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旧城商会会长丁仰迁时常望着城北高耸入云的铁战山,陷入无尽的沉思当中。铁战山上冬春白雪皑皑,夏秋草色青绿。丁仰迁在季节的不断变幻中苦苦等待,等待一个奇迹的出现。
终于,在旧城地界上失踪了四年之久的丁洮生,突然在春尽的一个傍晚孤身一人回到了旧城。
丁洮生的归来没有任何异样和风吹草动,说回来就回来了。跟他的失踪一样,说走就不见了踪影。
他的归来只不过暂时给丁仰迁带来了些许安慰。
人们再次见到他的时候,发现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腼腆害羞、不苟言笑的小胆子学生了。他个子高挑,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头上戴着黑色礼帽,身穿在旧城还很少见的黑西服,足蹬黑色皮鞋。一身的黑衬托得他白皙的面容愈加白净,像个大白瓷盘子。他身上没有丁点儿水点,干净整洁得比旧城教书的马先生还像先生。
他每天要在旧城街道上来来回回走上几遭。他走路时目不斜视,好像旧城街道上走动着的人或偶尔跑过的一只狗都不存在似的。他藏在眼鏡后面的眼睛坚毅而深沉,像一直在思考问题,这点像给他教过书的马先生。其实,在人们看来,家里的事不需要他操心,生意上的事更不需要他操心。他完全可以当个甩手掌柜,照样能把日子过得比许多旧城人饱满滋润。可人们不知道他为什么还要天天在街道上走几回,不清楚他走的目的是什么,更不清楚他究竟要到哪里去。有闲人没事干了在街上踢石子,可他不一样,他没有踢石子,他的脑子里好像装着天大的机密或想法。他背着手很有节奏地迈动着的步履、思考的神态,活脱脱就是他父亲的翻版。
有时候,到饭点时他慢悠悠地走进个不太景气的饭菜馆,找个临窗的空位置坐下,要碗羊肉面片子。在等面的当儿,他一直盯着窗外的街面,好像要看化那青石路面似的;有时候,他在街道上要么逆时针要么顺时针转上一圈,随脚进到哪个茶馆,也是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泡壶春尖茶,续喝一气子;有时候,他走进一把抓王大夫的药铺里,和忙中偷闲的王大夫谈点药材的货路和价格,并和站在柜台后面抓药的伙计谝会闲传(方言:闲聊了一会儿)。一天的日子就这样打发了。
丁洮生在街面出现的次数多,也没有正经事情可做。人们当面叫他“尕丁先生”或“尕丁掌柜”,背地里叫他“丁家的傻公子”。
于是,傻公子的名号在旧城不几日就家喻户晓,人人皆知。
相对而言,丁洮生去一把抓王大夫那儿的次数比较多,一去就是一天,好像跟一把抓很熟悉,也很谈得来。
一把抓王大夫在旧城最繁华的西门什字街开药铺坐诊已五年多了,在丁洮生失踪前就已经在那儿坐诊给人看病了,而且还看出了一点名气。
王大夫的药铺刚开那会儿,就连着看好了几个濒危病人,名声一下子传遍了旧城的犄角旮旯。他一时间被旧城及周边的人传得神乎其神,说只要他把食指和中指往病人的脉搏上一搭,闭眼凝神地把一把脉,然后微笑着开个方子或施针一扎,一准手到病除。不过,在他把脉时,谁也不得打扰他,只有他问病人话时,病人才可回答,陪护的人是不能多嘴的。等他松开手,睁开眼,瞧着病人的眼睛微笑的时候,人们就知道这个重病人有治了。他本人话不多,这时候往往就一句话:“能治好,治吧?”于是铺开草纸,龙飞凤舞地用支小楷笔飞快地写下药方,交给站在柜台后面等待抓药的伙计。
他这个暖心的微笑给了无数旧城人生的希望和信心。在偌大的旧城,几乎没有他治不好的病,除非是死神附体的病人。他要是搭完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这个病人往往是无药可救了。这时候他也只能给病人的亲属微笑一下,开个简单的方子,挥手让病人回家。
于是,旧城人给他起了个一把抓的名号。
几年过去了,人们不知道旧城有个王大夫,却知道有个瞧病如神的一把抓。后来,他干脆取下原先凑紧制作的简陋牌匾,让马先生认认真真地写了“一把抓”三个字,制作了一个烫金牌匾,端端正正地挂在了门楣上。
从此以后,一把抓就在旧城叫响了名号。
傻公子丁洮生天天有事无事坐在一把抓的药铺里,成了一把抓的常客。他来了,一把抓就点头让伙计泡一碗茶,双手端给无事可干的丁洮生。有时候,丁洮生也会和有些许空闲的一把抓谈论时局。他们谈论的时候,伙计就趴在柜台上竖起耳朵听着,不参与他们的谈论。
在人们的印象里,伙计就像一个哑巴,只会微笑不会说话。但他闲着时会和丁洮生谝会闲传,有说有笑的。
到下午日头西斜的时候,打发完最后一个病人,一把抓会和伙计一起往百子柜里填充药材。有时候,丁洮生也会帮着一把抓一起干,顺便问些药材的货路、价格和药性。一把抓也不避嫌,一问一答,还笑着给伙计说:“你看,人家读书人就是心细,不当大夫可惜了。人家一个闲人都比你有心。”
伙计看看一把抓,又看看丁洮生,不置可否地微笑着做手里的活儿,忙死不乱步。
丁洮生也不否定一把抓的说法,咧开大嘴一笑,笑得十分有成就感。
丁洮生到一把抓的药铺去的时日久了,街面上就有人传言,说丁家的傻公子跟一把抓学医呢。有人就奇怪一把抓怎么偏偏看上了这个不学无术的傻公子呢。
几年后,人们才恍然大悟。原来丁家傻公子在一把抓的药铺里闲着喝茶不是为了学医。
二
有天午后,从铁战山那边的云层里飞过来一只灰色的大鸟。
大鸟掠过旧城时下了一只大铁蛋,落在了西河滩的绵沙里,然后一声爆响,震得人的耳朵都快聋了。那声爆响把西河滩的绵沙扬满了旧城的半个天空。
一块菜刀样的铁片子咣当一声掉在了一把抓的药铺前,划开了门前铺路的一块薄薄的青石。眼尖的人说铁片子划着的火星子溅得老高,烧伤了一个光屁股玩耍的男孩儿的屁股。男孩儿像心上扎了把刀子,一蹦子跳起来,号叫着捂着屁股蛋子挤开人群跑进了药铺。一把抓用竹签剜了一点黑乎乎的药膏,涂抹在男孩儿的屁股上,笑着拍了拍男孩儿的头,然后继续瞧他的病。
坐在药铺里喝茶的丁洮生此刻完全没有了傻公子的傻样,捡起那块菜刀样的铁片子拿在手里,翻来覆去仔细地看。
那只大灰鸟下了铁蛋肯定伤了元气,展翅绕着旧城飞了一圈就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后来,山上放羊的羊倌说,那只大灰鸟身上长着个像阳婆的红色大记号,耀眼得很。
大灰鸟飞来的时候,羊倌就坐在栖凤山山尖的老烽墩上,看着旧城平房上冒出的柴火烟,肚子饿得咕咕叫。
羊倌说,大灰鸟下铁蛋的时候,跌到了半空里,还叫了几声,把他的羊都吓得钻进山沟了。
羊倌说,他放了一辈子的羊,大鹰见过几只,但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下铁蛋的灰鸟。
羊倌还说,那许是世尽的兆头。有人说世尽时人能隔山见面说话,牧羊人普遍住上高楼大厦,太阳西升东落……世尽时会出现各种各样的怪事呢。现在,鸟大为一怪;下铁蛋为二怪;铁蛋会爆为三怪。
有人笑着对羊倌说,你等着啊,有一天你会在旧城第一个住上高楼大厦,因为你是地道的牧羊人。
羊倌的确在等着住高楼大厦,等得好不烦恼。有一年夏天发雷雨,他拿着把铁柄伞在栖凤山山尖上高呼他的羊群。一道閃电从天空中滚下来,让他永远长眠在了比高楼大厦还高的栖凤山山尖上。当然这是后话。
丁洮生拿药铺的草纸包了那片铁,到铁匠铺叫铁匠看着打把菜刀。铁匠一瞅那铁,说那铁性硬,不好打,不接活儿,叫丁洮生把那铁丢他那儿,当砧子用,他另打一把菜刀给丁洮生。丁洮生笑了笑,说:“不用。”
丁洮生把那菜刀样的烂铁扔在了一把抓药铺的柜台下面。
后来,世事过了五十年,当年被火星溅起烧伤了屁股的男孩儿成了县博物馆馆长,在为县博物馆征集与抗战有关的文物时,想到了当年烧伤自己屁股的那片烂铁,几十年无法抹去的记忆再次被激活。他赶紧翻阅有关资料,查看日本人轰炸旧城的记载。下班后,他信步走到一把抓药铺旧址,向人们打听当年的情景。旧城已换了人间,丢在柜台下面的烂铁连同一把抓的药铺,早已一起消失在岁月里。
三
丁洮生的不务正业让丁仰迁在旧城失了脸面,但丁仰迁好像对丁洮生的不务正业毫不在意。
生成个男人,他对家庭、对社会是有责任和义务的。可丁洮生却好像没有尽到他应尽的责任和义务。
那年,他新婚不久,就撇下新媳妇一声不吭地在旧城地界上消失了,像突然从人间蒸发了似的。
他不打一声招呼的失踪让马先生对他的人品产生了严重怀疑,也从此对他失望至极。家里人差点急疯了,为了寻他,他父亲把城中位置最好的那院庄窠卖了,托人四处打听他的音讯。在家人花尽财帛找寻得快要失去信心的时候,他却突然出现在了旧城地界上,给家里人、给旧城人来了一个天大的惊喜。
现在,他的孩子都已经三岁多了,他还是不着家。照旧城人说,他还是一个没有醒事的娃娃头。人到啥时候才能醒事呢?这是一个说不准的事。人的醒事跟年龄没有关系。
当年,马先生看他说话腼腆、不苟言笑,认为他胸有城府,将来必成大事。当丁仰迁央媒人给丁洮生提亲说媒时,他满口答应,没有丝毫犹豫,就将女儿马碧黛嫁给了丁洮生。
虽然马先生一生教的学生无数,识人阅人更是无数,但他在女儿马碧黛的婚事上还是看走眼了。照马先生的话说是眼里掉了个渣渣子,打了个眼皮子,失眼了。
不但马先生在女儿马碧黛的婚事上失眼了,丁仰迁对丁洮生的放任不管也算是另一种失眼。
有人发现丁洮生在偷偷摸摸和一些来路不明的人接触。
有人发现丁洮生和当地保安中队的人也在打交道。
还有人发现丁洮生和北山土匪麻叶子的人也有接触。
当这些话逐渐传到父亲丁仰迁的耳朵里时,着实令他吃惊不小。以前,他丁仰迁和北山土匪麻叶子接触是为了阻挡土匪袭扰旧城、祸害百姓;和当地保安中队有往来,完全是为了借力打击、消灭土匪,保一方平安;和三教九流的人有接触,完全是为了团结各方,维护地方上的稳定。
在外人看来,丁洮生的行为和处世方式很独特,就在人们猜测丁洮生掩住的那张陌生面孔时,旧城发生了一件大事情。
北山土匪麻叶子突然率部倾巢而出,袭掠旧城。麻叶子几年间对旧城试探着进行了几次袭掠,都被旧城商会组织的牛马贩子给击败了。
旧城历来是洮州地区茶马互市的重镇,本地生意人素来注重习武,尤其拳棍,在洮州是必练之术。几百年来,洮州的生意人在走南闯北的过程中虽然丢过一些财物,但还没有吃过大亏,没有哪个地方的土匪胆敢对他们拦路抢劫、图财害命。近代,洮州生意人一是拳棍了得,二是枪技超绝。
现在,牛马贩子前脚刚走,后脚麻叶子的人马就闻风而动,来袭掠金银遍地的旧城。看来,旧城得刮一次掘地三尺的大风了。
离东城门不远处有家小饭馆,饭菜可口,生意兴隆,是麻叶子的线点。这次,正是这个线点把牛马贩子在旧城没有留守护队的消息传递给了麻叶子。麻叶子认为时机已成熟,便带领全部匪众,骑清一色红骠马,背叉子枪,浩浩荡荡奔袭旧城而来。
临近旧城的各个乡庄听说麻叶子来了,吓得牵牛赶羊逃往深山老林躲避抢掠。而旧城人却毫不知情,仍然笼罩在一派祥和的烟火气中。丁洮生仍然和一把抓忙里偷闲,说着一些不相干的话。
麻叶子带着部众土匪八十多人,袭掠了城外远山里的几个乡庄,搜刮了一些钱财。
旧城的富裕让麻叶子和土匪们没有过多在那些乡庄里停留,直奔旧城而来。当他们行至旧城外围的野牛沟时,遭到了当地保安中队的袭击。机关枪像炒豆子似的响着,响了几个时辰,打得麻叶子的人马屁滚尿流,最后丢下几十具尸体退回了匪巢。
麻叶子本人被一发流弹射穿了脸腮,破了相,从此成了歪嘴。这一次当地保安中队的伏击让麻叶子元气大伤,丢尽了脸面。从此,麻叶子蜗居北山匪巢,再也不敢袭掠旧城。旧城从此绝了匪患。
当旧城商户就此事问及丁仰迁的时候,丁仰迁打着马虎眼言及其他。其实,他也不知道具体情况,更不知道当地保安中队是怎么知道麻叶子要袭击旧城的。是谁联合保安中队打的这次伏击,这始终是个谜。
当地保安中队伏击麻叶子的头天晌午,一把抓的藥铺里来了一个干练的年轻人,说给他亲戚看病。一把抓问病人呢?年轻人说病人浑身虚肿,肿成了馒头,见不得光和人。一把抓说那你说说病人的情况吧,背着病人看病他还是头一次,这就全凭经验了。丁洮生一本正经地听年轻人描述病人的病情。年轻人还没有说罢,他就微笑着抓过一把抓开药方的小楷笔,在开药方的毛边纸上给年轻人开了一个止疼消肿的中药方子:
麻叶一钱,明七一钱,天仙子一钱,八角十钱,过路黄一钱,野菊一钱,牛蒡子一钱,将军一钱,伏龙胆三钱。
丁洮生开好药方后,得意地拿在手里向一把抓炫耀。一把抓夺过他开的药方单子,拿在手里仔细看了一会儿,竟吃惊地睁大了眼睛,说这个方子我还真开不出,你是神医神胆。
那个年轻人抓了药并带走了药方,说病人吃了药见效的话以后就照此单抓药。
丁洮生笑着对年轻人说:“一次就好,不用再来!”
药铺里的病人都奇怪丁洮生也会给人看病,而且开的药方连一把抓都不敢开,也开不出。怪不得丁洮生天天到一把抓的药铺里坐着闲谝,原来是偷艺学医呢。
四
听说日本人坐着大灰鸟,跨过海杀到了中国,占据了大半个中国;听说那些日本人在南京城里杀人杀得人血把城墙都浸塌了;还听说要杀到兰州,杀到旧城。这一声声的喊杀,激起了旧城人对日本人的无限憎恶和杀气。中国人不好惹,咱们旧城人更不好惹。把咱们旧城的牛马贩子全部召集起来,拼他个鱼死网破。
商会会长丁仰迁召集所有旧城商会的人开了抗日救亡大会,号召旧城人有钱的出钱、有人的出人,到抗日前线敲日本人的骨髓去。
丁洮生依然在一把抓的药铺里喝茶闲聊。
他的老婆马碧黛,领着一群有钱人家的妇女们在街头募捐。她带头摘下戴在耳朵上的金耳环、胳膊上的金手镯,还有结婚时佩戴的纯银胸护、银冠宝饰等。
有人嬉笑着对丁洮生说:“你还坐在这里消停喝茶呢,你媳妇把家都败完了,把身上戴的首饰都捐了出去,怕是把自己都要捐出去呢。”
丁洮生听罢哈哈大笑,仰着头说道:“这才像马先生的丫头、我的老婆。金银乃身外之物,现在用到它该用的地方才是正事。”
国家有难,匹夫有责。日本人打进了国门,听说已经跨过了长江,要是再打过黄河,一路打来的话,所有做生意的道路都会被阻断,旧城牛帮和马帮的生意就完了,旧城也就完了,到时国将不国,民不聊生。旧城商会这次响应国家号召,一致决议:快马加鞭,召回所有牛帮和马帮护帮队中的快枪手,组建以护帮队为主的自卫队,带着旧城商会筹捐和妇女募捐的所有货物北上到抗日前线去。
旧城的牛帮和马帮,每年都要选定季节,逐水逐草出发,队伍庞大,绵延十几里,因货路不同,通常走两条不同的商道。牛帮走西北方向进藏族地区,马帮由东北方向走汉地,每日都有一定的里程。商会派出去的人牵着几匹快马换乘前行,加昼连夜马不停蹄,不几日就追赶上了牛帮和马帮的护帮队,召回了所有快枪手。
所有快枪手在老校场集中后,丁仰迁作了往抗日前线运送钱物的动员讲话。商会副会长担任了自卫队队长,略作准备,择日出发。但这批货物要送往何地却没有头绪,谁也没有和抗日前线的部队联络过。
就在大家为这个问题愁得焦头烂额时,丁洮生自告奋勇地站了出来。他说他跟八路军的人做过生意,认识八路军的领导,他可以带领大家把这批货物安全送到八路军手里。
商会人和所有快枪手都对丁洮生的说辞露出了一脸的惊奇和不屑一顾。
丁洮生赌咒发誓,愿以全家所有财产和自己的性命为担保。在别人还在迟疑时,他抓过一名快枪手的枪,朝着天上连开三枪,两只麻雀应声而落。在大家惊讶的目光中,他翻身骑上一匹黄骠马,缰绳一抖俯身冲出了校场,像极了冲锋陷阵的骑手。
在旧城,你想要得到人们的尊重,就必须是一名能放翻数人的拳棍手和能够驯服烈马的骑手,同时也得是一名眼疾手快的快枪手。只有满足了这三样条件,人们才会尊重你,你才能在人前说上话。不然,你说的话就跟吃多了放响屁差不多,没人会听你的。
丁洮生猛地露了这一手,着实把旧城里所有人都惊了一大跳。
龙养的龙,凤生的凤。原来丁洮生不是个傻公子,他是真人不露相。
这次,丁洮生回家跟父亲丁仰迁和妻子马碧黛作了一番交代。此番他去,是带着任务去的,之前他也是带着任务回来的。这回他真要上回战场。如果他回不来,具体情况到时候一把抓会告诉家里的。
这回跟着丁洮生一同去了抗日前线的还有一把抓药铺的伙计。
丁洮生临走,微笑着对妻子马碧黛说:“这回让马先生放心,我走的道路是一条永远光明的道路。”丁洮生也让马碧黛放心,等打完仗,把日本人赶出中国,他就风风光光地回来。
马碧黛泪眼婆娑,说:“你想走就走。上次你走的时候,家里任何人都没有告诉一声,一走就是四年,把一家人的心都等冷了,眼睛也望瞎了,你却冷不丁回来了。这回,你又说要走,而且是要到打日本人的抗日前线去。”
丁洮生笑着抱起三岁多的儿子亲吻了几回。他让马碧黛回想那年旧城保卫战时,借住在他家的那位红军首长。他说那年他是借做生意的名义去找了红军首长,结果还真找见了,在陕北找见的。他在陕北延安待了四年,也学到了不少本事。
他说,他生来就不是个做生意的料,他只会冲锋陷阵打日本人。在这方面,他是无师自通,拳棍、骑马、打枪是他的最爱。
他还说,前段时间,人们说的大灰鸟下了铁蛋,那就是日本人的飞机丢下的炸弹。幸好炸弹丢在了西河滩的绵沙里,要是丢在人群里,那是要炸死很多人的。
这次他回来的任务,一是剿灭北山土匪麻叶子,不然爱国志士在前线抗日,他们在后方杀人越货,扰乱后方安定。二是给前线部队筹措物资。三是组建一支有战斗力的队伍,旧城商会的牛马贩子个个都是神枪手,这些人上了战场,一个人能顶几个人。四是组建地下组织,这个她暂且不需要知道。
原本马碧黛对他这个时常吊儿郎当的傻公子男人已經不抱任何希望了,她只指望着儿子能平安长大,跟着爷爷学一身本事,继承家业。但现在看来,他还真是个藏在人伙里的攒劲人。她突然有点喜欢他,可她却说不出喜欢他哪点。
丁洮生决定不向倔犟的马先生辞别。
在自卫队出发的头天中午,丁仰迁约了马先生出来,在旧城最豪华的馆子里坐了一下午。他们谈时局,谈生意,谈自卫队,也谈这次商会筹捐和马碧黛组织妇女们募捐,但就是没有谈到丁洮生。丁洮生是马先生心上一生的疙瘩。丁洮生失踪的那会儿,马先生又急又气,差点恨到把自己的眼珠子给挖了。要不是看在他和丁仰迁几十年的交情上,他绝对要领回他的丫头马碧黛。当他对丁洮生彻底失去信心的时候,丁洮生却像个活宝一样回来了。他以为丁洮生这次回来,一定会痛改前非,改掉他任性的毛病,做个正经生意人,踏踏实实在家里做他父亲的帮手。但丁洮生自从回来,就没有办过一件正经事,也没有正经活过一天,整天不务正业,穿街走巷,吃吃喝喝,接触各种不三不四的人,好像比当商会会长的父亲丁仰迁还忙。
茶水续了几回,哥儿俩硬是没有把话题扯到丁洮生身上。
临走,丁仰迁说,赶走日本人后,他就不再当商会会长了,他的确操不动这个心了,只想做点家门上的生意。“洮生是个平处不卧的家伙,你看他整天像个傻公子,可他心思缜密,城府极深,他想要做的事情,谁也挡不住。你以为他这四年是出去流浪去了?游山玩水去了?都不是,他是找红军去了。当年,咱家不是借住了一位红军首长吗?旧城保卫战打得最激烈的时候,是他向红军首长打了保证,带着三位精干红军突围出去送的信。旧城解围后,红军走的时候,他死活要跟着去,是他娘求情,他才留了下来。他留下来后,我就赶紧向您家央了媒人,接过了碧黛,是想拴住他的心。可我还是错了,我能拴住他的人,但是拴不住他的心。他最终还是一声不吭地走了,找寻当年的红军去了,千辛万苦还真找到了。他的聪明在队伍上得到了发挥,由于工作出色,被派到了咱们旧城来搞工作。他天天和各种人打交道,你以为他是个傻公子不务正业?那就错了,你不要被他外在的一切所麻痹,那只是他的表象。他的心里亮晶着呢。”
马先生听着丁仰迁的诉说,惊得眼睛一眨一眨的,他好像不认识那个丁洮生了。他真的失眼了?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丁仰迁叹了口气继续说:“其实洮生失踪之后,我就知道他是找红军去了。后来,听说他到了延安,我就卖了城中位置最好的一处庄窠,托人把卖庄窠的钱全部给他捎了去。明面上是让他做生意,实际上给他作了工作经费。但我在旧城还得说是花钱找他。以前,你曾怨恨过我,见了我气哼哼地连个招呼都不愿意打。前段时间,北山土匪麻叶子在野牛沟被伏灭就是他操持的。这个除了您,我谁都不会告诉,只有烂在肚子里。”
马先生听着抹了一把眼泪,提壶给丁仰迁续了水,然后握住丁仰迁的手说:“我算是服了您了!我这一辈子没有服过人,就服您一个人。”
丁仰迁咧开嘴仰天大笑了几声,盯着马先生的眼睛说:“洮生做的每件事都瞒不过我的眼睛。这次组建自卫队去抗日前线,我知道他藏不住,他会想尽一切办法服众。你知道,这小子小时候跟着拳棍手王大棍练过拳棍,功夫不差,跟现在旧城的拳棍手王小棍能有一拼。骑术那是当年的牛帮大‘锅哇(藏语:首领)教的,也是一流的。枪法是牛帮护卫队的麻子教的。麻子有狠劲,教的时候曾让这小子练得胳膊都肿了。这小子自个儿也有股子狠劲,为了练枪,把我高价买来的几箱子子弹全喂完了。”
马先生听着笑得长眉抖个不停:“这小子还真是真人不露相,露相不得了!”
“这家伙反正性格上跟了我,不服输,认定的事情决不妥协。”丁仰迁抚着短楂子胡须,“有我年轻时的几分豪情。”
马先生越听脸上越有光亮。他原来恨自己失了眼,恨不得挖了自己的眼珠子。现在想来,自己这一生还不曾失过眼,心中又有了几分喜悦。
丁仰迁的眼睛也亮了许多,话也逐渐多了:“儿大不由娘,自己的事情自己决定。你我老了,说不动儿女们了,也管不了儿女们想做的事情了。毕竟人家有人家的思量,有人家判断是非的标准。我们只有默默地配合。”
“对,对,我们只有支持,这次我是坚决支持的。”马先生说得有点兴奋。
这是两个老朋友自丁洮生和马碧黛结婚以来,谈话最长、心情最舒畅的一次。
第二天清晨,丁洮生率领自卫队带着物资出发了。马碧黛带着年轻的、年老的一帮妇女送了一程又一程,落了不知多少泪水。
这些走南闯北的男人们以往都是洮州硬汉的形象,今天的出征,他们是走向一个未知的天地,走向血与火的考验,是在抗日烽火中凤凰涅槃,浴火重生。以往他们出发,是不准女人送到城外的;现在女人们都送到了城外很远的地方,男人们也是静默一片。要是在以往,这些男人谁低过头,抹过泪,谁还不是紧嗓子吼着话上路的,谁还不是把粗犷的声音留给旧城城外的广袤田野。可今天,这些出征的男人哽咽着吼不出一句话。
男人们的背影消失在了远山里,英雄的男子汉淹没在了低沉呜咽的声音里。
五
夏季,是洮州大地最美好的季节。莺飞草长,各样的野花艳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这时候,城里城外人手里的活儿都松了,老老少少都有了片刻放松歇息的机会。
这时候,富裕点的家庭都要组织一次浪山活动。大家族都拖儿带女,牵上几只羊,到洮河南岸的林眼里扎上帐篷小住几天,过几天荤腥的日子。人口少的家庭就不过洮河,在旧城附近的山里放松几天。
由于丁洮生的失踪,这几年丁仰迁没有组织过浪山。今年,还没等马碧黛问,丁仰迁已经把全家族浪山的事安排下去了,还特意给马先生打了招呼,要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缺席今年的浪山活动。
几十号人骑马坐车赶早出发,下午时,浩浩荡荡过了洮河,进了鹿儿沟林,在九沟十八岔二道沟的一处平坦高地上卸了东西,扎了帐篷,安顿老人、妇女和儿童休息。年轻人先宰了只羊,生火拾掇好煮在锅里。
快要休息的时候,来了一个牧羊人,他说南山土匪尕半仙时常来抢浪山或是坐场子的牧羊人,让丁仰迁他们小心一点。丁仰迁听罢,叮嘱族人管好孩子,不要走远,免得叫尕半仙的人掠了去要赎金。
怕啥,就偏偏来啥。
第二天吃了早饭,孩子们在树间、河道里玩得忘了家里老人的叮嘱。他们顺着小河沟捉娃娃鱼,不知不觉间走进了密林深处,走在前头的三个孩子被尕半仙的人一把掠了去。中午时分,丁仰迁拿着一面锣使劲地敲,要钻进林眼里的孩子们回来吃饭。孩子们一拨一拨地回来了,大家才发现差了三个孩子。这时,从林眼里钻出了一个身穿黑衣、留了一脸黄胡子的小个子男人,大老远地向站在高地上瞭望林眼深处的人们喊:“欸!浪山的人听着,你们的三个孩子侵入了我们的住地,偷了我们的东西,现在每个孩子要五十个银圆来赎,不然孩子我们就带走了。准备好银圆后,顺水进到前面大山跟前的一棵大松树下,树前有一块白石,钱就放那儿。”来人说完打了一声呼哨就不见了。
丁仰迁听了来人的话,气得心扇子颤抖,还得强忍愤怒,赶紧派人快马加鞭回旧城取钱。一个孩子五十个银圆,三个孩子一百五十个银圆,那也不是个小数字了。丁仰迁气得咬牙切齿。
快下午时,派回去取钱的人骑着一匹快马,手里牵着一匹快马,像支利箭射进了林眼。
这回,丁仰迁亲自带领两个人,拿上银圆,带上一面锣,腰里别上左轮手枪,顺着水路一路进到了“黄胡子”指定的地方。到了那儿没有任何人,只有河水的叮咚声、各种鸟儿的欢叫声此起彼伏。丁仰迁叫人敲了几下锣,并大声对着山林吼了一嗓子,说钱已送到,请把孩子们送出来。山林里还是没有回应,只有他自己的声音在林间回荡。
过了一会儿,山头上有声音传了过来,说叫他们放下钱原路返回,孩子他们稍后送回,还说谢丁掌柜的慷慨大方,就不远送了。
丁仰迁他们只好原路返回。在他们往回走了一里路左右时,见三个孩子被绳子捆绑着站在路中间,嘴里塞着破布,发声不得。
丁仰迁见三个孩子并无大碍,就领着孩子们返回了驻地。
有几个年轻人要去旧城找人,然后灭了这股土匪。丁仰迁笑着说,不要急,会有人收拾他们的。
第二天清晨,刚生好火,就见一群人来到丁仰迁的帳篷前。领头的怀里提着头天被土匪掠去的银圆袋子,说:“丁掌柜在哪儿,我们要见丁掌柜。”
丁仰迁掀开帐篷帘子走了出来,边走边问:“是谁要见我?”
那个领头的双手作揖,笑着说:“川娃子有事求见丁掌柜。”
丁仰迁右手一摆,做了个“请”的动作,让川娃子进了帐篷。
川娃子进了帐篷,把头天土匪掠去的银圆袋子放在了丁仰迁的手里,很真诚地说:“请丁掌柜过目。”
丁仰迁接过钱袋既没有看也没有数,而是随手放在了身边,然后双手作揖:“多谢!先生有何指教,请讲。”
川娃子忙站起身,笑着对丁仰迁说:“丁掌柜是旧城呼风唤雨的头面人物。昨天尕半仙一伙对丁掌柜不敬,就是对全旧城人不敬。昨晚我带人过去降服了尕半仙的人马,尕半仙也承诺退出江湖,不再袭扰旧城及附近乡庄。我此番来,一是向丁掌柜告知此事,返还昨天的赎金;二是我将带这些人到抗日前线去。这几年我在旧城周围躲躲藏藏很少露面,也没有当面和丁掌柜说过事。我知道,您把儿子送上了前线。他前脚走,我就要后脚跟上。”川娃子说罢作揖告别。
丁仰迁拦着川娃子让他吃顿饭,川娃子死活不肯。丁仰迁只好把川娃子带来的那点赎金又塞给了他,让他们路上当盘缠。
川娃子一声呼哨,山林里钻出了几十个人,个个脸上都带着笑容,列队走了。
吃过早饭,丁仰迁吩咐家里人收拾东西起程回家,说土匪都扛上枪打日本人去了,他们还在游山玩水不像话。
原计划要好几天的浪山活动就这样草草结束了。
六
洮州大地的夏季是最美好的季节,但也是最危险的季节。这个季节往往会落白雨。洮州人把下冰雹叫落白雨。洮州地处青藏高原,气候变幻无常,有时候中午还是艳阳高照,到下午就天气突变,刮来一阵风,黑云从东面的山顶上压过来,电光一闪,鸡蛋似的冰雹就落了下来,重重地砸在洮州的每一寸土地上。
那天,丁仰迁他们刚返回旧城,天气就变了,大风刮得天昏地暗,把西门什字街那儿的大白杨都刮倒了,砸塌了一处庄窠。
树刚倒下,东面山顶的黑云缝里,电光一道接着一道,晃得人心惊胆战,像是要穿透人的肺腑似的。风刚停,冰雹倾泻而下,瞬间打落了白杨树上的细枝和树叶,砸烂了庄稼地里刚出穗的青稞。大豆杆、洋芋秧,全被砸烂在了地里。
第二天太阳一照,砸烂在田野里的嫩草芽便发臭了,铺天盖地的一股臭味弥漫在空气里。
洮州大地上一年一个指望,人人指望的绿青稞还没有变黄就全被白雨打了,颗粒无收。
洮州大地将遭遇历史上少有的大饥荒。
一年庄稼二年苦,一场白雨白下苦。
满世界的腐臭味弥漫了好几天,那种味道好像渗到了土层里面,久久不能散去。
白雨过后的几天,再也没有落过一滴雨。大太阳从东面的山头上升起后就一直悬在天空中,直到一点一点挪腾着翻过西面的大山,把田野里的断草、地里折了身子的庄稼稞子通通晒成了干草。
靠着那一把庄稼生活的人们,绝望得连出门的劲头都没有了,身子软得撑不起僵硬的躯干。
丁仰迁走在旧城大街上,见人们都是一脸的焦虑和迷茫。本来开春风调雨顺得叫人心里乐开了花。自从种子撒在地里以后,就没有被烤过,两天一场小雨,三天一场大雨,庄稼出苗快,也出得齐,刚露出地皮就像浇了油似的疯长。农人以为今年将会是一个大丰收年,但一场白雨把一切都毁了。人们的希望像燃着的火头上被浇了泡尿,滋地一下就灭了,连影儿都不见。
丁仰迁也听牛马贩子说了,这年中原大旱,关中大旱,夏粮颗粒无收,再加上日本人的烧杀抢掠,中国百姓的生活苦得像吞了黄连。虽然其他地方大旱,但洮州春上雨水充沛,庄稼长得嫩嫩的,再耐上一两个月,将是洮州少有的丰收年。可谁知人算不如天算,一场白雨把洮州人的希望毁灭了,把一切都毁了。
晨阳刚露了头,丁仰迁放下喝了几口的早茶,低着头背着手走出了大门。他边走边思考,他不知道要走到哪儿去,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走来走去。马先生也低着头走在大街上,一脸的愁云,和他打了个照面。马先生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头,他咧开嘴僵硬地笑了一下,算是回应马先生。“亲家这是要到哪儿去?小心地上的石头绊倒你!”马先生用脚勾了勾丁仰迁的脚。
丁仰迁毫无表情地盯着马先生的眼睛说:“唉!乱走呢,心焦得像缠了麻碾子,你说这咋办呢?庄稼全完了,大饥荒马上要来呢。有钱人家里还有点粮食,穷人们是一年奔往一年,没有任何余粮。地方上怕是要出乱子呢。”
马先生叹了口气,忧虑地说:“现在国家吃紧,百姓也吃紧,再遇上这么一个荒年,可叫百姓咋活呢?”
“旧城有钱人是有点粮食的,大户人家有粮仓,吃几年都不成问题,但问题是穷苦人家从开春就指望着地里,指望着一个好年景,谁知这场白雨让穷苦人家的指望全泡了汤。现在有些人都准备拖儿带女地提棍讨饭了。”丁仰迁声音低低地对马先生说道。
两人边走边说,越说心越焦,心越苦。他们的日子会受一点影响,但不是太大。家里的存粮吃个一年半载不是问题,但问题是大多数的百姓都没有粮食吃了,那就是天大的问题。
马先生突然停住脚步,盯着丁仰迁一脸真诚地说:“要不,凭您的脸面,呼吁旧城的大户们拿出一部分余粮,按当下的价钱卖给缺粮的百姓。我估计粮食要涨价,而且随着饥荒的来临会是一天一个价钱。现在渡普通百姓的难其实就是渡大户人家自己的难。”
丁仰迁低着头走着,没有作声。他知道,现在呼吁也是白呼吁。他小时候有年大旱,有人站出来,要旧城的大户人家开仓放粮,救救穷苦百姓,可过了几天,呼吁的人竟然被人放了暗绊,差点要了命。
两个人走在旧城的大街上,见有人提了篮子和镢头,领着孩子面无表情地到田野里挖野菜去了。
白雨这样一打,田野里的野菜也被打得烂成了泥,好在野菜生命力强,已经从烂叶缝里焕发了生机,透出了嫩嫩的新芽,给人留下了一丝希望。
但田野里透出的这点嫩芽哪里经得住这么多镢头的剜挖呢,用不了几天的工夫就會连根都不剩。
看来,饥荒的到来是迟早的事。
七
饥荒像瘟病一样蔓延着,先从城里开始,再到乡下。
丁仰迁的家里每天都会来很多人,都是来借钱借粮的亲戚。人都求到门上了,多多少少得接济一点,不能让来人空着双手回去。马碧黛整天愁得连饭都吃不下,沾亲带故的都来借钱借粮,就是堆成山的粮食也会被搬空,家里一个大粮仓很快就见了底。粮仓的门大开着,来的人都见到了这空空的粮仓。丁仰迁知道,人饿急了,会做出不可预料的事。现在他把粮仓里的粮都借完了,谁都知道他家里没有余粮了,也许是最安全的。
在这紧要关头,前方传来了消息,说丁洮生带的自卫队与日本人的小股队伍遭遇了,折损很大,给前线的东西全被日本人掠了去。旧城像刮起了一阵风,人人都在打听着折损的事,打听着一个个扛枪出去的人。人人都在祈祷灾祸不要落在自己家人头上。
丁仰迁和马先生也都在祈祷丁洮生带出去的这些人都能活着回来,哪怕是折条腿、缺条胳膊、瞎只眼睛,只要能留条命回来,就算是对父母和亲人的一个交待。
一边是白雨造成的饥荒,一边是出征人的折损。人们知道马先生上通天文下晓地理,是旧城数一数二的明白先生,都跑来问他情况。马先生面对泪眼婆娑的人们不知如何劝说。他知道,自古征战没有不死人的,更何况是与凶狠的日本人打仗。马先生摆着手劝说来的人,说征战肯定是要死人的,但这种死法不窝囊,是儿子娃娃(方言:爷们儿)的死法。
这边人们在无望地打听着,那边追赶丁洮生的川娃子派人赶在前头来旧城送信:战死的人就地埋了,受伤的活人都送回来了,活着浑身完好的人继续往前线去了。
很多人都在祈祷他们的家人不要被送回来。照送信人的话,送回来的都是瞎眼缺胳膊少腿的。那到底送回来的人都是谁呢?送信的人没有说。送信的人说他们是在半道上碰见伤员的,拉了几大车。是川娃子命令他提前返回送信,其他人都跟着川娃子追赶自卫队去了。反正他见到的伤员伤势都比较重,他也没敢细看,就打马往回赶了。
那些伤员是在一个天晴的午后回到旧城的。旧城的城门大开着,城门外的台阶上坐了一群人,饥黄的脸上布满了愁云。
丁仰迁、马先生,还有旧城的一些头面人物,都站在城门口迎接他们的英雄。
有些人依然在城门口进进出出,扛着头,提着篮子,到田野里去挖野菜。往年年景好的时候,草丛里的地丸子像胖娃娃的小手,嫩颤颤的,贴在地皮上,手快的人半天就能拣一篮子,提回家后拣掉草粒,洗干净后和上葱就可以捏地丸子包子吃。可现在呢,草叫白雨打干了,地丸子也随着草芽子干了,趴在地上半天也拣不到半把。有人从草缝里拣出和着土粒的地丸子就往嘴里送。太饿了,饿得来不及抖掉土粒。
城门洞里进进出出的人都低着头,没有了以往那种热情的笑脸。等待伤员的人们三三两两地坐在地上,也都是一脸的愁容。
城外的大道上,在虚虚晃晃的烟障下,一长溜大车缓缓地向城里开过来。
寂静的人群里突然有人哇地哭出了声,人们争先恐后地奔向远处的大车。
赶大车的人看见了也没有回应,还是不紧不慢地前行。
丁仰迁挽了马先生的衣袖,看了一眼站在这里的头面人物,然后默默地随着躁动而悲恸的人群,迎着远处的大车走去……
一把抓破天荒关了药铺,门上挂了个“今日歇业”的小牌子,人却不知跑哪儿去了。人们猜想他是接他的伙计去了。人们不知道药铺里的那个伙计是他什么人。现在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是伤是残。
一把抓知道,在这样一个混乱世道,隐姓埋名是对自己最好的保护。
“今日歇业”的小牌子就一直那样挂着,上面落了一层薄薄的尘埃。
八
旧城街道比那次落了白雨还悲恸,人们捶胸顿足、哭天喊地的,仿佛旧城的天塌了。儿童们聚集在一起望着悲号的大人们,一脸迷茫。
这次回来的人里面没有丁洮生,也没有一把抓药铺的伙计。不知他们是牺牲就地掩埋了,还是继续奔赴前线了。总之,没有他们的音讯传来,也没有见到他们伤残着回来。
马先生仔细地辨认着每一个人,让家人往家里领。
赶着大车回来的人说完好活着的人都往北走了,也不知道他们的死活。死了就地掩埋的人将永远留在北方的土地上,再也回不来了。
回来的人是带着伤残回来了,死去的人终将成为游魂,一个个抗击日本人的游魂,游荡在北方的土地上。
马先生一本正经地问丁仰迁:“丁洮生还活着吗?”
丁仰迁顿了顿,望着天空里游荡的浮云,忧虑地说:“在枪林弹雨中穿行,就看他的造化了。缸沿上跑马,总有失蹄的时候。”
“能活着回来就是他的造化,也是我们大家的造化。我是怕回不来呢。”马先生无比担忧。
地里断了茬口还没有死掉的青稞苗、洋芋秧追赶着夏末的时光,重新生发出了一些新苗。一层青草已透出了地皮,在枯萎的干草缝里探出了青嫩的芽头。
丁仰迁从城外的田间转回来,直奔马先生家。他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马先生。要是天公作美,收一把秋穗子还是有希望的,虽然只能收一把青青稞,但总比没有任何收成要好很多。
马先生鞋面上沾满着泥水进了城门,老远看见丁仰迁,大喊:“丁掌柜,请留步!”丁仰迁转过身,老远就对马先生笑了。
看来,令人担忧的饥馑在秋末会有缓解。一把青青稞就能救条人命。
丁仰迁看着马先生嘴角上总算有了一丝起皮的微笑,低声说:“看来是天不绝人。地里的青稞都发新苗了。”
“虽然天不绝人,但日本人要绝旧城人,更要绝中国人,让中国人当亡国奴。这是一个比饥饿还紧要多少倍的事情。要是不把日本人从中国赶出去,如果有那么一天,中国人当了亡国奴,那将是一个比饥饿还要恐怖的事情。”马先生仍然有几分担忧。
“中国有四万万人呢,只要人人争气,那一人一脚也能踏碎日本人的脚把骨(方言:踝骨),更不要说拿起刀枪跟他们拼命了。”丁仰迁很自信。
马先生摇了摇头,很不自信地说:“中国人心不齐哪,要是心齐,哪有这回事呢。”
丁仰迁拍了拍马先生的肩膀,微笑着说:“谁说中国人心不齐,你看,我旧城人心多齐,听说要打日本人,二话不说,生死不顾,上马就走。”
“先不说这些远话了,说说当下吧。丁洮生的音讯有了没?他现在到底是死是活?没有准信,我愁得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马先生边走边焦虑地说。
“生死都是有定数的。不必过分焦虑,让他死他活不了,让他活他也死不了。你相信我的话,该做啥就做啥,不要刻意去想他的生死。”
令他们欣慰的是,田里落透了雨后新生发的嫩苗又像浇了油似的疯长。看来,今年的青稞苗到落霜时能结穗,但肯定是黄不了。有灌满浆的青青稞就差不多了,也能抵挡一阵饥饿。看来上天还是眷顾了饥馑中的人们。
有了这一丝希望,旧城就有救了,旧城周遭的百姓也就有救了。
九
马碧黛每天也跟着出城的人们去挖野菜,挖一口是一口,挖一口就能省一口粮食,多一口粮食就能多一分安稳。她家粮仓里用来度荒年的粮食全被借空了,自家没有剩多少粮食。看着面柜里的面日渐稀少,她一日比一日心焦,一日比一日慌神。
丁仰迁让人打开粮仓的挡板,让阳光射进去,除一除粮仓的霉气。其实,他的用意马碧黛是清楚的,他是要让来过他家的人都知道,他家的粮仓空了,不剩一粒粮食了。可是一大家子人要吃饭,这不是件小事情。
现在马碧黛把馍馍做熟后就装在一个竹篮里,用绳索吊挂在灶房的椽缝里,让孩子们够不着,免得他们整天乱吃浪费,能省一点是一点。
自从馍馍被吊挂在了椽缝里,丁仰迁也忍着抠心的饥饿,尽量一天只吃两顿饭,其余省给孩子和做活儿的人吃。
丁仰迁心里还有一个最大的忧虑,就是丁洮生。他怕儿子缺胳膊少腿或是瞎着回来,也怕儿子战死疆场,尸骨无存。他家可是三代单传啊,到丁洮生这一辈上,他本指望着能多生几个娃娃,可天下的事情哪有事事遂人愿的。
現在无论如何也要让孙子吃饱吃好,让他茁壮成长。儿子这辈子怕是指望不上了。还真应了当年爷爷的一句话,他说人指望人往往是指望不住的,所以爷爷一辈子也就没有过多地指望过儿孙,自己倒也活得洒脱,八十多岁无疾而终。这是爷爷的哲学。虽然家风传承了下来,但是丁仰迁确实做不到爷爷那样。现在他只想把孙子拉扯大。
日子一天天地像推磨般过去,不紧不慢。闲下来的时候,马碧黛抱着孩子坐在院子里的那棵大杏树下,望着石儿山或栖凤山上飘过的浮云,幻想丁洮生骑马跨过一道道山川与日本人拼命的场景;或是望着两座山头上深深的战壕,想象丁洮生就是趴在那样的战壕里,冒着枪林弹雨抵御日本人,掩护后方的土地和百姓。不觉之间,会有一行清泪哗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滴在孩子的头上。孩子常会望着流泪的母亲,一脸惊愕。
马先生不时地过来看一看马碧黛,安慰一番,其实他也不知道战事将会怎样发展,丁洮生会不会活着回来。丁洮生是他最得意的学生,是他一生的骄傲。虽然有那么一段时间,丁洮生曾让他失望过,但那只是一阵子的事。现在他觉得丁洮生在他的心目中最是高大。海水瞭不透,人心识不透。他没有真正识透过丁洮生的心。现在,他只要一来,马碧黛就要哗哗地淌眼泪,儿女的眼泪像刀子,淌下来就伤娘老子的心。他知道女儿心里的痛苦和无助。
有时候,马先生也会陪着女儿流泪。他也不知道他一个男子汉为啥要不争气地淌眼泪。他陪女儿淌眼泪的时候,丁仰迁不说不劝,装个忙人走开,不去打扰他。
其实,丁仰迁的心里更难过,都说儿女是娘老子心头上的肉。现在丁洮生去了前线,生死不知,他能不牵挂,能不心焦吗?
迟到的消息不断地从外面传进来,传到旧城的大街小巷。
旧城那些跟着丁洮生一同去前线的年轻人的家人,心情都跟丁仰迁和马先生一样,没有哪一天踏实过,都在望眼欲穿地等待着好消息传来。
可传来的哪有好消息呢。
十
终于有消息传了来,说丁洮生带去的人马全折损完了。
这是一个令旧城人崩溃的消息。
旧城周围田里新生发的青稞秧苗都已经重新出穗了。高低不齐的青稞穗子青青的、嫩嫩的,惹得一群一群的麻雀飞旋在青稞田上面。有人走在田埂上,随手捏一捏正在灌浆的青稞穗子,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这种多日难得一见的笑容,包含着对往后日子一种莫大的期盼。
马先生和丁仰迁再次在街面上碰见了,互相看了一眼,默默地走着,都不作声。
丁洮生至今到底是死是活,没有个准信儿,其他活着去了前线的那些人也都没有个准信儿。现在有消息传来,说人都折损完了。他们信还是不信呢?
这个消息像一阵风刮过了旧城的天空,也刮过了人们的心头,让那些焦急等待的人心都缩成了一团。
马先生终于耐不住寂寞,担忧地对丁仰迁说:“您门路广,托人多方打听一下,看娃们到底咋样了?”
丁仰迁一脸焦虑,望着蓝幽幽的天空,眼睛里闪着晶莹的泪光,鼻子酸楚着说:“我还是那句话,就看娃娃们的造化了,希望他们都能完好着活着回来。到哪儿去打听呢?人活着一天一个地方,死了那就连骨头渣都不见了,再不要说回来。”
多日不见的一把抓突然出现了,听人说,是从前线回来的。
一把抓沧桑落魄,没有了往日的朝气和笑容。
他低着头打开关闭了多日的药铺,慢慢地擦去柜台上和百子柜柜沿上的尘土,重新坐诊。
一把抓失踪这么多日,对旧城附近的害病百姓来说是一个谜。他为什么会失踪,他失踪的原因是什么,这个没有人清楚。他回来了,嘴却牢得像钢封了一样,人们从他的嘴里问不出一点话头。
人们还听说,那年流落在旧城附近的川娃子在战场见到了丁洮生。
川娃子和他带去的人也没有一个回来的。
传说日本人已经打过了黄河,与自卫队和川娃子带去的人展开了一场生死决战。
十一
丁洮生回来了。
丁洮生没有完好着回来。
丁洮生把他的一只胳膊和一条腿丢在了战场上。
旧城周围,山场上的草青青翠翠的。田里的青稞穗子在秋阳的抚照下已灌饱了浆,一日日地饱满起来。虽然是晚熟的青稞,但也有了几分秋实的味道。
丁仰迁突然苍老了许多,鬓角的头发全白了,额头上增添了几道深深的皱纹,步履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强劲和灵活。他彻底变成了一个和旧城普通百姓一样的老者。
马先生虽然表面上沉静如水,但心里也在滴血滴泪。
旧城周边的空地上突然堆起了许多坟堆。
傍晚时分,马碧黛推着丁洮生,望着栖凤山下那一个个新堆的空坟,泪水潺潺地流个不停。丁洮生眼前浮现着和日本人决战的一幕幕场景,只有仰天长叹。
他望着栖凤山下的青稞田,突然扭过头对马碧黛说:“我想吃一把烧熟的青青稞。”
马碧黛转过身抹了一把清泪,笑着说:“走,回家,我给你烧去。”
夕阳下,栖凤山像染了一抹大红的斑驳残墙。
山下,新起的空坟光秃秃分布在黄昏之下,透着几分凄惨和空茫。
十二
一把抓突然瘋了。
他手里拿着一瓶治枪伤的药,满大街哭喊着,大骂日本人不是人,是咬人的畜牲。他咬牙切齿地望着天空,让日本人赔他儿子……
十三
丁洮生捧着一把烧熟的焦黄青青稞,含着泪狠狠地咀嚼着,像是拿命在咀嚼。
十四
又是一个青稞饱满的季节,旧城来了个年轻人,长得跟当年潇洒的丁洮生一模一样。
他喊着要吃烧熟的青青稞。
他一边吃着一边流泪,给人们讲述一段并不遥远的当地历史。
历史的大潮翻过了一页,旧城又繁荣昌盛了起来,在青藏高原上显露出了它固有的生机。
原刊责编 安殿荣 张金秋
【作者简介】敏奇才,回族,1973年生于甘肃临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期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培训班学员。小说、 散文、剧本散见《中国作家》《民族文学》《天涯》《美文》《散文选刊》《光明日报》等130多家报刊。出版散文集《从农村的冬天走到冬天》《高原时间》,中短篇小说集《墓畔的嘎拉鸡》;著有长篇小说《红雀河》《雪域驮铃》等。作品入选20余种选本。作品曾获甘肃省第三届黄河文学奖,第五届甘肃省少数民族文学奖,第五届新月文学奖一等奖,全国“五彩梦·同心圆”民族团结进步征文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