节车厢的“生命的列车”,“每一节车厢都装满/我生活的酸甜苦辣/每一个站点都记载着/我前进的艰难历程”,他自信骄傲地宣告:我生命的列车,“无论春夏秋冬/无论狂风暴雨/都沿着人生的轨道/从起点驶向远方”(《我生命的列车》)。“列车”这个鲜明的比喻意象,赋予全诗以不断前行的动感,带着积极进取、阳光向上的诗情向我们呼啸而来。坚守这种积极的生活态度,“初心不改情飞扬”(《醉香隆》),仍是进入人生下半场的严春芳的不二选择。这就要“忘记过去,活在当下;憧憬未来,找回童心”(《廸拜游记》)。童心即真心,是诗心的内核。只有“始终童心未泯/梦想依旧天真”,才能“肆无忌惮地笑/无忧无虑地活”,才能活得真实、清醒、洒脱。从这个视角去读,《童年》这首诗确有浓郁的生活韵味。严春芳是带着微笑“换乘中转”,“朝着下一个目标/那个季节春暖花开”(《中转》),迎接人生第二春的。他的退休生活平淡而不平庸,充实而不燥动。他继续“寻找”,继续体验和反思人生的另一种况味。他清醒:“少年多少酬壮志/滚滚东流浪滔天”(《夜思》);他淡泊:“浮尘多少名利事/凌云抛向九霄外”(《登天门山》);他心安:“粗茶淡食度日闲/凡俗尘世无人烟”(《本命年咏猪》)。心态如此旷达平和,自不会消沉颓唐,浑浑噩噩,而是“历经沧桑风和雨/期待远方诗与歌”(《六十有感》),“献上全身终无悔/唯留憨直在人间”(《本命年咏猪》),看透生活仍热爱生活,坚守对理想的追求,坚守做人的本真,老年人生的价值和意义尽在于此矣。要达到童心未泯、梦想依旧的境界并非易事,至少在认知深处须有价值理念和人生态度的支撑。严春芳写作的思想资源是比较丰富的。《人生》就是他善于汲取民间智慧的一个例子:“人生是个限量版/生命总在钢丝上悬”,不学“追求极限”的聪明人,也不做“走向极端”的糊涂人,“可有可无才是最佳境界/可去可留才能万事平淡”。活得明白且通透。在我看来,这也是诗人对物质化现实的一种抵制和抗争。在春芳关于人生“中转”的诸多诗作里,都流动着人生经验精髓的、最普通也最可贵的热情。
严春芳在奏响理想主义的旋律时,最富于诗性魅力的是他对大海/大自然的审美观照和浪漫书写。在以“太阳与大海”命名的诗集里,二十余首写大海的新诗集中置于最醒目的位置,组合成一首宏大的观海、听海、问海的“海之歌”交响乐。那是能托起太阳的大海,那是能吸引人去寻觅失落的爱的大海,那是在沉沉黑夜掀起惊涛骇浪、发出声声呐喊的大海。诗人抛弃极端意识形态审美的宏大叙事,远离日常生活“碎片化”书写,向大海寻找诗情,熔铸诗心,让大海像托起太阳那样托起自己的理想,像拍击礁石那样形塑自己的人格。在他的眼里、笔下,大海人格化、人生化、审美化了。他创造了“人化的大海”,大海也改变、再造了他,给了他勇气、智慧和力量,给了他“蓝色的诗句”。所以他要拥抱大海、礼赞大海:“平生爱与海为伴/心底无欲比海宽”(《天越湾》)。《太阳与大海》和《黑夜观海》是两首达到了“诗与思”融合境界的好诗。在阔大壮美的意象、丰富高远的意境里,诗人独特的感悟,奇崛的想象,燃烧的激情和诗中强烈的现场感,唤起了我们心中最神圣的热情,满足了我们心中对美的渴望。前一首借太阳与大海光影、色彩的互相映衬,描绘了时间的纵向移动和空间的横向变幻,富有镜头感、层次感地表现出大海的精神气质,诗末两句:“当大海被黑夜吞噬/如雷的咆哮声在耳边响起”,其发闪速,戛然而止,很有震撼力。后一首从丰富、敏锐的感觉出发,抓住黑夜大海“发怒的样子”,构筑“惊涛骇浪”“咆哮如虎”的意象系列;通过大地与大海(广场与海岸)历史与现实的巧妙联结,把诗人对深邃无际的大海的人文思考刻画得广阔、宏伟、深刻、锐利,从而获得了引人遐思的历史感和催人奋进的现实感。
一首主体客体化的“海之景”,一首客体主体化的“海之思”,诗人被大海的精神、大海的灵魂迷醉。从封闭保守的农村到开放进取的城市,从小小的湖塘到浩瀚的大海,他要“寻找”的就在这里。在最新创作的《我是一滴雨》里,他放声高歌:“我来自天上云间/我渴望落入大海/落入自由自在的无际无边”,“在大海的怀抱里/自由欢快地呼吸”。在追求自由中实现自我本是人的天性。严春芳的“大海之恋”使他更加懂得自我、自由的价值和意义,决心“做一个像大海一样的人”。他的祈望发自内心:“愿我们每个人都是早晨的太阳/冉冉升起,霞光灿烂”(《新年日出》)。为实现这个美好的理想,他大声向读者呼唤:“请跟我一起飞/蔚蓝的天空多么自由/用我们不折的翅膀/排成大写的人字/闪亮宇宙”(《跟我一起飞》)。
二
打开严春芳的两本诗歌散文集,我还被另一个流淌其间的人性、人情、人道的旋律所感染。这也是他苦苦追寻和呼唤的“遗落的内心的声音”(《倾听》)。
对亲情、爱情、友情、乡情和“人间大爱”的诗意书写,构成了这个旋律的基调。当人性被物欲淹没,物化消解了爱,诗人痛心疾首,扬帆起锚:“人生的航船/驶向爱的港湾……当暴雨来袭时/空中回荡着你的声声呐喊”(《帆》)。这个旋律浸润着优秀传统文化的思想底蕴,闪耀出思想解放的新启蒙色彩,展现了改革开放时代的精神气质。
诗人多情,古今皆然。听了海子山与姐妹湖的爱情传说,诗人心潮涌动,情不自禁:“我走到湖边/忽地坠入爱河”(《海子山与姐妹湖》)。但他的爱情诗大多并不直接写自己,而是从“他者”的视角,向客观物象投入自己“坠入爱河”产生的情思,来表达对真诚、热烈、执着、纯洁的爱情的追求和向往。原始森林,一张漂亮女孩抱紧八百年古树的合影,激发了诗人的想象——“树”对女孩有无限深情和依恋,唱出了爱的歌谣:“亲爱的你/你会离我而去/那清澈的溪流/是我溢出的痛苦的泪滴和哭泣”(《女孩与古树》)。
莫愁女美丽而悲壮的故事,感动得诗人立下誓言:“莫愁啊莫愁/念起你的名字/纵有多少忧愁也抛向云际/吟着你的《阳春白雪》/即便和者甚寡/我也此生不惜”(《莫愁湖畔凭吊莫愁女》)。被上帝踢出的禁果,在伊甸山顶砸出个火山口,喷出地热,诗人却敢于挑战《圣经》,要为亚当夏娃洗去“原罪”,为人类美好的爱情正名:“禁果/是爱的结晶/地热/是爱在踊跃/谁想尝吃禁果/谁就拥有地热”(《禁果》)。虽然“用再多的流量/也追不回/追不回逝去的青春”(《逝去的青春》),诗人还是心至笔随地写下了深情缱绻的一首诗,把人性中最个人化也最具普遍性最美好的感情定格于“缠绵”二字,以留在心灵最深处,留恋,回味,珍惜。诗云:“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段缠绵/对过去的不舍/对爱情的留恋……每个人心中/有难忘的昨天/一丝一缕的缠绵/磨砺着生活变迁”(《缠绵》)。这“一缕心绪/云里雾里”(《云里雾里》)不会随风飘散,永驻心间,怎能不引起读者的回响共鸣?!
严春芳对亲情特别是他与父母的血脉之亲的抒写,直入心灵,感人至深。爱父母是中国传统文化推崇的道德理念,人类文明的精神果实,现代社会滋养人性、促人向善的雨露甘霖。春芳出身贫苦农家,在农村度过了苦涩的童年和少年,后回乡务农让他对农村农民有深切的体验与认知。因此,农耕文化基因的植入对他的思想观念、人生信仰、思维方式、生活道路乃至生活方式、行为举止产生了深刻而持久的影响。父母支撑的家庭不只是他的生长地,还是他心灵的归宿,精神的原乡。两本书里写父母的作品有十好几首(篇),无不坦荡真诚,情深意切。清明回乡,见父亲生前用了几十年的磨刀石,只剩下薄薄的片体,忆念起他为家人前程而耗尽心血:“一块磨刀石/磨损了自己/只为了刀口的锋利”(《磨刀石》),联想自然,情感内敛。《父亲节,思念天堂里的父亲》为自己的父亲也为天下劳苦的父亲立传,沉重的笔托起了沉痛的心;诗人内疚没能报答如山的父爱,只能寄望来世:“您为我湖心采莲/我为您洗脚洗尘”,两个日常生活细节的想象,含泪泣血,道尽父慈子孝,道尽思念愧疚。散文《一把椅子》也是写作者对父亲的深沉回忆和无限思念,不作渲染,不加修饰,平淡中见真情,白描里有技巧,静水流深,幽香绵远。写父亲,长于白描生活的日常;写母亲,重在刻划心灵的颤动。在世界屋脊拉萨的中秋夜,望着天空的一轮圆月,想起了远在家乡的母亲:“我在远方/您在家乡/同一片夜空/共一轮月亮/您在想儿吧/我也在想您,我的娘”。这是《中秋夜的思念》第一节,我仿佛听到了儿子对母亲的远山的呼唤,出于本能,发自心底,它背后是母子连心的默契,两颗心的共振。遥远的心的呼唤满足不了儿子的思念,除了惦念、记挂、自责,他唯一能做的是:“托月亮把我的影子/折射到家乡,留在娘的身旁”。如此奇思妙想出人意料,饱含的母子深情如清澈的泉水,带着质朴、执着、永恒缓缓流入读者的心田。《妈妈盼你回家》则转换了视角,用直白深情的语言,亲切温暖的语调正面描写妈妈“守候”儿子回家的心理活动。她的担心,她的嘱咐全都藏在心里,最后向儿子的内心表白无比温馨:“妈妈早已炒好了你爱吃的鸡蛋/边擦玻璃边在窗口瞭望守候”,把一个平凡的母亲对儿子无私的爱表现得相当自然、细腻、感人。
在“爱的港湾”里,严春芳还超越对父母的感恩与怀念,走出自我的世界,追求“人间的大爱”。他对普通人现实生存状态的关注,对他们的遭遇和痛苦、奋斗和追求的诗意书写,体现了悲天悯人的人文情怀和人道精神。在他心里,“给了你牡丹般富贵生命”的父母,“给了你玫瑰般鲜艳爱情”的妻子,还有“消逝在你梦里的清晨/落在那棵山楂树下/埋进永恒”的那些“最亮的流星”,都是自己生命中“重要的人”(《重要的人》)。他同情这些常常被人们遗忘、像“流星”一样的普通人,为他们发声。足趾书画家陈倩在他笔下如此美丽:“你是一朵残缺的花/却盛开在画坛枝繁叶茂/你是一只残疾的鸟/却飞行在书法界 风驰雨骤”(《赞足趾书画家陈倩》)。为扑灭森林大火而牺牲的英烈高贵地走进他诗里:“没有不熄灭的山火/只有倒下的英雄/不朽的灵魂”(《不朽的灵魂》)。他为山东渔家开海的日子送上情与爱,为胶洲湾大桥建成高调吟唱……即使在抗疫的非常时刻,他也把诗情献给普通劳动者,比如把危险留给自己,把美丽留给我们的“蜘蛛人”,赞美他们“在蓝天书写的人字高大遒劲/在白云流下的汗水剔透晶莹”。严春芳很善于联想和想象,从蜘蛛人的劳动中发现诗意,建构了“绳索”这一诗性意象:“绳索的一头系在云端/那里是他们的梦想、追求与憧憬/绳索的另一头滑落在绿茵茵的地面/那里牵连着亲人的担忧、祝福与艰辛”(《玻璃幕墙上的蜘蛛人》)。这个意象内涵丰富,有工人的所思所求,有亲人的所忧所望,还有诗人的人道主义情怀。全诗把“蜘蛛人”的劳动诗化了,但没有拔高,不矫情,不虚夸,赋予人道精神以及诚实的品格。
热爱大自然,在与自然的亲密接触中体验生命,从更深的层次上表现人性、人情、人道,这也是严春芳努力践行的。他喜欢乃至痴迷旅行,把旅行人生化人性化了:“追求梦想/放飞心情/大自然灵秀壮丽/诗与远方伴随人生”(《旅行》)。山东荣城神秘恐怖的天尽头令他遐思:“只要是生命/都有尽头/唯有天无尽头/那是茫茫的宇宙”(《天尽头遐想》)。6500万年前曾主宰世界的恐龙的灭绝,使他不寒而栗:“恐龙的悲哀/会不会是人类的未来/只需一场核战争/就能把我们化为灰烬尘埃”(《恐龙》)。茫茫宇宙,谁主沉浮?他忧虑人类的命运,感叹人之渺小,珍惜生命的可贵。他以虔诚的心融入大自然,与留给他强烈生命印象的风景和人相遇,山川日月,阳光雨露,花的绽放,虫的鸣叫,在他眼里都是美丽的生命,引他惊喜,令他留连。《为荷而來》《醉美大九湖》《九寨秋色》的美,就饱含对生命的热爱。冬晨,细雨纷纷,飘进梦里的雪花,鸟的叽喳,唤醒了诗人的梦:“细雨读懂花草……白雪读懂梅花/我读懂你的心/冬天的早晨/你早已苏醒”(《冬天读懂你的心》)。诗人要读懂的,是大自然的生命;在体验自然生命的背后,是对人的生命的尊重,对美好人性的向往。《妈妈紧捏着女儿的手》就是一曲生命的悲歌。一位妈妈在地震中痛失女儿,诗人对悲剧的一幕感同身受,悲痛的泪水流出笔端。“妈妈紧紧捏住女儿的手”这个意象,如特写镜头推到我们眼前,为女儿短暂的人生划上句号,为母亲永久的伤痛大放悲声。妈妈扶着女儿的灵柩,忍着无以言表的悲痛,轻轻对喜欢弹钢琴的女儿说:“回家/再也不用远游/天堂,也有钢琴演奏”。本是安慰的话语,却生出刻骨之悲,锥心之痛。全诗节奏舒缓起伏,语句情深意浓,放射出人性之美人道之善的光芒,令人动容,催人泪下。这就是“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鲁迅)。
为褒扬人的价值,捍卫每一个生命个体自由与尊严,严春芳不仅同情关怀弱者,还对无视公平正义,突破人性底线的强者予以谴责。在寓言诗《蚂蚁的力量》里,歹毒冷血的强者视生命如草芥,在他们眼里,剥夺人的生命如“一只脚跺死几只蚂蚁/蚂蚁没有痛苦的表情”;但天道轮回,善恶有报,作恶的强者也终会有这样的下场:“一只咆哮的狮子倒在地里/身上爬满了复仇的蚂蚁/狮子眼里流出悔痛的泪滴”;拜金弄权、欺压良善的强者总是自视过高,永远不懂得:“一群蚂蚁的力量/啃空参天大树/崩溃千里长堤”,但无论作恶者怎样“悔痛”也为时已晚;所以,诗人呼吁世人恪守天道伦理,不作恶不害人,警告那些挑战“生命至上”,仗势欺凌弱者的强者:“别惹恼小小的蚂蚁”,不要把弱者逼成“复仇者”!对漠视、扼杀生命的人性之恶的愤慨和批判跃然纸上。
三
严春芳是大众写作中的佼佼者。他的创作尽显一个热爱文学、农村生根、城市成长的知识分子的本色,涵养着一种贴近日常生活,亲近普罗大众的平民气质。艺术上,他也有自己的追求,偏向传统、吸取现代的个人性的书写和不唱高调、不端架子、不求完美的写作姿态,形成了作品的艺术特色,为读者喜闻乐见。
(一)自由随性的艺术感染力
“大海给了我无限的激情,给了我非凡的想象力,给了我宽广的视野和胸襟,也给了我孤傲与咆哮的性情。”“《致礁石》写于泰国苏梅岛,站在拉迈海滩,久久凝望屹立在海边的礁石,沉思构思了这首诗,深深地为礁石的坚守而感动。”这里的“孤傲”和“凝望”是严春芳谈创作的两个相联的关键词。孤傲何意?在茫茫的海上,面对不惧“电闪雷鸣”,鼓呼“八方来风”“不愿与群山为伍/藏着内心的孤苦”的小孤山,他脱口而出:“你孤傲如我”(《咏小孤山》)。孤傲就是傲视庸碌生活、刺穿现实泡沫的孤独,就是对文学抱摒除功利的纯粹信仰。诗人们都说,诗是孤独的果实。凝望,即收视反听,寂然凝虑,澄心虚静,一种非功利无杂念的创作心理。凝望,是要开发主体和对象的内在精神宇宙,这并非易事。故严春芳专写《内心》一诗感喟:“也许你能攻破一方城池/但无力攻破内心的屏障”。“孤傲—凝望”可视为严春芳个人化本色写作的创造力和标识。他想不被潮流裹挟,不被群体绑架,不被无知和偏见禁锢,不让文学被功利主义异化,唯有“孤傲—凝望”自处,才能远离喧嚣混沌,给灵魂腾出生长的空间,回到人自身,“观古今之须臾,抚四海于一瞬”。严春芳是个真性情、很随性的人,真诚与质朴是他做人为文的本色,“孤傲一凝望”就是随性而起,顺情而发,心灵处于随心所欲的自由状态,乃至不刻意求工,不追求完美,有时还容忍些许潦草;就是脱去假面,击碎心的囚笼,打开文学神秘的大门,找到自我精神世界、社会生活深处的秘境和密码,以呈现出诗与生命、生活的本真。他对思想解放和改革开放的时代精神的回望与反思,对人性、人情、人道的审视与呼唤,对大自然之美的感受、感悟和欣赏、讴歌都是发自内心的声音,是通过对个体生命的凝视,对日常生活感受的审美提升来表现的。他关注人间烟火,倾听普通人的心声,他的所思所想和普遍性的社会心理、情绪,和普通人的所欲所求在一个频道,所以他的作品挥洒意气,充满生命气息,能使大众读者在阅读中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被感染、被打动,作品中对人生的思考和对理想的憧憬,能得到读者会心的呼应,产生共情共振共鸣,获得美的享受。“孤傲—凝望”这种艺术创造力为作品蕴蓄了有深度的思想、艺术能量,在读者的接受中就转化为自由随性的艺术感染力。
(二)坚守汉语的纯洁和神圣
关于严春芳诗歌散文的语言,我看到了如下的评论:“就语言和意象的创造,内在精神宇宙的营造,极具个性”(诗人王新民);“文字自由、灵动、简约、明快,读出温情和善良”(散文评论家焦红军);“大都语言优美、意境旷达,形成了自己自然清新的独特风格”(评论家刘川鄂)。从这些评语不难延伸出一个共识:就对汉语的创造而言,还不能说严春芳贡献了什么新的东西,但从继承、保持五四新文学和1980年代文学的语言传统,维护、坚守汉语的纯洁和健康来说,严春芳个人化书写的语言是值得称道的。早在2012年,人文学者陈平原有根有据地尖锐指出:“如今汉语的‘神圣性’与‘纯洁性’正受到越来越严峻的挑战。”十年过去了,汉语的危机不降反升。最近举行的中国新诗国际研讨会上,诗论家黄怒波直言不讳:“中国当代诗歌所走的路不是坦荡的,是可疑的,是不是可以想象,又回到了审美功能丧失的暗夜?”诗歌审美功能的丧失首先在语言。“语言是存在的家,诗人是这个家的看门人”(海德格尔)。诗歌语言尚且如此,遑论社会语言?!严春芳的诗文几乎全部恰好写于近十余年,也就是说,他是在汉语的美愈来愈多地被污染被消解的社会文化背景下,自由穿行于诗歌散文王国的。他的两本书正是对这一严峻挑战的回答。
挑战来自三个方面:一是无节制无底线的网络语言洪水般的破坏;二是伴随日常生活审美化而来的“泛诗歌”的冲击;三是极端意识形态侵入语言的某种回潮,都对汉语———中华文明得以绵延不绝的根——的生存和发展造成了悄无声息而又影响深远的危害。严春芳作为汉语的“守门人”,他作品中引领读者的文学语言其来有自:“这两本书是我读书的结晶,人生苦乐的结晶”,“(我)从小喜欢看书学习,如饥似渴阅读中外名著和美文诗篇”。丰富的人生阅历,中外作家的文学经典,给了他宝贵的思想熏陶和审美滋养,是他语言构造的源泉。他虽在体制内浸染多年,但没有使用体制内的言语系统。两本书的语言有丰沛的历史文化积淀,有合乎人情世理的生活、艺术逻辑,并从民间吸收了鲜活灵动的口语、流行词,做到了“诗歌是一个终止点,它使语言停留在自身之内”([法]阿兰·巴丢)。严春芳的个性化语言为我们打开了人与世界的大门,看到当下人的生存状态,他对生命的思考和追问,映射出人的精神宇宙的广大,这是那种彻底工具化的语言承载不了的。严春芳拒绝思想的贫乏和情感的沙化,摒弃僵化、板结、非逻辑、反人文的语言模式,为保卫汉语的纯洁和神圣,给我们开辟了一片洒脱、质朴、优美、简练的语言星空。
(三)诗歌形式的多样性
在诗歌形式的建构上,严春芳的自由随性也表现出来了。他主要写自由诗,也尝试古体诗。他的格律诗用白话俗语取代雅言典语,除字数、句数尊古,不拘于平仄,也不泥于对仗,韵的运用比较宽松。这种白话格律诗,虽也有像《登蓬莱阁》这样的佳句:“泉水涌来皆是泪,黄鹤飞去只留云”,但好的确实不多。究其原因,主要是在诗的格调、意境上下功夫不够,少了含蓄蕴藉,少了格律诗的韵味。严春芳的自由诗的形式却有另一番气象和格局。虽不刻意求工,但自由随性能把他心灵的生命律动顺畅地带入创作,依据创作客体的特性赋予与诗情诗意相契合的节奏、声调和韵律,形成诗的音乐美。显然,诗人完全是从自己生命律动——表情达意的需要出发,去寻找、确定诗的形式,而不是相反。在他的笔下,诗无定式,因情成体,以情定格、变格。所以,诗的格式多种多样,篇无定节,行无定字,几乎是一首一格,很难找到格式完全相同的。这其中有不少是适宜朗诵,或适宜改成歌词并配曲,就是富于音乐性的。对广大读者来说,这类诗易于记诵,更易走进诗人的情感世界,完成对诗人灵魂真味的兴发感悟。最近举行的几场严春芳诗文朗诵会,入选的都是这类诗,很受读者、听众的欢迎。除了诗的内涵吸引人打动人,讲究韵律之美也是重要原因。下面看看几首诗各自的格式:
《太阳与大海》——全诗分4节;每节均4行:除末节首句,每行字数相近;除第3节,各节都是2、4句押韵。
《妈妈紧捏着女儿的手》——全诗分5节;每节均4行;每行字数都相近;各节都是2、4句押韵。
《夜不仅仅是黑色》——全诗分6节;每节均3行;每行字数相近;基本不押韵,但每句都是3顿,尾词都是两个字。
《中秋夜的思念》——全诗分5节;除首节6行,余皆 4 行;首节 1、2、4、6 句押韵,余皆 2、4 句押韵。
《致礁石》——全诗分5节;除末节2行,余皆4行;基本不押韵,但除末节外,每句都是3顿,尾词都是两个字。
《沙滩》——全诗分5节;除首节3行,末节2行,余皆4行;基本不押韵,但每句都是2顿或3顿,尾词大多是两个字。
写到这里,想起了上世纪五十年代关于建立现代格律诗的讨论。那是针对五四以来新诗脱离传统、脱离群众之弊提出来的,是为了维护并重建诗的音乐性。讨论中,著名诗人、文学评论家、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所长何其芳曾提出产生了很大影响的主张:行数、字数大体整齐;每行的顿数有规律,每行最后一顿基本是两个字;有规律地押韵。上面几首诗的“格律”同何其芳的要求相当接近。如果建立现代格律诗仍可作为中国新诗形式的一条出路,那么严春芳是否可以更自觉地去找到自由随性、生命律动与诗性魅力、韵律声调之间的平衡点,找到自己诗歌创作新的突破口呢?我期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