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题目我曾经在长篇随笔集里用过,这次是重新启用这个题目。并将我的长篇小说《马尸的冬雨》中的过于简单的章节重新加工,奉献给读者。
简单介绍一下历史背景。
早年流亡或侨居到哈尔滨的洋人很多。一九七○年七月十四日中东铁路通车的时候,哈尔滨的俄国侨民就超过了二点三万人。日俄战争期间,俄国侨民为八点九万人,一九一九年到一九二二年俄国内战期间,哈尔滨的苏俄侨民高达十五点五万人。这还不算来自法国、英国、美国、德国、瑞典、意大利、荷兰、奥地利、葡萄牙、丹麦、希腊、匈牙利、印度、瑞士、捷克的侨民侨商,以及众多的无国籍者。我看过一份报告,报告上说,一九二○年,居住在哈尔滨的洋人数量已经占全市总人口的百分之五十一点七。我曾经说,哈尔滨是一座“流亡者的城市”(或“宽容的城市”)。对许多外国流亡者来说,无论他们现居何地,哈尔滨已然是让他们终生难忘的“第二故乡”。
——题记
马车夫亚伯拉罕
亚伯拉罕从俄罗斯流亡到哈尔滨的“流亡者社区”,从事的是马车夫的职业。他喜欢马车夫这个职业。亚伯拉罕从小就喜欢马,他对马的感情类似于和姑娘恋爱的那种感觉,缠绵而甜蜜。
亚伯拉罕是走水路到哈尔滨来的。当时哈尔滨还是少数民族居住的地方。马车夫亚伯拉罕乘坐的那艘老式的火轮船,就靠在当时松花江南岸的那个临时码头(我在《马尸的冬雨》里称松花江是“蛇河”。从即将下降的飞机上俯瞰下去,松花江的确像一条弯曲的蛇)。亚伯拉罕看着眼前的这片陌生的土地,嘟囔着说,上帝,这就是我的新家吗?
那天下着小雨,江天一色,几只江鸥在微雨中飞翔着。这种情景很像著名印象派画家雷瑟·乌里笔下的一幅油画,亚伯拉罕和那艘火轮船就在这幅油画里。亚伯拉罕穿着泥土色的雨衣(不完全是黑色的,有点泛黄),这种款式的雨衣在十九世纪的英国、法国和俄国都很流行、很绅士,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变成了马车夫专用雨衣。亚伯拉罕的雨衣上全是亮滑滑的雨水,雨水顺着雨衣的帽檐儿不断线儿地往下流。亚伯拉罕手里握着一把马鞭子,看上去像一位远道而来的侠客。
松花江南岸,即今天的斯大林公园的沿江一线,当时江堤上是铺着临时铁轨的。各种铁路器材从遥远的俄罗斯装上船后,便经过黑龙江、松花江,被运送到这儿的“埠头码头”。而今的江畔餐厅就是当年临时火车站的候车室。船上的货物在这儿停泊后,可以直接装上火车,很方便。据说,就连蒸汽机车头(火车头)也是从船上直接开上了这条临时铁轨的,然后喷着大团的水蒸气,一直开到铁路工厂。
正式铁路铺成以后(中东铁路),这条沿江的临时铁路线才被拆除。这的确有点可惜,要知道,在世界所有著名的城市当中,很少看到铁路铺在江堤上的。想想看,江面上行驶着满装着货物的大驳船和载客的火轮船,岸上行驶着上帝的杰作——蒸汽火车,是何等的奇特、壮观。
马车夫亚伯拉罕当时还没有足够的钱买一匹像样的马(他想买那种大洋马,只有这种马拉的俄式斗篷车才气派)。最后不得不退而求其次,从中国人那儿买了一只廉价的小毛驴儿拉脚挣钱。像亚伯拉罕这样的大个子(黄头发,蓝眼睛,留着山羊胡子,有点像大作家马克西姆·高尔基),赶着一只小毛驴儿,嘚嘚嘚,招摇过市的样子,的确有一点滑稽,就连迈着轻快步伐的小毛驴也常常憋不住笑。
亚伯拉罕主要是给城里的各个酒馆送橡木桶装的生啤酒。俄国人非常喜欢喝这种饮料。当时中国人还不习惯喝,称它是“马尿骚”。为了推销啤酒,不少饭馆的门口摆上了桌子,上面摆满了一杯一杯的啤酒,随便喝,不要钱。不仅有啤酒,还有一些小吃,像香肠和酸黄瓜,也不要钱。喝着喝着,当地的中国人就离不开它了。是啊,滑稽的生活甚至可以演变成一种“妙不可言”的生活。但是,亚伯拉罕并不喜欢这份送生啤酒的工作,更不喜欢小毛驴,觉得它像一只黑色的小山羊。
差不多半年的时间里,亚伯拉罕为城里的各家饭店、酒馆运送啤酒,挣足了钱以后,从一个白俄军官手里买了一匹纯种的顿河大洋马。牵着大洋马回家的那一天,亚伯拉罕喝了差不多有五大杯生啤酒。他非常高兴。亚伯拉罕的这种状态我是理解的,毕竟亚伯拉罕干上了他喜欢干的工作。亚伯拉罕当了马车夫之后,很快就对哈尔滨的城市交通熟悉起来。是啊,马车夫的第一个基本功,就是认路,比如流亡者社区在哪儿,气象站在哪儿,铁路俱乐部在哪儿,万国洋行在哪儿,正阳大街、果戈里大街、涅克拉索夫大街、面包街、商市街在哪儿,松浦洋行在哪儿,莫斯科商场在哪儿,日本、法国、丹麦、意大利领事馆在哪儿,各个饭馆、旅馆、妓馆、烟馆、当铺在哪儿,邮局在哪儿……作为一名马车夫都得知道。马车夫和现如今的出租车司机是一样的,他们个个儿都是城市通。比如有乘客说,要去哪儿哪儿,作为一名马车夫必须痛快地答应。那自信,就好像他刚刚从那个地方回来似的。
由此可以肯定地说,每一个马车夫都是有故事的人。亚伯拉罕又何尝不是呢?
亚伯拉罕住在流亡者社区的“马街”。需要说明一下的是,在这座城市里,“流亡者社区”比比皆是。亚伯拉罕在那个社区的“马街”,有一幢属于他自己的“板加泥”式的俄式单体平房。这幢房子的前主人及家人一个不剩全都得霍乱死了。亚伯拉罕之所以看好这幢房子,就是看中了那个可以当马厩的大院子,而且院子里还有一棵高大的沙果树。亚伯拉罕非常喜欢吃沙果(馬也喜欢吃)。不少侨居在这座城市里的俄国人都喜欢吃沙果,并且还用它酿酒、做果酱,或者蒸着吃。
马街那一带大都是马车夫的住宅。抱团不仅可以取暖,还有安全感。大家同是天涯沦落人嘛。不过,到今天我还是有一点不理解,就是,当初哈尔滨的那些赶着斗子车的马车夫为什么全都是来自俄国的流亡者呢?中国人为什么不干这行呢?这些俄国侨民在哈尔滨从事的职业不仅仅是马车夫,汽车修理店、餐馆、商店、面包坊、点心铺、香肠店、熟食店、牙科医院、电影院、马戏团等等,大都是这些俄国侨民经营的。当时,这些俄国侨民几乎包揽了哈尔滨的服务行业。
亚伯拉罕的马车夫生意很好。主要是这座城市的流动人口太多了,只要有一点身份,他们出门就坐洋马车。当然,乘坐这种高头大马拉的斗子车的乘客,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外国侨民。兴旺的生意让亚伯拉罕挣了很多钱。加上当年的物价也很便宜,据资料介绍,十个鸡蛋才二点五戈比,一俄磅(零点四一公斤)面包四戈比,一俄磅肉八戈比,一只母鸡二十戈比。真便宜。平常亚伯拉罕一天可以挣到四十戈比到六十戈比,节假日更多。比照算一算,他能存多少钱呢?应当说,亚伯拉罕的生活很好,很滋润。
尽管亚伯拉罕和上帝一起流亡到哈尔滨仅仅是为了生存,并没有发财的念头,只要能够安全地活着,不被子弹打死、炮弹炸死,就心满意足了。但是日久天长,绳锯木断,水滴石穿,亚伯拉罕还是在“嘚嘚嘚”不停的马蹄声中存了好多钱。
不久,亚伯拉罕娶了一个中国女人为妻,而且他们夫妻的感情也很好,出门前一定要亲嘴儿(当时,当地的中国人还不知道“亲嘴儿”这个词,中国人把这种类似于人工呼吸的现象,叫“揍嘴儿”),回家后也揍嘴儿。开始这位中国妻子有点不习惯,觉得这个马车夫是不是有点流氓啊。
简单地介绍一下亚伯拉罕的中国妻子。这个女子之前是有丈夫的,她是随着丈夫“闯关东”来到哈尔滨的。当年,山东那个地方不仅兵荒马乱,还有严重的自然灾害。人都说黑龙江土地肥沃得很,插根筷子都开花。于是,他们两口子就逃荒到了东北的黑龙江,辗转来到了哈尔滨。没想到,到了哈尔滨没多久就赶上了鼠疫。瘟疫才不管你是外国人还是中国人,是河北人还是山东人,也不管你结没结婚,有没有老婆和丈夫,瘟疫面前并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就这样,染上了瘟疫的丈夫死了。死的时候,从他的眼神里能看出来,他特别舍不得离开自己的老婆,要知道,他非常爱吃她做的山东大包子和大葱牛肉馅饼。没吃够啊,特别绝望。可是,阎王叫你三更死,莫敢留人到五更。男人死了,这位在哈尔滨还没落稳脚跟的女子甚至没钱发送自己的丈夫。有道是,“亲不亲乡里人”,最终是几个同乡帮她将死者安葬了。可是,剩下她孤零零的一个女人怎么办呢?咋活呀?回山东吗?想都不要想,她根本没能力,也没有勇气回去。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在一个下大暴雨的夜晚,她觉得自己快要窒息死了,便从家里走了出来,来到了空空荡荡的中国大街。这时候亚伯拉罕赶着马车正好从这里经过,非常神奇,马突然停了下来,不走了。亚伯拉罕这才发现了被浇得落汤鸡似的女人。
同为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就这样,他们走到了一起。千万不要说东西文化碰撞的鬼话,在贫困面前,只有一种文化,就是温饱。遗憾的是,这两口子结婚之后一直没有孩子,好像上帝把他们撮合到一块儿之后,就不再去管他们繁衍后代的事了。尽管中国人讲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但亚伯拉罕是外国人,这种文化对他既没有影响力,也没有约束力。他也不在乎这种事。他们喜欢过二人世界。
时间不长,亚伯拉罕也开始喜欢吃山东大包子、大葱牛肉馅饼和“卷一切”的薄饼了。他媳妇也开始喜欢吃烤面包和蒸沙果了,而且她烤的面包、做的红菜汤和俄罗斯侨民的一样地道。如此看来,这个女人很聪明。亚伯拉罕说,亲爱的,你可以开一家饭店,既可以做中餐还可以做西餐。亚伯拉罕的媳妇儿就灿烂地笑。顺便说一句,亚伯拉罕的媳妇儿长得挺好看的,一般来说,山东女人都长得很好看。有人说,优秀的山东女人是成功男人的标配。那么,亚伯拉罕是不是一个成功的男人呢?大概是的吧。
一九四五年哈尔滨被收复,小鬼子被打败了,这些侵华日军就像一个漏水的桶,一下失去了重量,他们被赶到他们那个狭长的海岛上去了。在这个阶段,亚伯拉罕没选择留下,也没选择回俄国,而是携妻子去了R国。按说,他们应该有一大帮孩子跟着,没有,就他们两个人。上了火车之后,他们两个都将脸贴在车窗户上,留恋地望着他们曾经生活过的这座城市。他们完全不知道上帝会将他们带到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去,那里又将会有怎样的生活在等待着他们。
亚伯拉罕的妻子流泪了。
亚伯拉罕说,亲爱的,你是不是有点舍不得离开自己的祖国?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也可以留下来。
女人说,俺山东老家有一句老话,叫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还有一句,夫唱妇随。男人走到哪儿,媳妇就应该跟到哪儿。
漫长的旅途上,他们开始对未来的生活进行谋划。亚伯拉罕说,我可以继续当一个马车夫,我还要买一匹白马。说到这儿,亚伯拉罕问,亲爱的,你喜欢白马吗?妻子说,俺喜欢白马,因为白马是俺生命中的贵人。亚伯拉罕说,到了R国,你可以開一家餐馆,做中餐,也做西餐。反正我现在有钱了,这些事情办起来不用发愁。
回过头来说,亚伯拉罕为什么选择离开哈尔滨呢?他又不是侵略者。是这样,一九四五年前后,马车夫的工作不好做了,这时被称为国际大都市的哈尔滨,不仅有了公共汽车和有轨电车,还有了许多出租小汽车,光出租车场就有两家,而且车钱很便宜,相当于坐马车的三分之一。另外,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了,绝大多数流亡者开始陆续离开这里,回国了,故土难离嘛。洋人一走,亚伯拉罕的生意便悄然地断了。你总不能赶着马车在马路上“嘚嘚嘚”地走空吧?时间一久,马也空得不耐烦了。这种萧条使得亚伯拉罕下决心带着自己的中国妻子离开这座城市。不过,亚伯拉罕并没有把那匹马卖掉,而是把它带到了一个遥远的郊区,解开缰绳,说,小伙子,你自由了。
火车在满目疮痍的大地上飞驰着。是啊,战争把大自然破坏成什么样子了,惨不忍睹啊。火车停在W小镇上下旅客的时候,上来了一群匪徒,他们拿着枪开始抢劫旅客的钱财,谁要是反抗就打死谁。亚伯拉罕哀求匪徒,求求你,放过我吧,这点钱我打算买一匹白马,还要开一家餐馆。那个满脸胡子的匪徒说,是吗?咱正好也缺少一匹白马,而咱兄弟们也正好想开一家餐馆子。没办法,谁让上帝把你带到咱的面前,咱怎么可以拒绝上帝馈赠的礼品呢?亚伯拉罕愤怒了,说,我就是死也不会把我的财产给你。你这个恶魔。那个匪徒说,好,那就去死吧。
…………
亚伯拉罕的妻子只身来到了R国。死亡可以改变许多人的性格。或许是两任丈夫的死让这个山东女人变得坚强起来。在当地华人的帮助下,她在E城开了一家中餐馆。她做的羊肉馅包子和牛肉大葱馅饼,非常受当地人的欢迎。有了钱以后,她买了一匹白色的顿河马。每天清晨她都要骑着这匹马去附近的草地转一圈儿,独自一人和马说些悄悄话。
乞丐艺术家乌汉诺夫
早年,在哈尔滨这座新兴的城市里有许多外国乞丐,城市一开埠,乞丐就出现了,他们是城市的影子。至于说他们为什么成为乞丐,又为什么流落他乡,这只有上帝才知道。
伊·乌汉诺夫是流亡者社区的乞丐。他是俄国犹太人,为了避免遭到种种非难,后来改信东正教(真信还是假信,只有上帝知道)。在我国的东北三省流亡的俄国侨民很多,在大街上随处可见。乌汉诺夫仅仅是其中的一位。不过,他可是一个有知名度的乞丐。当然,很多乞丐都有“知名度”,例如那名白俄军人,别看他的手指头被炸弹炸掉了几根,剩下的手指仍然可以灵活地靠拉手风琴乞讨(以后有机会再介绍他)。
乌汉诺夫住在流亡者社区的果戈里大街上。这个“果戈里”不是“尼古莱·瓦西里耶维奇·果戈理·亚诺夫斯基”(笔名“果戈理”),人家是俄国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写过《死魂灵》和《钦差大臣》。这个“果戈里”是一名白匪军官。早年哈尔滨许多自然形成的街道都没有名字,谁第一个在这里居住,就以谁的名字“命名”。当然,街道名称并不是一成不变的,果戈里大街的曾用名就很多,新商务街、新买卖街、义洲街、国课街,后来叫奋斗路,现在仍然叫果戈里大街。
乞丐乌汉诺夫每天从果戈里大街出来,固定到涅克拉索夫大街上的那座“远行者”教堂开始他一天的乞讨“工作”。
乌汉诺夫乞讨并不是拿一个小碗儿放在地上,说,可怜可怜我吧,先生,我是一个可怜的人,我饿极了,请给我一个戈比。上帝保佑您。他不是这样的,乌汉诺夫是个艺术家,他是凭借手中的小提琴乞讨。用今天的话说,他是一名街头艺术家。
乌汉诺夫能演奏各种各样的曲子,俄国的、英国的、法国的、美国的、意大利的,钢琴、萨克斯、拉管,等等,他甚至还能演奏中国的民间小调,像《小拜年》《江河水》等等,拉得很有情趣,不仅仅让外国施主感动,也让中国人动容。
就这样,乌汉诺夫每天都坐在离“远行者”教堂不远的地方拉小提琴乞讨。在他看来,离教堂越近,人就会变得越善良。那些刚刚从教堂里出来,或者准备去教堂做礼拜、做忏悔的流亡者会哈着腰把零钱放在他的琴盒里。乌汉诺夫看也不看,依然如醉似痴地拉他的小提琴。比如,恰好有人出钱,请他拉那支一八○六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在维也纳首次上演的贝多芬的小提琴协奏曲D大调,乌汉诺夫也会欣然地答应,好的,先生。
乌汉诺夫调好琴弦,神情严肃地演奏起来。在演奏贝多芬的这支小提琴曲的时候,他深情地閉着眼睛(他的确是一个艺术家)。这支世界名曲是那样安详,犹如一域平静的湖水,优美的旋律在涅克拉索夫大街上款款地游动着,并传到流亡者社区的每一户人家,那些家庭主妇放下手里的活儿静静地听着,或许这支曲子让她们想起了自己的初恋,想起了少女时代,想起了自己的家乡和自己的祖国。
乌汉诺夫留着一脸花白的大胡子,长发披肩,嘴里镶着两颗迷人的金牙。流亡者社区的流亡者像尊敬绅士一样地尊敬他。是啊,乞丐艺术家也是艺术家呀。
这里介绍一下乌汉诺夫的父亲。
老乌汉诺夫曾经是俄国最优秀的小提琴手之一。让人忍俊不禁的是,他还是一个出了名的风流情种。据传说,俄国上流社会的许多贵妇人和名门闺秀都和老乌汉诺夫有一腿。遗憾的是,他们父子俩的感情很糟糕,爷俩儿形同路人。但小乌汉诺夫还是受到了高等教育。我要说的是,人是抗拒不了遗传基因传给你的一切的。念大学的时候,小乌汉诺夫已经是该学院业余小乐队的成员之一了,同时他还是学院“流浪者”诗社的积极参与者。而今,小乌汉诺夫已然是一个流落他乡、被晨风吹拂着潇洒长发、陶醉地拉着小提琴曲的乞丐。
乌汉诺夫会在涅克拉索夫大街“远行者”教堂旁拉上一天的琴,上帝在天堂静静地听着。
经常地,乌汉诺夫也要歇一会儿,抽上一支老巴夺父子烟草公司生产的“美人头”牌纸烟,贪婪地吸一口,然后眯着眼睛看着那座教堂。老头子很少去那里做礼拜,或许乌汉诺夫认为音乐才是真正的上帝。
…………
流亡者社区有一位风度翩翩的英国绅士,他的来历和身世始终是一个谜。这就免不了人们对他各种各样的猜测,有人说,他是一个身上背负着沉重的债务不得不逃亡到这里的赖账鬼。也有人说他精神上受到了某种刺激,才远离故土,远离他的亲人。还有人说,看这个英国绅士这个精明劲儿,看他那锐利的眼神和遇事不惊的样子,他很可能是一个间谍,或者是一个叛徒,为了躲避追杀才逃到了这个遥远的国度。总之说法很多。但是当人们问到这位英国绅士的时候,他说,我来到这里是上帝的旨意。
英国绅士几乎每天都伫立在乌汉诺夫的身旁听一会儿他拉的小提琴。有时候,他会拄着他的那把黑色旱伞,叼着烟斗,一边看着那本已经被他翻了无数遍的诗集,一边听老头子演奏。
——这是颇为动人的街头一景,不远处,还有“远行者”教堂衬着。
这时候,英国绅士收起了诗集,走到乌汉诺夫身边说,先生,请给我演奏一曲沃恩·威廉斯的《田园交响曲》好吗?
乌汉诺夫问,先生,我有一个问题……
英国绅士打断了他的话说,先生,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答案都是不可靠的。还是让我欣赏《田园交响曲》吧。
乌汉诺夫耸了耸肩,调好琴弦,拉了起来。
这是一支英国式的、有着沉郁风味的乡土音乐,旋律优美,款款地荡漾着一种沉思的意味,展示出辽阔大草原上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是啊,大草原常常会引起人们的深思。继而又像古老的山林之神发出神秘的召唤,那声音悠远而凝重,在旷野上萦回缭绕,让人感觉是体内的灵魂引导着自己前行。
乌汉诺夫演奏之后,他们一块儿吸起烟来。英国绅士抽烟斗,乌汉诺夫则抽他的“美人头”牌纸烟。
乌汉诺夫问,先生,您不想回英国去吗?
英国绅士说,这种事得听上帝的。
乌汉诺夫说,先生,您不像我,我是一个乞丐。您可以轻松自在地回英国去。为什么不呢?
英国绅士平静地说,先生,我们都是上帝的羔羊。
接着英国绅士问,先生,您小的时候有过迷路的体验吗?
乌汉诺夫说,当然。记得有一次我迷路之后,一边哭一边到处寻找自己的家。我的家在彼得堡。您去过彼得堡吗?
是的。
知道涅瓦大街吗?
那是最热闹最繁华的街道,聚集了彼得堡最大的书店、食品店、百货商店和最昂贵的购物中心。在那个地方还可以欣赏到名人故居以及历史遗迹。不知道您记不记得,在涅瓦大街上有一家“情人酒吧”,老板娘腌的酸黄瓜可真不赖。
乌汉诺夫说,那个老板娘叫纳杰日达·科热夫尼科娃。她的舞跳得很好。
说着,乌汉诺夫便跳了起来,一边跳一边用手打着节拍。
英国绅士笑眯眯地欣赏着。
跳过了,乌汉诺夫接着说,您刚才说到迷路,那时我很小,找不到家就哭啊哭,走到音乐厅,是音乐厅里传出的音乐,引导我找到了自己的家……
英国绅士说,是啊,现在我们都长大了,迷路的时候虽然不再流泪,但却感到了更大的迷茫。其实,现在我们仍然找不到自己的家,是凭着神圣的音乐才得到一个如同海市蜃楼般的故乡。您说不是吗?
乌汉诺夫说,是啊,我们都是迷途的羔羊。
英国绅士颇有哲理地说,现在,我们这些流亡者的生命只能拜托给上帝和音乐了。
说着,英国绅士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几枚硬币,哈腰扔在乌汉诺夫的琴盒里。
乌汉诺夫说,谢謝。
再见,先生。
再见。
乌汉诺夫看着这个英国绅士朝着敖德萨餐馆的方向走去了。
这个英国绅士经常去那里。
乌汉诺夫知道,敖德餐馆的女老板娜达莎是这个英国绅士的情人之一。是啊,这些流亡者在流亡地只剩下了上帝、音乐、性和一日三餐。
乌汉诺夫的家在果戈里大街颇为寂静的一隅。他的宅院很破旧。先前,这个宅院属于一个喋喋不休的匈牙利人。匈牙利人离开流亡者社区的时候送给了乌汉诺夫。
匈牙利人说,先生,我也是流浪汉。
这个匈牙利人是一个不安分的人,他热衷于旅行,大半生几乎都是在旅途中度过的。这个匈牙利人非常迷恋李斯特的那首钢琴曲《旅游岁月》。
他曾经问乌汉诺夫,您知道罗伯特·舒曼是怎样评价李斯特的吗?
对不起,先生,我不知道。
您当然不知道。匈牙利人眉飞色舞地说。
我是个乞丐。
不不不不不,我绝不是这个意思。坦率地说,我也是个乞丐。其实人人都是乞丐,只有上帝才是乞丐的唯一施主。
乌汉诺夫说,还有音乐。
对对对。告诉您,舒曼是这样评价李斯特的,他说,是魔鬼附到了李斯特的身上。说得多棒,太伟大了。
是的,很伟大。
后来,这个匈牙利人像个诗人似的对乌汉诺夫说,朋友,您看,我又要走了。我一生都在运动中:离别、相逢、再离别、再相逢,跟着上帝到处流浪。向每一个人告别,向每一个刚刚认识的人做自我介绍。好了,现在这儿的一切都属于您了。
谢谢您,先生。我应该付您多少钱呢?
匈牙利人说,我怎么可以用抛弃掉的东西收您的钱呢。现在这里的一切对我来说一文不值。
乌汉诺夫说,谢谢。
匈牙利人说,我记得——李斯特用音乐表现了他的乡愁,他说“我唯一死而无憾的葬身之地,就是阿尔卑斯山”。我也是。我要去阿尔卑斯山,我死后,将安葬在那里。
匈牙利人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闪动着泪花。
乌汉诺夫说,先生,您要走了,我给您拉一曲理查德·施特劳斯的《阿尔卑斯山交响曲》,为您送行。
说着他拉了起来。这让匈牙利人听得泪流满面。
这支《阿尔卑斯交响曲》是作曲家理查德·施特劳斯的最后一首交响诗。作曲家通过音乐,描述他学生时期一次登阿尔卑斯山以及回程的经历,当时他在山上迷路,归途中碰上暴风雨,浑身都被暴雨浇湿了……施特劳斯试图通过该交响诗将个人感受与大自然融合在一起。
匈牙利人流着泪说,谢谢您,先生。阿尔卑斯山将是我的终老之地……
匈牙利人走后,乌汉诺夫就住在了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现成的,床、被子、桌子、炊具等等,应有尽有。换句话说,那个匈牙利人把整个家都扔给他了。乌汉诺夫嘟嘟囔囔地说,朋友,对您来说一文不值,对我来说正好派上用场。
说一下乌汉诺夫的老伴儿。
乌汉诺夫的老伴儿是一个善良的俄罗斯女人,她很温柔,对待乌汉诺夫就像对待孩子一样。或者,她真就把老头子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了。
老头子要出门去乞讨了,她总要替老头子穿戴好,干干净净的,要体面一点。并且嘱咐他,下雨刮风的时候一定要早点回家。
老头子喏喏地答应着,像个孩子。
她一直把老头子送到涅克拉索夫大街上,看着老头子走远了才转身回去。
回到家里,她开始做她的刺绣活儿。她觉得只有在刺绣的时候,在轻轻地吟诵俄罗斯的诗歌的时候,她那颗躁动的心才能平静下来。
这位喜欢诗歌的老太太刺绣的手艺不错,这还是她当姑娘时学的。她常给社区的那些流亡者绣一些譬如桌布、枕头套之类的物件儿换点钱。她自言自语地说,好歹能够挣一点钱,不然老头子太辛苦了。
在老头子快要回来之前,她总是事先烤好面包,做好汤,然后出门一直走到果戈里大街和涅克拉索夫大街的街口,在那儿接她的老头子。
老头子出现了。
她搀着老头子的胳膊一同往回走。她脸上是很幸福的样子。
他们是一对乐天知命的老夫妻。
社区的流亡者都很尊敬他们。
冬天的时候,乌汉诺夫仍然在“远行者”教堂做礼拜的日子里,拉小提琴乞讨。
他演奏的是巴哈的小提琴奏鸣曲,或者哈恰图良的小提琴协奏曲,或者柴可夫斯基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等等。他没有固定的节目单,一切都是随性的。他的音乐别于教堂的圣诗,也别于敖德萨餐馆里的乐师演奏的那种节奏强烈的乡村音乐。老乌汉诺夫演奏的小提琴情调深沉、忧郁、甜美、圣洁而高雅。应当说,乌汉诺夫是流亡者社区的流亡者当中一个极有艺术天赋的乞丐。
在和上帝一起流浪的日子里,乌汉诺夫的老伴儿死了。许多流亡者都参加了这个可怜的俄罗斯女人的葬礼。葬礼上,有人建议乌汉诺夫在老伴儿的墓前演奏一支小提琴曲。
乌汉诺夫说,我的老伴儿,一听我拉琴就要伤心地流泪,现在她死了,我不想再让她伤心。
说着,乌汉诺夫对前来参加葬礼的那个英国绅士说,先生,还是请您为我的老伴儿朗诵一首俄罗斯的诗歌吧,让我的老伴儿在诗歌的陪伴下,回俄国,回到她的家乡顿河去。
英国绅士站在俄罗斯女人的墓前,声音柔和地朗诵起来:
多么美的夜景!
四周多么安逸!
从冰凌的王国到暴风雪的领地,
你那清新而纯净的五月飞向天宇!
多么美的夜景!
漫天晶莹的繁星
又在亲切柔情地探视我的心灵,
夜色中回荡着夜莺的啼鸣,
还传播着无边的惊恐和爱情。
白桦树在等待。
它那半透明的叶儿羞涩地摇曳,
抚慰我的目光。
白桦树在颤动。
它像一位新嫁娘,
娇羞又欢欣地穿着婚礼的盛装。
夜呵,你没有形体,
却这般柔和,
我此生此世看不厌你的面庞!
我不由得唱起歌儿向你走来,
无法遏制地,或许是最后的歌唱。
老头子乌汉诺夫感动地说,谢谢您。
不久,这位在涅克拉索夫大街上拉小提琴的乞丐,死了。
在他的葬礼上,那个英国绅士为这个老乞丐同样朗诵了那首诗。
朗诵完之后,英国绅士轻声地说,永别了,先生。
喜欢抹红嘴唇的南夫人
哈尔滨方石头铺成的马路有很多条,如,罗蒙罗索夫大街(河曲街),米哈伊诺夫大街(安定街),布利亚特大街(安达街),尼古拉耶夫斯克街(建民街),比利时街(比乐街),霍尔瓦特大街(中山路),还有我曾经居住过的希尔基耶夫大街,就是现在的安广街(小时候我在安广小学读书),都是用方石铺成的路,包括紧挨着松花江畔的斯大林大街也是。早年,朱自清先生到哈尔滨来,走在方石路上颇有感慨,“这里的路都是用石块筑成。有人说石头路尘土少些;至于用柏油,也许因为冬天太冷,柏油不禁冻。总之,尘土少是真的……在这儿街上走,从好些方面看,确是比北平舒服多了”。不单是人,拉富人的大洋马的斗子车,嘚嘚嘚,走在上面也很舒服,还会在马蹄下奏出一种别样的音乐,和教堂的钟声一样都是这座城市美妙的背景音乐。
这里我要说到“大黑门”。
大黑门在一条“古老”的方石路上(现在的地段街)。这是哈尔滨自开埠以来的第一条石头马路,在整个东北地区曾独领风骚。如果它还保持着方石路面,相信它会和中央大街一样有名。
最早大黑门那儿是一片荒草地,有一阵子曾叫“希尔科夫王爵街”,俗称“王希街”。一九一五年五月,在俄国贵族出身的铁路工程师希乐科夫离任前夕,“哈尔滨市董事会”授予希乐科夫哈尔滨“荣誉公民”称号,并将“地段街”改为“希尔科夫王爵街”。后来又改了回来,仍叫地段街。
大黑门是一家私人食杂店的代称(它的全名叫“温情食品店”),因商店的大门是黑色的而得名。温情食品店的老板是一位有一半兒中国血统一半儿犹太血统的先生,是个独身的中年人。他既可以说意第绪语,也能说一口流利的俄语和中国话,英语也可以应付,还会简单的法语。早年哈尔滨是一个国际大都市,做买卖的人多会几种语言是件令人羡慕的事。
大黑门不完全是平民的商店,是比较富裕的人经常光顾的场所,他们一边往那大黑门里走,一边用眼睛寻找周围羡慕的眼光。住在铁路家属房的人们都知道有个大黑门。大黑门紧挨着铁路中学(在铁路中学读书的大部分是俄国侨民的孩子)。学校的教员常去那里买东西。到了年节,附近的铁路家属也会去那里买点像样的东西准备过年。大黑门老板卖的那种自酿的果酒(黑豆蜜)和自腌的酸黄瓜,有一种大自然的气息。
没顾客的时候,大黑门的老板喜欢倚在柜台那儿看犹太作家用意第绪文写的书。一边看一边用梳子梳头。他的头发总是一丝不苟,并且还会抹一点头油。有顾客开玩笑说,苍蝇落在上面也会打滑。
平常去大黑门买东西的多是铁路干部家属。这些俄罗斯籍的铁路中层干部的薪水比较高。普通人家只能在附近的小铺买点酱醋盐巴之类(我家就常在“老林小铺”买东西)。但是,铁路上的高级干部,比如局长、处长的夫人们并不去大黑门买东西,她们去的是南岗秋林公司那样的大商店。她们的男人薪水高,她们去那儿从不寻找什么羡慕的眼光,把篮子往柜台上一放,由服务员将要买的东西一一放在篮子里。然后,局长或处长的夫人在一个小本本上签上字,就可以走了,一个月一结账,从局长和处长们的工资中扣。现在这种买法已经在这座城市里绝迹了。
需要说明一下,去秋林公司买东西并没有级别上或者行政上的规定。你若是有钱,普通百姓也可以去那里购买你喜欢的商品,比如说大茶肠、酥合力、一级棒的大面包等等。
喜欢抹红嘴唇的南夫人身上也有一半儿的犹太血统。她的汉语说得不好,绊绊磕磕的。她虽然是处长夫人,但却常去大黑门买东西(有人开玩笑说,她去那里是因为那儿的老板长得帅)。当然她也去秋林公司买东西,毕竟秋林公司卖的用桦木烤的大面包、俄式熏香肠、干肠,很地道。
南夫人之所以去大黑门,是因为大黑门的掌柜是个混血,这可能让她有一种亲切之感。
大家都很喜欢南夫人,无论是大黑门的老板,还是秋林公司的营业员,包括铁路家属都很喜欢她。南夫人无论见了谁,无论老幼,总是那么有礼貌,那么客气。她与南处长已有三子矣。
后来,南处长因公干死在了塞外。南处长的身体状况太差了,再加上一路上鞍马劳顿,即便只是偶感风寒也终没有抵御住死神的降临。那时候,出远门最好的条件也比不上现在最差的三等车厢。
刚丧夫后的那几年,南夫人自己领着三个孩子过。不消说,很艰难的。男人死了,经济来源就断了,不要说去秋林公司买东西,就是去大黑门也少多了。但是,她仍然抹着红嘴唇。或许这是混血女人的一种自尊吧。
一年之后,南夫人领着三个孩子住进了大黑门,接下来的几年,又给大黑门的掌柜生了两个儿子。这是新的一家人了。在那个世界的先夫知道了又有什么办法呢?南夫人依稀地感觉到先夫对自己的不满,甚至在梦里经常梦到这种不开心的事。南夫人就三个字:不解释。先夫在梦里一直滔滔不绝地说着。最后,南夫人只说了一句话,你想让你的孩子饿死吗?从此,先夫从南夫人的梦中消失了。
世界上最残酷的是什么?时间。眨眼的工夫,南夫人七十多岁了。遗憾的是,她的汉语依旧讲得不好。熟悉的人见了她一定会问她过得怎么样,儿女们孝不孝顺,大黑门的掌柜对她好不好。
她总是所答非所问地说,谢谢,谢谢。
“谢谢”是什么意思呢?谢谢,就是谢谢你对她的关心。
南夫人虽然是老太婆了,但依然像过去那样抹着红嘴唇。先前,我对女人抹红嘴唇的认识比较肤浅,认为那仅仅是女人一种对美的追求,现在我懂了,它不仅是一种美,还包含着女人的尊严。
一天早晨,大黑门的掌柜拿出一沓钱递给南夫人,说,你去秋林公司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吧。哦,带上孩子一块儿去吧。南夫人到了秋林公司,老服务员还认识她,仍然称她“南夫人”。南夫人点了大列巴、酥合力和茶肠。这位服务员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南夫人的记账本,说,对不起,南夫人,没找到您的记账本。南夫人说,我付现金。
大黑门的掌柜故去以后,南夫人的小儿子还常回去看她。现在她一个人过。不知道这是犹太人的风俗还是她自己的选择。
她用半生不熟的汉语对周围的邻居说,我现在靠回忆过日子。
老太太活到九十岁,安葬在皇山犹太公墓里。两个先夫的姓她都没用,就用的自己本名,Ariel。在希伯来语中,Ariel的意思是“上帝的礼物”。在旧约中,表示“耶路撒冷城”。
Ariel的小儿子常去看她,在她的墓碑上放一块石头。
放鸽人
无论任何季节,在流亡者社区,都能看到一群鸽子像礼花似的飞向蓝天。通常,它们在群飞之前先是由一只领头的鸽子在天空上盘旋一圈儿,看看没什么问题了,安全了,其他的鸽子才呼啦啦地飞起来。是啊,战乱和恐惧不仅让人,也让鸽子变得机警起来了。你看见过在炮火连天的上空有鸽子飞翔吗?几乎没有。如果有,那仅仅是信鸽。
鸽群在流亡者社区的天空上奏响了一串串鸽铃声,非常好听,非常美妙。当然这种现象在全国各地的社区都有,只是在流亡者社区意义不一样,不仅不一样,而且象征意义非凡。有的时候,鸽群在空中绕一圈儿之后又飞了回来,很像一群走投无路的异国流亡者。有时候,鸽群会飞到散发着鱼腥味的松花江边去喝水、觅食,梳理一下自己的羽毛。当年松花江畔的游人很少,那时候国人还完全没有旅游的概念。
鸽子们经常在空无一人的大堤上站成一排,像仪仗队一样,瞭望着从江面上驶过的大驳船和火轮船。有时候它们会在这些船的上空飞一圈儿,再回到岸上,除非看到下一只轮船远远地驶来。火轮船就是火轮船,远远地就可以看见船上烟囱里冒出的浓烟。
在一串串鸽铃声中,流亡者们也常见离队而去的鸽子,它勇敢地离开了它的群落,离开了它棲身的流亡者社区,孤傲且孤零零地向遥远的天空飞去,直至融化在远天里。不知道它的这种行为是上帝的意志,还是个性使然。当然,也有新的野鸽子加入流亡者社区的鸽群里来(这一点很像流亡者社区)。这种情景多是在暮秋时节。这时节,覆盖在流亡者社区的树叶子都凋落了,金黄色的枯叶铺满了流亡者经常走的那条羊肠小道。这个画面非常优雅。若是现在,就会有人把它拍下来发到朋友圈里去。天冷了,许多候鸟开始一群群、一队队地飞离了这里。候鸟们离开了之后,流亡者社区的天空显得寂静多了。这样,鸽群就被优美地显示了出来,它们的滞留、它们的孤独、它们的凝聚力、它们相互依存的生活态度,在一串串凄清的鸽铃声中已然被表现得淋漓尽致,也让那些滞留社区的流亡者的心灵得到了某种安慰。是啊,世界上最怕的不是敌人,是孤独。
流亡者社区的鸽子也是跟着上帝流亡到这儿的。谁会想到最初的时候,它们只有一对。这一对鸽子在这个新的地方安家以后开始繁衍它们的后代,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子孙孙,无穷匮也,现在已繁衍成上百只鸽子了。不仅如此,在这期间还不断地有外来的鸽子加入这个群体。像流亡者社区的流亡者一样,鸽子的成分也都比较复杂。
最初,这一对鸽子来自南亚次大陆的卡拉奇。在印度河三角洲的莱里河和玛利尔河之间的平原上,人们到处可以看见成千上万只鸽子,它们几乎统治了那个地方。在流亡者社区天空上飞翔的这一对鸽子,是一位叫“艾伦”的人从那儿带过来的。艾伦是一个流浪汉,他憎恨战争,也曾幻想用战争的方式消灭战争。相当于外国的“阿Q”。这个年轻的流浪汉非常喜欢鸽子,他成天跟鸽群在一起。可是从世俗的眼光来看,艾伦毕竟不是个孩子了,还这样的不定性,于是当地的人们斥责他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人。就是在这样的压力之下,艾伦骑着一头棕色的骆驼,带上他那对心爱的鸽子和琴,沿着历史上的中亚通道,弹着琴,唱着歌,在驼铃的伴奏下,自白沙瓦穿过开伯尔山口,经过阿富汗的喀布尔,又经过索马里,进入克什米尔,再进入中国的新疆。他没做什么攻略,随便走,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家。不幸的是,在他过长城的时候,他的骆驼死了。当天的夜里,骆驼托梦给艾伦,说,亲爱的主人艾伦,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祝你好运。上帝保佑你。后来,艾伦一个人几乎是徒步流浪到哈尔滨的流亡者社区的。
艾伦是流亡者社区唯一的养鸽人。社区里的人都叫他“放鸽人”。他每天早晨会定时把鸽子放出去,像是一种仪式。艾伦流浪到黑龙江的时候已经三十岁了,他是一个有礼貌、有教养的人,说话很和气。社区里的人也同样对他报以善意。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这是所有流落异乡人的共同感受吧。
艾伦除了鹰钩鼻子,还有一脸漂亮的络腮胡子。艾伦喜欢用黑纱巾蒙住自己的下半张脸,仅露出两只眼睛。这让他显得有点神秘。艾伦是一个喜欢交谈的人,只要遇到合适的人、合适的气氛,他总会说,我到人世上来就是想好好地玩一玩。这是真主的旨意。有人问他,那么战争呢?艾伦说,上帝都无法制止的事情,我又有什么办法呢?鸽子们不就是在召唤和平吗?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可以说,放鸽人艾伦是流亡者社区里少有的乐观者。他的那双黑黑的眼睛总是亮亮的,充满了阳光。艾伦的歌唱得也好。傍晚时分,社区里的流亡者们都喜欢唱歌,欧洲的、美洲的,俄罗斯的、英国的、法国的、日本的,等等。唱歌也是流亡者用来倾吐郁郁之情的一种方式。是啊,不喜欢唱歌的人是古怪的人、麻木的人。艾伦喜欢唱那支在古巴、西班牙和墨西哥很流行的民歌:
船儿 载满忧伤离开了海港
天上 鸟儿成双自由地飞翔
海浪 把我包围在寂寞的中央
亲爱的多想和你一起去远方
像一只鸽子在海面上自由飞翔
就算明天有多少的暴雨风浪
只要你陪伴 飞翔在我的身旁
亲爱的小鸽子啊
留在我的身旁
我们飞过岁月的海洋
在爱情的路上
亲爱的小鸽子啊
陪伴我去飞翔
…………
唱着唱着,有人就悄悄地哭泣起来。
莫愁前路无知己。在流亡者社区生活了不长的时间,艾伦就有了自己的媳妇。这个女人是一个混血儿,自称“无国籍者”。女人长得很美,乳房很丰满。艾伦喜欢丰满的女人。只是这个乳房丰满的女人总觉得艾伦在什么地方让她感到没有把握。还有,这个乳房丰满的女人眼睛太勾人了,她那火辣辣又荡漾着万种风情的眼神儿,常常让流亡者社区的一些男人魂不守舍。当然,在生活当中,在我们认识的人当中,这种现象很普遍。他们都是一些健壮、有个性,也多少有一点忧郁的男人。他们太需要爱了,尤其是丰满女人的爱。
艾伦的老婆喜欢喝酒,但艾伦不能喝酒,喝一丁点,脸就红得像熟透了的西红柿。而且喝过酒之后还常常兀自发笑,甚至大笑不止,这让他老婆大惑不解。不过,艾伦从不酒后闹事。在流亡者社区的确有几个不能喝酒的人,喝一点酒就开始耍酒疯,或是开始哭,开始絮絮叨叨、反反复复地叙说自己的不幸。艾伦不是这样,他仅仅是傻笑。这有什么呢?
艾伦为了试试鸽子的認家本领,经常怀揣两只鸽子去一个离流亡者社区三四十公里以外的地方,在那里找一家小客栈,或者某个陌生人家,住下来,将带去的鸽子放飞。看着它们扑棱棱地飞走了,艾伦的心里特别敞亮。由于艾伦经常去这些地方放鸽子,那里的人们都认识他了,对这个爱玩鸽子的人不得不另眼看待。看看艾伦生活得多潇洒。而我们一天辛辛苦苦,究竟为了什么呢?要是能活得像艾伦那样,该多好啊。
每当艾伦外出放飞鸽子的时候,艾伦的媳妇就会借机跑到敖德萨餐馆去喝一杯。她端着冒着白沫的俄罗斯“熊牌”啤酒畅饮着,大笑着。然后,跟几个手脚粗野的流亡者跳舞,这个乳房丰满的女人像一条蜥蜴似的贴在他们身上,尽情地疯着、舞着,让那些男人像大口大口吃捷克肉似的吻着自己柔软的嘴唇。
说真的,抛开男人女人的情绪不说,家愁、乡愁、离国之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流亡异乡的男男女女也只有在这样的情境里才能动感情地讲自己的过去、自己的家族,讲自己的青年时代、自己的初恋。然后是野蛮地接吻、疯狂地拥抱,之后随便找个地方荒唐一番,之后死死地睡去——这一天就算熬过去了,下一天怎么过,那就看上帝的安排了。
艾伦的媳妇之所以喜欢去敖德萨餐馆喝酒、寻欢、耍疯,她也有漂泊不幸的身世。艾伦媳妇的生父是一个山东汉子,是一个流浪在萨哈林岛的中国人。他在一艘俄国商人的小火轮上当厨子,是个做鱼虾的高手,特别是他做的香煎金枪鱼,真是美味。小火轮经常往来于日本和韩国之间。艾伦媳妇的生母是沙俄时代的女人,在萨哈林群岛的一家妓院里做职业妓女。
那个在小火轮上当厨师的中国人,就是艾伦媳妇的生父,把这个眼睛会说话的妓女赎回了家,做自己的临时太太。不幸的是,好景不长,在一个漆黑的夜晚,这个中国厨师在火轮船上做晚餐的时候(当时正在烹制金枪鱼),遭遇了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小火轮船像荡秋千一样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悠来荡去,最后扣了过去,转瞬之间沉到了大海深处。这个眼睛会说话的女人很快又嫁给了一个“跑崴子”的中国老客(“崴子”即“海参崴”,那里的海参像小伙子的小腿那么粗、那么长)。
艾伦的媳妇随着生母和那个“跑崴子”的中国老客来到流亡社区的时候只有四岁。真是一个不幸的孩子。不久,她的生母和那个“跑崴子”的中国老客死于那场鼠疫。是啊,背井离乡的人都有一段错综复杂的历史。比如那个“跑崴子”的中国老客在山东也是有媳妇的。他本打算把他们母女安排到流亡者社区之后自己就回山东去,那里才是他真正的家。但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他和他的临时妻子被疫情捆住了回乡的脚步。
在鼠疫流行的日子里,这个成了孤儿的小女孩儿,在“父”母被送进火堆焚烧之前,嘴里一直弱弱地说着,仁慈的上帝啊,救救我……
总而言之,那场鼠疫使得流亡者社区一下减少了四分之一的人口。当时,所有染上鼠疫的人都被集中了起来,不允许外出。到了晚上,所有死去的患者,或者用马车运到松花江边,一个一个地被投到水里,顺流而下,一直可以从水路回到自己的祖国去;或者被集中到流亡者社区的那个空场上焚烧。漆黑的夜里,流亡者社区到处是一堆堆焚尸之火。火堆的周围是监督执行的医官和死者的家属,还有各类宗教的神职人员。要火化的死人太多了,神职人员要不停地赶往一处又一处焚烧着亡者的火堆。
当时,流亡者社区一带的所有出口和通道都被人把守着,不准流亡者社区的人出去,也不准外面的人进来。在当年的报纸上登过这样一条消息:傅家店地方,自本月初四禁断交通,不准娼寮接客。有滨江厅某科员将宝玉班妓女巧仙等接至三区某号楼上,饮酒为欢已详前报。昨又访闻被医官查明系禁烟所长尹连元,经总防疫局总会办扎饬滨江厅将该员撤革,并枷号游街三日,以示惩戒。一九一一年二月二十一日。
当时,社区的那些流亡的洋人特别悲观。教堂的丧钟不断地被敲响(那是一个很小的、木结构的教堂,叫“旅行者教堂”),流亡者社区所有的人都在祈祷着,个个脸色凄凉,且惶惶不可终日。
艾伦的媳妇就是在不断敲响的丧钟声中,逐渐长大成人的。
从那以后,艾伦的媳妇便说自己是一个无国籍者,没有亲人、没有故乡、没有祖国、没有宗教信仰,只有这么一个不知愁的丈夫。而这个只知道喝酒傻笑的丈夫最爱的并不是她,而是那一群该死的鸽子。
女人和艾伦结合之后,觉得自己是一个倒霉透顶的输家。当时,她是被艾伦那一脸漂亮的络腮胡子、优美欢乐的歌声和一肚子离奇古怪的故事,以及他亲手烤的香喷喷的羊肉串所迷惑了。在那个时代,艾伦的这些所长足以夺得任何一个女人的芳心。所以,她才像发了疯一样,一心要嫁给他。结婚不久,她发现丈夫的精神世界完全被那一群鸽子操纵着,而她仅仅是一个摆设,一个给他做饭、洗衣服、收拾屋子的仆人。
说起来,艾伦家的生活主要是依靠老婆给流亡者洗衣服那么一点收入维持。她也曾给那个后来被人杀害了的英国绅士浆洗过衣服。她脉脉含情地凝视着前来洗衣服的英国绅士,甜甜地微笑着。英国绅士的那一双蓝眼睛太诱人了。不动声色的英国绅士瞟了一眼在一旁喂鸽子的艾伦,立刻打消了染指他老婆的念头。英国绅士毕竟是个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人,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放鸽人绝非一个等闲之辈。
艾伦家的房子是用泥坯和锯末子垒成的,样子多少有些古怪,并且专门有一个简陋的木屋作为鸽子窝。家里还养了许多茉莉花。茉莉花几乎不分季节,常年不断地开,香喷喷的。这样,艾伦的家里永远弥漫着茉莉花的香味。艾伦的院子里拉满了晾衣服的绳子,上面晾着女主人洗的衣服、床单、窗帘等等。干干净净、花花绿绿,煞是好看。不消说,艾伦的老婆是一个爱干净的女人,干洗衣服这活儿简直就是天生的。但是,艾伦的老婆觉得这样度过自己的一生总不是一个办法,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她想要的生活是像现在那些老年夫妻退了休之后,老公拉着老婆天南地北地旅游那样的。那才是她的向往、她的梦、她的追求。
当——当——当——教堂的丧钟又一次敲响了。这表明流亡者社区又死了一个流亡者。丧钟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敲响一次。丧钟每响一次都让艾伦的妻子陷入沉思。晚上睡觉的时候,艾伦对他的女人说,你好像有心事?
女人说,能有什么心事呢?沒有。唉……
每逢教堂的丧钟响起,艾伦和他的妻子都会去参加葬礼的。每次参加葬礼,他们夫妻都会穿戴得整整齐齐,并将一束鲜花放在死者的墓碑前,说,愿上帝保佑你。
艾伦的妻子说,如果上帝会保佑我们,我们就不会到这里来了。
艾伦说,上帝不是一直陪在我们身边吗?
那个英国绅士的葬礼,他们夫妻也参加了。他们在他的墓碑前放了一束洁白的茉莉花。艾伦还在这个英国绅士的葬礼上放飞了两只洁白的鸽子。希望这两只鸽子能够陪伴这个英国绅士到天国去。
平时,每当放鸽人在流亡者社区的涅克拉索夫街头见到那个英国人,总是微笑着向他点头示意,然后他们在街头互相鞠躬。他们好像彼此都看透了对方的底细似的。那么会有什么样的底细呢?常常是什么底细也没有,不过是流亡者的一种脆弱的心态而已。
可这个英国绅士却认为这个流浪的放鸽人一定有着不可捉摸的过往……
在频频敲响的丧钟声中,艾伦的女人终于把一切都看透了。她开始认识到自己还年轻,而丈夫对自己又是那样的漠不关心。有时候她装作无意地透露自己在敖德萨餐馆的轻佻,艾伦却像没听见一样。冷漠和熟视无睹,是对女人最残酷的折磨。她想,自己得下决心做点什么,也该做点什么了。毕竟自己是一个女人啊。
于是,艾伦的女人开始利用丈夫外出放飞鸽子的机会去敖德萨餐馆。在餐馆里,她大胆地勾引喝酒的流亡者。然后,把他们当中的某个悄悄地带回到自己的家里来。
遗憾的是,并没有一个流亡者真正地爱上艾伦的女人。原因之一是,放鸽人媳妇的那一双常年洗衣服的手太难看了,粗糙不堪,像一个苦力的手,青筋突暴的手上爬满了沧桑。任何一个男人看到她的手都会倒胃口的。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哪。
艾伦放飞的鸽子在他回来之前已经飞到了家。这时候,放鸽人的媳妇就把刚刚飞回来的鸽子弄死,扔到松花江里去。她要让他失望,而失望就能激起丈夫一次又一次新的试验和新的放飞,而新的试验和新的放飞,就会让丈夫一次又一次地揣上鸽子离开家,踏上新的旅程,这样,她便有机会和那些男人鬼混了。性,对流亡者来说不仅仅是一种享受,更是一种安慰。
这件事在流亡者社区,除了放鸽人艾伦之外,人人都知道。
那是一个有点不寻常的夏天,几乎从白天到夜晚总是雷声滚滚。之后,大雨如注。放鸽人的媳妇就是在这样的天气里失踪了。更为蹊跷的是,她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把艾伦所有的衣服都洗得干干净净,并且叠得整整齐齐。这显然是为离开做好了准备。放鸽人的媳妇失踪以后,社区里的人们开始窃窃私语,他们在探讨这个女人为什么要离家出走。难道她去山东了吗?要么是她突然悔悟了,不再喜欢这种醉生梦死、毫无希望的生活了?也有人质疑,既然是离家出走,为什么选这么糟糕的天气呢?还有人猜测她是不是被某个情人杀害了,然后装进麻袋里,麻袋里放上石头,扔进了松花江。这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呀。有人反驳说,这也太具体了,就好像是你干的。那人说,江北胡子绑票不都是这么干吗?总之,众说纷纭。警察也到流亡者社区敷衍了事地调查过,做了笔录,询问了几个一问三不知的人。然后,就再没下文了。
艾伦的媳妇走的时候带走了一对鸽子。这又让社区里的流亡者产生了更多的联想:可能这个女人需要这对鸽子,在适当的时候让鸽子飞回来给她的男人报个信儿吧?众人都觉得这个推测比较可信。至于说她离家出走的原因,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她绝对不是跟某个男人私奔了,因为社区里的男人一个也没少,除了死掉的。
开始,艾伦并没当一回事,以为到时候他的女人一定会像他训练的鸽子一样,重新飞回到自己的家。
半个月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风冷了,秋天来了,大雁开始向南飞了……
如此看来,艾伦的媳妇是不肯给这个流浪汉的故事留一个圆满的结尾了。
从那以后,艾伦不再养鸽子,随便这些鸽子去哪里他不再管了,也不再喂它们。鸽子多聪明啊,既然没人待见,就渐渐地散了。艾伦开始不断地喝酒,很快就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酒徒,只是,他现在喝完酒不再是笑个不停,而是默默地流泪,或者号啕大哭。不久,放鸽人艾伦沦落成了流亡者社区的一个货真价实的乞丐。
艾伦根本没有想到,没有女人的日子会是这样,过去他一个人的时候,过得也蛮好的呀。社区里的人们常常看见他坐在院子里,望着院子里空空荡荡的晾衣绳发呆。
也有一些流亡者社区的人认为,一个游手好闲的、喜欢养鸽子的人,落到这种地步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那个英国绅士曾经说过,艾伦是一个有来历的人。可是像这样一个人,他会有什么样的来历呢?他怎么会是一个有不为人知的来历的人呢?那个英国绅士已经死了,或许他真的知道点什么。谁知道呢。
空阔的天空上,偶尔有鸽子飞过时,曾经的放鸽人艾伦一定会用手遮住刺眼的阳光,眯着眼睛仰头观看它们。可以这样讲,他认识他养过的每一只鸽子。但是,这些在他头顶上飞过的鸽子没有一只是他认识的。
艾伦多么希望自己的女人再回来呀,好让自己重新开始过去那种养鸽子的好日子。
入夜,乞丐艾伦在流亡者社区的一个僻静的街头点上一堆火,他倚在墙角那儿,睡了。睡梦中,他的那头骆驼又回到了他的身边,他骑上那头棕色的骆驼,背上他的琴,揣上他的鸽子,上路了——他的灵魂要回卡拉奇去,前头还有几万公里的路哪……
一夜之间,流亡者社区的大雪覆盖了他。
流亡者社区的大雪铺天盖地,举世闻名。
教堂的丧钟敲响了……
伴随着钟声,艾伦的老婆带走的那一对鸽子飞回来了,它们就落在艾伦家的院子里。当然,上帝看见了绑在鸽子腿上的那封信。可其他人谁在乎这种事呢?
几天以后,那对鸽子又飞走了。
英国绅士
现在说一说那位英国绅士。
英国绅士住在流亡者社区的河曲街上(离敖德萨餐馆很近)。虽然是一位沦落他乡的流亡者,但他依然保持着老式的英国打扮,高高的礼帽、燕尾服、尖头儿的皮鞋(这也是流亡者对自己祖国别样的爱)。当然,这位英国绅士的打扮并不是一成不变的。有时候他会穿那种芥末色的西式的猎装,戴着猎帽,如果背一支双筒猎枪就配齐了,只是从未看他出去打猎(可能是对自己曾经的过往的一种怀念吧)。他的手里永远拿着一根文明棍儿——这是这位英国绅士的标配。他戴的是那种卡在眼眶上的单片儿眼镜。下雨天,他会穿上那件斗篷式的雨衣,看上去像一个侠客。
这个地方水草丰美,特别是打野鸭子会有很好的收获。最早,这里的人就是靠打鱼、卖羊草、赶马车为生。这一带所有自然形成的街道名字的第一个字都是“河”字,如河网街、河曲街、河梁街、河图街等等。这个地方紧挨着松花江。早年的松花江还是一条无拘无束的野河,经常野水泛滥,导致这里水汊纵横。可以说这一带无街不水,无水不街。以舟代步是这儿的寻常风景。这一点很像威尼斯水城。十月革命前后,由于大量的俄国侨民来到了这里,街道不再是“河”字打头的,都是俄文名字,譬如,河江街过去叫“沃特利夫那牙街”,河梁街叫“不利给力那牙街”,河洛街称“多罗斯夫卡牙”街,等等。这里几乎全是俄罗斯风格的房子,独门独院,大多是木刻楞或者是板加泥的房子,也有板加锯末子构筑的房子(这种房子虽然看上去比较寒酸、原始,但它可以抵御零下四十摄氏度的严寒)。家家的院子里都种着各种果树,如沙果树、樱桃树、梨树,或者铃铛果树。毫无例外,每家的院子里固定会有一只舢板船和冬天用的雪橇。春夏的时候,家家的院子里都种着一堆乱哄哄的花。俄国侨民(或流亡者)很少种蔬菜,大葱、香菜、小白菜、生菜,随吃随摘多好,可他们不种。这些外国流亡者倒是喜欢种一种“野茴香”,做汤用得着。我们常说的红菜汤、苏伯(汤),里面有碎牛肉、土豆块、西红柿、大头菜,但必须要有野茴香味儿才正。这里的俄国流亡者主要是养奶牛为生。外国人喝牛奶就像中国人喝茶,牛奶是他们每日生活之必需。当然不可能家家都养奶牛,还有成衣匠、鞋匠,理发馆、面包铺、点心铺、化妆品店,等等。我之所以称这里是“流亡者社区”,是因为这里设施齐全,有俄侨小学、教堂(圣伯里斯教堂),還有食杂店、肉铺、药店、服装店、餐馆和面包房。这完全是一个社区的规模。
英国绅士居住的河曲街,俄国人称“罗蒙诺索夫街”。这个罗蒙诺索夫究竟是不是俄罗斯的那个大文学家罗蒙诺索夫就不知道了。英国绅士住的是一幢木刻楞房子,这种房子纯粹是用红松的原木搭建的,冬暖夏凉,非常舒适。特别是春天的时候,可以闻到红松的清香。英国绅士的家照例有一个很大的木栅栏院子,院子里有山丁子、沙果、樱桃、花红等果树。比较特别的是院子里有一株高大的核桃树。栅栏院的一角是一个牛棚。不过,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个牛棚已经荒废多年了,那里从未传出过母牛由于乳房胀奶发出的哞哞叫声。现在牛棚里除了旧箱子、生了锈的牛奶桶和蜘蛛网外,已然是田鼠的乐园了。
我们还原一下昔日的时光。
英国绅士站在自己的住宅前,一副很惬意的样子。流亡者社区的太阳像瀑布一样朦胧而浓厚,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让人困惑的异国风情。到了春天,流亡者社区每一家的栅栏院里都开满了鹅黄色的迎春花。你会以为这儿是上帝的后花园呢。是啊,不要以为流亡者的栖息地就没有诗情画意了,其实,人的流动从某种意义上讲,也是美的流动。令人不解的是,这个英国绅士给自己起了一个德国名字——弗舍尔。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难道是他有什么难言之隐吗?或者想掩盖什么?这位弗舍尔绅士原名又叫什么呢?
像一出话剧那样,我继续从具体的场景开始。
文质彬彬的英国绅士将自己的手杖和礼帽放到一位美丽的女子的壁炉上,一言不发,深情地看着那个女人。壁炉里正燃烧着榆木柈子(我曾经称哈尔滨是一座“榆树之城”),屋子很暖和(这位英国绅士有一双让女人着迷的眼睛)。在对视当中,英国绅士和女人都心照不宣地笑了。
院子里的奶牛由于乳房胀奶哞哞地叫着。
英国绅士问,它叫什么?
女人狡诈地说,它希望有人抚摸它的乳房,先生。
说完,两个人都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女人说,来吧,我的宝贝,抓紧点,牛不挤奶会胀得受不了的。
英国绅士说,是啊,我们抓紧。
这个女人非常漂亮,看到她的第一眼就会令人终生难忘。这个女人不仅漂亮,而且性感,衬衣里的两个大乳房总是热气腾腾的。特别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牙齿,不仅洁白而且非常精致,好像从未使用过似的。
这位正在和英国绅士男欢女爱的女人叫安娜,她是一个性格开朗的女人,来自伊尔库斯克。第一次在安娜的床上,英国绅士甚感意外,对她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他毕竟是个情场上的老手了。他心里想,这个安娜真是妙不可言。
安娜同英国绅士连续地幽会过几次以后,一直很兴奋,干起活儿来像一只活泼欢快的小鹿。此时,安娜明显地感到了几个俄国女人对她的嫉妒。有时候,她们像开玩笑似的对安娜说,要知道,我们的祖先是把你这样的女人当畜生卖的。听到俄罗斯女人这样说,她哈哈大笑起来,亲爱的尼娜·伊万诺夫娜·罗果夫,谁会相信这种事儿呢?不过,好男人总会被一些女人惦记,这可是事实。
英国绅士每次和安娜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先掏出他那只漂亮的银怀表看看,然后说,好了,亲爱的,我们开始吧,不然您的奶牛又要叫了。
安娜说,计时开始了?
接着,这个英国绅士把挎在胳膊上的手杖横放在壁炉上,并将礼帽放在那本精装的诗集上。
在河网区的流亡者眼中,这位英国绅士俨然是一个诗人。这儿的人们常看见他怀里夹着一本诗集走在涅克拉索夫大街上,好像诗集是他的身体组成部分一样。
院子里的奶牛叫了又叫。可怜的畜生,屋子里的男欢女爱还没结束呢。
变成了橙黄色的夕阳悬在西天一线,此刻,流亡者社区已经是家家炊烟了,无数只老鸹都呀呀地飞到了雾霭缭绕的树林里去了。正像这些流亡者所说的那样:乌鸦也能展翅高飞。
英国绅士一脸满足地出来了。他在房门前的木走廊那儿站了一会儿,然后优雅地走下木台阶,穿过哞哞叫的奶牛,推开栅栏门走了。橘色的夕照就铺在他的大衣上,感觉像上帝仁慈的手温暖地抚摸着这个可怜又多情的孩子——夕照下的景色可真美呀。
这个英国人有一副漂亮的络腮胡子,但是他有一点轻微踮脚。还是那句老话,踮脚的绅士也是绅士。
踮脚的英国绅士喜欢抽烟斗,他吸烟的样子迷人极了,至少在一些女人眼里是这样的。
流亡者社区的侨民都认识他。英国绅士见到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脱帽敬礼,这是他的习惯动作。显然他是一个有教养的英国绅士。只是,在一个树叶落疯了的金秋时节,这位英国绅士被人杀害了,就死在他家那个废弃的牛棚里。
大清早,人们发现他仰面躺在牛棚里,牛棚里满地厚厚的落叶,他蓝色的眼睛是睁着的,正凝视着西红柿一样的朝阳。他的怀里还揣着一本拜伦的诗集。
四周静极了。
突然,安娜像疯了一样地哭了起来。
围观的流亡者们默不作声地看着。面对死亡,这些流亡到异国他乡的侨民很少哭泣。
树上的叶子仍在纷纷扬扬地往下落着,像是要把这位英国绅士掩埋起来。
安娜站了起来,逐个地揪住每一个围观的流亡者,目光锋利地问,告诉我,是你干的,对吗?
被揪住的人大都微笑着摇摇头。
经过检查,英国绅士身上的那只漂亮的银怀表不见了,他的背部被攮了一刀。警官看了看刀口,又目光锐利地审视了一遍所有围观者的脸,颇为自负地说,是芬兰匕首。
流亡者社区的人都知道,这个英国佬并没有多少钱,他只是一个体面的穷绅士。他像很多男人一样喜欢女人,并轮番地和她们谈情说爱,讲一些有趣的故事,比如法国菜、东方快车、神秘的金字塔等等。他还喜欢朗诵诗。他的魅力在于他能够轻而易举地让那些流亡在这儿的女人堕入情网,使她们暂时忘掉远离故土的忧伤。这些女人都十分爱怜这位英国绅士。而这位英国绅士似乎一直是靠着她们的接济维持着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尊严、自己的紳士风度和作为一个英国人的荣誉感。
英国绅士每天清晨和傍晚都出来散步,或者站在流亡者社区的边缘上,看日出、日落和满天炫丽的晚霞。他经常掏出他那只银怀表看看,这几乎成了他的一个标志性的动作。
教堂的钟声响了,英国佬被下葬了。
英国绅士平时非常热衷于剪辑报纸,特别注重收集世界各国的政治、军事和经济形势的消息。现在,他剪辑的这些报纸也作为陪葬品跟他一道下葬了。
一个叫玛拉的俄国女教师,在他的墓碑前朗诵了这个英国人生前最喜欢的、英国著名作家劳伦斯的一首诗:
请把月亮放在我的脚边,
把我的双足放在月亮上,
就像一位神那样!
啊,让我的双踝沉浸在月光里,
这样我就能稳稳地脚上穿着月儿,
双足明亮而又清凉,
走向我的目的地。
因为太阳怀有敌意,
现在这个
他的脸庞好像一只红色的狮子。
这一次,安娜却出奇平静。她已经显怀了,毫无疑问这是英国绅士的孩子。
上帝,这是个不幸的女人。
参加葬礼的流亡者一个一个地过来吻她,安慰她。
她说,谢谢。
最后,参加葬礼的人都走了,寂静的墓园里只剩她一个人。
那个看墓园的白俄老头儿和他的狗默默地坐在另一边。这个老人对于死亡早已麻木了。
安娜想起了那个英国人对她讲的那些有趣的事:从威尼斯经布鲁克、苏黎世、巴黎,再横渡英吉利海峡抵达伦敦的东方快车;东方快车通过二十公里长的辛普隆隧道;东方快车上的豪华餐厅——法国的水晶玻璃酒具、西班牙的皮沙发、大理石盥洗室里的丝绒帷幕、东方的地毯……
安娜还记得英国绅士给她朗诵诗歌时那副动人的神态。
安娜想,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英国人呢?他为什么流亡到寒冷的哈尔滨呢?
从墓园的上空,可以看到大雁往南飞了。是啊,英国佬永远回不到他的祖国英国去了。
在流亡者社区有一小块儿由一圈高大的钻天杨围起来的墓园。到了晚上,那个看守墓园的白俄老头儿用枯树枝笼一堆火,坐在那里取暖。这个老头儿先前是一个猎人,他喜欢这样的生活。墓园里,每一座流亡者的十字碑都在闪烁着坚硬且湿漉漉的光。
流亡者社区一带到处都是各种各样的树,这使得社区的景观具备了优雅的层次感,很像俄国的西伯利亚,或者英国的科茨沃尔德山林。到了秋天,秋风吹过来,枯枝、落叶满地皆是。当地的中国人和侨居在流亡者社区的俄国人会把它们拾回去烧火做饭。须知,到了北风呼呼的大雪天就不能出来拾柴了。
冬季,流亡者社区的大雪特别厚,最深的时候能没人的腰。流亡在这里的外国人都穿着长筒皮靴子,或者穿着我们常说的那种高筒的毡疙瘩。
这个世界上被人们遗忘最快的,就是他人的死亡。但是,那个被杀害的、文质彬彬的英国绅士却频频走进安娜的梦里来,使这个不幸的女人一次又一次欢快地呓语不止。
如此空寥而寂静的雪夜,似乎能清楚地看到那个英国绅士推开安娜的栅栏院大门,经过牛棚,踏上木台阶,拉开她的房门……
这桩杀人案一直没有破。直到安娜生下了他们爱的结晶“艾曼”(“艾曼”意思是“上帝仁慈的赠礼”)之后也没有破案。艾曼长到七八岁了,案子依然没有破,警官说,一点线索都没有。它成了流亡者社区的一桩悬案。
是因为那只漂亮的银怀表让那个英国人命丧九泉的吗?
记得还是春天的时候,那个英国绅士常去松花江边,站在那儿看松花江上源源不断向东流去的冰排。
一个当地的中国渔翁问他看什么。
他说,这条河很像英国的泰晤士河啊……
艾曼长到十六岁的时候,流亡者社区多多少少有了点不大不小的变化。
十几年的沧桑、十几年的流亡生涯、十几年的期盼、十几年的太阳和月亮、十几年的岁月之风,使得流亡者社区的那些欧式住宅变旧了。不仅如此,像雨后的蘑菇一样,流亡者社区又繁衍出许多的新面孔,其中不乏新的混血儿——这些流亡者离自己的祖国,离自己的故乡越来越遥远了,也越来越陌生了。他们的子孙已经能流利地使用汉语了。
那桩英国人被杀的案子好像根本不曾发生过一样……
有轨电车一通,流亡者社区的夜空常出现类似闪电的景观——那是有轨电车在天线上摩擦出的钢蓝色火花。被摩擦出的火花随着叮叮当当行驶的有轨电车,像节日的焰火一样纷纷下落。
十六岁的艾曼成了有轨电车上的售票员。当有轨电车上完最后一名乘客时,他就对司机大声喊,开车!有轨电车便叮叮当当地开走了。
乘有轨电车的人大都是侨居在流亡者社区的洋人。当地的中国人从不坐它,他们更喜欢走步。
艾曼长得很帅,有一双像他父亲一样的蔚蓝色的眼睛,高鼻梁下是薄薄的、欧洲人式的嘴唇。
安娜继续饲养她的奶牛。艾曼就是靠着这些奶牛的奶水滋养大的。安娜每天挤奶、送奶,洗刷奶牛,收拾牛圈。安娜可真能干,她每天的一大清早就走出栅栏院,推上她的木板车,沿着涅克拉索夫大街去挨家挨户地送牛奶。她送的牛奶质量很不错,因为兑的水少,所以喝起来味道很香、很醇。
安娜逢人便讲,自己的儿子艾曼是英国人,是伯爵的儿子,是诗人的儿子。他的父亲曾坐过世界上最豪华的东方快车……
这时节的安娜已经胖得像一個啤酒桶了。晚上,她呼噜震天,每翻一次身,那只木床都被压得吱呀乱响。
安娜一直坚持在英国绅士的忌日和春天到来的时候,到他的墓碑前献上一束鲜花,然后坐在那儿休息一会儿,想一想他们在一起的美妙时光。过去的一切,像无声的电影一样从她的面前掠过,让她沉醉,也让她感到无比痛苦。有时候,她会坐在墓碑旁打开一本诗集,轻轻给这个英国人朗诵。她甚至想,如果英国绅士不被人害死,他一定会带着她和他们的儿子回英国去的,去享受北大西洋暖风的沐浴,去参观大英博物馆、白金汉宫、圣保罗大教堂、格林威治山,甚至会领着他们娘儿俩坐一次东方快车……
那个看守流亡者墓园的白俄老头儿早死了。这儿几乎变成了荒芜的墓园。到了夜晚,墓园一片漆黑,偶尔飘浮着的鬼火,无论如何也没有当年那种篝火熊熊的瑰丽景观了。安娜死了,就埋在这个英国人的墓穴里。这种合坟的做法是纯中国式的。安娜在临终前嘱托儿子艾曼,把她和他的父亲合葬在一起。
令人诧异的是,在合坟的时候,人们在英国人的棺材里发现了那只银怀表。这只银怀表稍加调理竟又铿锵有力地走了起来。这让在场的人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了。
这个被害的英国绅士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似乎这个英国佬的鬼魂仍然在流亡地的河网区游荡。
不消说,这块银怀表归艾曼所有了。
艾曼带着这块真正的英国怀表,看时间上班下班。有时候,流亡在这里的洋人和混血儿发现,艾曼的有些动作特别像他死去的父亲,尤其是他交叉着双腿倚在门框那儿吸烟斗的样子。
黑瞎子
先前,我住在“偏脸子”铁路房一带。那儿的街道大部分也是外国名,例如,华沙街、科洛列夫斯卡亚街、日托米尔街、塞瓦斯托伯尔斯卡亚街、耶戈尔街、特维乐斯雅街等等。不消说,这儿曾经是那些外国流亡者居住的地方,附近还有铁路工厂、铁路子弟小学和中学、商店、教堂、咖啡馆、面包房等等。所谓的“铁路房”是中东铁路员工居住的地方,一律是单体的俄式平房。那个时代没人喜欢住楼房,只有独身的人才不得不住楼里的宿舍。听说现在有些外国人到中国来,发现有那么多的高楼,错误地以为中国的独身者很多。
这些铁路房是中东铁路当局给铁路员工建造的,家家有一个木栅栏院子(官員的房子会更好一些,除了卧室、客厅、书房之外,还有冷藏室、地窖、玻璃花房和小型桑拿屋),有点类似于别墅。这种房子如今在东、西欧还可以见得到。
我家后院的那幢俄式平房里住着一个犹太老人。我常见到他,邻居嘛,抬头不见低头见。这个老头儿有一点倔。是啊,我接触的老人家倔的比较多,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或者是另一种脆弱也未可知。
这个老人的身体像熊一样健壮,留着黑蓬蓬的胡子,头上戴着那种小圆帽,春秋冬三季,脚上总是穿着一双笨重的高筒毡靴,这几乎是他的标配。他身边有一只与他形影不离的黑狗,叫“黑瞎子”(即黑熊)。叫长了,附近的人把狗的主人也叫“黑瞎子”。久而久之,人们已经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了。后来我查了一下,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他的名字居然和那位苏维埃的红军缔造者之一相同,也叫托洛茨基。
那幢俄式平房里只住着黑瞎子一个人。他不跟流亡者社区的那些侨民来往,跟谁也不来往,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的个性使然。在每个星期六的“安息日”,他会带着狗,去通江街南头的那座已经人去楼空的老教堂。
黑瞎子坚持走着去。无人教堂的大门照例是锁着的。他就站在教堂的外面,头靠着墙。那只黑狗一声不响地站在他身边。下雨了,他就打开黑伞,依旧站在那里。下雪的时候他穿着一件山羊毛大衣,围着很厚很长的围脖,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黑狗和他的身上都落上了雪花。一人一狗像一组雕像。见到这种情景的人,笑的不笑了,唠叨者不唠叨了,即便是哭泣者也停止了哭泣,都会凝神地看他一会儿,默默地走开。
除了去教堂,黑瞎子有时候也会去商店。他会从商店里买一些香肠、面粉和其他的生活必需品。有人发现他还买了一些文具之类的东西,于是便有人猜测,这个黑瞎子也许是一个喜欢写日记的人吧。
黑瞎子的院子里种着好几棵果树。等到樱桃、李子、杏成熟了,树枝被累累的果实压弯了,他也不摘,也不像许多侨民那样做果酱或者酿酒。于是,附近的小孩便跳到他家的院里偷果子吃,听见黑瞎子的脚步声就跑。不过,黑瞎子似乎并不太在意这种事儿,即便看见有小孩子在院子里偷摘果子,他也像没看见一样。久而久之,孩子们认为黑瞎子是一个睁眼儿瞎,于是越发地大胆起来,仿佛是在自家的果园一样。倒是附近住的其他人看见了,会把这帮孩子轰走。
夜里,黑瞎子喜欢站在院子里看天上的那轮银盘似的月亮。月光把他和他的狗镀成了银色,像一幅童话书里的插图。他当然不瞎,只是凝神地看着。这难免会引起附近人们的猜测。是啊,他可能想家了。大家都知道他是俄罗斯人,可他究竟住在俄罗斯的什么地方却没人知道。没错,世界上每一个流亡者都是一个谜。那么,他有家没有?有媳妇没有?有孩子没有?有他自己的土地没有?他会不会在俄罗斯也是一个人生活呢?还有,是什么原因让他跟随着上帝流亡到了这里?当然,大家仅仅是背后悄悄地猜测而已。在俄罗斯文化当中,打听别人的家事是很不礼貌的。
黑瞎子在这儿居住好多年了。夜里,走夜路的人会看见从他的那扇窗子里透出橘色的烛光。后来,那橘色的烛光灭了。不知道他去了哪儿。他那幢上了铁锁的房子也渐渐地破败了。有人猜,或许他去了教堂,或许他去了江边——他和那只叫黑瞎子的狗常去江边坐着。他好像很喜欢江水,还喜欢坐在那儿画着什么,难道他是一个落魄的画师?有人猜得更离谱了,说他一定是看到了一只回俄罗斯的客船,便鬼使神差般地登上船走了。有女人说,难道他真的舍得把家里的一切都扔掉?
他是被神召走了。一个人说。
另一个人说,对呀,神也需要画匠。
几年以后,孩子们从他房子破碎的窗户钻进屋子里,发现屋子里有许多画,有油画、素描和水彩画。这些画里的人物都是一些陌生的面孔,也有几幅风景画。显然他画的是俄罗斯农村的景象——收割后的麦田、冒着炊烟的小房子、在泥泞的道路上走的牛等等。有人猜,这大概就是他的家乡吧。在这些画里也有一些是描绘大都市的,很显然,那是彼得堡,有的是雪天的彼得堡,有的是雨天的彼得堡,有的是金秋的彼得堡。在画中行走的人物纯粹是城里人的打扮。人在异乡为异客,这些画让人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
孩子们把屋子里的画都拿出来摆在院子里,附近的邻居们都围过来看。有人说,真没想到,这个笨拙的黑瞎子居然还是一个画家。你瞧,他画得多好啊。
既然黑瞎子已经不在了,显然这些画他也不要了。于是,这些画陆陆续续地被周围的邻居拿走了,挂在了自己的家里。
从此以后,黑瞎子的身份和背景变得更加扑朔迷离起来。然而,在这些画作当中最吸引人眼球的,是几幅裸体女人的画像,有的女人侧身躺在那里,有的女人就坐在椅子上。难道说,这些女人是他的妻子、恋人,或者情人?还有,既然他离开了这里,为什么不把这些画作带走呢?这应当是他心爱的东西呀。
戴维琳
对于有没有必要将戴维琳这一篇也选进来,我很纠结。毕竟,戴维琳并不是跟着上帝流浪到这里的,她是丹麦领事馆的一名职员,有一份体面且有保障的工作。不过,我转念一想,毕竟戴维琳是在异国他乡工作,也应当算是背井离乡的另一种流浪吧。于是就把这篇文章收了进来。
认识戴维琳事出偶然。我是在文联资料室里意外发现了有关戴维琳的资料的。这里需要说明一下。这幢昔日的丹麦领事馆大楼,后来被分给了“哈尔滨文学艺术界联合会”。这种现象在全国比较多。这是一九四五年或一九四六年的事。到了二○○○年,文联新一届领导上任,有些科室、部门,根据新领导的要求需要重新布局,重新规划。其中,我们编辑部对面的资料室需要搬家,对文联的文人们来说这可是一个欢乐的节日。在资料室搬家期间,文联的文人们常自发地过去看看。是啊,闻到了腥味儿,猫儿岂能放过?我也从中拣了一些旧书(不过,我下手有点晚了。显然,有些人事先知道资料室有一个“淘书”的“活动”)。我发现在这一袋袋被挑剩的书籍当中,也有一些散乱的、有关老哈尔滨的资料。那些年,我写过一本《哈尔滨人》,这事儿已经翻篇儿了,我对这些东西并不感兴趣,不过我倒是发现了一捆外文资料。当时,我像一个拾荒者一样,不顾体面地蹲了下来,在这一捆被打算当废纸卖掉的旧资料当中挑了挑,发现有一沓外文资料可能有价值,便从中捡出来,顺走了。那位管理资料室的老姐姐瞅我还直笑。有时候笑也是一种“语言”,她分明在说,你懂外文吗?拿这些东西。我回过头冲她嫣然一笑,说了一个字:玩。
在这一扎信函与公文当中,通过软件翻译,我看到了一份有关戴维琳小姐的资料(厚厚的一个档案袋),其中有一九三五年英国转给丹麦领事馆的一份通知。档案袋里有好几张照片,从照片上看,戴维琳小姐不仅气质好,长得也很漂亮。她引起了我的兴趣,不单是因为她漂亮,更是因为她的经历。这个档案袋里还有一束干枯的花,我不认识这是什么花。后来通过一款手机应用程序才知道这是毛毛花。这并不是一种好看的花,可是她为什么对毛毛花情有独钟呢?
戴维琳小姐是英格兰人,出生在一个贵族家庭。母亲来自德国的“啤酒之都”慕尼黑,是犹太巨商的女儿。戴维琳从小受过良好的教育,能讲一口流利的法语、俄语和德语,当然还有希伯来语,其他语言也略通一二,如汉语。她喜欢汉语,只是学习汉语太难了,对许多英国人来说,学习汉语不啻一桩苦役。这一点,我是从戴维琳小姐的一本日记当中发现的。
戴维琳有一个姐姐,姐俩儿同时毕业于伦敦V大学。不妙的是,她们姐俩儿几乎同时爱上了一位经常到她家做客的、风度翩翩的年轻伯爵。年轻的伯爵也清楚这对姐妹都爱上了他。坦率地说,他更喜欢戴维琳。
年轻帅气的伯爵和戴维琳之间的恋爱关系,似乎并没有什么问题。只是,不知是什么缘故,这个年轻的伯爵又爱上了戴维琳的姐姐,并在姐姐巧妙的引导下,迅速地进入了实质性的阶段。说句粗鲁的话,他们睡在一起了。
伯爵和姐姐结婚的前一天,伤心的戴维琳离开了英国。看来,不仅是莫斯科不相信眼泪,英国也不相信眼泪。戴维琳不单单是对姐姐、对年轻的伯爵绝望,对整个英国都绝望了。她下定决心,从此不再为英国做任何事情,她认为英国的文化不仅丑陋,而且可耻。
是啊,这种尴尬的事让戴维琳无法做出任何过激的举动,比如大闹一场,比如报复。毫无疑问,姐姐是她的情敌,但同时她们又是一奶同胞。
伤心的戴维琳离开英国,去了俄国的西伯利亚——那是沙皇流放犯人的苦役地。戴维琳在那个苦寒之地艰难地生活了一段时间,但是,她终归不是那里的“虫”。
这样,戴维琳从俄国的西伯利亚又來到中国的哈尔滨。这时候的戴维琳已经完全是俄国小姐的打扮了,披着厚厚的羊毛披巾,穿着长长的玄狐大衣,戴着一个火狐皮抄手。戴维琳是随着那些犹太人乘东清铁路的蒸汽火车来到哈尔滨的。
戴维琳小姐住在中国大街上,即现在的中央大街。当时的中央大街因临近松花江的码头(那是运送铁路器材的必由之路),道路十分泥泞。当地人经常看见戴维琳一个人走在这条泥泞的路上,去一所名叫紫罗兰的小学,在那里教英语。开始那里的教职员工以为她是俄国人,后来才知道她是英国小姐,且已然是老小姐了。美好的岁月也是一把锋利的匕首。
外人无法走进戴维琳小姐的生活。人们对她的个人生活几乎一无所知,只是偶尔看见她去秋林洋行买面包、香肠,一个人去米娘久尔咖啡店喝咖啡,不看报纸,也不看杂志,只是扭过头看着窗外纷纷的落叶,或悠然飘落的雪花。也有人看到她去文具商店买绘画的颜料,或者去伊丽莎白乐器商店买唱片。
从她的这些生活轨迹,我们就可以大致猜出她个人生活的样子。
当年的哈尔滨已然是一座容纳了众多异乡客的洋气的城市。只是,众多异乡客的身世,对外人来说,永远是一个个无法破译的谜。戴维琳小姐不过是其中之一。
…………
我看到的这份来自英国的公函副本,内容是,英方请丹麦驻哈尔滨领事馆转告戴维琳小姐,即:她是当时留在中国内地的最后一个英国公民,英国政府愿意提供一切方便,协助她回国,云云。
戴维琳小姐接到这份丹麦领事馆转来的通知时,已经七十六岁了。戴维琳小姐回到英国以后,刚下了火车,就看见两个中年人在那儿等着她,并且把手中的鲜花送给她。这是一束毛毛花。戴维林小姐一边流泪一边不断地摇头说,姐姐还没有忘记我喜欢毛毛花。
戴维琳小姐于一九七五年在伦敦去世,享年九十八岁。回国后的漫长岁月是姐姐的两个孩子陪伴着她。她的姐姐和姐夫已于三十五年前去世了。
死亡的另外一个功能,就是终结在世时所有的恩怨。戴维琳小姐原谅了姐姐。
有人看到戴维琳小姐到姐姐和姐夫的墓地献了鲜花。
戴维琳小姐终身未嫁。
是啊,爱情有时候可以毁掉一个人的终生,或者终生让人寝食不安,难以忘怀。
这些资料当中还有一些关于她的工作上的记录,这些记录不仅不适合小说,也不适合诗歌,更不适合报告文学,它仅仅是冷冰冰的档案。戴维琳小姐就是面对这些冷冰冰的档案工作了大半生。当然,这并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后记
早年,流亡在哈尔滨的外国侨民很多,自然,他们的故事也很多。可惜的是,许多精彩的故事在他们离开这座城市时,也被带走了。虽然我所知道的仅有这么一点点,但思来想去,我还是觉得有必要重新整理一下,加工一下,润色一下,把残缺的部分补齐,再陆陆续续地献给读者。
原刊责编 莫 南
【作者简介】阿成,原名王阿成。著有长篇小说《忸怩》等四部,短篇小说集《安重根击毙伊藤博文》《东北吉卜赛》等二十余部,散文集《馋鬼日记》等十余部,并创作电影剧本《一块儿过年》,电视纪录片《一个人和一座城市》(上、下集)等。短篇小说《年关六赋》曾获1988—1989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短篇小说《赵一曼女士》获中国首届鲁迅文学奖,《秀女》《丙戌六十年祭》分获《小说月报》第十一、十二届百花奖,以及其他多种奖项。其作品被译成英、法、德、日、俄等多国文字。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哈尔滨市作协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