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 花

2023-05-20 15:38黄海兮
湖南文学 2023年5期
关键词:雕花春花师父

黄海兮

来花回来了,她又成了被人议论的对象。

这跟她两年前,离开章镇和李山一起私奔时的情形一样。

“有其母必有其女嘛。”

“真是可惜了。”有人摇了摇头。

“本来就是豆腐渣嘛。”

“她一定是被李山抛弃的。”

“她回章镇又要祸害人了。”

“谁要是娶了她,准会倒霉一辈子。”

他们这样议论来花也不怕吴春花和章师父听到。

吴春花带着来花来到章镇时,她还不到上学的年龄。

吴春花起初在废品收购站混生活,不久跟了光棍章太高,他是章镇唯一会做木工雕花的手艺人,成了我的学艺师父。

章师父自从和吴春花好了后,镇上的人很少请他做木匠活,他们嫌吴春花这个寡妇不吉利。后来,章师父便给祠堂庙宇做雕花手艺。

这不过是人们的托词,其实是这手艺中看不中用了。

来花是夜里回到章镇的,准确地说是凌晨,但还是被我妈认出来了。那时我家馒头店的灯还亮着,我妈正在和面蒸馒头。她一个人提着包,戴着遮阳帽,买了几个刚出锅的热馒头。她这种打扮能不引起我妈的注意吗?

我妈装着不认识她,但却把来花回来的消息很快告诉了吴春花。吴春花根本没把来花回到章镇当作一回事,或者说她根本不信我妈所说的话。这些年关于来花的消息和风言风语够多的了。她漠不关心地说:“我没有这个女儿,她最好死在外面。”

吳春花的身体不好,她有严重的哮喘。这次她住进了章镇卫生院。

我妈说:“活该。”她的语气包含着一种复杂的情绪,也有一丝对来花的同情。

我跟着章师父学艺已有一月余,他什么也没教我。可能是因为吴春花住院了,他没心情,也可能是他刚在砖窑找了一份搬砖的工作,他没空教我手艺。

以前听人说,章家的这门雕花手艺不传外人。既然如此,他干吗还要收我为徒呢?

我每天要做的事是给吴春花做饭,还要把饭菜送到章镇卫生院。

我妈说:“你照做就是了,不要有什么牢骚。”

一天清晨,天还灰着,章山群峰只露出黑乎乎的背脊,斜卧在大冶湖畔上。我家馒头店门前的那盏电灯早已亮了,再往前走,章镇在此拐了一个弯,突然折向东去了,再往东去,走上几分钟路程是章镇卫生院。这里也是章镇街道的尽头。

章师父在我家的馒头店吃了两个馒头,喝上一碗白开水后,天空才彻底亮。他起身往卫生院走去。路两边巨大的梧桐树遮盖了天空。我站在馒头店门口听到他一声叫喊,他重重地绊了一跤。

我妈说:“你赶快去看看章师父。”

他手里的塑料袋滚落到路上,他捡起来,抖了抖土。我问:“章师父,你没事吧?”

他说:“不要紧,只是手掌蹭破了点皮。”

我陪他走到章镇卫生院时,才发现他的脸上有些血迹,装有馒头的塑料袋也破了,弄脏了馒头。还好,我爸让我给他又捎带了两个馒头。

“你的脸怎么了?”吴春花靠在病床上,她的声音带着嘶哑。

“真是倒霉,路上摔了一跤。”

章师父去水房洗把脸后,吴春花已经坐起来吃馒头,她把咸菜夹在馒头里,边喝着白开水,边吃着馒头。她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像以前那样什么话也不说。

我记得我还没跟章师父学艺时,我妈隔三岔五让我去给章家送馒头。她的心事,早被吴春花看透了。吴春花夸我灵光和懂事,答应我跟章太高学手艺。

她的哮喘以前不太严重,今年砖窑厂和水泥厂的烟尘污染重,但她不这么认为,她觉得是被来花气成这样的。

章师父问:“来花回来了?”

吴春花像没听到似的,她不紧不慢地吃着馒头。吴春花表情平静,好像来花不是她亲生的。她曾愤怒地阻止女儿跟李山的交往,后来,女儿跟李山私奔到江北,她像变了一个人,她再也不想提来花的名字。

李山没什么正当职业,他跟着江北的老乡在章镇的一家歌舞厅看场子。来花初中毕业,在章镇的美容美发店学艺,他们在那时好上的。

“来花回来了?”章师父又问了一句。

“她又不姓章,你瞎操什么心呢。”吴春花冷冷的语气中,渗透出凉意。

章师父不再说了,他低头收拾东西,发现吴春花刚才吃的是他掉在地上的那两个馒头,馒头的皮已经剥掉。

吴春花不能生气,她一生气就得住院花钱。这钱可是章师父一砖一瓦搬来的,他手上的厚茧已经不痛不痒,但心里的茧还在加厚。

“我上班去了。”他说。

吴春花依旧没有理他。再过几天,她身体稍微好转,也该出院了。

他在砖瓦厂上的是早班,从早上六点一直到下午六点,一天下来,他腰酸背痛,也不过十几块钱。有时,缺电停工,一天没事可做,守在那里不拿工资。吴春花住院期间,中午这顿饭,在医院吃,至于她是否吃了,章师父心底没数,每次给她的一元钱,也不知她花了没有。

章师父也做木工,除了做家具门窗,还做棺材。章镇的雨水多,潮湿,木窗容易虫蛀腐烂,都换上了铁质的窗户。他做的家具样式年轻人不喜欢,现在流行买家具。棺材铺已经开到了章镇,也没人请他做棺材了,所以他这手艺后来用不上了。

章家的宅子,在章镇老街上,至少有一百多年了。新修的窗格上的雕花便是他手工雕刻的。雕花用的平凿、半圆凿、刻刀等大大小小的工具,他经常拿出来擦拭,刀锋光芒逼人。遇上砖瓦厂停电,闲时他还在土砖上雕花,那些雕花的砖,烧出来后,工友们都觉得好看,但老板说这花拳绣腿的功夫浪费在烧窑上,用错了地方。

他闲时便露两手,摆弄那些雕花的工具,也常常叮叮咚咚做些木工活儿,修修补补门窗。他把我叫过去,才教我基本的木工规矩。

“我要是哪天干不动了,这门手艺失传了,怎么办?”他自言自语。

吴春花埋怨他还守着这栋破旧的瓦房,为何不拆掉盖上楼房?每每这时,章师父都赔笑说:“这栋四合院已有一百多年了,还能住几代人。”

吴春花不看好我跟章师父学艺,因为这已没落的雕花手艺中看不中用。

章师父也这么认为,但我爸不信这个。

我想起我爸带着我去章家拜师的情形,章师父摆手反对说:“学这干吗呢?”

直到他吃我家的馒头吃到嘴软时,他才答应收我为徒。

他问我:“毛细,你真心喜欢雕花这门手艺?”

“我不喜欢做馒头。”我没有正面回答他。

“雕花比做馒头辛苦。”

“我可以试试。”

他看了看我,点了点头说:“好吧,你今天提上两瓶烧酒上门吧。”

那天,我爸提了两斤猪肉和两瓶烧酒,吴春花坐在院子里一把黑漆漆的靠背躺椅上,晒着太阳。她见了我们,没起身相迎,似乎对我们的到来并不欢迎。

我爸给她打了招呼,她“哦”了一声。

章师父这时从偏房里出来,他身上散发中药的气味,一双黑乎乎的手在袖子上擦了擦。

我爸说:“老章,以后,毛细交给你啦。”

章师父摸了摸我的头,笑呵呵说:“以后跟着我学艺,保证你娶个好媳妇。”

依规矩,我作为入室弟子,这一年半载还得住在章师父家里。用我妈的话说,章师父是要让我在他家做长工呢。

章师父,这个已经谢顶的中年男人,安排我每天给吴春花熬药,这成了我平时学习雕花的预备课。吴春花这个药罐子,有事咳几声,无事也咳幾声,我围着她听她使唤。

“毛细,去章镇卫生院抓服中药回来。”

她在吩咐我,章镇卫生院的医生都知道吴春花这个病号,不用拿病历,他们知道给我什么药。

章师父交代我有空的时候,看看章家房子木柱的雕花。他去砖窑厂上班,没时间教我雕花的技艺。他说:“把握刀的几种手法操练好。”

这栋砖木结构的徽派四合院,正房三间,左右厢房各两间,前面新近搭了一间偏房,显得有些突兀。我在这间新搭建的偏房给吴春花熬药,那只黑色的砂罐估计也有百年的光景,越烧越黑,在昏暗的房间里冒着白色的蒸汽。

那些搁浅的物件,被光景熏出了一层乌黑的尘埃,窗格和梁柱上面的雕花,有的已经脱落,有的已经非常光溜。

吴春花不喜欢那些破损的旧物。

她说:“我要把那些坏掉的窗子卸下来当柴烧了。”她指了指右边的厢房——堆满杂物,窗户破败不堪,被钉上了木条。我想,这是她家的东西,她想怎么处理是自己的事。我呢,按照章师父所说,吴春花说什么你都听着,不要发表什么意见,也不要不发表什么意见。他的意思是,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让我自己看着办。

吴春花干咳了几声,她在暗示对我不满。

我说:“要是没柴了,我回去给你挑些来。”这冬天越来越冷。

她才正眼看我,半信半疑。

我又说:“我家蒸馒头用的也是柴火。”

她微微点了点头,说:“那些破败的门窗也没什么用了,看着就晦气。”

我说:“章师父修修补补后,还是很好用的。”

“我现在一身的病,我搬来之前身体好好的。”她觉得房子是晦气的。

房子确实有些旧了,但青砖布瓦还算结实。有的木窗部分腐掉了,但房子的结构完好。我住在左边的厢房,那张床是章师父他姑奶小时候睡过的,北方的榆木制的床板和房梁门窗,在章镇绝对少见。我住在这里,唯一有点不习惯的是房里的墙体很灰暗,房梁布满蜘蛛网。电灯发出昏黄的光,照在房子里,所有的物件都是尿一样的色彩。

“这房子太阴了,应该拆了重建。”她还说。

“拆了多可惜,可以卖了,在镇上再建房。”

“这么旧的房子能卖上什么价钱呀,章镇的人谁稀罕呢?”

她所说也对,这样的旧房章镇到处都是,有人直接把它推平,盖上了红砖瓦房。有了钱的人,盖上两层楼房。吴春花长叹一声,说:“我这病也花钱,不然早盖了新房。”

接着,她又咳了几声。

章师父今天没去砖窑厂上班,因为砖窑厂的效益越来越差。砖窑厂停工是迟早的事,吴春花对他的怨言越来越多。吴春花说:“隔壁的李东喜辞职去了海南。”章师父不接话,李东喜可是文化人,是章镇中学的英语老师,他辞职下海,成了章镇的街头新闻。

吴春花说:“来花要是回来,让她也去海南吧。”

她不想再让女儿去江北那个穷地方。

吴春花说:“老章,你是个死人呀,你半天都不应答我。”

章师父在院子里擦拭那些用来雕花的工具,他缓过神来才说:“你不是不让我提来花吗?”

“来花在哪里?”

章师父却卖起关子说:“来花现在不想见我们。”

这句话又激起了吴春花的愤怒,她又哭又闹,又说又唱起来,什么呀这个没良心的白眼狼呀回来了不见娘呀……

章师父只好说:“她在小米那里住着,有些天了。”

小米是跟来花一起在章镇美容美发店学徒认识的,她后来在章镇开了一家粮油店。

吴春花立马不哭不喊了,但仍然脸色煞白地要出门去见女儿来花,被章师父拦下了。章师父说:“是去吵架吗?”

吴春花说:“叫来花来见我。”

章师父给我使了个眼色,说:“快去章镇米家粮油店把来花喊来,就说她娘病得重。”

我赶忙去了,走在章镇的街上,米家店在老街最耀眼的章镇人民政府办公房的围墙外的左隔壁,我家做馒头的面粉都是她提供的,我们自然也认识。门店是她自家房子的前房,后房用来住,中间是院子,在章镇临街的门面大多是这样的布局。

我一进门,一个陌生的女孩坐在屋子里,她问我:“是买米面吗?”

“我找米老板。”

“米老板去毛家馒头店送货去了。”她看了看我。

她是给我家送面粉去了,章镇只有我家这一家馒头店。

她正是那天清晨去我家买馒头的来花,她对我没什么印象。以前,我还在她学徒的理发店理过发。我想她是故意装的吧。

我问:“你是新来的吗?以前没见过你。”

“算是吧。”她一笑。又说:“你是章镇哪家店呢?”

算是吧,她这店小二做得不错。

我说:“我是散客。”

她又笑着说:“来店里找她的都是大客户,散客是不问米老板的。”她的语气将信将疑。

我本想说,来花,章师父让你回家一趟。但想起章师父给我使了眼色,吴春花还在气头上,即便是见了面,不见得是好结果。

等了一会儿,小米还是没有回来,我借口离开了。

回到章家,章师父在做晚饭,吴春花问我:“来花没跟着回来?”

“她没在店里。”

她说:“不回来也好,我还不想见她。”

章师父问:“小米没在店里?”

我说:“她给我家送面粉去了。”

章师父说:“也许她还忙着,忙完了会回来的。”

吴春花说:“你们没有一个好人。继续骗我吧。”

吃完晚饭,天已经黑了。章镇的冬天已经很冷了,这样寒星闪烁的夜里,吴春花还在院子内唠叨来花到底什么时候回来,至少小米该来一趟吧。

我早早在厢房躺下,明天章师父说带我去毛氏宗祠看看。我爸给他介绍了修缮宗祠花雕的活。

吴春花和章师父两个人还在院子里争吵。他们这样的争吵,我早已习以为常。我有时想还不如在家里做馒头呢。我爸每每问我:“章师父最近教了你什么?”我如实说:“章师父未曾教过我什么技法。”他却严肃地说:“三年学徒,五年半足,七年成师傅,哪有一步登天的事。”我照旧说:“章师父的确不曾教过我。”他听后很生气,不许我私自再回到馒头店。

我说:“吴春花让我挑些柴过去。”

我爸说:“改天我送去。”

我想起这些天给吴春花熬中药、做饭时,脑海里满是厢房柁梁上的柁墩的形象,可是章师父的两条横梁之间的柁墩,却没有雕花……

临走时,我说:“你以前看过章师父做的雕花吗?”

我爸忽然怔在那里没有回答我。

早上,我和章师父来到馒头店,吃完早餐后,我爸带我们去了毛氏宗祠。这宗祠并不是我们毛村的毛氏宗祠,它在大冶湖对面的阳新县毛家湾,我们是坐机驳船过去的。我爸说这宗祠是章镇毛姓的祖祠,两百多年前从那里分支出来的。毛氏宗祠,我小时候和我爸一起去过,我对它是有印象的,宗祠的大门还有两扇侧门,进去是围院,围院正对着戏台,戏台后面又是进院,那才是祠堂,而院子两侧则是偏房——供族人娱乐或休闲的地方。

章师父说:“戏台上的外饰浮雕和木雕还是我前些年修复的呢。”

戏台木柱上挂着木刻牌匾对联:谈古论今有啥说啥,能文善武演谁像谁;横批,戏里人生。

我爸也喜欢看戏,他跟章師父还谈起楚剧的迓腔和小调,他最喜欢看楚剧《吕蒙正赶斋》,记得该剧目在章镇演出时,他把蒸熟的馒头直接搬到了戏台前广场吆喝叫卖。他少时在戏班短暂学过戏,担的是小生和小丑,因为家穷缺少劳动力,我奶奶强行把他撵回来了。他说起这段学戏经历,依旧很自豪,他有事没事经常来几句清唱,声调粗狂。我曾怀疑他是否跟错了师父,一点不像唱的楚剧。像我现在这样,竟然连做雕花的工具都不曾摸过。

见过毛家湾几位长者后,他们一起讨论了宗祠的梁柱雕花的修补方案,章师父拿出本子,让我记录,让我熟悉那些梁柱构件的名称和梁、檩、枋、椽的具体位置,毛氏宗祠的这些地方都有雕花,大多是飞禽走兽。因为漏雨,宗祠上的横梁的梁托雕花已经腐了,柁墩也保存得不是很好。

章师父说:“修缮这些地方估计需要半年。”

半年呀,还得吃住在这里。这潮湿的天气,即便是立春之后,雨也不会停下来,一直会下到清明之后。这么说来,做完这些活该是夏天之后。

毛氏宗族的人希望修缮工作赶在清明节前结束,这次修缮显然是为盛大的祭典准备的。掐指算来,也只有三个月的时间,这么多零碎的事情要做,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

章师父说:“春节临近,接着是假期。”

作为手艺人,他留有余地,他不会做不靠谱的事。他太想接下这个活了,他为此准备了很长时间,正如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把木盒里的雕花工具拿出来擦拭。我忽然懂得,只有对此保有深情的手艺人,才会对使用过的工具如此珍视。

这一点,吴春花根本不懂他。

我爸却泼了冷水,说:“老章,不急着决定。”

章师父有他的打算,他说:“好吧,我先看看宗祠。”

我跟着他看了宗祠的天井、享堂和戏台,雕花部分大多保存完好,有些只需要漆工修补,几处毁坏的地方需要整个换掉,其他部分构件的饰物都是油漆工要做的。最难做的是厢房木窗上的雕花,有的完全不能修补,只能放弃。章师父用手摸了摸,是莲花盛开的款式,他说:“晚清时期的樟木雕刻,气韵还在。”

章师父果然是行家,其中一个老者赞叹说:“章师父好眼光啊。”

章师父说:“晚清的雕花注重形式,少了内涵,飞禽走兽雕工看似精巧逼真,但造型呆板单一,没有飞扬的感觉。”

老者又说:“章师父懂得多。”

我爸问:“老章,这活能做吗?”

章师父看了看天井,说:“这个鬼天气,接下来会是阴雨连绵。”

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爸的话,显然,他在犹豫什么。

老者说:“有什么困难,你说出来,我们想办法解决。”

我爸以为是章师父为钱的事担心。他说:“老章不必担心,价钱可以商量。”

章师父说:“我还需要两个小工。”

当然这些小工做不了什么事,大多是学徒。比如像我这样的,甚至什么也不会,只能看着章师父怎么做,但我会做饭,我炒的菜,章师父和吴春花都爱吃。

老者很爽快地答应了。工钱按规矩来,小工每天的报酬是章师父的一半,做的事很零碎,安排什么就做什么。

章师父说:“雕花之前是木匠进场,木匠的进度决定雕花的进度。”

老者说:“都安排好了,具体时间,我们通知你。”

一番商议后,章师父答应了这件事,要赶在清明节前完工。

回去还是坐船,毛毛细雨遮蔽了远山,但掩盖不了章师父的心情,一路上,他跟我爸有说有笑。章师父对我爸说:“这次可以带上毛细一起做。”

他终于肯让我学艺了。

我爸连忙对章师父说了好几句“谢谢”。他给我使了眼色,我装着没什么事。我想,以后会不会继续给章师父做饭买菜?我爸说:“管教毛细的事,请你多操心。”

章师父平淡地回了一句说:“他聪明着,学什么都利索。”

回到章镇后,章师父坚持要请我爸来他家里吃晚饭。现在还不到晚饭时间,我爸答应他回馒头店后再过来。他还特意买了几个菜,两斤多的胖鱼头,一块豆腐,笋干和青菜,还买了一斤散装的纯谷烧酒给了章师父。吴春花在院子里骂人,她又为昨天来花的事生气。她见我们回来,骂声更大了。

章师父很不耐烦地说:“哭天抢地,你想干什么呀?”

吴春花被他的吼声镇住,说:“你有本事去把来花找回来,对我吼什么?”

章师父说:“你说过来花不姓章。”

“我嫁你那天,来花就姓章了。”

“既然姓章的话,来花的事,你做甩手掌柜去。”

吴春花用袖子抹去眼泪,悲伤地说:“你们的心里都没我。”

章师父觉得这时候该让她们见面了,他说:“我去叫来花回来。”

吴春花还是不放心,要一起去,章师父说:“你在家里等着,把晚饭做好,我们回来一起吃。”

章师父出门时又说:“晚饭毛兄弟要来喝酒,你把菜做得丰盛些。”

毛兄弟——这是章师父对我爸的称呼。

我留在家里洗菜、生火、做饭,吴春花问我:“今天的事情谈成了?”

我说:“谈成了。”

她说:“他的那点德行都写在脸上。”

吴春花说这话时,心里是美滋滋的,她急忙问我:“什么时候去呢?”

我说:“时间比较急,工期在清明节前,估计几天内吧。”

吴春花把菜盆里的胖鱼头又清洗了一遍,她说:“我看这些菜好像少了点什么,我去街上看看,再买些菜回来。”

她叮嘱我记得米饭下锅,加水要合适,柴火饭的火候要控制好。她忘了我作为毛家馒头店的店小二,烧柴做饭蒸馍都是拿手的事。再说,平常做饭的事我也没少做,今天却对我这般不放心。

趁她撑伞的那刻,我赶忙说了句:“章师父最爱吃鱼丸。”

她说:“是你嘴馋吧?”

这时的雨下大了,天更加阴沉和寒冷,今年章镇年关的气氛特别冷清,往年不是这样的。

我爸唱着:“孔雀东南飞,一去不复回。”他哀叹说:“章镇留不住人了,乡镇企业接连倒闭,年轻人都走了。”

我爸連唱带说地来到章家,他挑了一担柴,见我一个人在,便问:“老章和吴春花呢?”

“刚出去了。”

他有点失望,他挑柴进来,这般讨好却没被他们看见,他这嗓门白费劲了。

我家的馒头店,生意大不如前,馒头卖到中午还卖不完。

因为砖瓦厂有一天没一天地停工,许多人离开了章镇。

我爸失望地摇头说:“我来早了。”

我理解他此刻的心理,他所做的,是为了讨好章师父。

不一会儿,章师父也回来了。他看见我爸,客套了几下,并没有提及送柴的事,我爸还特别提醒了一句:“老章,我把柴送来了。”

章师父并不知道我答应给吴春花送柴的事。

他问我:“你师娘去哪了?”

“去街上买菜了。”

“菜不够吃吗?”

“够吃,她可能是觉得来花回来了,买些她喜欢吃的菜吧。”

锅里的米饭已经散发出锅巴的香气,不需要再添柴,再闷一会儿就好了。

院子里站着一个女孩,她背对着我,她一定是来花吧。

章师父喊我去右边的厢房收拾东西,这间房子平常都上了锁,只是一个摆设而已。这是来花以前住过的房间,一张木制红漆的化妆台,斑驳的褐色漆面上覆盖了一层灰尘。旁边有一个五斗柜,柜面上放置了一个相框,是来花小时候的黑白照片。带有榻榻米的雕花木床是件古旧的物品,可能和这栋房子一样老旧,油漆几乎快掉完了。

我打扫完房子,那潮湿的霉味依旧散不掉。

她是我在小米店里见到的那个女孩。她是来花。我们双目一对,没有打招呼。我帮她把木箱里的东西搬进房子,章师父向她介绍说:“来花,这是毛细,馒头店的毛叔的儿子,跟着我学手艺。”

来花说:“我吃过毛叔做的馒头。”

我爸说:“有几年没见了,有点认不出了。”

来花说:“毛叔还是那么年轻。”

我爸笑着说:“真是嘴甜。”

他们彼此打了招呼。吴春花也回来了,她买回了鱼丸、油炸豆果和米酒。来花去了厢房,并未出来见她,吴春花的脸色顿时有点不好看。我爸在一旁劝慰吴春花说:“来花回来,终究是件好事。”

章师父说:“我想让来花跟着我学雕花。”

这事换成以前,吴春花会觉得雕花是件没前途的手艺,不然不会让来花去学发艺。她说:“如果她愿意学的话,也好吧。”

有了事情做,来花不会再去江北找李山。吴春花没少操心,她的病也是在来花走后加重的。

所以她没反对。

章师父心底有数,来花也会答应跟着他学雕花手艺。

晚饭做的菜是一锅炖,鱼头炖豆腐,一边炖,一边吃,然后再往锅里加些泡软的笋干、豆果、鱼丸和菠菜。我们围坐在煤炭炉旁边热气腾腾地吃喝,有了过年的气氛。来花坐在那里低头吃着菜,没有吱声,吃完回了房间。她没有跟吴春花说话,也没有跟我爸打招呼。章师父不断地跟吴春花使眼色,他们一家人总算坐在了一起,两年来吃了一顿团圆饭。

章师父和老爸喝了好多酒,他们不停地绕舌头,为了一个话题不停地说来说去,直到围炉边只剩下他俩。

那天夜里,章镇的天空异常清冷。我爸围绕的话题是夸来花既懂事,又见过世面,还长得乖巧。总之,吴春花听了很高兴,似乎病好了很多。

我爸还夸吴春花做菜的手艺好,她一晚上很少说话,这并不符合她的性格,她心里想了什么,我们并不知道。

来花,其实挺好看的。我在这次见她之前,没有这么认真地想过这个事。

接下来的两天,章师父交代我把雕花的工具整理好和磨好。刀、凿子、圆锥、扁斧、锤子等,手柄被时光擦亮。

来花对跟章师父学雕花这件事并不反感,她问我:“雕花跟绣花差不多吧?”我想她是故意这么说的。

我才来不久,章师父还没教过我雕花的手艺。来花不信,她说:“章爸正愁没有人继承他的手艺。”

我摇摇头。

她问:“你不喜欢雕花这门手艺吗?”

“章师父还没教我雕花的手艺。”

“为何?”

“也许是他认为时机没到吧。”

“这次他一定会教你手艺了。”

“为什么是这次?”

“章爸想让我们一起学他的手艺。”

所谓传男不传女,不过是章师父的托词。

“你喜欢这门手艺吗?”

“谈不上喜欢,也不讨厌吧。”

她无所谓的态度,我一点也不奇怪。她对那些雕花的工具看也不看。

“哪件工具箱是你的?”我问。

“无所谓啦。”

“这些工具的手柄已经很旧了,刀刃不是很锋利。”

“好多年没用过了。”

“有些生锈。”我甚至怀疑章师父的手艺是否是廉颇老矣。

来花看出我心里的迟疑和担心。

“烂掉才好呢。”她的语气带着不屑。

我用砂纸打磨了工具上的锈迹,说:“真是经久耐用。”

章师父这时进来了,他问:“你们聊什么呢?”

我说:“章师父什么时候教我们做雕花呢?”

他说:“磨好工具,准备着。”

这些雕花的工具被擦亮,泛着贪婪的光泽,仿佛从这一刻开始得到新生。

听了章师父的话,就算要我把这些刻刀磨成针,我也愿意。

在章家,我太无聊了,这些工具,我已经把它们翻出来,在阴冷的冬天,在难得一见的阳光下,晒了很多遍。它们的霉味还是散不掉。

那些门窗、房梁,甚至是床榻上的雕花,无不散发潮湿的霉味。

我无聊时,一次次端详它们,这些刀工精致的物件,都是章师父的先人留下来的。章师父时常对我讲,多看看,多想想,多揣摩,熟记于心,方能得心应手。

但当我面对这些既有刀技又有画工的花鸟鱼虫时,我想:“我能行吗?”

以我的愚钝,恐怕是学不会的。

按理说,他早该手把手地教我如何握刀如何用力如何刻画,但他没有。章师父是不是不想把真本事教给我?我爸安慰我,哪有不愿教徒弟真本事的师父呢?

他之前给过我一本笔记,上面密密麻麻地记载着他的学艺心得。我放在枕头底下,读完后,感觉枯燥无味。所谓师父领进门,修行看个人。

即便他说:“不懂的,问我。”

我没问,也没敢说懂。

這次,我本想问他笔记本上的内容,他却和来花有事要说,他说话的语气变得平和,此时扮演的是父亲的角色。

“有空多陪陪你妈吧。”

来花说:“我跟她之间没什么好说的,她对我有成见。”

“她很想你,她的病你也是知道的。”

来花说:“我答应回家,不是看她脸色的。”

原来,这一切是章师父安排的。来花这次能回来,是他托砖窑的江北工友捎信的。他在信中说,你妈妈的病又严重了,很多次她在梦里喊着你的名字,你快快回来吧。

女人啊,刀子嘴豆腐心。

她们母女之间的矛盾还要从来花和李山恋爱说起,一个养了快二十年的黄花闺女跟着外人跑了,吴春花能不生气吗?旁人怎么看她?这人啊,就怕嘴杂,各种闲言碎语像唾沫一样在章镇漫天飞舞,说什么的都有。以前有人说吴春花水性杨花,现在她的女儿也被人说成水性杨花,她的肺快被气炸了。她一生气激动,哮喘病更重了。

来花离开章镇的这两年,也是吴春花性情大变的两年,她变得自怨自艾,又经常把无名之火撒向章师父。章师父想了此策,让来花回来。来花回到章镇,吴春花却不让她回来。两个人的矛盾还是没法缓和。

来花来到院子见了吴春花还是低头叫了一声“妈”。

吴春花应了一声,才算是把过去的事暂时放下了。

年关将至,毛家祠堂木工的事还没做完,所以做雕花的事要等到年后。

来花说:“我叫上小米一起吧。”

章师父说:“你妈不喜欢小米。”

来花离家的事,跟小米还有些关系,她们那时都在章镇美容美发店学艺,李山是她介绍给来花认识的。

来花有点不高兴。

章师父让我陪她,来花并未反对。

置办年货,离不了副食品、烟花爆竹、对联和灯笼。

章师父写了一张清单:红糖两斤、带壳生花生五斤、炒瓜子两斤、红薯干两斤、奶糖一斤。他把纸片和一百元钱交给来花说:“剩下的钱,你逛逛街,吃点东西,看到自己喜欢的衣服,买一件吧。”

出门后,来花说:“剩下的这点钱恐怕只够我一个人看场电影了。”

她没打算带上我。

我明白自己的角色是帮她拿东西的。

“我不用去吗?”

“腿长在你身上,自己决定吧。”

我像一只可怜的跟屁虫,她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

跟着来花逛街真累,在一个地方能全部买到的东西,她却东逛西逛,东挑西拣,一上午时间只买了两样东西,我提着东西跟着她走了半个县城。

“这些红糖呀,带壳花生什么的,章镇街上有卖的,干吗到县城买?真不知怎么想的。”她很不耐烦地说。

她这脾性有点像吴春花。她说:“我饿了,想吃碗饺子。”

而我只想早点回去,我提着东西累得什么也不想吃。我坐在她旁边的凳子上,背对着她,我不想看她细嚼慢咽的样子。

吃完,她并没有急着要回去的样子,她走的这条路跟汽车站是反方向的。

来花问我:“想去公园转转吗?”

我提醒她:“最后一趟班车是下午五点,时间不早了。”

她看了看表,现在不到两点,她说:“公园离汽车站不远,那里有椅子坐,可以休息。”

我们又往回走,在公园终于找到一张排椅,冰冷的铁制的椅子,我坐下的勇气顿时没了。来花说:“你休息一会儿,我散散步。”

我在公园一等就是两个小时,这么小的公园,慢走几个来回不是什么大问题。

我最终没有等来她,我一个人提着东西坐最后一趟班车回了章镇。章师父责怪我没有好好看住她。一个大活人,我怎么守得住呢?吴春花一开口便骂来花,越骂越难听。“定是跟那个野男人跑了。”她重复地说着这句话。

章师父说:“也许是有什么事。”

天已经黑了,寒冷的北风使得街上的行人更少,年关几乎与章镇没什么关系。此时的章镇,有人大包小包离开。说不上是逃离,但真有点悲壮之感。一群人带着兴奋或恐惧逃离自己的故乡,然后杳无音讯。这让继续生活在章镇的每个人,也带着兴奋和恐惧,他们全部跃跃欲试。

来花会不会又离开了章镇?我想。

“来花,会不会又去了江北?”吴春花突然停住咳嗽,问我。

我摇摇头说:“她让我在公园等她,什么也没说。”

章师父说:“来花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呢?”

我说:“也许是误了车,在县城歇一晚。”

章师父安抚吴春花说:“毛细说得也对,兴许明天便回来了。”

因为来花的事,我们晚饭都没吃。等他们早早睡觉后,我悄悄地溜回馒头店,吃了几个馒头。我家离章家只有几分钟的路程,我爸为什么不让我住在自己家里?因为我爸觉得只有我跟章师父同吃同住,跟他有了感情,亲如父子,他才会把自己得意的家传绝活传授给我。

可是这么久了,章师父只教我一些木匠的基本功,我学的是刮、砍、凿、剌和使用木工工具,他没教我做雕花的基本功。

我爸问我:“章师父家没做饭吗?”

于是我把我和来花去县城而她没回家的事说了。

在我爸眼里,来花是见过世面的人。十几岁学艺,跟着美发店的老板还去过广东呢。我连江北也没去过,县城也不常去。

我说:“吴春花担心来花又去了江北。”

“瞎担心,她要是去了江北,他们拦得住吗?”

我爸催我赶快走,他给我装了一袋馒头,说:“给你师父带的。”

“来花会不会在小米那里?”

“丢不了的。”

章镇街道,有几盏电灯亮着。夜晚的北风到处吹着,香樟树的叶子落满了路边。偶尔有一辆卡车经过章镇,它的灯光逼得我看不清道路。

章家院门半掩着,那只猫像一只幽灵一样,与我的裤管撞了個正着,把我吓了一跳。吴春花的几声咳嗽响彻了整个院子。院子的灯还亮着,好像有人来过。我随手把门关上,来花正从厨房出来。

我们都惊了一下,几乎同时说:“怎么是你?”

“你还没吃晚饭吧。”我问。

“没有。”

“我刚拿回的馒头还是热的。”

“不饿。”她的语气冷得像外面刮着的北风。

“章师父知道你回来了吗?”

“我的事不要他管。”

显然,他们已经见过了。

北风刮着,响彻房瓦,整个夜晚没有停歇。

第二天一早,来花还没起床,吴春花没忍住,在院子里又开始叫骂,不知她在骂谁,我是见多了,来花也没少见。章师父见不得女人在早上大呼小叫,一天会没好心情,也不吉利,所以一大早便出门了。

吴春花这一出戏是演给来花看的。

我记得江湖郎中跟她说过的话——练嗓子能治哮喘。

她常常入戏太深,把这话当真,即便是真的,这戏法也伤肝伤肺。

她累了,自然会歇下来,我们已经习惯。

大年初五,章师父带我去阳新的毛家湾,来花说她也想去看看,章师父没有答应。

她不想待在家看吴春花的脸色。

离开章镇的这两年,她过得也不快乐,和李山这个大她十岁的男人的两年相处,与她当初对爱情的憧憬有天壤之别。

这是我后来知道的,小米告诉我爸的。我爸知道小米的事,比章师父多。

章师父看了看她,说:“有空多陪陪你妈吧。”

我理解来花的心情,我帮腔说:“章师父,带上来花一起吧。”

章师父解释了一番,今天是毛氏宗祠修缮的启动仪式,按照乡俗,外姓女子是不能进入的。我很不解,既然有那么多禁忌,干吗又要让来花跟着学艺呢?

来花更加把自己装成刺猬,一副不可侵犯的模样。

我爸也去,一同去的都是从阳新迁到章镇的毛氏后裔。仪式当然热闹,族长先是致辞,再由一名德高望重的长者宣读功德碑上的名字。鼓乐响起,礼炮齐鸣后,向天地和祖先行礼。鞭炮声中,进行揭碑和洗碑仪式。这一过程在道士的颂词中徐徐落幕。

接着是章师父在系有红布的梁柱上象征性地动动手,在雕花的地方用刻刀轻轻划过,算是完成了动工仪式。临近中午,该是吃饭的时候。我爸跟章师父说:“我们去镇上喝酒。”

于是,我们没走水路回家,而是坐班车去了韦源口镇。如果之后从韦源口镇坐车回章镇,那几乎走了半个大冶湖。

在韦源口镇找了一家饭馆坐下来,点了三样菜:油炸花生米、青椒炒猪肝和红烧肉。我爸跟章师父说的话,我不感兴趣。

我爸说:“馒头店的生意不准备做了。”

章师父一脸夸张的诧异神情,其实他心里明白,砖窑厂已经关停,水泥厂也好久没开工,章镇的人没事做了,好多人去了南方。

吃早餐的人少了,干苦力活吃馒头的人更少了。

我爸说:“你有手艺,不像我彻底没事做。”

章师父摇头说:“我这手艺很多时候都用不上了。”

我爸说:“这是老手艺,年轻人做不了,这活还得是你做。”

章师父喝下酒,心情得意,会意地笑。章师父又端起小酒杯,故意“嗞”地一声,一饮而尽。章师父微醺,脸色和平常一样,大概是因为他猪肝色皮肤的缘故。

一斤纯谷烧酒下来,章师父说话没把控住自己。

“我真受不了吴春花这婆娘,我再也不想看她脸色了。”章师父不过是过过嘴瘾,当面不敢乱说的。

我爸问:“怎么了?”

“来花的事,她会疯的。”

“来花不会有事的。”

“她们母女之间的矛盾,吴春花把气撒在我身上,我受得了吗?”这个中年男人一脸委屈。

只要看住来花,吴春花的心病就没了。

我爸笑着说:“找个人家把来花嫁了吧。”

章师父眯着眼,不知是笑还是有点醉了,他觉得我爸说得在理。他举起杯喝下,说:“嫁了,也省心了。”

两个中年男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喝着,为来花的事,我爸恨不得自己就是章师父。我爸说:“江北有什么好,江北的人都来章镇呢。”

我心想,章镇的人还去南方,章镇有什么好呢?

章师父连连点头,我爸说得更起劲了,他把自己认识的江北的人从头到尾奚落了一顿,什么江北人不爱洗澡,不爱干活,懒啊,在章镇这条街上,打砸抢的事,江北人还干少了吗?

章师父顺带骂了李山:“那个李山,背地里干的全他妈坏事。”

我爸说:“这种人早该抓了。”

章师父问:“李山被抓了?”

“我也是听小米说的。”

章师父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他立马起身说:“今天的酒喝得刚好,该回去了。”

章师父独自离去,我爸以为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他赶紧喊:“老章,老章!”

章师父像有什么事,头也没回。剩下的小半瓶酒,我爸给我也倒了一杯,说:“我们喝。”

“爸,你喝多了。”

我爸说:“我没喝多,老章喝多了,什么话也不说便走了。”

“章师父急着回去邀功。”

我提醒他,来花的事不要再多说。

我们坐班车回到章镇,已经是傍晚,我见到章师父时,他正在院子里和吴春花聊天。吴春花见我回来,很热情地让座,她说:“你师父有话跟你说。”

她今天像变了一个人,我知道他一定是想知道关于来花和李山的事。

章师父问:“小米跟你家熟吧?”

“我家馒头用的面粉是小米店里的。”

我的意思是我们仅仅是生意上的联系。

吴春花问:“关于李山的事,你爸跟你说过吗?”

“李山被抓了。”章师父也知道这话是我爸说的。

她又问:“李山被抓的事是真的吗?”

我摇摇头说:“我爸可能喝多了。”

我想来花应该知道吧,她该问来花去。

我又说:“来花该清楚吧。”

吴春花说:“现在还不能问这件事。”至于为什么不能问,章师父和吴春花都没说。

来花今天去小米那里了,她回来已是晚饭后,院子里那只猫叫了一声。

章师父说:“来花回来啦,进来坐吧。”

来花和吴春花挨着坐,没什么交流。章师父拿来糖果和炒花生。我想起自己小的时候,一家人一起坐在炉火前,说说笑笑过年,真好。而此时只听到来花嗑瓜子的声音,气氛显得过分安静。

章师父给我们倒茶,看了看我,好像是想给我暗示什么,以免气氛再度尴尬。

我说:“章师父,毛氏祠堂的修缮什么时候动工呢?”

“过完元宵节。”

“小工找到了嗎?”

来花继续嗑着瓜子,这些话在她听来,仿佛不关她什么事。

章师父说:“我正要跟你和来花说呢。”

我给章师父倒满茶水,他盯着我们说:“小工不用找了,你们很合适。”

来花却说:“女人做雕花,不吉利。”她这么一说,章师父不知如何回答。她还在为今天没去毛氏祠堂的事生气。

吴春花听后来气了,像炸开的火药桶,说:“我看你就适合去小米那里做店小二。”

来花立马起身回房去了。

吴春花的脸色不好看,她把凳子上的糖果撒了一地。章师父说:“跟自己孩子生什么气呢?”

我低头下去捡地上的糖果,故意捡得很慢。我夹在他们的家事之中,不知如何是好。吴春花正在气头上,我要是离开,她会把气撒在我身上。

章师父说:“毛细,你去劝劝来花吧。”

我趁机离开了。

初十那天,我陪章师父去了趟江北的木材市场。他选好了樟木和核桃木。质地太硬的鸡翅木用来做雕花费时费力,价格又太贵,不划算。质地松软的杉木和松木,水分蒸发后,容易变形和开裂,也不适合。

他说:“选材也是门学问。”

他谈到雕花手艺,眉飞色舞,对我说:“你好好跟着我学吧。”

选定商家,付了定金。送货很是方便,货船可以沿江而下,再通过大冶湖送货到毛家湾。但年后还要再来一趟,要多少木料,还要看毛氏祠堂的修缮情况。

他今天的心情特别好,临时起了主意,给我放了两天假,还塞给我十元钱,说:“压岁钱,这两天回家陪陪你爸妈吧。”

这对我来说是一笔巨款。有了这笔钱,我可以给我爸买两瓶烧酒。另外我也可以给章师父买两瓶烧酒,还可以给吴春花买一盒花生糕。

我回到馒头店只想踏踏实实睡觉,什么都不用想,多好。

我爸妈却见不得我回家,我妈烦我,他们对我买的烧酒一点不领情。我送给他们的东西,却让我捎给章师父。那一刻,我似乎不是他们的儿子。

我爸表情严肃地说:“你没事不要往家跑。”

我妈也说:“你要和老章和吴春花相处好,手脚要勤快。”

我爸又说:“你要多接触来花。”

我妈说:“跟来花也要相处好。”

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一个吴春花够我应付的了,来花更不用说,她的事已经令吴春花头痛,我可不想引火上身。

来花在章镇的口碑不是不好吗?我爸我妈却突然关心起她来,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回到家也不能让我踏实安心。

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曾经的家,我不愿多看他们一眼。

“记住我们说的话……”我妈的声音在我的背后越来越弱。

龙泉寺的庙会每年从年初一搞到元宵节结束,章镇街上人来人往,逛庙会总是很热闹。关于来花的事,他们还是有说不完的闲言碎语。来花的过去仿佛跟我有了联系,因为我是老章的徒弟。

“毛细。”有人喊我。

是小米。

我正沮丧着脸,提着烧酒,低头走过章镇人民政府的大门。她说:“毛细,在想什么呢?”

我忽然停住了脚步,怔怔地站在那里。

“你这是要去哪里呀?”

“回章师父家。”

“叫来花出来一起逛庙会吧。”

我点了点头。

“你有心事?”

“没有,有点无聊。”

“叫上来花一起玩呗。”

想起章镇的熟人还在用异样的眼光打量来花,我本能地回绝了她,我不想理会那些跟自己没关系的事。

“你们玩吧,我不去了。”

小米笑着说:“难不成我能吃了你?”

我跟她認识只不过是因为生意上的来往。平时,我们没有什么交往。来花回来后,我跟她的联系稍微多了一点,但我们之间算不上朋友。

小米今天的热情邀请,让我顿感不适,不可名状。

眼前这个脸型微胖皮肤白皙的女孩,睁着大圆眼睛直视着我。我的头几乎要缩进脖子了,我还不太习惯别人这么看我。

我说:“我会把你的话捎给来花。”

我不过是想骗她,让她等吧;也是想整整她,让她等吧。

吴春花和章师父在院子里,来花刚好没在家,我不用捎话了。

“你怎么回来了?”章师父说。

“这是我爸我妈给你们捎来的礼物。”我没有直接回答他。

吴春花叫我搬来凳子,坐在她旁边,她说:“毛细,我想跟你聊聊来花的事。”

关于来花的事,我知道得不多。

她问我:“你觉得来花如何?”

这次,她没问李山的事。来花是个什么样的人,难道她不知道吗?

她突然问起这个问题,不知是什么意思。

我说:“好着。”

吴春花笑了,自从我来到她家,我从未见她笑过。我本来是搪塞她,但她似乎很满意我说的。

她说:“来花和我一样,脾气不好,但善良呀。”

“嗯。”

“你跟老章学艺快半年了吧,老章对你怎么样?”

尽管章师父没教我做雕花,但人嘛,也没什么缺点。

我点了点头。

“年轻人一起容易沟通,你们有时间多说说话。”

“我会的。”

吴春花又看了看我,仿佛是在看一个陌生人。我脸上有脏东西吗?我赶忙用手拂了拂。她以为我是不好意思。她说:“这么大人了,还脸红。”

我不是脸红,但我没必要解释。

我是不想沾惹这些麻烦事。

我借口说:“我想去龙泉寺逛庙会。”

吴春花却说:“来花也想去。”

“她在家?”

“她上街去了,你等等她吧。”

我想起年前跟她去县城买年货的事。我故意说:“我刚碰到小米了,小米约了来花。”

她听后,脸色变了,说:“小米会把来花带坏的。”

没想到我这么一说,吴春花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我只好继续等。

上午的阳光照在院子里,来花没有回来。

吴春花说:“也许来花自己去看庙会了,我去找找她吧。”

我答应了她。

走在街上,青年男女穿着新潮。男青年穿夹克,梳着中分头。女青年穿着健美裤,烫卷发,挎着包。他们走在章镇街上,回头率百分百。

章镇街边的录像厅和台球室,放着港台音乐的音箱摆在店门口,吸引了许多人驻足。经过小米店时,小米不见了人影,她的话谁信呢?

龙泉寺今天敲锣打鼓,逛庙会的人不多,许多是老人和孩子,年轻人非常少。庙会年年有,年年老三样:耍狮子、唱戏和祭拜。我长大后很少去玩了,小吃和民间杂耍,对我来说,已没什么吸引力。

我明显感受到章镇年轻人不同以往的新年气息,他们谈论的是港台流行文化。

章镇本地人从前的优越感,已荡然无存。

“毛细,干什么呢?”小米阴魂不散,我该早想到,这种地方她怎么会缺席呢?

“哦,你也在啊。”我说。

“在等你来呀。”

我根本没工夫跟她贫嘴。我问:“见过来花吗?吴春花在找她。”

“不会是你找她吧?”

“我才懒得找她。”

她“呀呀”了两声,嬉笑着说:“来花在录像厅看片呢,要不你买票进吧。”

我不用围着她转了,真好。我转身要走时,小米拽了我一下,说:“庙会去看了吗?”

“去过了,没什么看的。”

“哦。”她表示同意。她说:“有空去爬爬章山吧。”

我跟她?要是有人看见我跟她一起爬了章山,这孤男寡女,又不是什么恋人,好事者又得故事新编。

“我在这里等来花。”我只好说。

我不想回去被吴春花刨根究底地盘问,更不想跟小米一起做她所谓的陪聊。当然,我也不想和来花一起枯燥地无话可聊。我想去章水河看看,我借口去小卖部买烟,溜走了。

章镇的年,忽然有了热闹的去处,不久,在录像厅旁边新开了家舞厅。这新鲜的玩意仿佛一缕春风,一下子荡漾了年轻人的心。来花和小米也喜欢上了这里的气氛,女生爵士舞是当时最流行的,男青年跳霹雳舞和迪斯科,来花和小米不知何时学会的。

来花去舞厅跳舞,吴春花让我陪她一起。舞厅炫幻的灯光,激情的音乐,让人仿佛进入了魔幻的星球世界。我坐在边上的排椅上,看着男生邀请女生跳舞,他们奔放的舞姿,竟让我心生寂寞。我不会跳舞,当来花被他人邀请时,我心里有一种酸溜溜的感觉。

一曲舞结束,来花也看到了我,她故意坐在我旁边,说:“你不邀请我跳舞?”

“我来看看。”

“没别的事?”

“没有。”

我竟然忘了说吴春花要我们一起逛庙会的事。

来花穿着黑色的健美裤,优雅地穿梭于舞池。她似乎很享受这美妙的音乐和旋律带来的感官刺激。

我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结束。窗外夜色更深,年轻人进进出出,黑夜不能阻止他们的舞步。

接下来是独唱表演,呼喊和口哨,让现场气氛更加浓烈。出场的是来花,她在欢呼声中,缓缓走到舞池中央,她换了一身红连衣裙,有人喊着港台明星钟楚红的名字。她唱的是齐秦的《大约在冬季》。

回去的路上,我夸她歌唱得好。

我对她的赞美,她不再无动于衷,她说:“是吗。”

“你的舞跳得也好。”

她微微一笑,然后是一副冷美人模样。

“你想學跳舞吗?”

“我不行的。”

“很容易学会的。”

我摇了摇头,笑着说:“你瞧我笨手笨脚的样子。”

此时起风了,北风凛冽,刮得到处乱响。夜晚有点冷,我们走在漆黑的大街上,看不清彼此的脸。

“这夜路不好走。”她说。

“以后,以后我来接你。”

“你不怕别人说你吗?”

“不怕。”

她不信,脚步缓慢下来,扭过头来,说:“人言可畏。”

我们走到院门口时,那只白猫蹲在门槛上,噌一下从她脚下溜过,把来花吓得惊叫一声。

院子的电灯亮了,随即几声咳嗽,是吴春花发出的。

来花惊魂未定,她双手忽地紧抓住我的胳膊。

吴春花站在正堂门口看着我们,半天不敢出声。来花也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她赶忙放下手,快步进了自己的屋子。

我说:“没事了,刚才那只猫把人吓了一跳。”

吴春花说:“你们早点睡吧。”

元宵节是庆祝新年的最后一天,这一天章镇张灯结彩,男女老少都要去看花灯和猜灯谜。吴春花早早准备了煮汤圆,她炒了两个菜:菜薹炒腊肉和醋溜白菜。她心情不错,一个劲地夸我,说我最近勤快,把院子扫了又扫,而且把那么多煤粉做成了煤球,很辛苦。我过去也是这么做的,她却没有夸过我。

“今晚的花灯一定不错。”吴春花说。

章师父说:“你们一起去看看花灯吧。”

来花低头吃着汤圆,没有吱声。

我说:“明天还要早早去毛家湾。”

章师父说:“晚一点不要紧,赶中午到。”

他们的语气突然变得温和起来,似乎什么事都可以有商量的余地。我问章师父:“来花明天也和我们一起去吗?”

章师父爽快地说:“一起去。”

吴春花说:“总得有个人做饭吧。”

“对,你俩轮着做饭。”

这么说,吴春花已同意来花跟着章师父学雕花手艺。

吃完饭,来花换了衣服,她要出门去,吴春花给我使了眼色,让我跟着她一起去。来花看了看我,一脸不情愿地说:“我去女厕你也陪吗?”

我很尴尬,憋红了脸解释说:“我买卫生纸去。”

她头一扭,说:“你帮我把卫生巾也买了吧。”

她的话令我感到羞愧。我出门后并没有跟着她,我直接去了章镇广场,那里原先是章家祠堂的空地,后来重修了戏台,建了广场,灯展便从章镇街道挪到了那里。

今晚看灯的人不多,广场有些冷冷清清。年轻人有了更多的选择,他们不再来赶热闹,他们愿意把时间花在别的地方。

我去了舞厅,坐在角落里。我不确定来花是否也在,这里胭脂和雪花膏的气味覆盖了汗味。自从我进来,我的屁股像磁铁一样被吸住了,未曾挪动过。我期待来花的出现,像那天一样,穿着一身红色的连衣裙,在舞池翩翩起舞。

舞曲一支接着一支,来花没有出场,她今天没有来。我顿时有一种失落的感觉,木然地坐在那里。

“一起跳支舞吧。”有人站在我面前,声音很熟悉,我抬头一看,是小米。怎么会是她?

“我来看看,不会跳舞。”

她伸出手说:“自由舞时间,随便跳。”

我没跳过舞,更不用说和女孩子一起跳舞,但我无法拒绝这样的诱惑。我无法拒绝她柔软的手,来自每个人身体的气味。恰好,这种氛围我很喜欢,便不由自主地起身。虽说是自由舞,没什么讲究,但舞池的人太多,男男女女搂搂抱抱。碰到别人的身体令我紧张,我越尽量避让他们,他们越是碰撞我。这么近的距离,我能听到小米的心跳。

一曲终于结束,小米看我满头大汗,问我:“感觉如何?”

我说:“人挤人,真不习惯。”

小米笑着说:“你会越来越喜欢的。”

跳舞在吴春花眼里是扭股弄骚的事,她不明白来花为什么喜欢这里,所以她不放心来花。

“你是来做护花使者的吗?”她又问。

“找来花一起看花灯。”我没回避她。

“看花灯?不叫我一起吗?”

“你想去就去吧。”

“来花没来舞厅,我知道来花在哪里。”

“她在哪里?”

她狡黠一笑,继续卖关子。她说:“要不,一起去猜灯谜吧。”

“我要回家了。”

她有些失望,急着说:“来花在躲着你呢。”

她的话,我不信。来花为什么要躲我?

“她在故意躲你。”她又强调说。

“为什么?”

“人家可能喜欢你嘛。”

我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似的,心里一颤。

“你喜欢她吗?”

我没有回答小米。一点廉价的好感,算不上什么。

“我要回去了,明天我跟章师父去毛家湾宗祠做雕花。”

她嘴角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问我一些话。

第二天一早,我爸送来了馒头,我还没起床。他和章师父在院子里准备东西,无非是锅碗瓢盆,像搬家似的,真是麻烦。两口大木箱装的是换洗的衣服,我和章师父的东西放一口木箱。来花的东西多,她自己装了一口木箱。

吃完早饭,我们出发了,吴春花叮嘱我好好照顾来花,有事多让着她。这话应该是给章师父说的。她说给我听,似乎还有其他寓意,我装着不明白。我爸一脸正经地说:“师娘的话,要认真听,好好做。”

我爸的脸堆满笑容,但平时对我却常冷着脸。

我把木箱装上板车,章师父对吴春花说:“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事,可以找老毛,我也会有空时回来看看。”

吴春花看着我说:“你没时间的话,让他们回来看看。”

到了毛家湾后,我们被人安排在过去做粮库的老房子,严实的砖瓦房,遮风挡雨没什么问题。

章师父说:“过去储粮,现在住人,好地方。”

房子很干燥,空间大,小小的窗户在高处开着,彼此说话时还有回音。房子布满了灰尘,清扫一次,发现有耗子打洞的地方,我把它填了。

章师父见状说:“过两天让毛细回家一趟,把猫捎来,顺便捎些腊鱼腊肉和腌菜过来。”

头天晚上,章师父给我们讲了雕花的工艺流程,最好选自然干燥的老木,接下来是刀工和技法,所谓刀工,要有腕力和握力,要由外及里,一层一层地剥开,木纹与雕痕、光滑与粗糙、凹面与凸面、圆刀与排列、平刀与切削都要做到用力得当。通常还要画手稿,掌握好比例,在木头上弹好墨线,并勾勒造型,做到层次分明,几何图形做好后,便形成了内外轮廓,这就是雕花的粗坯。正所谓“留得肥大能改小,内距宜小不宜大”。接着他用凿子从上而下,从前到后,由外及里,由浅入深一层一层推进,给我们演示做一个雕花粗坯。

章师父要我们从最基本的雕花的粗坯做起,他给我们强调握刀的姿势。

以前,我不理解章師父为什么不直接教我做雕花细坯。过去那段时间,他让我看学徒时的笔记,为的是在今后的实践中加深我对刀具的理解和对雕花理念的把握。

要做到刀随心动,我仍然需要摸索经验,但会磨会用,我基本掌握。

磨刀不误砍柴工。

那时候我不以为然。

章师父说:“即便是雕花完工后,还有后续的修光、打磨、着色、上光,看似容易,越学越难,慢慢来吧。”

安顿好后,我们去祠堂踩点,为明天的开工做好准备。

毛家湾的年味已经散去,宗祠的香烛已经熄灭,祠堂里的供果被耗子啃得散落一地。

章师父测量登记了房梁和窗格的雕花构件,共有五十多处需要修复,三十几处的雕花要重新设计制作。章师父说:“工作量不算太大。”

他把宗祠的雕花修复分为了几个片区,比如戏台部分、门窗部分、梁柱部分等,让我记录下来,一起讨论施工步骤和可能遇到的问题。雕花部分的墨线勾画创意图制作是雕花过程中最基本的部分,章师父说:“你们边学边做。”

需要多少木料,章师父了然于胸。他明天亲自去江北挑干燥的老木。

晚上,喝了酒的章师父接着讲工期、成本和管理的事项。他讲了很多,总之是保证质量和时间,那些老生常谈的话,我们听来哈欠连连。章师父继续阔论木活、旋活、锼活、凿活、铲活、锉活、磨活的雕花流程。尽管我之前也熟悉,但与他这次讲的有所不同,问他原因,他说:“章氏祠堂跟毛氏祠堂的工艺能一样吗?”

他已经喝多了,说起话来卷着大舌头。

在一间大开间里,我和章师父睡的一间在最外头,中间是做饭和洗澡的,最里那间是来花住的,用帘子隔开。床铺用砖块和木板简易搭建,再铺上干稻草和褥子。

每到晚上,耗子在房梁上跑来跑去,发出尖叫声。来花在房子里亮着灯睡觉。

章师父通宵打着呼噜,我睡不好。

此刻,我挺想那只白猫的。

来花轻声问我:“毛细,睡了吗?”

“睡不着。”

“耗子从房梁上掉下来怎么办?”

“今晚可以加餐烤着吃。”

“你真有闲心,不想理你了。”

“怎么啦?”

“我看见一只老鼠在房梁上。”

“你关灯就看不见啦。”

“你太唯心了。”

“有更好的办法吗?”

“你把它逮住,给它一点颜色看看。”

“好吧,我会把它五马分尸的。”

“你也太残忍了吧。”

“游街示众。”

“狗咬耗子。”她故意损我。

“我想了一下,留给你做伴好吧。”

越来越宁静的夜。我们停止说话的那一刻,时间仿佛冰凌一样挂在屋檐。我不知道谁说的最后一句,便睡着了。

早上醒来,章师父去了江北,留下一张纸条交代我们把祠堂打扫干净。

我其实想跟章师父去,我喜欢坐轮船,看波涛汹涌的江水。

小米也表达过一样的想法。可是,章师父没理我们。

吃完早餐,我和来花来到祠堂。

来花告诉我小米去了海南。

“她的粮油店不做了吗?”

“不做了,没什么生意。”

我家的馒头店也不做了,粮油店的生意也好不到哪里去。

去南方,成了许多章镇青年的想法。去南方,我不敢想,我读完高中后,没考上大学。回家帮父母做馒头,在许多人眼里算是一门手艺。如果去南方我能做什么呢?我很茫然,也很心动。

“从南方回来过年的人,连笑容都不一样。”来花感慨说。

小米就是这样的。她上次跟我跳舞时居然故意亲了我的脸。

“你也想去南方?”

她不答。

她又把话题转移到小米身上,她问我:“小米离开章镇,你真的不知道?”

我摇摇头。

“小米没告诉你?”来花笑了,有些勉强。

“我跟她不是很熟。”

“我看你们一起跳舞,以为你们很熟呢。”

“上次我去舞厅找你,碰见她……”

“她是个好姑娘。”她打断了我说。

我没有接话,我忽然抬头看她,我从未这样正面看过她,她有点不好意思。她长得挺好看的,一双丹凤眼很特别。

我不明白,在章镇,关于她的闲言碎语那么多,而她却能轻描淡写。我挺佩服她的——她内心的桀骜和不可侵犯,我仿佛理解了她。

拖拉机载着木料来到毛家湾已是黄昏,太阳像一颗土鸡蛋的蛋黄,浸泡在大冶湖的烟水之中。

接下来,毛家湾宗祠的雕花修复和制作按部就班地进行。来花负责搓磨砂纸,这是一件很辛苦的差事,手掌会打磨出血泡。

先用粗砂纸,后用细砂纸,要顺着木的纤维方向打磨。这一过程非常讲究,章师父给我们示范了几遍。整天下来,来花手酸胳膊痛,筷子都拿不稳。后来,章师父让我来做,让她给做好雕花的物件着色上光。他要让我们熟悉制作雕花的整个流程。一支硬毛刷、一支小硬毛笔、一只调色缸,她居然把这活做得有模有样,均匀的光泽,光滑的手感,丰富的层次,章师父非常满意。

事实上,着色是门学问很深的技术,来花以前跟着章师父一起学过配料调色,有过基础。

章师父教我雕花工艺制作过程中的木活、旋活、锼活、凿活、铲活、锉活、磨活的操作要领,每一步都非常重要,手工活,要分清轻重缓急,做到分寸在握,太难了。

章师父多次纠正过我不正确的走刀方式,他说:“走刀时,要判断木纹的走向,不能顺着木纹方向走,要横截或斜截,薄切,小切。”

小件和大件,有握刀姿势的不同,他都一一教我。对于大件雕花,左手把握方向,右手用力推,这些是基本功。刚开始我从线条简单的雕花开始做,再慢慢地雕刻笔画复杂一点的物件。两个月的时间里,我对刀法和刀的走向基本可以做到心里有数。

章师父夸我说:“毛细,你很适合做雕花工匠。”

章师父教我如何勾画墨线和构图的重要性。以前错怪他不好好教我手艺,现在想来,我觉得自己可笑。实际上,修缮雕花更要慢细,好比衣服,旧了,破了,缝缝补补,做到没有色差,极不容易。越是年久的雕花物件,越有韵味,时间的沉淀,使得这些民间物件有了灵魂。

前段时间,吴春花来过一趟。春天到来,她的气喘病轻了很多,也可能是她的心情好了,气色调整过来了。她给我们带来了晒干的腊鱼腊肉,还有红薯和生活用品。这么远的路,她是一路背来的。心情好,病痛也少了。

我把腊鱼腊肉挂在房梁上,整个屋子的烟火气让我们仿佛又回到了年关。

我用雕花剩下的废料生了柴火,吴春花为我们做了晚饭。鼎罐上熬的海带腊猪排,四溢出的香味在毛家湾上空回荡。

夜雁飞过,此际留声。

“师娘做的菜,果然好吃。”

“好吃,多吃一点。”她还给我舀了一瓢肉汤。

“我们好久没吃到你做的饭了——”

我故意把话音拖长。以前我在她家,我做饭的时候多。就算章师父想吃到她做的饭,也并不容易。她常说自己闻到油烟的气味,哮喘病会犯的。章师父也不敢让她下厨。

“我闻到烤红薯的味道了。”

来花说:“你真是狗鼻子。”

“不对,还有你身上的油漆味。”我故意靠近闻了闻。

她这几天身上出汗多,洗澡也不便,有淡淡的狐臭。

她生气地瞪了我一眼,用火钳从火堆里夹出烤红薯来,说:“我想趁热吃,你皮厚,把它掰开吧。”

“你想烫死我啊。”

“死猪还怕烫吗?”

她在故意整我,生我的气。我真的用手把滚烫的红薯掰开两半,烫得我从凳子上站起来,嗷嗷叫。我这么做是想博得她的同情,這招果然奏效。

她不停地给我手吹气,并责怪说:“你这个猪头。”

吴春花和章师父都看在眼里,都在关心我的手伤。我给他们看我烫得红红的手掌。

吴春花说:“毛细,你明天不用做事了,好好休息一天。”

她这么一说,章师父也同意了。

“你也太矫情了吧。”来花说。

“这点小痛,真的没事。”我顺着来花的话说。

章师父很是欣慰。

吴春花说:“烤红薯要趁热吃。”

夜色安静,我们围在柴火旁,章师父讲解制作雕花时遇到的问题。

床铺的被套换了干净的。

今晚吴春花要和来花挤在一张床上睡觉。她们之间终于和解。

晚上,房梁上的耗子并未因为人多而减少活动,反而因突然多了肉的味道,它们彻夜兴奋,我们都没有睡好。

第二天,我早早起床。我的手掌不痛了。

但章师父还是坚持让我休息,顺便送吴春花回去。

我每天绷着的弦终于可以松弛下来。

看来章师父对我的表现比较满意。尽管有一次,我把宗祠往生牌的莲花雕刻牌位刻坏了,但他没有批评我。他说:“坏了,可以修复好。”他耐心地教我下次遇到此种情况时,该如何处理:当遇到精雕细刻的物件时,刀的选择和使用要合适,使用刀时不要过度用力,不要过快,要尽量慢下来,在推刀时要稳,刀锋要向下,不能挑起。这些细节让我在实际操作中受用良多,以后,我再没有犯过差错。

我想顺便回去看看我爸我妈。

“你回去把家里的那只猫捎来。”来花说。

我答应了她。

回章镇,还是坐船。

吴春花问我:“来花最近的表现怎么样?”

“章师父挺喜欢夸她的,她像变了一个人。”

“你也这样认为吗?”

我点了点头。

她问这话是几个意思?是想让我夸她姑娘吧。

“你觉得来花怎么样?”

“很好呀。”

她竟然满意地笑了。

回到家,已近中午,我爸我妈已闲坐下来,馒头店果真不做了。

他们斥责我说:“怎么回来了?”

我说明本意,他们不怎么信我,然后问:“手艺学得怎样了?”

“哪有这么快,才掌握一些基本技法。”

“来花回来了吗?”

以前他们把对来花的不屑写在脸上,现在变了样。

我不爱听他们的唠叨,我想睡个安稳觉。

我刚躺下来,我爸说:“有你的信。”

“我的信?”谁会给我写信?我以为是我爸故意不让我睡觉。

“小米写给你的信。”

这封信已被他拆开,牛皮纸信封内装有一张小米的生活照。她穿着比基尼,站在海南的海滩上,蓝天白云椰子树,一副明星模样。她在信里说,南方,永远蔚蓝,梦想照亮蓝色的大海和夜晚。她特别提到春节时,和我一起跳舞和看花灯的美好记忆。她来信说,来吧,毛细,蔚蓝的海天在等着你。

我一看笑了,她一定是抄了某位港台诗人的诗行。以她的文采,写不出这么优美的句子。照片的背面还有她的签名,像明信片上明星的签名,潦草极了。

“你和小米谈了多久?”我爸直截了当。

“什么关系也没有。”

“为什么她要给你写信和寄照片?”我爸有点气急败坏。

我都成年人了,我想就算谈个恋爱也不至于招来这般质问吧。

“不许你给她回信。”

我没打算给她回信。

我爸收回了那封信,说:“老章和吴春花同意了你和来花的亲事。”

我爸说出的话对我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

“你们征求我的意见了吗?”

“我现在问问你同意吗?”他的语气缓和了下来。

我摔门而出。

并不是我对来花的既往心存芥蒂,我早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来花,但总不能王八看绿豆吧。

难怪吴春花对我的态度发生了明显的转变。

我来到章家,吴春花正在屋里纳鞋底,章镇的老布鞋,现在的年轻人不穿了。她做的老布鞋只有章师父合脚。来花多年前就不穿了,吴春花有些失望。这次她让我带上的布鞋,是送给我的,她说:“我按你穿鞋的尺码做的。”

我说了“谢谢”。

她说:“一家人,不要见外。”

她把那只白猫用绳子系好交给我,说:“来花真的很好的。”她所说的话,其实是暗示我。我点了点头说:“她是师姐,都是她在照顾我。”

我把那只白猫装进了装有布鞋的蛇皮袋,它一直在叫,无论我怎么安抚它,它总是声嘶力竭地挣扎。猫并不掌控自己的命,也不信这命。

四月的雨,有时淅淅沥沥,有时烟雨蒙蒙,受潮的木材雕刻起来很是费劲,工期不得不延长。清明之前没法完工。祭祀庆典因为毛家湾的很多青壮年去了南方,最终没有搞成。老者说:“祭祀活动改到春节。”

章师父为此多次表达了他的歉意,还专门请毛家湾的几位长者喝酒。那顿饭是我和来花共同做的,他们吃掉一条腊鱼和一刀腊肉。

来花不满地说:“他们比耗子还能吃。”

毛家湾祠堂的雕花剩下几扇门窗没有做完,接近收尾。

我们都在盼望回家。

章师父说:“如果天气好的话,一周的时间可以做完,剩下的事情,我一个人可以做。”

这两天他让我们收拾好行李,我恨不得今晚就可以回到章镇。

我忽然变得关心起章镇的消息,来花却表现出惊人的平静,她似乎不急于回去。我问她:“马上要回去了,你怎么不收拾东西?”

来花说:“在哪都一样,跟回去没什么区别。”

“回去后,我要把跳舞学会。”

“有為青年嘛,然后呢?”

“然后去外地看看。”

“你不学雕花了?”她疑惑地看着我。

我想法的改变是从收到小米的来信开始的。她的信对我的触动很大。她写的信,用词都不一样。

“你呢,有什么打算?”

她迟疑一会儿说:“我打算待在章镇。”

来花这么说,有她的缘由。

我不打算刨根问底。

晚饭由我来做。来花想吃苋菜,毛家湾最不缺这种菜,家家户户都种。

《章镇明清故事杂编》记载苋菜是胭脂之物,香艳妖娆,女人多吃,不贞。

《本草图经》却说:“紫苋,主气痢;赤苋,主血痢。”

好吧,我信自己。

来花说:“胭脂醉藕你会不会做?”

所谓胭脂醉藕就是把苋菜煮熟,取其汁,再把莲藕去皮切片,煮熟后捞出,放碗里凉后,再在苋菜汁中加白醋、米酒汁、白糖和蜂蜜攪匀,倒入莲藕片中。

“可是没有蜂蜜和米酒汁了。”

“可以用白糖和黄酒代替。”她说。

好吧。

我居然做成了胭脂醉藕,来花说:“真的很好吃。”。

章师父吃得高兴,他要我陪他喝上几杯。我从未喝过纯谷烧酒,刚喝一口烧心,再喝舌头麻木,说话有些语无伦次。来花提醒我说:“你再喝会醉的。”

章师父说:“没事,明天你们可以收工回家了。”

“明天真的可以回章镇?”来花问。

“没有你们什么事了。”章师父说着便从口袋里掏出两个信封。

他接着说:“这是给你们的工钱,每人五百。”

五百,对我来说是一笔不少的钱,我连忙感谢。来花接过钱时,沉默不语。

“来花,怎么啦?”章师父以为她不高兴。

“章爸,我们是一家人,你怎么还给我工钱?”

“你对自己好点,买身好看的衣服吧。”

这几个月,她明显瘦了,没时间注重自己的形象,完全是一个村姑的模样。

来花脸一红,说:“章爸嫌弃我呀。”

章师父哈哈大笑,把酒一饮而尽,说:“我自己的闺女什么都好,罚酒,罚酒。”

他又喝了一杯。

我趁着酒劲说:“穿什么都好着啦。”

来花的脸真的红了。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那只白猫的叫声也越来越大,它的叫声响彻夜空。

连同章师父的呼噜声,响彻夜空。

因为一直下雨的缘故,我和来花回到章镇是在三天后。

吴春花又在院子里纳鞋底,她见我们回来,放下了手头的事,笑迎我们。

她对来花嘘寒问暖,来花呢,也就随便答了几句。

“老章什么时候回?”吴春花问我。

“剩下收尾的工作,要不了几天。”

“你们还去吗?”

“不去了。”

我去烧水,来花要洗澡。从毛家湾回来,她已经习惯使唤我了。

以前她是不会这么做的,几个月的相处,有些事是那么自然而然。

吴春花说:“我上街买菜去,晚饭我给你们做好吃的。”

本来我想说买些苋菜,做一份地道的胭脂醉藕,但吴春花对红色的食材心里膈应。

“师娘,买点莲藕和米酒……”我还是没有说出来。

五月的天气有些潮热,衣服晾在屋檐下的走廊,有一股霉味。特别是放在柜子里的衣服,霉味更重。这雨下了好多天,今天刚放晴,湿气太重,来花说:“这些放在衣柜的衣服都需要拿出来再洗一遍。”

她的言外之意是帮我把衣服一起洗了。

“那些都是秋冬的衣服,我也不穿,穿时再洗吧。”

“那怎行呢?发霉的气味对呼吸也不好。这些霉味对我妈的病不利。”

她开始关心吴春花了,也是对我的关心。

她本是一个懂得照顾别人的人,我承认对她的过去有误解。

“水在铁锅里沸腾好久了。”我提醒她说。

澡堂在她寝房的隔壁,我和章师父一家人都在那里洗澡,那里有两个洗澡用的大木桶,其中一个木桶,章师父告诉我其历史有一百多年,几代人都在用它,和这个房子一样老。新的木桶是吴春花那年来到他家时他亲手做的。新的木桶给她们母女用。旧的木桶修补了不少次,全身漆黑。

我常常感叹,章家每一根木材都被时间浸渍过,有属于它们自己的气味和肤色。

我打了沸水倒进木桶,又用井水调温,房子弥漫着热气。

她弯身下去倒水时,我看见她松垮的吊带裙里,晃着一对洁白饱满的乳房。我的眼光慌忙躲闪,她好像觉察到什么了,说:“水温合适,我要洗澡了。”

那一刻,我仿佛像个小偷,偷到的却是自己那颗羞愧的心。

吃了晚饭,来花想去街上看看,让我陪她。

吴春花说:“你们早去早回吧。”

章镇的夜晚,没有春节时候的热闹,小卖部亮着灯,台球室还有几个人打球,录像厅依稀有人进出,旁边的歌舞厅已经歇业。这条街,我已经走过很多遍了,再往前走,是我家的馒头店,它几个月前关掉了。

街上的人并不多,可能是前几天下雨的缘故。

有几个半生不熟的人盯着来花看。来花今晚穿着蓝白的细花裙子,散发披肩而下。我想,他们不是看我的。

来花问我:“和我一起上街是什么感觉?”

我说:“我觉得自己沾了你的光。”

“别人还是用异样的眼光看我。”她轻叹一声。

“不是这样的。”

“你怎么看我?”

“我赞赏你的勇气。”

“真的这么认为吗?”

“是的。”

走到我家的馒头店门口,灯亮着。

来花说:“不邀我去你家坐坐吗?”

我妈正在和面做馒头。她没注意到我们进来,来花跟我妈打了招呼,把我妈惊了一跳。“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她问。

“下午,事情已经做完了。”

我妈责怪我不提前说一声,她说:“该好好邀请来花到家里吃饭。”

我妈给她端茶倒水。她对来花的客气态度,让我有点不适应。她拉着来花的手说:“花啊,这裙子好看。”

来花很享受我妈廉价的赞美。

我问:“我爸呢?”

“他去章家祠堂帮忙去了。”

哦,端午节前两天,章家祠堂要唱几天大戏,我妈准备做馒头卖呢。

说起来,章山的祠堂戏台、寺庙梁栋、牌楼匾额的木刻雕花大都是章家几代人的做工。我妈又很夸了章师父的了不起。

我妈还询问吴春花的病况。

“我妈的病好多了。”来花说。

“看来紫苏对治疗哮喘有些效果。”

吴春花大概是聽了我妈所说的民间偏方吧。

我忽地想起胭脂醉藕的做法,可以用紫苏汁代替苋菜汁。想必吴春花不会反对吧。

我妈说:“鲜嫩的紫苏还可以凉调生吃。”

我也想做这么一道菜。

临走时,我妈送给来花一只红色的蝴蝶结发夹,和我妈头上戴的同款。

她对来花态度的变化,我没来得及想其中的原因。她拉我去房里告诉我,过几天去章家给我提亲。

想起之前他们对我和来花表现出来的关心,我不感到意外。

但来花怎么想的,我心里没底。

回去的路上,我对来花说:“改天我给你做你最喜欢吃的胭脂醉藕。”

她笑了笑说:“来你家吃?”

“不,这次要在你家做胭脂醉藕。”

“你真的想好了?”

“想好了。”

“可我妈不喜欢。”

“这次一定会喜欢。”

章师父从毛家湾回来,我爸我妈便迫不及待来到章家拜访。

他们的目的,章师父和吴春花心照不宣。

来花没反对;我呢,也没意见。

媒婆是刘翠花,她原本是供销社的售货员,后来供销社倒闭了,她做起了月老,听说这个镇上的许多桩婚姻,都是她一手撮合成的。

媒婆只不过是走一个过程,两家人都同意了,接下来便是我和来花相亲。

端午节那天,我爸我妈一行五六人挑着担子,篓筐里装着见面礼。按照传统相亲方式,礼物有糍粑、绸缎、烟酒、九孔莲藕、鞋袜和新衣等。篓筐上面盖着红布,一行人由媒婆刘翠花带路,一路走,一路放鞭炮。

路程不远,但刘翠花却兜了一个圈子。章镇街上的住户和商家都来看热闹。

今天我像一只公鸡一样走在章镇的街道上。

来到章师父家门口时,有人出来放鞭炮。他家的亲戚朋友来了,围着我看我。媒婆刘翠花进屋大声喊:“我把人带来了,这后生真是俊呀。”这是客套话,照例都是这么说的。何况,我跟章师父他们早已熟识。

吴春花回话:“进来坐。”

他们卸下担子,把箩筐放在厅屋显眼的位置。我们坐下来,两家大人在媒婆的见证下,叙叙旧,喝喝茶后,领我进里屋见来花,其他人就不跟着进了。

来花今天穿着红色的连衣裙,像团火,她坐在床边,看了看我,我站在她面前倒是拘谨起来。

来花说:“坐呀,怕我吃了你?”

我坐在椅子上,离她还有两米远。

她说:“你嫌我呀。”

我连忙起身找了理由搪塞说:“我挑着担子走了一路,身上都是汗,担心汗臭熏了你。”

“你坐过来。”她笑了。

坐近,我更紧张,这种紧张来自一个女人身上的体味。

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更多的时候是彼此沉默。

随后,我们都出去见双方的父母,一一接受他们的祝福。

章师父说:“以后都是一家人了,不分彼此了。”

接着吴春花说:“你们要互相理解,孝敬双方父母。”

我爸说:“相亲相爱。”

我妈说:“相敬如宾。”

他们说完祝福语后,我妈给了来花一个红包,来花欣然接受。

仪式结束,以后该改口叫章师父和吴春花爸妈了。

吃完中饭,亲戚散去。

我随我爸我妈回去,晚上我还要过来住。

我爸心里,还是装着那一套师徒伦理:三年学徒,五年半足,七年成师傅。

但对我来说,现在不同往日。我跟来花相亲了,住在他家,在别人眼里等同入赘。

“我不想住章家。”

我爸一听就冒火:“吴春花还不想你住呢!”

我妈来熄火,说:“有话好好说。”

“我以前跟来花没处对象,现在再住她家,这不是入赘吗?”

“入赘怎么了?想入赘她家的人排队呢!”我爸发怒地喊。

“反正我不想去了。”我也不客气地回击。

我妈生怕街坊邻居听到,她把我爸拉开,让他回房了。他们关着门说了些什么,我依稀听到他们说:老章的祖屋将来够他吃一辈子。

我在他们眼里,就是用来交易的物品。我越想越生气。

我妈同意我今晚在家休息。

我说:“以后没事的话我也不想去了。”

“什么叫没事?学徒不是一年半载可以出师的。”

“我得晚上回来住。”

“那怎么成呢?吴春花会觉得你变心了。”

“我去跟她说。”

“还没到时候,你暂时住那里。”

“我不想住在那里被人说。”

“你傻呀,你不入赘,章家会答应这门亲事吗?”

我妈终于说了心里话。

章师父不久后去了江北,他去修缮祠堂的木结构,没有带上我和来花。

这段时间,我像从前一样待在章家,吴春花对我的态度回到了从前,我该做什么,还得做什么。我觉得这可能是我们正常相处的生活状态。

有空时,我还会操弄那些雕花的工具,我怕手生,我把它们拿出来,操练握刀的把式。

这段时间,流言蜚语不会停下来。说什么的都有,以前他们热衷于谈论来花的个人生活,现在是关于我家的种种猜测。他们认为我入赘章家,是为了老章的家产。至少我爸我妈也是这么想的,怪不得外人也如此猜测。

吴春花和来花可能也听说了。

自从我和来花相亲后,来花很少去章镇舞厅跳舞。她在章镇邮电所找到了一份差事,负责给章镇街上单位和订户分发报纸和信件。在吴春花看来,这是一份体面的工作。但在我看来,她抛头露面,对我家的种种猜疑是不会消失的。

我问来花:“你喜欢这工作吗?”

来花说:“我总得有事做吧。”

她说得也是,章镇的很多青年去了南方,我一样梦想远方的世界。我问来花:“要不,我们一起去南方看看?”

她摇头,说:“章爸托了不少熟人找关系,也花了钱,这工作不能丢。”

其实,这更多的是吴春花的想法,她不想来花再节外生枝。

来花也在变,她不再是那个叛逆而决断的来花,对于来自远方的最新消息,她已无暇顾及。小米陆陆续续又来了两封信,她不知道我跟来花相亲的事。

来花知道这些事,信是她亲自给我的。

我没回复过。

无论我怎么解释,她都不高兴,我们为此吵过嘴,几天不说话。

南方的诱惑对此刻的我来讲,更加有吸引力。

章师父回来过一次,看到我和来花相处不是很顺心,又怕我和来花的矛盾影响到吴春花的心情。他打算带我一起去江北。

可是,我在江北干活时,不小心弄伤了手。

我回到了章镇。

我爸妈同意我待在家里休息,总不能让吴春花照顾我这个病号吧。

我爸我妈每天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争吵不休。以前,我是多么希望自己回到家里住上一段时间,可是现在我每一天都住得难受。

最近,李大强从广东回来,带走了一批章镇青年男女。章镇衰败的供销社彻底关门,邮电所好像忙碌了许多,来花经常很晚回来。章师父干完了江北的活,工钱一直没有要回来。我在章师父家里没事可做,吴春花说:“要不,你也去南方看看?”

我没有回答,我不知道吴春花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在试探我?还是不想让我继续待在她家?人一旦闲下来,总爱胡思乱想。

吴春花说:“广东回来的人说雕花这手艺在那边很吃香。”

她分明是在撵我,她再不需要一个在她家白吃白喝的毛细了。

我说:“我听听我爸我妈的意见。”

“也好。”她的表情如此轻松。

我却感到一种紧迫感和未知的迷茫正向我袭来。

晚饭时,来花没有在家吃,她单位时常有些宴请活动,我们也习惯了。

章师父问我:“毛细,有什么打算呢?”

章师父的意思是我的学徒期该到此结束。

“是呀,待在章家会耽误你的前途。”吴春花说。

看来,他们已经商量好了,这事没法强求,即便是我不同意他们的想法,也只能顺其自然。我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过几天便是中秋节,让你爸来一趟吧。”章师父说。

我虽惶恐,也只好如此。

来花回来时,那只白猫总会从不知道的地方窜出,再叫几声,院里的大门便“吱呀”一声开了。章师父和吴春花睡得早。我呢,总是睡不着觉,心里仿佛丢了一样东西。

“回来啦。”我说。

来花说:“你怎么还不睡呀?”

“睡不着,等你呢。”

“我这么大的人了,又丢不了。”

“你喝酒了?”我闻到了她身上的酒味。

“嗯,喝了一点。”

“女人喝酒不好。”

“你多操心自己吧。”她对我厌烦起来。

“我有事问你,你进屋说吧。”

“我有点累。”

“不会耽误很多时间。”

“站在院子里说吧。”

我把今天的事告诉了来花,我的学徒期已经结束,她却十分平静。她很淡然地说:“我已经知道了。”

看来,我没必要再问她的想法,没有人能够改变。

“好吧。”我说。

第二天一早,章师父跟吴春花走亲戚去了,来花还没起床,她今天休息,不上班。吴春花说:“你今天好好做顿饭吧。”

我点头答应,来花却说:“以后别为我的事费心了。”

我可能是一个多余的人。

有一天晚上,她跟我讲她从前的事,她从美发店出走,和李山先是去了广州,跳舞是那时候学会的,小米的舞蹈是她回章镇教会的。她告诉我她做的是老本行——理发,在广州不叫理发,叫美容美发,是香港人的叫法。后來,李山犯事了,他们就回了江北躲,但最终还是没躲过。

她说她是一个坏女人,要是我介意的话,还来得及。

我不关心她和李山的事。

她说到动情处,便紧紧地握住我的手,那一刻,我发誓一定要好好待她。她主动亲了我,我勇敢地抱住了她,把她重重地压在床上。我头埋进她那一对浑圆饱满的乳房,从这里出发吻到脖子,吻到脸颊,她没有反抗,我在沦陷,她又泪流满面。那晚,那只猫的叫声异常凶狠,它在屋檐和房梁之间来回穿梭。

那是一个美妙的夜晚,在今天看来如此奢侈。

而今,她对我越来越冷淡,我曾问她:“有空一起回我家看看吧?”

她却说:“每天送报时都见你爸妈呢,打了招呼。”

我把买回的早餐放在餐桌上,她没吃。

她梳妆一番后,要出门,我问:“要不一起去城里转转?”

她却说:“单位还有事。”

今天是周末。

她出门时挎了一个小包,穿着紧身风衣出门了。她这身穿着打扮,是港台风,听说是朋友从广东给她邮寄的。

关于我和来花之间的隔阂,我跟章师父细数了好多条,他说:“你们年轻人的事,还是自己解决吧。”其实,我是想好好地与来花沟通一下,出门逛逛,但她总是借口各种事推脱。

我爸为我在章家的处境感到失望。

吴春花没有答应我跟来花的婚期,她说要再等等……等什么呢?来花说,她的临时工快要转正了,如果这时结婚,一切都毁了。

我爸担心如果她工作转正,她还会看上我吗?

我们的误会因此越来越多,我和我爸在中秋节那天去了章家,给章师父提了一盒月饼和两瓶烧酒。来花又不在家,她越来越忙,自从我搬出章家,我们再没见过面。章师父告诉我来花被单位委派到县里学习去了。

有人说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来花却成了他们眼里的白天鹅,现实的情况确实是天平倾斜向章家。我爸跟他们的交谈不欢而散。无论怎么让步,在我看来,我和来花无法回到从前了。

他们说,这婚事只能等,至于等到什么时候,没办法说。如果我家不同意,也可以悔婚,师徒之间关系还在。

我在家待了有两三个月,眼看又快过年了。我跟来花之间再没见面,吴春花告诉我说:“来花在县里学习,需要半年呢。”

有人在章镇街上看见过来花,她没来找过我,这让我非常难过。

我跟我爸说:“我想出去看看,说不定有些机会。”

我爸没有回答。

我忽然想起了小米,她不是在海南岛吗?她写给我的信还在,这些信被我妈藏了起来。我问她:“小米写给我的信呢?”

她很警惕地说:“要这些信干什么?”

我妈没答应。我理解他们的心情,他们还是把希望系在章家的那根绳上。我妈对我义正词严地说:“章家不讲仁义,不讲信誉,我们不能。”

我说:“我跟来花迟早会分的。”

我妈的怨言很多,对我的婚事开始动摇,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固执己见。她拿出一叠拆开的信封,是小米写给我的,最近的来信是上个月底,她已经从海南岛去了深圳。她来信说,到了深圳有了住址会给我写信。她还问到来花,她是不是快嫁人了?

她信里说来花真是一个有心计的人。我并没有把她的话放在心上,人与人之间的嫉妒心常有。

看完这些来信,我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年关将至,章镇没有如我期待的那样重新热闹起来。我和来花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小年那天。来花培训结业回来,我和章师父去车站接她。她大包小包地拿满了东西。我们的见面没有期待已久的问候。一路上,她一直走在前面,章师父走在中间,我走在最后面。三人没有任何交流。回到章家,我主动问了她:“明年有什么打算?”

“结业了,等分配。”

“不在章镇邮电所上班?”

“有可能去其他乡镇。”

“哦,挺好的。”我此时的心情挺无奈的,五味杂陈吧。

我忽然觉得我跟来花之间,隔着更大的鸿沟,有着不可逾越的障碍。我说什么话,都要想好久,真是没劲。

离开章家,经过以前小米的粮油店,想起了小米。粮油店的门框边贴的对联已经发白,我有些惆怅。我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一会儿,点燃了一根烟,其实我还没有学会抽烟。抽了三支烟,太阳已近黄昏,经过章镇的班车停了下来,又开走了。我低着头,在地上用纸条画圈圈。

我的想法很乱。

“毛细,是毛细吗?”

站在我面前的竟然是小米!

“真巧啊,我……我刚走到这里。”

她笑着说:“你是来接我的吗?”

“我哪知道你今天回来。”

“你真没情商。”她故意把话拖成长调。

我帮她卸下帆布包,帮她把行李箱搬进屋。满是灰尘的房间里,斜阳刚好照进来。

我礼貌性地问她:“还没吃饭吧?”

“你不会想请我吃饭吧?”

“一起吃啊。”

她咯咯笑了,说:“难道你不怕别人看我们的热闹?”

我内心有些忐忑,下午刚见了来花,晚上却和小米在一起。

“我帮你把地扫了吧。”

她表示了同意,总算化解了我的尴尬。

今年的春节,章师父不打算让我去他家吃年夜饭了。他告诉我爸,他们要去县城过年,这令我们一家人感到吃惊。我妈说:“没听说章家在城里有亲戚。”

我有一种想笑的冲动,生活给了我最响亮的耳光,但没有留下印记。

“不必那么悲观,该结束的总会结束。”我故作镇定说。

他们彻底无语。

是的,没有什么不能结束。我倒是安慰起他们,我愈安慰,他们愈激动,他们一次次骂吴春花、章师父和来花,骂他们是一丘之貉,狗眼看人低。我们两家人都很不幸。

“他们是在欺负人,我不会这么算了。”我妈恶狠狠地說。

我爸还是放心不下,他又去了一趟章家。带回来的结果是来花节后去县城邮电局上班,一家人以后可能很少回来。

春节,我们一家人陷入一种被动的气氛里,我爸在责怪我妈,我妈又责怪我,我责怪来花这个见异思迁的人。我也恨自己没有本事。

今年龙泉寺没有庙会,但香火依旧旺盛,我妈照常去龙泉寺烧香拜佛。我在章镇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看到章师父家的大门紧锁,那只白猫孤独地蹲在石墩上梳理毛发,它看到我,“喵喵”地叫了几声,跑过来在我的裤脚蹭了蹭,我毫无征兆地狠狠踢了它一脚,它惨叫了几声跑开了。

我站在那里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挫败感。

他们没有带走那只猫。

“毛细,怎么站在这里呢?”

小米在喊我,她的出现总在偶然间。

“你吓了我一跳。”我说。

“你又不做亏心事,怕什么呢?”

“我想做亏心的事,却没机会了。”

“你还在为来花难过吗?”

小米已经知道我跟来花分手的事。我摇摇头,说:“不,我为自己难过。”

想起一些往事,我很沮丧。

“要不我们去跳舞吧?”

还没等我答应,她便拉着我一路小跑。舞厅门口的音响唱着今年流行的歌曲《谢谢你的爱》。进场后,舞厅人并不多,大家坐在那里喝着大瓶的西塞山牌啤酒,啤酒口感极差。我说:“来瓶汽水吧。”

小米要了啤酒,她说:“我以前喝不惯啤酒,慢慢便习惯了。”

我喝了一口,做出夸张的表情。她笑着说:“比失恋还痛苦吗?”

我猛然觉得她的话像刺一般扎痛了我,我端起她的酒杯一饮而尽。我憋红了脸差点儿吐了出来。她说:“这就对了嘛,你应该来点更疯狂的。”

说着她给我也倒了一杯,跟我碰杯。

舞池的灯光闪了起来,舞曲开始,有人已经迫不及待地邀请女生跳舞。

我一点不介意。

小米迈着优雅的舞步,她的神情完全融入迷离的灯光和音乐中……跳完一曲后,我已经喝完了一瓶啤酒。她说:“你挺能喝的嘛。”她又要了两瓶。

我告诉小米她写的那些信我收到了。

“你不说,我都快忘啦。”她端起酒杯自己喝了一杯,轻易地化解了尴尬。

她又说:“信里写了什么我都忘了。”

我说:“我也忘了。”

我举杯又喝。

“我请你跳支舞吧。”

她一笑,露出洁白的牙来,我说:“牙好,酒量也好。”

喝了酒,我感觉心情好多了,有些事不用去想。本来打算来支自由舞的,小米却说:“我们跳一曲慢四吧。”

我不会跳交际舞,她说:“我教你。”

由于我臂力不够,整套动作完全走形,但小米并不介意。

我心里却把她幻想成来花。

小米说:“你喝多了。”

回到家,我又哭又吼,我爸骂我没一点出息。

我不争辩,我本来就是扶不起的阿斗。

年初五,我姐回来,我妈的情绪稍好些。我姐说:“吴春花真不是个东西,来花连东西都不是。”这话真够恶毒,我妈喜欢听,两个女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数落吴春花和来花的种种不是。我呢,什么都不想听,我想静静,又来到街上。

章镇广场,章家祠堂的那个戏台下,站满了人。章家祠堂重新装修了一遍,敲锣打鼓唱大戏。台下已是乱哄哄一片,小贩们早已摆上了摊点吆喝叫卖。

好久没有这种热闹,穿得花花绿绿的男男女女都来看热闹,看门道的却少。我爸是戏迷,我想起他说的话:“台上台下,戏里戏外,戏如人生。”

大概是吧。

我也只能如此。

大戏开场,楚剧《百日缘》的唱腔婉转绵长,特别是女腔,听了叫人心痛。我看了一会儿,心里安静不下来,便离去。

我又经过章家门口。我想看看那只白猫,可是今天没见那只猫,我叫唤了它几下,它没答应我。我昨天踢痛了它,它记仇不想见我。

我走近一看,院门竟然没有上锁,但是紧闭着。难道章师父回来了?

我想敲门,但始终没有敲。

我在抽烟,一支烟还没抽完,章师父家的院门终于开了。是来花,她回来了。接着一个穿着皮夹克的男人跟着她一前一后走着。那个男人的年纪看上去有四十岁,他腋窝下夹着黑色的牛皮公文包。

来花侧身而去,我喊了她一声,她像没有听见,那男的也装着没听见。他们走向不远处那辆吉普车,来花头也不回地钻进车里。

回到家,我像一只发瘟的公鸡,耷拉着脑袋。我妈问我:“你怎么啦?”

我应付她说:“头痛。”

我妈不客气地说:“还是心病吧?”

春天的雨水多,小米来信说,木棉花开了,让我有空去看看。

我跟我妈说:“我想去广州看看。”

“看小米?”

“不,我想去找找那边的机会。”

从她不屑的眼神看,她已经否决了我的想法。

我妈说:“过几天,章家祠堂的戏台也要维修了,你接过来做吧。”

“章家祠堂去年的工钱还欠着。”

“瞎说,他们不欠钱。”

百无聊赖的春天,我听从了我妈的安排。

戏台的雕花修复量大,我一人做不下来,这活还得章师父接手。

他已经不住章镇,我好久没见他了。

我问我妈:“章师父怎么不接活?”

我妈告诉我:“来花嫁了一个大老板,章师父不用再做苦力活。”我听说后,心里的滋味像虾酱,闻起来臭吃起来腥。

一个多月下来,戏台的梁柱雕花没有完工,原因是一直欠着工钱,我家的多年积蓄,垫资进去不见回款。我爸妈也急,再也没钱继续进行下去。

这样的结果,我们都没想到。

章师父回来那天,我还是认出了他。他戴着一顶太阳帽,比以前发福了,脸白了好多。他穿着西服,打着领带,像是从港台来的老板。

我告诉我爸,章师父回到了章镇,他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他兴奋地告诉我妈:“戏台的欠款有办法了。”

他们想让章师父接下戏台的烂摊子。

章师父会答应吗?我爸带着我立马去找了章师父。

章师父回来是想把老房子卖掉,他没打算再继续做雕花。

说明了来意,章师父却大吐苦水:“没钱,没钱呀。”

戏台是章镇的章氏族人集资修缮的,钱款因为管理不善,被人挪用。

章师父只得敷衍我爸:“我想接盘,也得等到房子卖掉吧。”

“老章,你缺这点钱吗?你的办法比我多。”

“我回去跟来花商量一下,再给你回复。”

章师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是到时再看。

隨后,章师父提出去看看戏台。我爸跟他聊起老宅的事,为他感到惋惜,说:“这么好的宅子,你舍得吗?”

“房子不住人会塌的。”他语气坚决。

然后,他从口袋掏出钥匙,说:“钥匙放在你那里,有人看房的话,你带他们去。”

“什么价钱呢?”我爸问。

“能卖三五千吗?”

“我看可以。”我爸说。

章师父看了戏台的修缮工况后,说:“我回城后答复你。”

没过几天,章师父又来章镇,这次他是提着烧酒去的我家。

我爸似乎心底有数了。

我妈在家做的鱼头炖豆腐汤锅,章师父答应接过戏台余下的工程,前面的垫资,用他家的老宅交换。这个条件在章师父看来不算苛刻,但我妈坚持要他再加五百现金。

章师父也没含糊,从钱包里数了钱放在桌上,说:“我信你。”

说完,他拿出事先准备的卖房协议,一人一份,都签字,按了手印。

这么说,章师父早已打算好了。

总之,不管怎样我妈都觉得亏,原因是章师父这么痛快,让她心生疑惑。

我爸责备她,要是不接戏台的活,也不至于遇到今天的困境。

没几天,章镇的人都知道章师父把他家的房子卖给了我家。

这是我爸放的风。

不久,章家祠堂的戏台修复又开始动工了,这次章师父邀请我继续做他的小工。

我爸说:“没必要跟他干。”

我妈也反对我这么做。

但我坚持做到戏台修缮完工。

章师父郑重地对我说:“毛细,这次才算是你真正的出师。”

我不明白。

章师父又说:“老宅交给你,我放心了。”

有一次他来到自己曾经的宅子,目光快速扫过,好像有无限留恋,又透露出一丝欣慰。临走时说:“来年章镇唱戏,我住你家。”

我竟然失落不已。

又过了几天,我妈便迫不及待地去打扫了院子。这个院子我太熟悉,那只白猫看见我,站在围墙上一直叫。我回了一句“喵”,它不敢跳下来。它瘦了,这些天,不知它吃什么。

章师父从未问起这只猫的事。

我妈说:“留下来看家护院也好。”

我爸在院子里栽了一棵柿子树,是从我家后院移栽过来的。他说:“有了这棵树,才觉得这房子是我们的。”

从他们的言谈中,我感觉到他们对这栋房子很满意。

但我妈认为章师父在这次戏台修缮中又赚了不少钱,她说:“老章落井下石,会有报应的。”

我爸说:“买这房子值了。”

住在这房子里,我总是想到他们,心里难受。

接下来,我爸开始修葺房子,他换了新的布瓦和屋顶上的横木。我把破损的雕花重新修整,换了坏掉的门窗。梁檐的雕花我也重做了,这些木材还是从江北买回来的。

从春天到夏天,我几乎都耗在这栋房子里。我看着院子里今年新栽的柿子树开始发芽。碗口粗的树移栽不易存活,但这棵树却有旺盛的生命力,甚至旧枝上还开出了几朵白色的花儿。

这段时间,章镇发生了许多事情,但我不太关心。

不久前,李山来到章镇,找到了我,他开门见山说:“我是来找来花的。”

“她一家人都搬走了。”

“你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吧?”

“我不知道。”

“她把房子都卖给了你,你不会不知道吧?”

“我跟她不联系了。”

“她欠我钱,我找她还钱。”

我不信。

李山拿出借条,确实是来花的字迹。

我说:“我跟她没有了关系。”

“我知道,我只想她把钱还给我。”

他走时给了一张卡片,上面写着电话号码。他说:“见到来花,让她回个话。”

眼前的这个男人,四十来岁吧,个头不高,满脸络腮胡子,一双特别明亮的眼睛,说话时盯着我看,有些可怕。

他回头又说:“我还会来的。”

又一年,李山再没有来过。但李山的故事却幽灵般地存在,构成了章镇茶余饭后的谈资。我再也没有见过章师父。

夏天的柿子树已长出几个青色的柿子,宽大的叶子可以遮阴。戏台再没唱过戏,章师父大概不会来老宅住了。

我在七月忽然收到小米的来信,她在信中说,她恋爱了,这种感觉真好。

我把信撕碎撒向空中。

有人在等着好戏看,小道消息不断。章镇还是依旧平静。

我常梦见自己出现在一个陌生的城市,蔚蓝的大海、宽阔的街道、美丽的姑娘、高耸的楼房,灯红酒绿的夜晚……

后来那个戏台被人推倒重建,一座仿古的戏台在原址上拔地而起,更加雄伟和漂亮。从此,我的雕花手艺在章镇人眼里,变得一文不值。

直到有人说,章家老宅也应该重建,我终于从梦中醒来。

修缮戏台的钱还没给章师父,我对章师父的愧疚越来越深,之后我生了一场大病,身心疲惫。

我妈用民间的紫苏偏方,继续治疗我的病。

又是春天,章家老宅院子栽下的那棵柿子树开花了,这柿子树上的花,却没一点香味。花败之后,结出毛茸茸的果子。经历炎热的夏和萧瑟的秋后,初冬的柿子味道才由涩变甜。那只白猫又有了新的去处,它经常爬到柿子树上,不再黏我。

我在章镇重新有了一份工作,我在吴家棺材铺做事,在棺材前后档手工雕刻“寿”字,我的雕花手艺有了用处。

有一天,章师父忽然病逝,来花回到章镇找到我,她想在章家老宅为章师父做一场轰轰烈烈的法事。我爸妈觉得不吉利,没有同意。

但我爸妈已经改口称赞章师父是个好人。

我给章师父买了一口上等的柏木雕花棺材,并且在章家祠堂为他做了场热闹的法事。来花同意我作为扶灵人,送章师父最后一程。

事后,她把章师父祖上传承下来的几本笔记给我,是关于雕花技法和心得的手抄本。

這次吴春花没来。我有太多的疑惑想问来花,但忍住没问。

送走来花,我的心空空荡荡。

那只白猫蹲坐在棺材盖上。它很少再在院子里走动,更不用说爬到柿子树上了。我妈说:“猫也老了。”我唤它,它无动于衷。

又一年,我遇到棺木雕花开裂的问题,章师父以前没教过我如何修复。我想起他遗物中的那几本笔记。我翻看其中一本,发现末页记载有秘方:用锯末灰、腻子粉、桐油和糯米浆按比例混调填充。

末页空白处还写有胭脂醉藕的配方:胭脂醉藕就是把新鲜紫苏煮熟,取其汁,再把莲藕去皮切片,煮熟后捞出,放碗里凉后,再在紫苏汁中加白醋、米酒汁、白糖和蜂蜜搅匀,倒入莲藕片中……

这道菜是我改良后的配方,章师父是怎么知道的?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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