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原来没有外号

2023-05-15 01:29肖克凡
小说月报·大字版 2023年3期
关键词:金冠秃子外号

我家搬进金冠花园新居是北京奥运会那年,那时我还是个其貌不扬的中年男子,那时这座滨海城市的房价尚未撑杆跳。掏腰包置业金冠花园的主儿,多为不穷不富的人士——春暖花开吃得起香椿和雷笋;炎炎夏日不怕费电,用得起空调;金秋佳节走得起旅游团,最远新马泰;隆冬季节交得起采暖费,不会冻得哆嗦,基本达到衣食无虞的境界,倘若必须套用含金量来描述,无限接近18K吧。

当然也有找三叔六舅七姑八姨筹款凑齐首付的“刚需”。“刚需”词汇应楼运而生,如果望文生义可以解读为“刚好需要”的缩写,听着让人感觉贴切,贴切得好比买了双特别合脚的鞋,而且还是断码的。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词语,“同志”称谓使用频率降低,而且另有引申义了。首次跟金冠物业打交道,物业会计小李就没叫我“同志”,她叫我“业主”,赐予我新的词语身份。

小李的普通话讲得标准。物业经理老戴则不同,他称呼“业主”像叫“野猪”。这种口音严重混淆自然界物种,虽然不会干扰农贸市场野生猪肉价格。好在小区业主们都是能够使用工具的直立动物,亏待了老戴的地方口音。

我有些纠结“业主”这个词语,这跟童年生活形成的阴影有关。童年阴影好比笼罩心灵天空的乌云,你不知何时就会降雨,而且雨点是泪滴冒充的,舔着发咸。

那是小学三年级暑假返校日,学校要求同学们填表儿,我回家询问父亲怎样填写,他打量着“家庭情况调查表”,划出重点说了声“小业主”,我就填上了。

转天上学路上遇到同桌秦立林,我问他表格第四栏填的什么,他说“城贫”,就是“城市贫民”的简称。我便觉得城市贫民跟农村贫农差不多,全家冬天穷得没有棉被盖,外出干活儿也没有棉手巴掌。

我跟随秦立林走进教室,把“家庭情况调查表”递给班主任蔡老师,她快速浏览,然后嗯了嗯。上课铃声响起,全班调整座位。秦立林被调走跟我分开坐了,他嘟嘟哝哝不愿意。他那双小眼睛特别聚光,我俩同桌时,他无须伸长脖子就能看清我写出的标点符号,这眼神儿接近望远镜水平了。以后不再同桌他就抄不上我作业了,可是外号仍然叫“千里眼”。

全班同学座位小幅度调整后,音乐老师说我公鸭嗓让我退出年级合唱团,然后班里改选语文课代表,我只剩下条红领巾成了普通少先队员,暗暗简称自己“普少”,绝不是姓普的少爷。

同班同学冯大强也有变化,原本肩头佩戴大队委“三道杠”,被免去两道成了小队长,因此得到外号“下台干部”。好在我并没有得到外号,继续使用户口册的学名。

放學回家吃过晚饭,爸爸从食品公司加班回来了。他知道我喜欢语文,经常问这问那,几次夸奖我热爱学习。这次他表情郑重地告诉我,从前你爷爷开过馒头铺,小业主相当于农村的中农成分,基本属于团结对象,所以咱家情况不碍事,你要好好表现,争做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

我当即起身表下决心,一定要做合格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我是这样说的,当然也是这样做的,时光从此荏苒了。

好不容易长大成人结了婚,我从未改变自幼确定的人生理想。人过中年,倾尽积蓄买了金冠花园的房子,竟然成了新时代业主,只是比我爷爷的身份少个“小”字,这说明我的体积明显膨大——从小业主馒头铺扩展为三室两厅商品房,有幸完成了新生代家庭基础建设。

从小学生“家庭情况调查表”到商品房产权证,“业主”成为我人生大辞典里的关键词。这关键词伴随年岁增长,我跨过其貌不扬的中年门槛,越发其貌不扬地走到今天。

我身为金冠花园的业主多年,早已适应“业主”称谓。人生在世不可纠缠童年阴影,就好像成心等待打雷下雨似的。反观我老婆好像没有什么心理情结,一派晴朗天空阳光灿烂的模样,成天处于鲜鱼水菜状态。她从城市污水处理站提前“病退”回家赋闲,起初好似野生动物关进笼子很不习惯,渐渐度过更年期,她的女业主生涯便岁月静好了。

我老婆很快就跟小区里的老女人“团伙”混得熟络起来,日常生活就像豆浆被点成豆腐,显得紧实了。这群老女人不论阴晴雨雪,每天坚持聚集在小区物业办公室门前,叽叽喳喳好似等待人工喂食的群鸟。她们畅想祖国未来,分析经济形势,讨论清洁能源,提出食品安全合理化建议,为城市轨道交通建设献言献策……有说不尽的话,有辩不完的理,有时也传播些闲言碎语,搬弄些是非矛盾,臧否些小区人物,不过既有内涵也有外延,基本符合形式逻辑的范畴。

这个老女人“团伙”的首领人称“阎大爷”,其实是个半老徐娘。她的兴趣爱好是给别人取外号。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阎大爷的“取外号”行为逐渐扩展为老女人“团伙”的共同兴趣爱好,金冠花园不少人被她们私下命名,比如唐胖子,比如倪大个儿,比如傅大款,比如甄少爷,比如白董事长……不一而足。然而,这些外号均使用反义词命名:唐胖子其实极瘦,接近非洲灾民;倪大个儿身高不足一米五,好似来自小人国;傅大款申请低保尚未获批;甄少爷粗嗓顸声是女汉子;白董事长是个皮肤黢黑的保洁员……

她们就这样在阎大爷率领下,不断创造出新颖别致的人物绰号,使得金冠花园充满嘻哈调侃的风气。我提示老婆不要随意滥用汉语反义词给人取外号,那样容易打乱约定俗成的生活认知。我风韵犹存的老婆不以为然,认为这种反义词游戏不会造成颠倒黑白的后果,仍然将小区里新近命名的人物绰号转述给我,于是我几次听到“房秃子”这个词语。

起初我以为“房秃子”特指等待装修的毛坯房,后来得知这是个女士外号,而且是唯一没有使用反义词的女士外号。也就是说“房秃子”是个姓房的脱发秃头的女士。我老婆说“房秃子”名叫房玉华,家住在4号楼1栋602室,就是那种顶层带阁楼的户型。

这次你们怎么没有使用反义词给她取外号呢?我心仪那种顶层带阁楼的户型,便向老婆打听原委。

我们阎大爷说这次不给房玉华使用反义词取外号,就是要让大家看看她满头乌黑的假发茂密到什么程度,你是秃头女人,可以佩戴假发套,可是佩戴如此茂密的假发套,难道就能够蒙混过关吗?任何人都看得出你房玉华是个秃头女人!

我老婆转述阎大爷的话语,内容不乏义愤填膺的情绪。这让我听得目瞪口呆。房玉华佩戴那种植发茂密的假发套,即便密度夸张、发型失真,这也无须大惊小怪,她又不是佩戴假王冠冒充当代武则天。我劝诫我老婆邻里间不要过度渲染敌对意识,尽量尊重别人的生活方式。

你既是老顽童又是大学问家,文武双全人才、人道主义者、小区模范男业主……她句式杂糅地讽刺挖苦我,说罢扭身走进厨房补充她的进口雌性激素去了。我从我老婆的过激表现想到不曾谋面的阎大爷,这位半老徐娘是水泊梁山母夜叉型的江湖人物,还是双枪老太婆式的正统形象,不得而知。

其实我也没有见过外号房秃子的房玉华女士。金冠花园小区总共六十六幢住宅楼,即便同处蓝天下,今生也未必有缘得见,不论你有没有外号。

我老婆喝过小瓶雌性激素后兴奋地说,我们阎大爷认为,房玉华热衷佩戴那么夸张的假发套,完全出于过度补偿心理,女人脑袋越秃越想佩戴茂密的假发套,尽力营造出满头乌发的形象,这跟人越贫穷越要装扮富有是同样道理。我们阎大爷还认为人世间只有尼姑安然接受秃头的现实,没有哪个凡尘女子愿意秃头的……

你们的阎大爷叫什么名字?我越发觉得此人具有民间哲人意味了。

我老婆脱口说出响亮的名字——阎美萍!阎是阎王爷的阎,美是美团的美,萍不是苹果那个苹……

我说那就是萍水相逢的萍吧。我老婆立即拍手说,阎大爷经常使用这个词汇,说金冠花园女业主们萍水相逢,既然花钱买房做了邻居,这便是前世修得的缘分,今生不可怠慢。

就這样,我不断听到我老婆转述小区里有关人物事迹介绍,这让我意识到金冠花园卧虎藏龙,业主们各有来历,就跟《西游记》里各路妖魔鬼怪似的。小区物业办公室门前,尽管不属天竺国,但也堪称风云际会之地。

这又是春风浩荡的季节。我在喷泉小广场转悠了两圈,既没有遇到熟识的小区业主,也没碰见陌生的外来访客,这让我觉得金冠花园颇有几分神秘底色,你在这里可能永远不会遇见你特想见到的人,却可能随时碰到你最不想见到的人。我的这番感慨也属于反义词表达吧?这就叫生活的拧巴。

沿着金冠花园绿道行走,多年前栽种的青蜡树,已有伙夫脖子粗了。它们是小区里的官方树种,一派统筹规划的整齐模样。角落里偶有几株野生山榆树随意生长,七扭八歪,枝头挂满榆钱儿。显然属于计划外的黑户。野生山榆树是官方青蜡树的反义词吧?我这样想着。

小时候秦立林爬树采摘榆钱儿,眨着那双“千里眼”说榆钱儿掺到棒子面里蒸饽饽吃,可以节省粮食。多年没见秦立林了,也不知他究竟省了多少粮食。出身“城贫”家庭的孩子,勤于吃苦、精于盘算,不会愧对他“千里眼”的外号的。

我走进小区物业办公室交纳年度物业费,会计小李很有礼貌,她迎面起身打招呼“业主您好”,热情请我落座。我跟这姑娘聊了聊天气,谈到前些天“倒春寒”影响蔬菜上市。我是大男人,不便张口打听小区人物动态,尤其阎大爷和房秃子均为女性,我若过度关注中老年妇女可能会引起误解,引来诸如“花心老汉”之类的评价,那样我的人生履历就黵卷了。

小李姑娘仿佛看出我的蹊跷,仰了仰玉盘脸,主动介绍金冠花园大好局面说,目前咱们小区稳定祥和,很快就要成立单身女业主协会了。

单身女业主协会?我想象不出这是什么会道门,顺势询问单身女业主协会的章程。小李说还在酝酿中。我试探着问,会长是由阎美萍女士担任吧。小李眨了眨不大不小的眼睛说,她已经去澳洲啦,前几天还打来越洋电话说那边龙虾好吃呢。

谈到阎美萍这个人,小李没有称其阎大爷,可见这绰号属于金冠花园老女人“团伙”的内部称谓,颇有不足与外人道的意味。我又想到绰号“房秃子”的房玉华,一时不知如何把话题转移过来。

会计小李给我开具了物业费收据,摁了红章,然后双手递给我说,根据以前阎美萍亲自统计的数据,咱们金冠花园有单身女业主二十七名,可是昨天又统计出房玉华,这就二十八名了。

物业会计小李真是与我心有灵犀,她竟说出了我想打听的人物名字。这好比想吃冰就下雹子,令我好生欢喜。我抓住时机跟小李说,我住进金冠花园这么多年,你说的房玉华这人我还没对上号呢。

噢,房玉华女士皮肤白皙、秀发茂密,中等个儿、不胖,走路挺快的,就是性格孤僻不合群儿。当然单身女业主不愿跟外人交往,这属于洁身自好吧。

看来物业会计小李不知道房玉华的满头秀发是佩戴的假发套,这越发说明那位“阎大爷”火眼金睛不输给孙悟空,能够见他人所未见,识他人所未识,难怪小区里的女业主们心悦诚服呢。

这时我很想听小李继续说下去,可巧办公桌上座机电话响了,搅了局。小李娴熟地抄起电话筒说了声“您好,金冠物业”,然后问道“您是哪位业主”。

我依稀听到电话筒传出声音说,我是4号楼1栋602,今天回来我家防盗门突然打不开了,当然不是我丢了钥匙……

4号楼1栋602室?这是那种顶层带阁楼的户型,这就是房玉华家吧。

我保持沉默不吭声,倘若我说出这是房玉华女士的家庭住址,可能会被认为花心老汉惦记人家单身女业主。既然我老婆讽刺挖苦我“老顽童、大学问家、文武双全人才、人道主义者、小区模范业主”,我更不能为老不尊了。

我还是没有机会见到阎美萍,她从中国候鸟变成澳洲留鸟,不回来了。关于这位“阎大爷”的事迹,我依然有所听闻,似乎她活在金冠花园传说里了。

金冠花园物业会计小李辞职走了,说是去银泰花园做了物业主管。接替小李工作的姑娘也姓李。这好比篮球比赛暂停换人,新小李换下旧小李,均为唐代国姓。

我历经排队摇号,获得了小区地下车库泊位,急忙跑到物业办公室交纳车位管理费。新小李是个瓜子脸姑娘,头发乌黑茂密,好像佩戴了假发套。这位并未佩戴假发套的新小李,眨着细长眼睛说了声“业主您好”。

我早就适应业主身份了。随着记忆世界的褪色,我爷爷那间馒头铺也成了浮云。我则成了没有来历的人。没了来历反倒感觉轻松了。

我刷过银行卡交了车位管理费,新小李把物业财务收据递给我说,小李打这儿跳槽去了银泰花园,据说她跟那儿的物业公司宋老总关系特好呢……

新小李似乎要“八卦”了,我人老心不老,特想听她说下去,可巧办公桌上的座机电话响了,搅了局。我恍然觉得从前的场景再现了——当年小李接到房玉华打来电话说,我是4号楼1栋602,今天回来我家防盗门突然打不开了,当然不是我丢了钥匙……

如今那个旧小李换成这个新小李,宛如隔世了。当年打来电话的人是房玉华,不知此时打来电话的换成谁了。

新小李娴熟地抄起电话筒说了声“金冠物业”,电话筒里喷出响亮的声音,“小李啊,你好”,随即“哇啦哇啦”说了起来。新小李手里的电话筒变成了打开的水龙头……

新小李似乎想要打断对方的话语,却难以控制这“水龙头”,只得任其“水流”喷涌而出。

我告诉你吧,小李!那个英国佬名叫汤姆,是从伯明翰来澳洲的,个子不高,红头发,绝对不胖!住在墨尔本警察局旁边那座公寓楼里,就在我家楼上。他们鬼佬儿不愿住公寓楼,将来肯定要买“汤耗死”住的……

墨尔本?这好像是个国际长途电话,我不禁想起至今不曾谋面的那位“澳洲留鸟”。

我告诉你吧,小李,这个汤姆肯定受了歌剧“秃头歌女”的影响,竟然认为佩戴假发套的女人最有韵味。所以他想找个秃头女士结为伴侣,而且首选黑眼睛、黄皮肤的东方女性。当然这不属于变态行为,人家西方人崇尚个体审美价值观嘛……

新小李连连皱眉,轻轻“喂喂”了几声,還是想阻拦对方喷涌而出的话语,无奈对方根本不予理会,音调反而有所升高。

我告诉你吧,小李,虽然很久没跟你联系啦,今天打电话是要给房玉华做件大好事,谁都知道嫁给老外能拿到身份,不是绿卡,是国籍呢!这个房秃子性格孤僻不合群儿,我又没有她的手机号码,请你摸清她对这桩涉外婚姻的态度,我认为她不会抵触的。我呢,过几天再打电话听你信儿,好啦,我们这儿是夏时制,提早两个小时,拜拜!

好似“水龙头”猛然关闭,对方啪地挂断电话。新小李手里的电话筒瞬间成了静物。她显然有些蒙圈,眼神茫然地望着我说,这人张口就叫我小李,可是我不知道她是谁啊。

既然这通电话从澳大利亚打来,我索性说出自己的判断,这人可能就是阎美萍,从前住在金冠花园,人称阎大爷。

阎大爷?电话里是女的啊。新小李越发不解。

我告诉新小李说,阎大爷就是个女的,她肯定不知道以前那个小李跳槽走了,就把你当作她熟人了。

这么说,阎美萍在做跨国婚介生意。新小李快速翻开“金冠花园业主房产登记簿”说,她嘱咐我去找名叫房玉华的女业主,电话里还叫人家什么“房秃子”?可是业主房产登记簿里找不到房玉华这名字。

找不到房玉华这名字?我给新小李建议说,你从业主房产登记簿里找找阎美萍吧。

噢,找找阎美萍……新小李仔细翻阅查找说,没有,这里连姓阎的都没有,哪有什么阎美萍呢。

看来阎美萍出国前卖了金冠花园的房子?这么说,她就没打算回国。我寻思着走出物业办公室,新小李追出门来跟我说,你们小区这些业主好神秘哟,我觉得走进悬疑电影里了。

我安慰这位表情迷茫的姑娘说,金冠花园的业主多姿多彩,这里不少人还有外号呢,以后你就习惯了。

你们又不是梁山好汉,怎么还有外号呢?新小李又觉得自己走进电视连续剧了。

我有些放任地称呼人物外号说,只要找到阎大爷和房秃子,你这些疑问就会迎刃而解的。

我老婆听说金冠花园业主房产登记簿里既没有房玉华也没有阎美萍的名字,并没有流露惊讶的表情。她的态度使我觉得这里面有文章。我老婆是个“六〇初”,跟我这个“五〇后”相差不了几岁。这几年她身体悄悄发福,为人处世越发含蓄,毕竟饱经风霜了。

我俩简单吃过晚饭,她提议下楼走走。我表示支持说,散步促进减肥。她非常现实地说,减肥是我最早破灭的人生理想,置身新时代,不再长肉就满足了。

我俩漫步来到4号楼近前,不约而同转到南侧楼面,抬头仰望1栋602的飘窗。我觉得这姿势好像企盼天上掉馅饼,就低头恢复原状了。

这1栋602就是房玉华的家,可是业主房产登记簿里没了她的名字啊。我老婆扭脸问我,咱们还要上去看看吗?

我转身望着黑暗角落里那株挂满榆钱儿的山榆树说,房玉华卖掉这套房子搬走了,这是躲避你们叫她房秃子吧?

我老婆听罢默然,好像在极力消化这句话。这令我再次想起小学同桌“千里眼”,这个外号精准概括了秦立林考试抄卷子,平时抄作业的行为,却不含“贼眉鼠眼”的贬义,反倒显得贴切风趣,因此流传开来。

我告诉老婆说,“房秃子”这外号不同于“千里眼”,它不光歧视脱发者,还讥讽佩戴假发套的,攻击面太宽了。

是啊,这外号传到房玉华耳朵里,她会很受伤的。我老婆诚恳地说,自从阎大爷去了澳洲,我们已经很少给人取外号了,好像只增添了“大眼儿灯”刘宝峰……

天色大黑下来,我们沿着小径转到13号楼前。白色玉兰花大面积凋谢,只有粉色西府海棠极度盛开着,显得不愿跟夜色和解,好像一旦和解了,圆润的海棠就会变成麻脸的山楂——这又是植物界的反义词。

13号楼2栋402正是阎美萍的住宅,里面自然黑着灯。金冠花园业主房产登记簿里同样没有她的名字,就好像她被人踢出微信群了。

看来阎大爷铁心定居澳洲不回来了……我老婆轻声低语似有感慨。我听不出这是怀念还是质疑,便告诉她,人到了澳洲,像“阎大爷”这类外号最好不要再使用了。

我老婆黑夜里眨着黑色眼睛,流露出强烈的求知欲。

即便阎美萍人老珠黄、容颜衰退,她毕竟是女性吧?我趁着夜色发表自己的见解说,“阎大爷”这个外号如果洋人认为是昵称,那么女性有个男性化的昵称,她的性取向会不会被误解呢?她会不会被同志追求呢?如果被同志追求,她是接受还是谢绝呢?这个充满中国特色的外号,很可能引发跨国性的麻烦。

我老婆听罢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那意思是醍醐灌顶了。

我意犹未尽地说,你们热衷取反义词的外号,这让阎大爷怎样验明真身走向世界呢?

我老婆不再醍醐灌顶,连连摆手示意我不要讲了,好像她有这方面的洁癖。

我们离开13号楼,绕着喷泉走了两圈。我手机响了。我设定的铃声是雄鸡打鸣。

雄鸡叫了三遍我接通电话,一个男声当头问道,你是萧能之吧,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听罢毫不犹豫地答道,我当然知道,你就是给我打电话的人,没错吧?

对方哈哈笑了两声说,你脑筋急转弯儿不减当年,怪不得小学我抄你作业,当然主要依靠我自己的千里眼。

这就是秦立林了。少年时代流逝而去,这家伙依然自豪于自己的外号“千里眼”,看来很有几分人生境界。已经这把年纪了,电话里他声音没大变化,说话仍然嘎嘣脆,让我想起沙窝萝卜。

秦立林问我在没在国内。我说,此时本人距离祖国心脏只有一百二十公里。他说,你从小就是爱国主义者,换成别人早移民了。我问秦立林是不是在国外,他再次哈哈大笑说,我刚刚降落祖国心脏就恨不得立马组织小学同学聚会,你等候通知吧,到时候别请假哈……

不知是他挂断了电话还是线路故障,倏地手机里没了他的声音。我老婆小心翼翼问道,这人谁呀?说话虚头巴脑的。

我说,小学同学千里眼,他刚刚投入祖国怀抱就要召集同学会,看来人越老越念旧啊。

我老婆极具洞察力地说,热心组织同学会的多是成功人士,那些吃低保的主儿不会折腾这种事情。

妇道人家,言之有理。难道怀旧就是秦立林急于召集同学聚会的动机?我一时想不明白。既然这家伙突然从手机里蹦了出来,我就等待牛顿先生的万有引力吧。

我陪同老婆回到家里,分头完成晚间整套洗漱规定动作,老夫老妻各自上床安歇,睡前的自选动作是佩戴老花镜看微信朋友圈,进入五花八门、真假难辨的虚拟世界。

我被这段短视频吸引了,中年女主播和特邀嘉宾谈论日常生活中的“取外号”现象,强调取外号要避免人格侮辱和人身攻击的行为,譬如给跛足者取外号“地不平”,给罗圈腿体形的取外号“骑兵”,给歪脖子的取外号“小提琴家”……特邀嘉宾则讲解取外号的方法,首先是人体特征法,其次是人物性格概括法,还有事物联想类比法……

我过于专注中年女主播,竟然没有听到敲门声。我老婆身穿彩色睡袍走进我的卧室,好似斑斓肥硕的大风筝安稳落地。我不明来意慌忙坐起,她满脸歉意说了声“对不起”。结婚多年,她极少对我使用这三个硬核汉字,我越发不知所措。

老萧我跟你实话实说吧,阎美萍她根本不是金冠花园业主,因为要做小区女业主的首领,就要求物业小李替她保密,毕竟租客不如业主体面嘛。她常年租住13号楼2栋402室……我老婆喘了口气继续说,可是后来物业小李跳槽走了,来了新小李不知内情,发现业主产权登记簿里没有阎美萍的名字。好在她已然去了澳大利亚,这篇故事就算翻过去了。

噢,这么说,阎美萍不光冒充业主,还热衷给别人取外号,你说这种事儿有意思吗?

有意思!既然人称阎大爷就要有权威,就要享受那种随意调笑别人的乐趣。当然,我们也没有反对她享受这种乐趣,还跟着分享。

那么13号楼2栋402的业主究竟是谁呢?我不禁纵深问道,那套房子的产权总不会归属王母娘娘吧。

那套房子的业主很可能就是房玉华,你别看她掉光头发,人家名下还是有房产的。自家有房产常年闲置,当然要出租,这样买化妆品的钱就够了。从前阎美萍的租金通过物业会计小李中转,这样房主跟租客打不上交道,彼此就跟不认识似的。我老婆终于说出她保守多年的秘密。

這又不是儿童游戏假装不认识,房主不会不知道什么人租了自己的房子。不过房玉华性格孤僻不合群儿,也就不会传播不利于阎美萍的信息。

我老婆点头表示说,所以没人知道阎大爷是租客,让她在金冠花园威风抖擞了这么多年。

阎美萍前几天从澳洲打来电话,要给房玉华牵线海外婚姻,这算是租客阎大爷对业主房秃子的回报吗?我故意使用这两人的外号说道。

我看谈不到什么回报不回报,阎美萍做跨国婚介生意,这属于常规业务吧。我老婆凝眉思索道,那英国佬儿非要寻求东方秃头女士结为伴侣,你说这种事情靠不靠谱?

人家阎大爷原产中国出口澳洲,这种事情靠不靠谱应该使用国际标准衡量吧。

“千里眼”秦立林广发通知要求同学聚会不要开车,发小们多年未见有幸雅集,肯定要喝酒的。我让我老婆给我订了网约车,她摆弄手机很快搞定,老女人紧跟时代脚步没有掉队,这就把我比下去了。

趁我换西装打领带的空当,她从手机里调出“百度”念给我听。这两年她跟“度娘”走得挺近,等于认了个特别有学问的虚拟干妈。

我老婆把从她干妈那儿趸来的学问转告我说,那出歌剧里既没有秃头歌女,也没有长头发歌女,干脆就没有歌女。可是为吗叫《秃头歌女》呢?据说歌剧彩排时还没有剧名,那位扮演消防队队长的男演员,鬼使神差把“金黄头发的女教师”这句台词念成了“秃头歌女”。那个现代派编剧尤奈斯库现场起身喊道,这就是我要的剧名!这就是我要的剧名!因此剧名就叫《秃头歌女》了。

念罢这段解释,我老婆颇有感慨地说,那出歌剧里没有秃头女子,澳大利亚那边同样稀缺,可是咱们金冠花园有哇!你说这叫地大物博吗?

我非常认真地答道,任何植物都以蓬勃茂盛为好,女人秃头绝不是好事情。那位澳洲鬼佬儿非要寻求东方秃头女子,只能说萝卜白菜各有所爱,这好比拿王致和臭豆腐充当荷兰炼乳,就这样抹面包当早餐呢。

我老婆同意我的观点说,那就祝你们同学聚会快乐,但是别拿臭豆腐抹面包吃。

穿戴整齐,容光焕发,我显年轻了,暗暗告诫自己警惕“坏人变老了”或者“老人变坏了”的行径,出门在外要做个有理想、有抱负、有信念、有涵养的老同志。

我这样想着下楼,遇到物业经理老戴,我怕他叫我“野猪”便抢先跟他打招呼,争取堵住他的嘴。不料老戴满面愁容叹道,那个旧小李跳槽走了,这个新小李也要辞职,我再招聘物业会计绝对不考虑姓李的啦。

我拍了拍老戴肩膀说,不论你招聘姓什么的物业会计,我们这些业主都会支持你的。不过咱们前任市长也姓李,你不要打击面过宽招来不必要的误会。

老戴连连点头表示感谢我这头“野猪”。我快步走出金冠花园小区大门,打电话联系网约车,匆匆赶赴“千里眼”的聚会了。

一路上回忆往事,一张张小学同学的面孔就跟电视里滚动画面似的,一页页从眼前划过去:裘鸿运、刘芳、姜惠来、潘明珍、王晓喜、万阅阅、邵仁……不知什么原因,有些同学面孔清晰,我却想不起名字,反而记住他们的外号:小金豆、鲇鱼头、银珠儿、肉丸子、大麻蛤、黄毛儿……当年这些外号均不属于反义词,这是小学时代正常思维的印记。

年轻的网约车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到我不断发笑,可能担心这单生意拉了个喜怒无常的精神病人,便做嘘寒问暖状问道,这位先生您没事儿吧?

我说,没事儿,就是想起未来美好生活了。说罢我关切地反问道,这位师傅您也没事儿吧?

您说我能没事儿吗?不缺斤不短两足足五百万房贷在身,银行要求每月还款比女人例假还准,这不要卫生巾,这要钞票啊,所以我出来跑车成了碎催!

噢……我不禁想起阎美萍女士,这位“阎大爷”常年租房不做房奴、不愁月供,屁股底下干干净净移民澳洲了。

你若是把大房子租出去,自家租个小点儿的房子住,这样或多或少能够贴补月供吧。

这法子不顶用,我还是个小催巴儿……网约车师傅谢绝了合理化建议,却让我意识到民间话语的魅力——“碎催”这个北京方言俗语,如今演化成为公共话语体系里的“身份符号”,要么你将它献给别人,要么别人将它献给你,当然也可以将它献给自己,就像《水浒传》里梁山好汉都有绰号那样,一言以蔽之。

我乘坐的网约车停到新希望大酒店门前,下了车,我看见不少人聚集在玻璃旋转门外交谈着。这群人有男有女,着装各异,却使人觉得他们浑身闪烁着岁月包浆,很有年代感。

不知为什么,我感觉有些紧张,这群同学加起来一千多岁,这足以回溯到唐朝,甚至见到李白。

这时候,小学同学们纷纷以“外号”确认对方身份,这法子果然比“刷身份证”好使,而且兴味盎然,好似给汤里加了鸡精。

蹉跎了几十年时光的同学聚会,缠缠绵绵、期期艾艾、拖拖拉拉,到了子夜时分才散场,于是出现群体性拥抱告别的壮观场面,即便心硬如铁也会感动落泪。我擦干眼泪离开现场,跑到路边打车。一度号称不夜城的城市,其实已然洗洗睡了。大街上偶尔有辆出租车疾驶而过,可能认为我是施工队遗留在现场的老木桩子,全然不睬。这时我意识到比退休前的“夕阳红”颜色更深的是退休后的“半夜黑”,它黑得我不会叫网约车淤在这里。此时我不禁想起我老婆,她不愧是金冠花园“六〇初”女业主群体的代表人物,相比之下,我这个“五〇后”男业主被时代步伐甩出了六个街区加两座楼盘。

一辆半夜上路的“三蹦子”司机把红亮的烟头儿弹到我脚下,趾高气扬开了过去。我再次告诫自己克服内心的戾气,严防斗争心理作祟,不要影响这座城市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

我寻思“夕阳红”跟“半夜黑”,觉得挺有趣。一辆高级得让我认不出牌子的黑色轿车驶到近前,我摆手表示没叫网约专车。只见后车窗无声落下半扇玻璃,夜色里露出“千里眼”的脸盘,秦立林仰了仰下巴示意我上车。我恍惚觉得他的下巴是24K金的。

我身躯沉重地坐进后排座位,跟秦立林肩并肩。他突然側脸盯视我说,咱俩又成同桌啦,从教室搬到凯迪拉克里了。

我受到感染,恍惚觉得穿越了时光,略有伤感地说,可惜你不用抄我作业了。

秦立林猛地抓住我手说,我要感谢你容许我抄你作业,我更要感谢你们给我取了外号——千里眼!这是全班同学集体智慧的结晶,我就是受到这个外号的启发,先注册公司,后研发产品,再上市融资,很快推出“千里眼”系列产品——儿童游戏机滤光屏、学生写作业护眼灯、白领职员养眼液、老年人“消白贴”,今年又推出保护视力理疗头盔,还有专供夜游神们使用的袖珍夜视镜!宗宗利润丰厚、样样获得成功……

我被秦立林的讲述镇住了,没想到他的外号竟然发挥了正能量作用,区区“千里眼”给他带来了巨大财富。

秦立林极度兴奋过后,深深叹口气,情绪明显低落,不言声了。俗话说,人生不如意常八九,我也就不便深问。这时汽车驶过十字路口,我跟司机说,请您掉头吧,我住金冠花园小区。

什么!秦立林突然惊诧问道,你家住金冠花园小区?

我侧了侧身答道,搬来十多年了,那时每平方米七千多,楼王才一万出头儿。

没错!我给前妻买的就是金冠花园楼王,她名叫房玉华,你认识吗?

你前妻名叫房玉华?我倒是听说过这名字,不知道是不是你前妻。

我这样说是避免自摆“乌龙”,备不住金冠花园有同名同姓的女士,而且外号不叫“房秃子”。

秦立林听罢登时急了,啪啪拍着大腿说,房玉华当然是我前妻!她当初是我前妻,她现在仍然是我前妻!

秦立林好像对“前妻”词语过敏,冲我发起小规模咆哮。我说,千里眼你先不要激动,咱哥俩儿有话慢慢聊吧。

他听了这话变成顺毛驴,情绪渐渐平稳,打开话匣子。

当初我跟房玉华协议离婚,我是婚姻出轨的过错方。没想到她坚持净身出户,你说天底下有这种不爱财的女人吗?我就买了金冠花园两套房子,好话说了足有两火车,她才勉强答应居住那套小面积的,非要把那套大面积的登记在我名下不可。我记得是金冠花园13号楼2栋402,后来我把这套大房子卖了,把房款打到她银行账户,没想到她又给打了回来,就跟比赛乒乓球推挡似的……

秦立林跟我敞开心扉,我却在暗暗核对13号楼2栋402房号。没错,这就是阎大爷当年租住的那套大房子,三室两厅两卫双阳台。等于她租住的是秦立林名下的房产,所以不会跟房玉华产生交集。

你能这样善待前妻真是个好男人,不过你前妻更是个好女人。我这样评价离异多年的男女双方。这时汽车驶到金冠花园大门前,司机缓缓停下。我说了声再见,伸手推开车门。秦立林伸手抓住我衣袖,快速眨动那双“千里眼”说,你不能走!你走了让我怎么办?

我蓦然想起小时候下课放学了,他要求抄我课堂作业时也是这样扯住我衣袖说,你不能走!你走了让我怎么办?

我的眼角潮湿了。仿佛重返少年时光,我俩依然是小学同桌,依然你推我搡,你躲我闪,抢夺手里的作业本。

这时,我只得故作轻松地说,我真拿你没办法,秦立林!

你不走啦?你真的不走啦!秦立林露出近乎讨好的微笑说,咱俩接着喝酒吧?白的、啤的、红的都由你。咱俩半大老头子泡夜店不合适,去小吃店不委屈你吧?

他不等我回答又说,你现在就给你老婆打电话,说跟千里眼秦立林喝酒谈心呢,我做证你不是夜不归宿出了轨!

这时的秦立林毫无城府,极其可爱,反而显得我暗怀心机。于是我告诉他,我老婆自打更年期失眠严重,吃安眠药睡着了就甭叫醒她了。

秦立林情绪顿时消沉下来,低声说当年房玉华就是吃了大量安眠药,多亏叫120送医院洗胃才抢救过来……

我揣摩这是秦立林婚内出轨使得房玉华产生绝望心理,故想饮药了断此生。秦立林的负疚心理因此格外沉重。

我和秦立林下车站在马路边,他挥手把司机打发走了。他的情绪仍然笼罩在前妻服药洗胃话题的阴影里,人有些发蔫儿。

他前边走着,我后边跟着,夜色里多了俩哑巴。这俩哑巴下了过街天桥,走近那家24小时烧烤店,秦立林打量着“红蜡烛”店名说,我抬头看见红蜡烛招牌,就想给你讲我的洞房花烛夜,你说这叫触景生情吗?

我没想到秦立林要讲新婚初夜的故事,不知如何承应。这时“红蜡烛”店主走出来,他是个业余相声演员,热情引我们落座说,这深更半夜还要我给您二位报菜名吗?

秦立林略显矜持地摇摇头说,先给我们拿两瓶极品二锅头来,是极端的极不是垃圾的圾。

这位年轻的店主善解人意地说,我后边小屋里有两张床,保证不会让您二位醉倒便道牙子上。

秦立林催促店主赶紧上酒,抬手拂了拂“板寸”,继续触景生情说,你肯定知道“结发夫妻”这词儿,可是你知道结发是怎么回事儿吗?

我说以前光知道结发是指原配夫妻,不是二婚。秦立林不等极品二锅头上桌就说,结发是古老的婚姻习俗,取男方一根头发,取女方一根头发,把这两根头发系结起来,合二为一,结为夫妻。

我说这样真好,两人把两根头发系结起来,这比洋人结婚交换戒指要纯朴简洁,还不用去金店了。

我跟你说的意思不是省钱,我是说新娘子满头秀发又黑又亮,远看就像黑缎子,近看绝对超过洗发水广告里的秀发!不熟悉房玉华的人,准以为她佩戴假发套了呢,因为他们很少能见到这么好的头发!秦立林倾情回忆新婚美好时光。这时两瓶极品二锅头来了。

年轻的店主毕竟是业余相声演员,及时“现挂”捧场说道,我看您两位家里肯定是原配,那些半路换小娘子的老爷们儿,有哪个敢半夜出来喝酒的?

秦立林接过酒瓶,盯着防伪标识说,你眼神儿跑偏啦!我是单身多年没有再婚的二茬光棍……

年轻的业余相声演员随即调整话语说,您单身多年肯定是期待复婚,依我看,这事儿差不离啦!

你小子真这样认为?秦立林瞪圆那双“千里眼”扭脸问我说,我从小抄你作业没抄错过,这次我也不会出错吧?

我同意业余相声演员的观点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认为房玉华应该给你这个机会的。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秦立林亲手打开酒瓶,连连摇头说,春节前,房玉华查出癌症,住院接受化疗,眼看她一绺一绺掉头发,我哪敢再提复婚的事儿呢。她嫌自己半秃子难看,就裹了块黄丝巾,元宵节那天我到病房探视,故意逗她开心说,您戴着这块黄丝巾就跟戴着皇冠似的。她听罢勉强笑了笑,平时她很少笑的,属于冰美人儿类型。我说,您这一笑值千金,还是周大福的……秦立林努力说得风趣幽默,眼睛里却闪着难以掩饰的泪光。

我不知如何安慰小学同桌,就说,咱们喝酒吧,于是碰杯喝酒。我心头浮出重大疑问——既然房玉华外号房秃子,说明那时她严重脱发只得佩戴假发套,可是秦立林却说她春节过后接受化疗大量脱发,既然是房秃子哪还有头发可脱呢?

我渐渐喝得高了,有些失控,张口问道,你说你前妻房玉华接受化疗,她真的又开始掉头发啦?

什么叫真的又开始掉头发啦?秦立林表情困惑,奋力解释说,原先她满头秀发非常茂密,这次住院,经过两轮化疗掉得没剩多少头发了……

噢……我疑惑未解,举起酒杯说,祝你前妻房玉华女士早日康复!

秦立林饱含感激之情说,谢谢你给她的祝福!想当初房玉华绝对是我的贤内助,我公司的千里眼系列产品的商标名称就是她给取的,她说使用我的外号做产品商标名称就叫“以人为本”。你说她有多智慧啊。

我也觉得以“千里眼”命名系列产品,把秦立林的外号视作无形资产发掘出来,使其获得巨大市场价值,这实属女性独特的悟性,可谓冰雪聪明。

我再次举起酒杯预祝秦立林复婚成功,期待他的贤内助早日回归。秦立林听罢仰起脖子干了杯,那姿势很像吹响进军号。

我觉得小学同桌能够如此知错、悔错、改错,并且展望未来,配得起“千里眼”的外号。

临近中午酒醒了,我强忍胃痛爬起身来。我的小学同桌秦立林仍然睡在“红蜡烛”烧烤店后边小屋的床上,有节奏地打着呼噜。

我不得不立即回家,我老婆发来微信说给我手机打了19次电话,我都不接,如果超过中午12点還没回音就报警寻人了。我给我老婆回拨电话,表示要以大活人的身份赶在她报警寻人之前走进家门,以此证明她不是寡妇。

人值花甲,不胜酒力,我腿脚发沉,感觉穿着铁鞋走进金冠花园大门,头脑发蒙沿着绿荫长廊经过物业办公室,可巧遇到已经辞职的新小李,她热情地将身边的姑娘介绍给我说,这是接替我的物业会计,她也姓李。那姑娘笑着对我说,业主您好,以后您就叫我小李吧。

我连连点头说,旧小李换来新小李,新小李换来新新小李,这换来换去还是唐代国姓啊。

新新小李以为我在说绕口令,有些迷惘地笑了。

新小李猛然想起那件事儿,跟我说,澳大利亚的电话又打过来两次,还是询问房玉华女士的事儿,可是我找不到这位业主的联系方式啊。

新新小李说,那么我接碴儿寻找呗,就是不知人家房玉华愿不愿意嫁到外国去。

我说,是啊,中华爱国女子未必愿意嫁到外国去。

新新小李听了表情有些迟疑,似乎不认为中华女子嫁到国外就不爱国了。

我匆匆走进家门,听到老婆在厨房里喊了声“欢迎回家”。

我有些尴尬也有些疑惑,不知我老婆是什么意思。

您老人家肚子里装满酒精,我特意煮了小米粥保护您的肠胃黏膜,您是就萝卜干儿还是就榨菜丝儿呢?我老婆满脸餐馆服务员的笑容,腰间系着蔬菜水果图案的围裙站在我面前。

我受宠若惊,赶紧跑进厨房自己盛粥,然后端着大碗来到餐桌前。我老婆隔着餐桌落座问道,你那些小学同学都老了吧?

我耐心地介绍说,有的男同学染了头发、减了肥,行动都还利索,有的女同学文了眉毛、做了眼袋、打了瘦脸针,就显得年轻了,比如“搓板儿”和“墩布”都不像六十岁的……

你这俩同学外号挺生动的。我老婆递过萝卜干儿和榨菜丝儿任由我挑选说,那个跟你喝酒的千里眼没戴老花镜吧?

喝酒时没戴。不知点钞数钱时戴不戴。我喝了两口小米粥,感觉味道不错,趁机讲起秦立林和前妻房玉华的故事。

我老婆听罢有所惊诧说,房玉华这人头发过于茂密,被我们认为佩戴了假发套,取了“房秃子”的外号,这是天大的冤假错案啊!她又是你小学同桌的前妻,这是天大的无巧不成书啊!她不幸患病接受化疗真的成了秃头,这是天大的荒唐和遗憾啊……

我听着老婆包含反思性质的排比句,想起了她们老女人“团伙”取外号的基本法则——广泛使用反义词,把高说成矮,把胖说成瘦,把大说成小,把有说成无,把长说成短,把黑说成白……这真是把好端端的生活素材给拧巴了。

我老婆起身到厨房给我添粥去了,我停住筷子等待她盛粥回来。这时我想起秦立林和房玉华,这前夫与前妻分手多年,他们还能够破镜重圆吗?

不见我老婆盛粥回来,我只得起身走向厨房随便说了声“您这是要出家啊,没影儿了”。

厨房里,我老婆双手端着大碗,泪流满面。我猛地意识到这时不能煽情,故作不以为然地说,人老了添毛病,咱家有眼药水儿吧。

她见到台阶伸腿就下,说人老了真没意思,见光流泪,迎风流泪,连打喷嚏都流泪,家里就得预备眼药水儿。

对,有时候看电视剧还流泪呢。我调节气氛抽出面巾纸递过去,顺势接过盛满小米粥的大碗。

我老婆用我递给她的面巾纸,揾了揾水汪汪的老年版大眼睛,跟随我回到餐桌前。这时家庭气氛安稳下来。

我发现她老年版的大眼睛即便不含泪珠,同样是水汪汪的,看来我老婆应该被称为“老美人儿坯子”。

老美人儿坯子抬手撩了撩散乱额头的灰白头发,浅浅叹口气说,我在厨房里反思了,那时候不知阎美萍怎么想的,她唯独没用反义词给房玉华取外号,我们直截了当就叫房秃子,可是人家满头茂密秀发恰恰是真的,现在回想起来真够打脸的。

你们那是集体无意识,迷迷糊糊跳进反义词坑里了。我端起大碗喝了口热粥,忽然“啊”了一声。

我老婆以为我喝粥烫着了,连忙去接凉水。我放下大碗对她说,假如阎美萍知道房玉华不秃,才给她取了“房秃子”的外号,这仍然使用了反义词啊!

我老婆老猫似的眯了眯眼睛说道,你是说阎美萍始终使用反义词,她对待房玉华也没有例外?

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我重复了这句名言,端起大碗全力喝粥。我老婆好像仍然有话要说,却欲言又止。

我喝下一肚子热粥,猛然犯困,接连打起哈欠,径直奔向卧室补觉去了。待我醒来已是傍晚时分。可巧雄鸡打鸣,电话响了。

秦立林说他醒了酒就跑到医院病房探视前妻,跟她说起我住在金冠花园小区。房玉华表示不认识我,但是认为金冠花园的女业主都很友善,特别具有团队精神。

你前妻说金冠花园的女业主都很友善?哎哟,她这不会是使用反义词吧?

秦立林不能理解我的比喻,便问我为吗要使用反义词。我说,当初你前妻头发茂密却被取了“房秃子”的外号,这等于把有说成无,把甜说成苦,把好人说成坏蛋……

电话里秦立林竟然对反义词产生了兴趣,认真跟我探讨道,可是有的字找不到它的反义词,比如“偷”的反义词是什么?

我想了想只得说,“偷”的反义词是“不偷”。

对啊!秦立林越发认真探讨说,比如“爱”的反义词是“恨”还是“不爱”呢?

我用心思索着说,“爱”的反义词既不是“恨”也不是“不爱”,“爱”的反义词是“冷漠”。

电话里静默了,我等待着小学同桌传来声音。

你他妈的说得对!你他妈的说到我病根儿啦!秦立林猛然爆开粗口,开始声讨自己。

我听任小学同桌在电话里猛烈自我批判,不由想起那些年流行于金冠花园的反义词外号:倪大个儿很矬,傅大款很穷,白董事长皮肤很黑,唐胖子骨瘦如柴,甄少爷是个女汉子……那就是个完全颠倒的修辞世界。

电话里秦立林渐渐平静了。这时我借机发表见解说,有些反义词我們很难选择,即便选择了也很难驾驭,可是有人就喜欢使用反义词描绘事物,弄得昼夜换位、黑白颠倒、是非混淆……

可是,如今房玉华果真成了秃头女人,那“房秃子”的外号成了实事求是,你说这荒唐不荒唐?秦立林再次激动起来,他把愤懑情绪灌满我的手机,我的手机几乎就要爆了。

老同学,请你转告金冠花园那群老女人,反义词有风险,取外号要谨慎,滥用反义词会造成世界混乱的!

我说那群老女人的首领阎美萍打来越洋电话,还要把房玉华推荐到澳洲跟老外搞对象呢。

她敢!秦立林急了,电话里居然给阎美萍取了外号说,你告诉她“阎婆惜”,再敢给房玉华介绍鬼佬儿,我派宋江的转世灵童去澳大利亚杀了这老婆子……

这样说着,秦立林突然哈哈大笑,这笑声震得电话筒发出生活的颤音,我告诉你吧,老同学!房玉华已经初步接受了我要复婚的请求,你告诉阎婆惜让她赶紧给别人做媒去吧!

我由衷为秦立林感到高兴,以六旬老汉名义说,期待房玉华早日康复,长出满头秀发,把“房秃子”的外号甩到南太平洋去!

秦立林高兴得“啪”地挂断电话,不知那双千里眼去瞭望南太平洋还是北太平洋了。

我从床上爬起来,走进厨房。晚饭是三鲜打卤面,配着绿豆芽和红粉皮的菜码,看着就跟要办喜事似的。已然老夫老妻了还会有什么喜事呢?

我老婆抬手撩了撩遮盖额头的几绺头发说,我寻思了好半天,这活了大半辈子,光使用身份证的名字,连个外号都没有过,我也真够穷式的。

我这才发现,我老婆趁着我午睡染了头发,此时变得满头黑发,衬得老年版大眼睛出现明媚迹象。

她满脸真切地注视着我说,我没有过外号,好像你也没有过外号?

我想了想答道,可能我过于平庸吧,平庸得没有任何特点,人家既难以抽象也难以概括,哪有办法给我取外号呢。

人家没有办法给你取外号,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嘛。我老婆直抒胸臆说,我已然给自己取好了外号,心里感觉挺合适的,而且绝对没有使用反义词。

我立即做出篮球裁判“暂停”的手势说,请你先不要告诉我,等我有了外号咱们同时开盘好不好?

我老婆点点头说,你不要慌张,这外号又没有保质期,我也不着急上线呢。

我说,好哇好哇,你不愿意要反义词,我也不愿意要反义词,人活着为吗要脑袋冲下呢?拿两只胳膊当腿撑着走路,那动作叫蝎子爬,咱又不是打把式练武术的。

我这句话引发我老婆的思考,她问我阎美萍特别喜欢使用反义词是什么心理。

我想了想说,可能她喜欢那种跟现实世界拧巴的生活状态,心里藏着本《反义词词典》,动不动就翻开使用。

所以她不买房租房住,所以她离开中国移民澳大利亚,所以她奉行独身主义却给别人撮合婚姻,所以她是妇女却号称阎大爷,所以……

我老婆自动终止“所以”排比句,我扯开嗓子叫了声好,就跟戏迷捧角儿似的,吓了她一跳。

我起身去厨房剥大蒜了,可是厨房里根本没有大蒜,只找到两块洋姜,我下意识嘟哝了两声,连自己也没听清嘟哝的什么。

我两手空空回到餐桌前,告诉我老婆不能给洋姜取外号叫“鬼子姜”,尽管没有使用反义词。她响亮地说道,没错!也不能给大蒜取外号叫“口臭添加剂”。

我俩同时落座,她拿起马勺浇了面卤,加了菜码,红粉皮映衬着她的面容,显得人都年轻了。我抄起筷子拌匀面条即兴说道,幸好没让“口臭添加剂”参加进来,这就保住了三鲜打卤面的纯正味道。所以人活着不能总给自己挖坑。

晚餐灯光照耀下,我们这对尚未公布合法外号的老夫老妻,以金冠花园“野猪”的名义,呼噜呼噜吃了起来。

我正吃得兴起,我老婆的手机不知趣地响了起来。她设定的铃声是母鸡下蛋后的嘎嘎叫声,也算是家禽对女主的请功吧。我嘴里含着面条说,人家母鸡下蛋求关注了,你赶快接电话吧。

我老婆品咂着三鲜打卤面的滋味,从容镇定地拿起手机看了看“来电显示”说,这破号码好像是外国的,别是境外敌对势力吧?

那你就代表祖国痛斥他好啦!我鼓励她接听电话。我老婆似乎不愿意接听境外陌生来电。我拿过手机摁下通话键说,你好,这里是中国,请问你是哪里人士?

我老婆小声贬斥我说,还外交辞令呢,你真是个老顽童!

电话里传出个娇嫩女声,我想请王莉王阿姨接电话,您是不是萧叔叔?

我说,是啊,你是哪位?电话里的女声提高嗓音说,我是小李啊,我是以前金冠花园物业会计小李啊……

噢!你是以前那个小李,你跳槽走了,又先后来了两个小李,弄得我感觉全中国都姓李了……

人家小李打电话找我,请你不要侵占私人资源好不好?我老婆无法容忍,伸手讨要手机。我尴尬地把手机递过去。我老婆起身扭摆着离开餐桌,走进她卧室接听电话去了。

我从她的背影透视到女人的内心世界,这好像跟年龄无关。

我吃了半饱不见老婆出來,就不好意思再吃了,停住筷子等候着她老人家。

她老人家终于返回餐桌,满脸新鲜信息说,小李结婚去澳洲旅游,没想到在黄金海岸遇到阎美萍了……

我说,面条凉了,我给你焯焯吧。我老婆却吃定阎美萍说,敢情阎美萍也是新婚度假到了黄金海岸,她告诉小李她嫁给那位从伯明翰移居澳大利亚的英国佬了,还招呼小李过去见了面,小李说那英国佬个子不高、红头发,绝对不胖!他在墨尔本郊区买了“汤耗死”,带花园呢……

我顿时产生重大疑问,那位受到歌剧影响的英国佬明明要找东方秃头女士结为伴侣,这家伙怎么改变初衷,娶了有头发的东方女士?

难道阎美萍原本就是秃头女人?我做出这种大胆设想。

我老婆摇头表示否认说,假如阎美萍原本就是秃头女人,她何必几次打来越洋电话寻找房秃子呢?

我觉得老婆说得有道理,端起大碗进厨房给她的面条加温。这时她的声音追进厨房说,依我看,阎美萍不会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她肯定直接把自己剃光了!反正秃头也不分原装不原装的。无论谁的脑袋都会越剃越亮的。

你说得对!日日新,苟日新,看来阎美萍把自己剃了。我端着重新加热的面条走出厨房说,一个黄皮肤、黑眼睛的光头妻子挽着白皮肤、红头发的丈夫,亲密无间地漫步于黄金海岸的沙滩上,夕阳将东方妻子的光头镀成金黄颜色,也将西方丈夫的头发染得火红……

你不要跟这儿抒情啦。我老婆没被我描绘的浪漫场景所感动,端起大碗继续吃我给她加热的面条了。

中国老女人可塑性太强了,国内版阎大爷变成了海外版阎秃子,就这样脑袋放射光芒地把自己嫁了出去。玩了大半辈子反义词的阎美萍女士,关键时刻把自己变成同义词了。

我老婆放下筷子说,今晚咱俩去医院看望房玉华吧,叫了房秃子这么多年,如今人家真的脱光头发,我真是不好意思啊。

吃过晚饭,收拾停当,我老婆使用手机熟练地叫了网约车。我们下楼乘车顺利到达人民医院。下了车,我老婆扯了扯我后衣襟说,既然我给自己取了外号,顺便也给你寻摸一个吧。

我没有回头,听到身后响起她刚柔并济的声音,我这大半辈子几乎白活了,所以我给自己取外号叫“没头脑”,你这大半辈子胸怀大志却郁郁不得志,所以你外号就叫“不高兴”。

噢!这是咱们少年时代,著名动画电影《没头脑与不高兴》里的两个人物,可是如今没人知道这对欢喜冤家啦。我转身望着眼前这个老女人说,你敢于给自己取这个外号,足以说明你有头脑了,我接受你给我取的这个外号,从今往后不会不高兴啦。

我老婆显然是故作镇定地说,既然如此,那就这么定了吧。

我俩不习惯并排行走,她在前,我在后,硬硬朗朗、轻轻松松走进人民医院大门。她停住脚步扭头瞪我说,我怎么看你走路姿势也不像六十岁的,特像五十九。

我趁势而上,说道,听你说话的气脉儿,绝没有五十八岁,就感觉你像三八……

你住口!我老婆打断我的话语说,你又没有武艺,你以为你真是老顽童周伯通啊。

我只得闭嘴不言语了。

走到住院部门口,我还是忍不住说了话,俗话说,马不得夜草不肥,人不得外号不富。你啊,我啊,以前都穷得没有外号,今天算是富了,还是精准致富呢。

好啊,今后咱们以身作则就是了。我老婆说着停在了房玉华病房门外,悄悄从手提包里取出金丝绒包装的礼盒,轻轻掀开盒盖展示给我看。我不用戴老花镜也能看得清楚,这是一顶用料考究、做工精细的假发套,还有两绺头发是漂染的。

我嗯了嗯说,好头脑!说罢我有些激动,这是我老婆平生首次听到有人叫她外號。

原刊责编 石一枫 徐晨亮

【作者简介】肖克凡,作家,现居天津。著有长篇小说《鼠年》《生铁开花》《天津大码头》《旧租界》等八部,小说集《黑色部落》《赌者》《你为谁守身如玉》《爱情刀》等十六部,散文随笔集《我的少年王朝》《一个人的野史》等四部。曾获首届天津市青年作家创作奖。长篇小说《机器》获中宣部第十届“五个一工程”奖、首届中国出版政府奖,并入围第七届茅盾文学奖。长篇小说《生铁开花》获北京市文学艺术奖。为张艺谋电影《山楂树之恋》编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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