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规制与洛阳规制:隋唐宫殿建筑发展的两条主线

2023-05-19 04:22王天航
唐都学刊 2023年3期
关键词:正殿开间兴城

王天航

(西安文理学院 历史文化旅游学院,西安 710065)

隋、唐统一王朝的建立,结束了魏晋南北朝三百余年的分裂与动荡,为经济、文化、技术等的大发展奠定了基础。尤其在建筑方面,隋唐时期是中国建筑发展史上的第二个高潮。隋唐两京长安和洛阳的宫殿建筑是当时最高建筑技艺的代表,其中又以宫城正殿为标志,如沿用两朝的隋大兴殿·唐太极殿、隋东都洛阳乾阳殿、唐东都洛阳乾元殿、唐大明宫含元殿。由于含元殿在文献中的出现频次较高,建筑遗址保存相对较好,所以人们在谈及隋唐宫殿建筑时,往往认为长安大明宫含元殿是最高等级的殿宇。而这恐怕是一种误解,因为其规模远小于其他几座宫城正殿,只是鲜有论及。从对古代文献和现代考古资料的研究可以发现,隋唐两京的宫殿建筑平面规模存在很大差异。同时,建筑外形上的不同,建筑史家也早已关注,认为洛阳受到南方建筑的影响时间久、程度深,大量吸收江南木构架建筑技术,所建宫室比长安更加华美精巧[1]650。长安和洛阳是隋唐时期的两京,京中所建宫殿建筑必定受到制度的约束。但从两者间的差异可知,约束两京宫殿建筑的并非同一制度,而是存在各自的规制。大一统王朝的两京形成不同的建筑规制,这一论题在中国古代建筑史上具有重要意义,它涉及建筑与政治制度的关系、建筑设计的文化基础、建筑形态的发展走向等诸多问题,值得我们深入探讨。

一、隋唐两京宫殿建筑的差异

隋取代北周后仍定都长安,即故汉长安城。开皇二年(582)六月,隋文帝下诏在长安城东南、龙首山南麓营建新都,新都的建造拉开了隋代宫殿大规模建设的帷幕。隋炀帝杨广继位后欲迁都洛阳,于大业元年(605)营建东都洛阳城,“制造颇穷奢丽,前代都邑莫之比焉”[2]。大兴城与洛阳城的规划同出宇文恺之手,但两都却反映出不同的特征,“隋建大兴时主要吸收北朝都城、特别是北魏洛阳的经验,建东都则兼采南、北都城经验。”[3]同时,东都洛阳城中的宫殿建筑也表现出不同于大兴城的新形制。唐太宗李世民曾对房玄龄等人说:“朕所居殿,隋文帝造,已经四十余年,损坏处少。惟承乾殿是炀帝造,工多觅新奇,斗拱至小,年月虽近,破坏已多。今为政更欲别作意见,亦恐似此屋耳。”[4]承乾殿与文帝时所造大兴宫建筑相比,构造精奇,但斗拱较小,与斗拱用材成比例的其他构件也随之减小,因此承乾殿虽较宫中其他殿宇为新,反而损坏处更多。《隋书》载:“(大业五年二月)上御崇德殿之西院,愀然不怡,顾谓左右曰:‘此先帝之所居,实用增感,情所未安,宜于此院之西别营一殿。’”[5]72《大业杂记》载:“(大业)三年,帝御崇德殿,不怡,曰:‘先朝不甚御此殿,宜于此馆之西别为一殿。’因乃造承乾殿,后改为毓德殿(在京师)。”[6]26不论是大业三年(607)还是大业五年(609),承乾殿的建造都在建洛阳城之后。宇文恺规划东都时“揣帝心在宏侈,于是东都制度穷极壮丽”[5]1588,那么建造承乾殿也不免要“揣帝心”,用业已形成的“东都制度”来建造。与大兴城、洛阳城所体现的规划特征一样,两都的宫殿建筑设计也显示出鲜明的地域差异。史载:“初造东都,穷诸巨丽。帝昔居藩翰,亲平江左,兼以梁、陈曲折,以就规摹。曾雉逾芒,浮桥跨洛。金门象阙,咸竦飞观。颓岩塞川,构成云绮。”[5]672由此可知,洛阳宫殿当是对南朝建康宫殿的形制进行了一定的模仿。上述特征反映出隋代两都宫殿建筑形制上的差异,即大兴城宫殿建筑是传统宫殿形制的延续,洛阳城宫殿建筑则开南北兼容之新风格。

隋唐时期两京宫殿建筑的结构差异,除斗拱大小之别,其他已无从可知,分析其建筑特征就只能以建筑平面规模为基础。结构外形是建筑的立面表达,平面规模则更能体现建筑的等级。建筑的平面布局能够准确反映其占地面积,还可通过文献记载或残留的础石、磉墩等遗迹得到柱网信息,进而得出建筑的开间数及间广尺寸。宫殿建筑的规模等级与开间数及间广尺寸成正比,开间越多,间广越大,建筑的规模等级就越高。因此,通过着重分析魏晋南北朝隋唐各时期宫城正殿的开间和间广,即可判断建筑的规模等级,并以之作为该时期宫殿建筑的重要特征,从中反映出来的规模差异,极具研究价值。

(一)隋代两京宫殿建筑的平面规模特征

隋京师为大兴城,宫城称大兴宫。位于大兴宫中轴线上的有广阳门、大兴殿、中华殿,东西两侧布置有武德殿、崇德殿等,其他见于文献记载的还有四十余座殿宇。由于宫城遗址整体被现代城市所占压,不便于考古发掘,宫殿建筑的具体信息尚为空白,因此大兴城宫殿建筑的规制只能进行间接推导。

隋大兴殿是在特殊的时代背景和政治需要下建造的。隋文帝杨坚是历史上一位伟大的改革家,为了扭转三百多年来异族统治下政治、文化衰落的局面,隋文帝极力恢复儒家传统。在取代北周政权之后,随即“易周氏官仪,依汉、魏之旧”[5]13,表示要“缀往圣之旧章,兴先王之茂则”[5]34。又在营建新都时说:“曹、马之后,时见因循,乃末代之宴安,非往圣之宏义。”[5]17充分显示出文帝对“往圣”的崇拜,并在新建立的隋王朝中大力推行“旧章”,宣扬圣贤宏大的道义。在此大变革背景下,新建的宫殿在一定程度上比附周制,实行三朝前后相重的布局[1]382,是对当时盛行的太极殿东、西堂制度的颠覆。此外,前期无论是晋魏洛阳宫太极殿,还是东晋、南朝建康宫太极殿,殿广均为十二间,以象十二月[7]855。南朝梁用拆毁太极殿的旧材造殿广十二间的明堂,而新造的太极殿由原来的十二间改为十三间[8]505。梁武帝的这次拆旧建新虽然未持续多久便被重新修正,但却开启了改革的大门。北周宣帝营建洛阳时对太极殿的规模做了调整。北周时向南增筑的台基上保留有础痕,“南排共十四个,整齐排列”[9],可知此时太极殿开间为十三间。隋炀帝在营建东都洛阳时延续了这个趋势,洛阳宫正殿乾阳殿面阔也为十三间[6]7。隋大兴城的营建正处在北周和隋营建洛阳之间,大兴殿的殿广理应与之趋同,但事实恰好相反,在唐代史料中出现了“太极殿中楹”[10]的记载。唐代改隋大兴殿为太极殿,只改其名而未改其构,既有中柱,则大殿开间必为偶数,开间数当为十二间。从宫殿布局的比附周制,到正殿开间数回归传统的十二间,无不体现出隋大兴宫与大兴殿的复古之风。

从间广方面来看,东晋、南朝建康宫太极殿的面阔尺寸不详,但在梁武帝将其改为十三间殿后有文献记载为东西长270尺[8]505。若改建前开十二间的太极殿面阔也为270尺,则间广为22.5尺。改为面阔十三间后,间广约20尺。北周洛阳太极殿台基“(础坑)中心点间距均为6.75米”[9],间广为6.75米,合23尺,大殿通面广约300尺。从考古发掘结果可以看出,北魏时期太极殿与北周大殿东西广相同,则北魏太极殿通面广也为300尺。在面阔十二间的情况下,可求得间广为25尺。在规划设计隋大兴城前,宇文恺曾前往洛阳、建康考察,对宫室建筑“量步数,记其尺丈”[5]1593,积累了大量宫殿建筑营造数据。由此推测,大兴城宫室营造尺寸应受到南北朝宫殿建筑的深刻影响。大兴城营造之时南北尚未统一,新造的宫城正殿无论如何都要超越对方,这是南北朝时期各政权在修建宫室时的惯例。因此,大兴殿的殿广必定大于建康宫太极殿,至少与北周洛阳太极殿相当,殿广不小于300尺,间广不小于25尺。隋东都洛阳宫乾阳殿的殿广并没有详细记载,王贵祥推测唐高宗时所建的乾元殿完全沿用隋乾阳殿既有柱网,因此两殿的面阔与进深相同,即隋乾阳殿面阔十三间,东西广345尺[11]90,间广为26.5尺。假设乾阳殿在设计时参考京师大兴殿的规模,那么将345尺的殿广分布在十二开间中,间广接近29尺。很明显,这一尺寸在魏晋南北朝至隋唐时期均未发现过,且远大于已知的正殿间广。同时,史载隋炀帝所建宫室“穷极壮丽”,大兴殿规模若比之更甚,则有悖文帝“居处服玩,务存节俭”[5]54的美誉。所以,大兴殿绝无可能达到或超过乾阳殿的殿广和间广规模,其间广应当小于26.5尺。当间广为25尺、25.5尺、26尺三个取值时,殿广分别为300尺、306尺和312尺。

在东都洛阳营建殿宇很方便找到参照物。隋代建乾阳殿时应能看到北周太极殿遗物,以之为参考,“揣帝心在宏侈”,进而又比它扩大了规模,成为魏晋南北朝至隋数百年间规模最大的殿宇。与规模宏大相伴的是东都建筑做法的新奇奢华,隋炀帝由东都返回京师后所造承乾殿就与大兴宫中其他殿宇的做法大不相同。宇文恺规划设计的东都洛阳城十分符合隋炀帝杨广意求宏侈的想法,于是形成了新的“东都制度”。与“东都制度”新形制相对的是京师回归传统的做法,我们不妨称其为“京师制度”。

(二)唐代两京宫殿建筑的平面规模特征

唐代仍以隋大兴城为都城,改名长安城。宫城大兴宫改名太极宫,鲜有殿宇新建。唐高宗时大规模营建大明宫,乃唐长安宫殿的代表。如今人们多以含元殿为唐代最高等级的殿宇,进而认为面阔十三间、间广18尺为唐代建筑的最高规格。实则含元殿18尺的间广既不能与太极宫太极殿相比,更与洛阳宫正殿相去甚远。《长安志》中记载含元殿“本苑内观德殿,为三九临射之所,改拆为含元殿也。”[12]王贵祥认为含元殿“在开间尺度上有可能受到了其前射殿的结构之局限,故其基本的基址与开间是一般建筑中较为常见的尺度。而作为正殿的含元殿也会对大明宫内其他殿堂的尺度确定造成一定影响,因此唐长安大明宫的几座主要殿堂,包括含元殿与麟德殿,其主要开间尺寸就都可能在18唐尺左右徘徊了。”[11]118此分析从工程角度阐述了新旧建筑间的关系,但并非含元殿间广18尺最直接的原因。因为拆旧建新时改变柱网布局并非不可为,之所以基本保持隋观德殿的台基和柱网来建设含元殿,主要是太极宫中尚有一座最高等级的太极殿,其地位一直未被替代。陈磊认为“虽然高宗以后,大明宫成为皇室主要居住之地,但是在即位和丧仪等事情上,太极宫的地位仍然是首选。从这一点可以看出,无论唐高宗以后皇室是否迁居到大明宫,西内太极殿都是无可争辩的朝廷正殿。”[13]因此,在太极殿礼制地位无可动摇的前提下,含元殿的规格就必须低于太极殿,而隋观德殿柱网的间广尺度恰好符合其等级要求。从唐含元殿与太极殿的等级差异可以看出,唐长安宫殿建筑依然遵循隋代的“京师制度”。

同样是唐高宗时期所建的东都洛阳宫乾元殿,与长安大明宫含元殿相比却是另外一番景象。乾元殿于唐高宗显庆元年(656)开始建造,“因旧殿余址,修乾元殿,高一百二十尺,东西三百四十五尺,南北一百七十六尺。至麟德二年二月十二日,所司奏,乾元殿成。”[14]唐乾元殿与其前身隋乾阳殿保持了相同的规模,即大殿面阔十三间,间广26.5尺。乾元殿和含元殿相差六年,间广如此悬殊的原因在于两方面:一是二殿的地位不同,乾元殿在洛阳宫的地位相当于太极宫中的太极殿,而含元殿的等级在太极殿之下;二是二殿都是建在旧殿的基础上,基本保持原有台基、柱网的结构。乾元殿的前身乾阳殿是隋洛阳宫正殿,乃隋炀帝极力打造为了超越以往任何朝代的标志性建筑。而含元殿的前身观德殿是隋代射殿,本身等级就无法与宫城正殿相提并论。唐乾元殿继承了隋乾阳殿的宏大基因,使得洛阳的宫殿建筑比长安的宫殿建筑更加雄伟。

二、产生差异的原因

为何在同时期、同一王朝内部会产生不同的建筑制度呢?这就需要从隋唐两京的性质、所处的地域、规划的理念、皇帝个人偏好及设计师等方面来进行分析。

第一,京师与东都之别。大兴城由隋文帝所建,称京师或西京,在洛阳城营建前的22年中,没有任何一城能出其右者。而洛阳“初谓之东京,有诣阙言事者称:‘一帝二京,事非稽古。’乃改为东都”[7]760。由原来的“东京”降为“东都”。由此可知,大兴城的政治地位要高于洛阳城,前者为国都,后者为陪都。国都的宫城正殿往往被赋予更多的政治色彩和礼制意义,以正统自居。而陪都则不会受到太多的约束,皇帝可依自己的好恶来选择。时至唐代,这样的格局也基本没有改变。

第二,两京所处的地域。隋大兴、唐长安城地处关中平原,在秦汉时期无疑是都城择址的绝佳之地,但随着魏晋南北朝时期经济重心的不断南移,天下大势业已发生转变。隋唐之际,洛阳开始发挥其沟通南北的作用,尤其在大运河开通之后,作用更加凸显。在此背景下,都城内的宫殿建筑显示出地域差异就不足为奇了。由于隋炀帝的个人喜好,南方的建筑设计风潮沿着大运河吹到了洛阳。洛阳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就曾是北方建筑制度的代表。南北建筑设计理念与营造技术的融合,展现出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

第三,不同的规划理念。受重归汉人统治、恢复儒家传统的影响,大兴城“不是由于实用的必要,而是本着一种理想,即抱着天下世界王者都城的理想而规划了的”[17]。在此理念下,宫城正殿即展现出一种理想状态,用十二开间以应期数,也由此表达了自己的正统性。唐代全盘继承了隋代的国都和城中的建筑,自然也传承了这一理念。与之相反,隋炀帝兴建东都洛阳,恢复北周制度,推翻隋文帝的改革,具体体现在将天经宫设置于主干道西侧,以及模仿北周改建的太极殿而造乾阳殿。唐代在隋东都基础上建唐东都,不似西京长安太极宫无所改创,而是在乾阳殿旧基之上不断新建自己的大殿。但因承袭隋东都制度,不经意间将北周制度或多或少地保留了下来。

第四,皇帝个人的偏好。隋文帝提倡节俭,大兴城营建之初,新都不少宫殿、官署是从汉长安故城迁建的,位于安上门街东的太庙即为旧物。而隋炀帝向往宏侈,将东都洛阳营造的“颇穷奢丽,前代都邑莫之比”“隋室造殿,楹栋弘壮”[15]2640。唐灭隋之时,“(秦王世民)命撤端门楼,焚乾阳殿,毁则天门及阙。”[18]以建造宏大的宫殿作为隋炀帝的罪行。所以,唐高祖、唐太宗只是继承了隋代旧殿,并未有所新创。至唐高宗及武则天统治时,在隋东都基础上营建洛阳。因此,执政者的个人偏好是选择何种宫殿制度的一个重要原因。

第五,设计师宇文恺。宇文恺规划设计了杨氏宗庙、隋大兴城、隋洛阳城、仁寿宫等几处最重要的宗庙、都城、皇宫、离宫。可以说,隋两京的宫殿建筑均为宇文恺主持设计营造。宇文恺还曾两次奏议明堂,并附图样和木制模型。能将这些如此重大的工程都交给一人来主持设计完成,可见宇文恺的能力出众及皇帝对他的信任。同出一人之手,就可以避免出现不同建筑制度的情况。同时,也从另一个侧面证实两京的不同性质、不同地域、皇帝的喜好,以及由此引发的不同设计理念,才是导致两京建筑制度相异的原因。

三、结语

由于木结构建筑不易保存的特性,使得我们无法明确千年以前隋唐宫殿建筑的具体外形特征,但文献和考古发掘提供的建筑平面规模信息,充分体现了隋唐两京宫殿建筑的差异——长安(隋大兴)的宫殿建筑显示出强烈的礼制色彩,延续传统,彰显正统;洛阳的宫殿建筑则凸显个人主观审美,风格融合,引领时代。我们可以将这些鲜明的特征称作“长安规制”与“洛阳规制”。虽透过两京宫城正殿的平面规模揭示出暗含的建筑规制,但我们尚不能总结出完整的特点,构建出各自独立的体系。史载宇文恺曾撰《东都图记》20卷,如果后世没有遗失,当时具体的都城规划与建筑规制就能呈现在眼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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