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进通接到紧急命令
妻子李燕微胖,大眼睛、高鼻梁,个头儿不高,头发卷曲。朱进通第一次领她回家时,母亲欢喜得笑眯了眼,拉着李燕的手说,这女子手掌厚、头发密,脸蛋嫩得如凉粉,有福。
这天,李燕左手挎着朱进通胳膊,右手拎着刚为女儿朱珠买的泡泡机,一家三口从利州市政务大厅出来。朱珠冲朱进通囔囔,爸爸爸爸,带我去廊桥上吹泡泡吧!从廊桥上吹出去的泡泡能飞很高很远,能飘到河滩里的芦苇花上去。
朱进通此时仍陶醉在快乐的精神世界里,从包里掏出刚刚办好的《不动产权证书》反复看了两遍,证书上的国徽图章在阳光下十分耀眼,房产证上写着李燕的名字。朱进通购买的商品房在“滨利阳光”小区十号楼四〇二室,一百四十八平方米。利州雖是秦岭以南的一座四线小城,风景却很优美,美得吸口空气都能醉人。嘉陵江和南河将小城分割成老城、新城和开发区三片。“滨利阳光”坐落在新城,与那座蓝色玻璃到顶的融媒体中心隔了一条马路,离万达商业区不到一公里。
一年四季,这个南方小城始终被鲜花和亚热带绿植包裹着。早晨起床,朱进通习惯用袋子拎了保温桶,先沿着南河边的塑胶跑道快走五公里,然后再去小吃街买妻子和女儿爱吃的馄饨或米凉面或酸菜豆花粥。回到家,唤妻子和女儿起床吃早点时,朱进通脸上始终荡漾着成熟男人特有的快乐。
朱进通自言自语,这可是在南河岸边如意湖旁啊,若我爸还活着,他一准儿会乐疯了。
女儿朱珠不懂朱进通此时的心情,只有妻子最懂。女儿仍拽着朱进通的衣袖撒娇,爸爸,你昨天答应带我去廊桥上吹泡泡的,谁撒谎谁就会变成猴子。朱进通将房产证重新放回袋子,认真拉好拉链,弯腰将女儿抱起来,在脸蛋上亲出了响声,可我也答应了妈妈,今天去鹿渡镇看你妈妈的妈妈,还有你小舅。女儿立马一脸不悦,嘟着嘴说,廊桥上还有我同学,他们都知道你是解放军。此时,朱进通才读懂了女儿的心思,伸出弯曲的食指在女儿高高的鼻梁上轻轻刮了一下,爸爸这次有三十天假期,只要你不上学,不去学舞蹈,我每天都可以陪着你。朱珠很开心也很热烈地在朱进通脸上亲吻了一下,你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朱进通被女儿夸得有些得意忘形,索性将女儿举过头顶架到脖子上,边跑边说,爸爸现在就回家,换上军装后就带你去廊桥吹泡泡,下午再去看望你外公外婆。
妻子李燕紧追在身后大声喊叫,朱珠多大了,你还把她架到脖子上,小心别闪了腰。
瞬间,女儿嘴里发出了“嘎嘎嘎”的欢快笑声,脸上绽放出如花般的笑容。
回到家,朱进通将装有《不动产权证书》的文件袋交到李燕手上,叮嘱,一定要锁进保险柜,加上各种税费和装修,这可是小一百万元啊!按我现在的工资收入,省吃俭用干十几年才能买下这套房。李燕从朱进通手里接过文件袋,与朱进通聊起了家常,表妹蓉子的老公在西藏阿里当兵,刚晋三级军士长工资就比你高一倍还多,前一阵在成都天府新区买了房,两万多一平方米。朱进通以试探的语气问,我也申请去艰苦地区干几年?李燕立马拉了脸,我也就说说而已,在西藏当兵太苦了,表妹的老公过去也曾是小帅哥,是利州中学著名的“小白脸”,如今成啥了?被高原的紫外线晒成了茄子色,看着要比你大十岁。
就在朱进通换了迷彩服、作战靴,催促着女儿抓紧穿鞋子准备出门时,放在餐桌上的手机突然间“炸响”。朱进通抓起手机接通电话后,连长花义诗的声音传了过来。花连长没了往日的热情,没有问候、调侃,声音冷酷地命令朱进通,上级紧急通知,所有休假人员必须在二十四小时内归队,任何人不得请假或延误。
朱进通一下子愣在了屋中央,脑子里闪出了一个大大的问号,难道是有战事了?朱进通将女儿朱珠抛在一边,疾步走进卧室,一脸歉意又有些结巴地告诉还陶醉在幸福中的李燕,部队来通知了,要提前归队,我得马上抢下午三点的高铁票返回部队。
李燕愣在了原地。她瞪大眼睛问朱进通,刚回来三天又要走?是天塌了还是地陷了?离了你这个军士长地球就不转了?朱进通解释,具体情况还不清楚,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必须按时归队。李燕眼睛里立即就有了眼泪,嫁给你十年,相聚时间不到一年,你这辈子欠了我们。朱进通将女儿抱起来,又将李燕揽进怀里,再过四年我就到退休年龄了,将来当牛做马我也要把欠你们娘儿俩的还上!
李燕瞬间潸然泪下,就这样的日子你妈还催着要二胎。生下来谁带?趁早打消这念头吧!
马守亭打算陪“马莎拉蒂”
去大唐不夜城
山里的日子比起城市似乎总是慢半拍。已是上午九点,红彤彤的太阳才慢腾腾地从峡谷山尖上冒出来,洁白的雾还浅淡地飘浮在山腰没有散去。阵管二连连长马守亭问炊事班班长刘建宏,上次给朱进通朱班长岳母拔的那些“筋骨草”装上车了吗?刘建宏告诉马守亭,已经让顺子放后备厢了,还塞了些晒干的木耳和野蘑菇,满满当当的。从马守亭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对刘建宏的做法很满意。他又特别叮嘱,下周“花斑”就要产崽了,你们要照顾好,我答应过营长,“花斑”产崽后若有公狗,就送营部一条。
“花斑”是连队收留的一条怀了孕的流浪狗。刚闯入阵管二连时,“花斑”是一条名副其实的“癞皮狗”,骨瘦如柴。当时,顺子举起木棍要将“花斑”驱赶出去,却被马守亭拦住了,说,现在连队不养猪了,每天赏点剩菜剩饭给它就够了,也算积德呢!从此,二连就多了一条生命。半个月之后,剩菜剩饭竟然将“花斑”养得皮毛光滑,有了宠物狗的模样。闲暇时,战士们常常在院子里逗“花斑”撒欢寻开心。
马守亭扫了眼连队的两幢营房和球场兼训练场,才恋恋不舍地向百米外的停车场走去。
顺子叫高云顺,是阵管二连的文书兼通信员兼通勤车司机。因为早已有了安排,高云顺驾驶的“勇士”已经打开车门在路边候着了。高云顺一边用抹布擦拭前挡风玻璃上的水雾,一边哼着西北网红创作的歌曲:“春天来了,把你手拉上,兰州的商场逛一逛,给你买衣裳……”去年央视元宵晚会后,这首歌的原唱被当地政府邀请到某旅进行了一次拥军慰问演出。他抱着弦子、戴着狗皮帽子自弹自唱的独特演唱风格,在某旅掀起了一次小高潮,收获了一大批粉丝,每当闲下来,士兵们总会学他捏着嗓子唱上几句。营区很清静,高云顺的歌声也很清晰。
连队驻在伏狼山区最深处的西沟,距离旅机关四十七八公里,山谷里不通公交车,没有电信基站,若想与家人通电话,还得徒步到四点三公里外的开阔地带才能搜索到信号。
刚发动引擎,高云顺突然想起还有一份需要上报的季度政治教育计划忘带了,便一脸歉意地冲马守亭撒了个谎,连长,我肚子有点不舒服,得去解决一下问题。马守亭佯装不悦,刚才还准备带你媳妇儿去兰州城里买衣裳,这就拉稀了?你这叫“懒驴拉磨屎尿多”。
高云顺一脸傻笑也不辩解,一路小跑着返回了连部。
就在马守亭看了两次手表,等得不耐烦的时候,高云顺一脸紧张地向“勇士”冲过来,磕磕巴巴地说,连长,您不能休假了。马守亭拉长脸问,开什么玩笑,咋就不能休假了?休假报告是旅长、政委亲自签字批了的。高云顺也一脸严肃地说,值班员刚接到旅作战值班室电话通知,所有人员停止休假,已经休假的二十四小时内必须归队,任何人不得请假或延误。马守亭问,啥情况啊,指导员知道了吗?高云顺说,值班员给坑道里打电话了,指导员马上回来。马守亭望着山谷口感叹,这可咋解释啊,上周还给马莎拍胸脯,保证陪她去西安看大唐不夜城的唐装秀表演,这不是老天爷有意与我过不去吗?
马莎是驻地城市一家快递公司的总经理,也是马守亭正在追求的对象。因为马莎平常总爱开一辆红色玛莎拉蒂跑车,人们便习惯了称马莎为“马莎拉蒂”。
高云顺问,连长,咋办?这假还休不休了?马守亭一脸怨气地吼道,还休个毛线啊休,你继续去机关办事,办完事抓紧回来,别忘了把捎给朱班长的草药送到四营。
朱进通曾经是马守亭新训时的排长。别看马守亭是连长,而朱进通只是军士长,在阵管二连,几乎人人都知道马守亭是朱进通的忠实粉丝。高云顺当兵第一年,朱进通就已经是“东风快递”和“中国火箭军”的红人了,“东风夜话”连续十几个夜晚播送宣传朱进通事迹的报告文学《兵王名叫朱进通》,文章被推送到某信息平台后,点击率一夜之间突破十万。
“牛神”牛炳祥很牛
牛炳祥的岗位很特殊,他平常在作战保障营上班,战时在地下指挥坑道的指挥控制室上班。昨晚七点到今早七点,轮到牛炳祥参加值大夜班,所有人都盯着大屏幕上的“敌情”熬了整宿没敢眨眼睛。下班后,所有参加值班的人又困又累,按规定回宿舍补觉。
睡到中午,开饭号将牛炳祥的睡梦搅醒了。班长说,吃午饭吧,吃了再睡。牛炳祥懒得睁眼睛,还在似梦非梦中游荡着呢,我梦到喝啤酒、吃麻辣小龙虾了,真过瘾。班长说,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吃货,我早晨特意看了食堂的食谱,中午有你爱吃的韭菜盒子和红烧金鲳鱼。牛炳祥睁眼瞪着班长看了一阵,确认班长没开玩笑,渐渐从睡梦中走了出来,嘴里还在叨叨,美食的诱惑对我来说比金钱及其他诱惑更难抗拒。牛炳祥三两下完成穿衣、穿鞋、戴帽全套动作,没来得及洗漱就跟着班长集合去了食堂。班长是全营最老的士官,据说是参谋长邓宏旗的小舅子,每到双休日,班长总会跑到参谋长家混一顿好吃的。
全营集中在二百平方米的大食堂吃自助餐,四荤四素、两种主食、一个汤,外加一人一盒酸奶、一个苹果或香蕉。虽然很困,牛炳祥还是吃得酣畅淋漓、一脸满足,吃完打着饱嗝将餐盘送到了清洗消毒台前,与正在收拾餐具的炊事班长开起了玩笑,就这伙食你年底还想评功评奖?炊事班班长瞬间一脸尴尬,咋了,不满意?我们改进不行吗?牛炳祥一脸坏笑,若全吃成肥胖症,体能考核过不了关还不全赖你?炊事班班长这才明白“牛神”是在拿自己开心,举手在牛炳祥肩膀上重重地擂了一拳,我看你这“牛神”就是个“牛鬼蛇神”,从明天开始,给你们吃窝头加清水煮白菜!牛炳祥很神秘地将嘴附在炊事班班长耳畔轻声说,一个人格完整的人有两种追求,一种是精神层面的,是思想文化;一种是物质层面的,是吃饭穿衣。炊事班班长佯装生气,滚,给我谈人生,你还嫩了点!
牛炳祥出饭堂下台阶,营部通信员杨彬从后面追上来拽住了他,营长家的电脑突然坏了,他儿子上不了网课急得直哭。牛炳祥问,啥意思?通信员说,现在谁不知道你“牛神”是电脑专家?营长让我请你去他家看看,只要你能出面,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营长家在一墙之隔的家属区公寓楼。
牛炳祥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后抱怨,少给我戴高帽,我还要补大夜班的觉呢!杨彬见牛炳祥一脸不情愿,便提醒牛炳祥,你又摆“牛神”的谱了,你上次外出误了班车,还是营长用电动车把你从城里驮回来的呢!牛炳祥说,那又咋了?杨彬说,我劝你还是掂量掂量再决定。牛炳祥盯着一脸稚嫩的杨彬看了一阵,调侃道,你这新兵蛋子还蛮有心计嘛,这事我都忘了你却记得清楚。杨彬死乞白赖地拽着牛炳祥的胳膊,一边向家属区走一边说,你比我多当一年兵就叫我新兵蛋子?也不怕闪了你舌头。牛炳祥说,小同志,这就是军营的规矩,多当一个月的兵也是老兵。杨彬有些急了,得得得,你老我嫩行了吧,营长儿子上不了网课急得直哭,我不信你就忍心不管。再说,今年的大学生转干指标马上就要下来了,你不想给营长留个好印象?牛炳祥伸出手指头在通信员脑门上重重地弹了一下,小屁瘦猴儿快成精了,转干必须本科毕业,我是在读大学生还没毕业你不知道啊?再说了,我的志向是计算机博士,我要回学校完成学业晓得不?
牛炳祥跟在杨彬身后,顺着林荫大道走了十多分钟就到了家属区。敲开营长家的门,只见营长的儿子程龙正凝神静气、有模有样地趴在茶几上画画。牛炳祥曾经在营里见过程龙,程龙妈妈出差时,营长带着程龙来营区玩过,很多带程龙玩过的女兵都在背后夸程龙是数学神童。接过程龙姥姥递过来的水杯,杨彬说了声“谢谢”后跟程龙说,牛叔叔是从北京著名大学来当兵的高材生,又是全基地指挥系统信息化比武的冠军,快去打开电脑,让你牛叔看看出了啥情况。
看来,杨彬是营长家的常客。
程龙虽然只有六七歲,却向牛炳祥投来半信半疑的眼神。程龙嘴里嘟囔,破电脑配置太低,可能中毒了,我爸妈折腾到半夜也没修好——小孩讲大人的话,逗得一屋子人直乐。程龙已经坐到电脑桌前,启动电源,输入密码,指头竟然在键盘上敲得行云流水。
程龙学着大人的腔调对牛炳祥说,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总出现乱码,还经常死机,有点像外星人入侵的感觉。牛炳祥嘴角露出一丝不经意的笑,但他并没理会程龙,顺手取过电脑旁边的杀毒软件,先敲出几组英文指令,将软件升级,然后杀毒,再重新启动,仅仅两分钟时间,电脑就恢复了正常运行。
一直站在牛炳祥旁边的程龙大喜过望,当即从抽屉里取出一块包装精美的巧克力递给牛炳祥,一副顶礼膜拜的表情,对牛炳祥说,羊叔,你真牛,比我爸妈强多了。牛炳祥毫不客气地吃了巧克力,伸手抚摸着程龙的头说,我姓牛不姓羊,记住了,上网课就好好上网课,别再从不知名的网站下载游戏了,容易中毒。程龙一脸调皮的表情,说,记住了羊叔!牛炳祥习惯性地伸出指头重重弹了一下程龙的脑门,这小屁孩还挺坏,记住了,我姓牛,不姓羊。
回到连队,牛炳祥钻进被窝刚躺下,杨彬又将牛炳祥从床上拽了起来,表情神秘地告诉牛炳祥,教导员找你有急事,要你立刻到营部去。牛炳祥一脸疑惑,是不是因为我上周去地方网吧冲浪打游戏的事?还有完没完!杨彬警告说,机关也来人了,我发现他们的表情都很严肃。
牛炳祥有些惶恐,嘴里不停地嘟囔,不就是双休日到地方网吧冲个浪吗?多大个事啊,还拿炮轰?检查写了,批评我也接受了,不至于关我禁闭吧?
灼热的阳光下,牛炳祥再次跟在杨彬身后出现在林荫道上,急匆匆穿过梧桐树掩映的小道向东疾走约二百米,就到了作战保障营营部。从一楼爬到三楼,杨彬不知啥时候已经没了踪影,牛炳祥在办公室门口凝神喘匀了气息,才走了进去。
牛炳祥喊报告进屋时,营长、教导员和另外一个并不熟悉的上尉军官已经到了,他们谈笑风生的样子并不像杨彬讲得那么严肃。教导员亲自挪过一把椅子放到牛炳祥面前,表情轻松地对牛炳祥说,比武场上的淡定威武劲儿哪去了,搞那么严肃干什么?说完,营长指着上尉军官向牛炳祥介绍,这位是政治工作部的姬干事,女字旁,皇姓姬。被教导员称作姬干事的人将一直握在手里的文件夹递给牛炳祥,字斟句酌地说,牛炳祥同志,你是名牌大学在校生入伍,上个月刚刚成为预备党员,现在有一项光荣但不艰巨的任务需要你来完成。
牛炳祥从小学到中学再到大学,直至参军,还是第一次经历眼前这样的场面。姬干事继续对牛炳祥说,经研究决定,在明天的动员大会上,你代表大学生士兵发言,我们已经提前为你起草好了发言稿,你先看一遍,有什么好的建议或修改意见,提出来我们进一步修改。
姬干事递给牛炳祥的稿子是打印好的,只有三页纸,字数不足一千五百字,牛炳祥很快就将稿子一字不落地读完了。但是牛炳祥抬眼在营长、教导员和姬干事脸上扫了一圈后,并没有立即将文件夹递还给姬干事,而是从头至尾又将稿子重读一遍后才抬头问,能告诉我去哪里吗?西藏还是新疆?营长摇了摇头,表情严肃地说,在明天上午动员大会正式宣布命令前,我们都不知道目的地,在作战保障营,目前这件事加上你只有我们四个人知道,必须严守机密。教导员问,对发言稿有什么意见或建议吗?牛炳祥思考一下后如实回答,有两处需要改:第一,我家在苏北盐城地区,经济并不十分发达,我家也不富裕;第二,我学计算机专业不错,是“智班”不是“姚班”,而且,我的人生规划里还没有在部队干一辈子的打算,差两个月,我就服役满两年了,我必须返校完成学业后再决定未来。
营长、教导员和姬干事对视后,姬干事说,这不是原则问题,也不是伤筋动骨的事,你现在就跟我去机关一起修改。明天,基地司令员宣读命令后,旅里的徐政委将宣布动员令,另外还有老军士长和副总师先后登台发言。切记,明天大会之前,今天给你安排的事只字不能向任何人泄露。
多嘴多舌的羊乃鸣
朱进通当了近三十年兵,经历了多次重大军事行动,对突如其来的重大任务或事件早已见惯不惊,对各种各样的大会、座谈会、联欢会、庆功会更是习以为常,甚至对各种迎来送往的规格程序都烂熟于心。十年前,旅里在礼堂召开大会,要求三天内更换所有标语和灯箱,做到路边无杂草、树上没黄叶、路口设岗哨、夜晚有巡逻、营区无闲人。新来的指导员猜测,可能是要搞大评比、大检查。朱进通嘿嘿一笑,咱俩打赌,一定是有特别重要的领导人要来检查战备情况。指导员说,你输了咋办?我输了拿半个月工资请全连吃雪糕,你输了一样!结果,指导员输得干净彻底。在大人物视察的第二天,朱进通真去服务社抱回来两大箱雪糕分给了全连官兵。当然,钱是指导员出。
朱进通还是朱进通,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军士长。每当士兵们向朱进通伸出大拇指时,朱進通只是淡然一笑,我不过多穿了几条军用裤衩、多过了几座桥而已。在发射四营,朱进通兵龄最长——按马守亭的话说,老朱是油条,炸的时间太长了。
无论多么重要的会、多么重大的活动、多么重要的讲话,只要讲到“但是”,新的情况就要出现了,要么讲问题,要么受批评,要么有困难,这个“但是”已经多次被朱进通的经验所验证。第二日上午九时,旅机关礼堂被官兵们塞得满满当当。如往常开大会做报告时一样,在红色帷幕上金光闪耀的军徽下布置了主席台,主席台上铺了红布,每个座位上都摆了座签、话筒及陶瓷茶杯。主席台左侧还安放了一个发言席,也摆了话筒。不同的是,这次的主席台没有摆放鲜花,正上方也没悬挂横幅。各营队在队务科值班参谋的指挥下,按照划分的区域有序落座后,并没有按程序组织各营拉歌便直奔了大会主题。
队务科长刘太行是陕西渭南人,个头儿在一米八五以上,声音洪亮却略带沙哑。在“全体起立、立正、稍息、整理着装”的口令声后,刘科长双手握拳提到腰际,转身跑步到主席台前立定,大声向主席台正中的将军敬礼并报告:“司令员同志,火箭军第?菖?菖?菖基地第?菖?菖?菖旅参加动员大会集合完毕,应到?菖?菖?菖?菖人,实到?菖?菖?菖?菖人,?菖?菖人值班执勤,休假出差人员全部归队到齐。请指示!值班员刘太行!”
一整套动作加军语行云流水,看得羊乃鸣羡慕不已。
少将叫赵春岭,是基地司令员。加上这次,羊乃鸣已经近距离见过他三次,第一次是赵司令员陪火箭军某上将来旅里视察,第二次是在西北发射场帐篷前的营地吃盒饭。跟赵司令员在西北戈壁滩蹲成一圈吃盒饭的事,羊乃鸣打电话告诉了爷爷,司令员来我们连队吃饭了,我们蹲在帐篷前的沙地上围成一圈,他很年轻,宽额、大眼、络腮胡、宽肩、细腰,一脸冷峻,帅极了。与父亲通电话时,羊乃鸣还为这事与父亲戗了几句。父亲说,你打电话总惦记着家里那几条藏獒,从不关心我和你妈妈咋样,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羊乃鸣说,我这不是正在成长着吗?父亲感叹,我在你这个年龄时已经硕士毕业了。羊乃鸣回戗,我们司令员与你一般年纪,他现在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父亲被戗得当即无语,两人也就聊不下去了。
赵司令员还礼后下达命令:“请坐下!”
数千人的部队便“唰”一声整齐地坐下了,凝神静气地等着大会开始。已经坐在主席台的旅长没有像往常那样习惯性地用指头弹敲麦克风,也没有用嘴对着麦克风先“喂喂”两声,而是站起来离开座位,抬头挺胸地走到主席台正中,刚劲有力地挥舞着戴了白手套的双手,指挥刚刚坐下的部队唱响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在礼堂开大会、听报告、看演出或看电影是常有的事。今天这套程序和开大会的形式,对于羊乃鸣来说,既新鲜又好奇。羊乃鸣的邻座是全旅著名的朱进通,朱进通曾经也是羊乃鸣新兵训练时的排长。虽然朱进通当时还是二级军士长,但大家仍然习惯称他为排长。发射四营八连连长花义诗是河南焦作人,据说花义诗刚当连长时,出于尊重将朱进通唤作“朱老”,“朱老”被花连长用河南焦作话喊出来,立马就变了味儿,朱进通在大庭广众之下冲花连长大发雷霆,你直接叫我“猪脑”好了。后来,又有人称朱进通为“老朱”,朱进通也不开心,你为什么不直接叫我“八戒”呢?世界上有我这么帅气的“八戒”吗?其实,朱进通最爱听别人叫他“朱三通”。
“朱三通”名字的由来,源于朱进通曾经操作过的三种导弹设备,他对武器的“电路、液路、气路”样样精通。每次训练考核或实弹发射遇到故障,现场指挥员第一时间都会问,“朱三通”呢?快叫他来看看。只要朱进通答了“到”,就没有排除不了的故障。
羊乃鸣用胳膊碰了碰朱进通,略略侧了头,压低声音对朱进通说,排长,礼堂坐得满满当当,阵管营那么远都来了,一定有重大事件要发生。朱进通只回应了两个字,闭嘴!
其实,基地赵司令员在全体再次起立奏唱《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歌》后,宣读的命令很简短,核心内容只有两句话:第一句话,为实现新时期国家军事战略部署,第?菖?菖?菖旅将于三日内搬迁移防到某高原某市的高原戈壁地区;第二句话,?菖?菖?菖旅全体官兵必须严守保密纪律,无条件服从命令。虽然赵司令员讲话的声音如洪钟般掷地有声、振聋发聩,虽然旅政委的动员令人激情澎湃,虽然牛炳祥等几个代表表决心充满豪气,但大家的注意力并不在他们的发言上,大家的关注点是移防的消息来得如此突然,如排山倒海、如白日惊梦。很多人都惊呆了——怎么就离开伏狼山了呢?虽然伏狼山地处崇山峻岭,但这里气候湿润、物富粮丰,历来是屯兵打仗的好地方啊!在沙漠戈壁短期演兵可以,长期驻扎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旅政委在讲话结尾时特别强调了“但是”,但是,大家也要有心理准备,新移防的新营区自然条件很差,环境比较恶劣;同时,我们还将有极少数同志留下来看管阵地和装备,直到全部移交给移防过来的新组建部队。
羊乃鸣再次用胳膊碰了碰朱进通,排长,政委讲的“但是”你听明白了吗?我二叔在那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采过矿,既缺氧又缺新鲜蔬菜,比这里的环境差远了,你愿意去吗?朱进通从嘴里吐出四个字,服从命令!羊乃鸣说,若这个营区需要人留守,我第一个报名。
朱进通和李燕有了矛盾
其实,在某导弹旅,除阵管营的官兵外,大部分人都曾到即将移防的高原戈壁参加过发射任务。前年,基地组织一、二、四营携某新型号导弹武器到高寒戈壁地带进行极寒地域发射试验。两个月下来,多数人冻伤了手脚,一多半人的皮肤一年后才恢复原状。当时记者采访朱进通时以试探的語气问,你是藏族?朱进通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笑答,一直想做一个拥有几百只羊和骆驼的藏民,每天骑马唱歌,生活在离白云最近的草原上。记者夸奖朱进通,你可以做一个很好的诗人。朱进通说,诗人要狂想奔放,但我是一个实用主义者。记者追问,谈谈你对高原驻训的感受。朱进通如实总结了“三个一样”:吃饱没吃饱一样,睡着没睡着一样,感冒没感冒一样。对了,应该再加上一条,缺氧时如同踩在棉花上一样。
记者夸奖道,你真的应该当诗人。
朱进通再次想到了“但是”。因为朱进通是某导弹旅的“朱三通”,他是全旅最老的三个“兵王”之一。他曾经对○○后的士兵们说,我操作导弹时,你们大部分人还是生物分子。
大会结束的第二天下午,喧嚣声终于被集合的哨音替代,发射四营全员集中在营部门前的场坪上。营长宣布了三件事:第一,半小时后集合,全体进坑道整修装备,确保明天上午十点前将装备装载到火车平板车上;第二,营产、营具必须保持完好无损,属于个人的所有物件全部带走,军官不能带走的个人物品运回家属区,等待上级下达新的启运计划;第三,不得向任何人透露部队搬迁移防的事,包括父母妻儿,违者以泄露国家机密罪论处,出发前,所有人的手机交营部文书统一保管。
刚回到宿舍,朱进通的电话就不依不饶地响起来。
电话是李燕从利州打来的。李燕的声音很甜,甜进了朱进通的心窝窝里。李燕先让女儿朱珠和爸爸聊了两句,朱进通就催促女儿把电话交给妈妈,让她长话短说,说现在忙得很。李燕突然就提高嗓门儿吼道,急什么呀急,火烧房子了还是厌烦咱娘儿俩了?朱进通眉头紧锁,抬腕看一眼手表,好吧好吧,再给你一分钟时间,拣重要的讲。李燕说,本来有个好消息告诉你,你不愿听我就懒得讲了。朱进通很着急,求求你了姑奶奶,抓紧拣重要的讲,别啰唆了好吗?李燕放缓了语气,我被市妇联和军分区推荐为全市“十佳好军嫂”候选人了,若当选要奖励一级工资,报纸、电视台和互联网上已经公布了我的照片和推选序号。朱进通的脸色瞬间放晴,挥手一拍大腿,这是好事啊,得好好祝贺一下。李燕却兴奋不起来,网上投票很重要,我在幼儿园工作,生活圈子小,认识的人少,能发动你的战友在网上帮我投票吗?朱进通如实告诉李燕,我们要执行一项绝密任务,手机将集中统一保管,投票的事怕是帮不上你了。哦哦,还有一件事,我刚用快递寄了为你妈治关节疼的筋骨草和木耳、蘑菇,你注意查收。
李燕没有回应,很快,对方将电话挂断了。一切归于沉寂。
朱进通坐在床头发了会儿呆,脑子里乱极了,理不出一点头绪来。当兵近三十年了,部队从深山沟移防到小县城,又从小县城搬到地级市的郊区小镇,虽然部队驻地离城市并不远,但当地物产丰富,经济还算发达。即将移防的新营区条件就不同了,朱进通曾经多次去那里执行发射任务。战友们私下调侃,那边最多的是风沙,最亮的是星星,最近的是白云,最独特的是白天热、晚上冷,特产是骆驼和羊肉,植被是芨芨草……朱进通自言自语,剩下的军旅岁月,我老朱将在戈壁滩上度过了。连长花义诗装出一脸诗人相,遥望西边的天空畅想,那里的炖马肠和驼峰肉实在太好吃了,戈壁的落日太壮观了,有机会一定带媳妇儿去戈壁滩骑马……
大家刚找文书移交完手机,签完字,门外集合的哨音又响了。全营所有人都从屋子里冲了出来,各连集合整队完毕后,值班参谋宣布,以连为单位乘车去西沟阵地整理装备,晚饭由阵管二连保障。
就在大家鱼贯登车时,通信员急匆匆地从值班室冲了出来,直接跑到正准备登车的花连长身边耳语了几句。花连长又与指导员聊了两句,就扯了嗓子冲已经坐上车的朱进通喊叫起来,朱进通下车,另有任务。
花连长表情怪异地告诉朱进通,旅首长要亲自召集你们开座谈会,三点钟开始,地点在旅党委会议室。
朱进通抬腕看一眼手表,离开会时间只差二十分钟,转身撇下花连长和指导员,学着新兵们的腔调说,拜拜吧您嘞,回来再给你俩传达座谈会精神。
马守亭为赶路出了事故
动员大会虽然开过了,但近期的话题都离不开这次跨战区移防。而马守亭没有参与议论,窝在心里的事令他一点也兴奋不起来:因为这次突然下达的移防命令,一下子打乱了马守亭说好陪马莎去西安看大唐不夜城唐装秀表演的计划。上午从礼堂开会出来后,他接到马莎的电话,马莎很兴奋地告诉马守亭,大唐不夜城的唐装秀很好看,但长安十二生肖更有味道。马守亭不知道应该咋向马莎解释不能去西安的事,只哼哼哈哈地应付了几句,佯装没有信号就挂断了,因为旅、营两级党委都明令禁止向任何人透露部队搬迁移防的消息。
马守亭将一块饼干掰碎扔给即将分娩的“花斑”,但“花斑”已经没了往日见到食物时的兴奋,腆着大肚子有气无力地侧卧在窝里懒得动弹,甚至眼皮也不愿抬一下。看来,“花斑”的预产期就在这一两天了。
马守亭必须遵守保密纪律,必须暂停休假,而且是不打任何折扣地服从上级命令,这条铁律从穿上军装那一天他就一直谨记在心。还有一个问题是缠绕在马守亭脑子里无法打开的结,这次搬迁移防,存放的武器装备可以搬走,坑道怎么办?封存还是移交?他下决心打电话找营长聊聊。
刚拨通营长的电话还没切入正题呢,营长就打断了马守亭的絮叨,闲话以后再聊,我正找你有事呢,你三点前赶到旅党委会议室参加一个非常重要的座谈会,旅长、政委都参加。马守亭抱怨,啥急事啊,刚从旅部开会回来,屁股还没坐热呢又要去,早知道这样来回上百公里折腾就吃了顿饭,还不如回老连队蹭饭吃算了!营长说,别废话了,抓紧出发吧,旅长的火爆脾气你晓得的,迟到了要挨骂的。
挂了电话,马守亭立即将营长讲的话与指导员讲了,之后让高云顺开了“勇士”,火急火燎地往旅机关赶。高云顺问,连长,你任职已经三年半了,这个时候找你去开会,不会是要提拔了吧?马守亭一脑门子官司,不想与高云顺啰唆,便拉了脸警告,咸吃萝卜淡操心,集中精力开车!谁知道,就在马守亭顺着高云顺的提示,幻想着要当发射连连长或副营长时,一声刺耳的急刹声,“勇士”撞上了散乱着横在路中央的羊群。在凄厉的惨叫声中,一只羊已经倒在了血泊中,戴草帽的放羊老汉先是一脸惊愕,继而横在了“勇士”前面。
老汉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随即号啕大哭起来,我的羊儿啊,我还指着冬天卖个好价钱呢!放羊老汉“啊啊呜呜”地抹起了鼻涕眼泪。
马守亭認识横坐在车前的放羊老汉。老汉姓隋,家住在紧靠军事禁区不远处的溪水边。隋老汉七十多岁,背有些驼,孙子在内蒙古的巴彦淖尔武警部队当兵,儿子儿媳妇儿都在浙江宁波打工。马守亭刚当连长时,隋老汉曾经拎着羊肉拦过马守亭坐的车,希望马守亭能把他孙子从内蒙古调回到家门口来。马守亭半开玩笑地拒绝了隋大爷的请求,你以为连长是多大个官啊,敢伸手去武警部队调人?我还想调武警部队去呢!您就别拿我这个小萝卜头开玩笑了!
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啊,在紧要关头咋偏偏就撞了隋老汉的羊呢!马守亭犹豫了一下,打开车门迎上去,将隋老汉扶起来问,隋大爷,人伤着没有?隋老汉用手背揉揉双眼,盯着马守亭说,人没事,可我这羊却说没就没了,羊没了,我上哪儿弄钱为孙子准备彩礼?马守亭抬腕看一眼手表,被车撞倒的羊仍在血泊中做着最后的挣扎。马守亭指着高云顺的鼻子就一顿臭骂,关键时刻掉链子,我真想抽你两耳光。高云顺一脸委屈地辩解,刚才是急转弯啊,路这么窄,谁知道羊群就横在路中央?大家都有责任。
责任?你现在讲个毛线的责任啊?
马守亭翻遍衣服和公文包也没有找到一分钱,思来想去,毅然从腕上取下手表递到隋老汉的手上说,隋大爷,咱俩认识这么久了,您得相信我。我现在急着赶到机关去开会,已经急得火烧房子了,这是女朋友给我买的高级手表,值九千多块,回头我带了钱去找你换。
隋老汉将马守亭的手表举起来在阳光下看了又看后,才将血泊中的羊拖到路边,给“勇士”放了行。
但是,马守亭还是迟到了十几分钟,只是这次,旅长破天荒地没有骂人。
政委也称牛炳祥“牛神”
作战保障营离机关只隔着一个足球场,牛炳祥顺着足球场外的跑道向办公大楼方向走去。路上的行人极为稀少,营区的大多数人都在为移防搬迁而紧张地忙碌着。
环顾左右,荣誉墙前没有人,牛炳祥便刻意在自己戴着大红花的光荣榜前多停留了一会儿。牛炳祥觉得自己立三等功戴红花、挂绶带的样子很帅,帅得自己都有些自恋。只是,部队移防后,这道风景将很快成为历史。
往常路过这里时,牛炳祥都是低头匆忙走过,不好意思停留。这天,他足足在荣誉墙前停留了两三分钟,这可是他在全基地指挥系统信息化大比武中,过五关、斩六将夺得冠军得来的荣誉。说实话,当初脑子一热报名参军时,他压根儿没想过会立功。因为这个三等功,县武装部组织人敲锣打鼓去他家里堂屋,在“光荣之家”旁边多挂了一个镀金的“三等功臣”牌子。那以后,父亲和他讲话的语调都变得温和了。
牛炳祥卡着时间提前两分钟进入会议室,人还没到齐。参加座谈会的人并不多,十二人。会议室正面墙上挂着大比例尺世界地图和中国行政区划图,靠地图一侧分别坐着旅长、政委、参谋长、政治部主任,外加姬干事和队务科参谋。基层参会的人也是六个,座位在会议室靠门的一边,分别是后保处副处长林树森、阵管二连连长马守亭、一级军士长朱进通、列兵羊乃鸣、大学生士兵牛炳祥,还有一个军士长叫苟小平。
下午三点过了十分钟,旅长有些沉不住气了,脸越拉越长,脸色由红渐渐变紫,在第三次抬头看墙上“滴答”转动的钟表时,马守亭一声急促而洪亮的“报告”声传进了会议室。马守亭向旅长、政委敬礼时满头大汗、一脸惶恐,诚恳地向旅长、政委解释,路上出了点情况,对不起让大家久等了。看着马守亭紧张而又滑稽的表情,原本拉了脸的旅长却少有地笑了,你杵在那里等酒还是等菜?马守亭便一脸尴尬地拉开椅子坐下了。政治部主任请示旅长、政委,会议是不是开始?旅长手一挥,打断了主任的话,直接切入了主题。今天找大家来,是有一项非常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你们,这是一项非常神圣而又严肃的任务。旅长喝了口茶后继续说,按照火箭军机关批复,部队部署调整搬迁移防后,旅机关现有营区将由新组建部队接收,在新组建部队进驻前,由后保处林副处长带五名同志负责看管,其中A口由阵管二连连长马守亭带朱进通、牛炳祥和羊乃鸣三名同志负责看管,并确保封存阵地长期处于良好的战备状态。至于什么时候移交、交给谁,得等候上级正式通知,也许三个月,也许三年。
政委的目光在被念到的同志脸上扫了一圈,表情严肃地强调,旅党委确定让你们几位同志留守,是经过慎重考虑的,因为此事保密程度高,事先没有征求你们意见,大家可以发表自己的意见。林树森一脸兴奋,说,感谢组织对我的关心和特殊照顾,我儿子今年面临小升初,这下踏实了。马守亭埋着头没有讲话。朱进通一脸通红,歪着脖子问,我当兵三十年一直没有离开过发射营,又是第四发射营的第一号手,为什么要让我去西沟守坑道?旅长解释,我刚才已经强调了,留存在坑道里的武器在退役前仍要保持作战性能,你是全旅有名的全能号手,上级批复的留守名额又少,必须可钉可铆,旅党委认为,你留下来是最合适的人选。朱进通心里虽然不爽,但也清楚这种时候反对毫无用处,便拧开面前的矿泉水瓶,将五百毫升水一饮而尽。政委盯着牛炳祥问,大家都叫你“牛神”,你这个高材生有什么想法?牛炳祥说,早知这样,我就不应该在动员大会上发言,其实,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亲手按下导弹发射按钮。政委笑了笑,又指着羊乃鸣问,小羊,你有什么想法?羊乃鸣提高嗓门回答,革命战士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我爷爷的心愿就是让我在部队摔打磨炼,争取早日入党,退伍后投身国家经济建设。政委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想法很真实,只要努力,梦想就一定能实现。
其实,羊乃鸣得知自己不用去高原戈壁的消息后,内心是欢喜的。他不想去新营区的思想是受了二叔的影响:二叔十年前去戈壁滩开矿时,也曾是斯斯文文、白白净净的“小鲜肉”;开了几年矿回来,肚子变大了,胡须变长了,嗓子变粗了,脸膛红里透着黑,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还从西部领了个高大健硕的少数民族媳妇儿回来,搞得爷爷有些接受不了。
政委又问马守亭为什么低着头不讲话,马守亭以无可奈何的声音问,决定还能改变吗?政委摇了摇头,没有极特殊情况不能改变。马守亭又问,我今后是连长还是班长?他们总不能叫我组长吧?马守亭的话逗得一直绷着脸的旅长笑出了声,考虑到责任重大,你去年又被评为“四有”先进个人,党委已经研究过了,今后就叫哨长吧。另外,为了巡逻安全,上级特意为你们编配了两条狼狗。
马守亭的表情瞬间阳光灿烂。
旅长发布的关于编配狼狗的消息,令羊乃鸣兴奋得一下子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真的吗?太棒了!这活儿我喜欢。牛炳祥说,牵着警犬背着枪在军事禁区巡逻的场面我只在演二战的电影里见过,酷毙了。
旅长没有理会牛炳祥,转过脸对羊乃鸣说,因为你从警校毕业后训过警犬,去重庆警犬基地接犬的任务就交给你和朱进通了,明天,最迟后天就出发。
羊乃鸣爷爷病危
某导弹旅按时间节点移防,是上层早已谋划好的事,只是因为保密程度高而不被绝大多数人所知。政委在审阅姬干事为羊乃鸣几个人写的发言稿时透露了一个细节,基地司令员和政委春天到北京参加开训动员大会时就知道了部署调整的战略规划,但具体时间、地点一直处于绝密状态。以至部队移防时动用几组专列、人员分乘几趟高铁、家属什么时候才能随迁,旅长、政委也是移防前三天参加基地党委扩大会时才知道的。
座谈会结束后,旅长、政委特意将马守亭和朱进通留下来交代了一件事:羊乃鸣是家里的长孙,羊乃鸣的爷爷已是肺癌晚期,正在陆军特色医学中心治疗,最多还能撑一年半载。羊家的家族企业是重庆著名的上市公司,现在羊氏家族正为谁来执掌企业的事闹得不可开交。为这件事,羊乃鸣的姑夫从北京给基地首长打来电话,希望能批准羊乃鸣在爷爷离世前回家见一面。
马守亭和朱进通一脸惊讶但并未接话。
政委特意告诉朱进通,这次你与羊乃鸣一道去重庆接收两条狼狗,狗要挑最好的狗,人要安全归队。至于羊乃鸣爷爷患癌症的消息,家人要求对羊乃鸣暂时保密。朱进通犹豫了一下问,他姑夫是什么人啊,还给基地首长打电话?政委说,我刚才嘴瓢了,不该问的不要问。但有一点我可以告诉你,他爷爷是一级战斗英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曾经在全国做过英雄事迹巡回报告。
从会议室出来,朱进通对马守亭说,这个羊乃鸣竟然有个英雄爷爷,又有他姑夫的背景,今后一定前程远大。马守亭环顾左右而言他,今后我们四个人就绑在一驾马车上了,我们之间怎么称呼咱得先讲好。马守亭有意转移话题,朱进通一下子愣在了原地,是啊,我們几个“猪、马、牛、羊”全齐了,马哨长带的小分队堪称动物世界啊!马守亭抱怨,我堂堂大连长掌管三个兵、两条狗,够悲催的了,你还有心思开我玩笑,若我女朋友知道了,还以为我犯了多大错误呢!朱进通说,悲催个啥?我年长你十岁,你是上尉我是军士长,我可从没认为自己比别人低一等。马守亭说,大道理我都懂,可我心里还是有疙瘩解不开。朱进通说,我们做的事多了不起,几十年后,跟子孙们吹牛时我们有的是资本。说着说着,朱进通突然觉得自己不应该在领导面前唱高调,指着阳光下正在为装备披挂伪装网的士兵们说,这画面真好,拍张照片可以登报纸。
马守亭是聪明人,当然明白朱进通为什么转移话题,也就顺着朱进通的话说,这次带羊乃鸣去接警犬,业务上你得听他的,安全你得负全责。
朱进通和羊乃鸣聊爱情
重庆是一个谜一样的城市,也是朱进通四十多年来去过的除北京外最大的城市。但重庆与北京有着本质的不同,北京大气雄浑,文化底蕴深厚;重庆商业气息浓,烟火气息十足,解放碑、洪崖洞……让常年钻山沟的朱进通大开了眼界。在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重庆,还有那么泼辣的重庆妹儿,还有辣到肠子深处的火锅,还有穿行在高楼大厦之间的城市轻轨。原来,大山之外的世界如此丰富多彩,有北京、上海、深圳,更远的地方还有纽约、伦敦、东京、巴黎。本以为自己在利州买的一百四五十平方米的房子够大了,没想到羊乃鸣家住着奢华的别墅,开着宾利汽车。感叹之余,朱进通多少有些失落,从心底发誓,今后退役了,一定要带妻子和孩子到全国各地走走,把这些年只顾钻山沟的遗憾找补回来。
朱进通领着羊乃鸣拎着水果去陆军特色医学中心看望了羊乃鸣的爷爷。老人家虽然骨瘦如柴,但精神状态似乎不错。闲聊时,他撩起肚子和腿上的衣裤,抚摸着伤疤讲了他战斗的故事,说,那时我们的胳膊不够长、拳头不够硬,否则我们会少死很多人,会打得更漂亮。三年前大阅兵时,我看过你们展示的大家伙,那才是国家的王牌、底牌。听了羊乃鸣爷爷的话,几天来一直很自卑的朱进通总算找回了自信和自豪。
将两条狼狗接回哨所那天,部队已经通过公路和铁路机动,悄无声息地从伏狼山区消失了。家住旅机关营区外水泵房里的老光棍邢瘸子指着每日紧闭的大门,对挖野菜的潘二嫂说,部队是半夜开走的,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阵势,早晨再也听不到吹起床号的声音了,听不见他们唱歌出操的喊叫声了,我心里空落落的,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潘二嫂说,常言道,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营盘在,兵就在。
住着几千人的大营院突然间只剩下了林树森、老士官苟小平和新雇来的几个保安,曾经喧嚣的营院变得空寂,杂草也开始疯长,不知从什么地方钻进来的野猫野狗偶尔从足球场上穿过,成了一道风景。表面上,林树森管了一个连长、四个兵、两条警犬,实际,林树森每天能看见的只有苟小平和七个保安。
严格地讲,朱进通和羊乃鸣接回来的是两条花棕色的德国牧羊犬,但大家仍然习惯称它们为狼狗。个头儿稍大的公犬叫“大宝”,母犬叫“小丽”,名儿是羊乃鸣起的,他说这名儿叫着亲切好记。留在西沟哨所的人少,但有了“大宝”和“小丽”,山里的岁月就不孤寂了。连队之前养的“花斑”和刚生下不久的三条土狗,初见到大而健壮的狼狗时,显得非常胆怯,低吠了几声便远远地躲在角落里,温顺地挤成一团。这之后的日子,狼狗与土狗们生活在一个空间却少有来往。
闲下来时,士兵们要么仰望天上的星星,要么用剩下的馒头喂蚂蚁,要么逗狗们玩,日子过得紧张而又稀碎。轮到马守亭做饭了,朱进通与士兵们开起了玩笑,现在的西沟阵地,狗比人多,两条狼狗、四条土狗,刚好凑够一桌。牛炳祥却不以为然,四条土狗与两条狼狗完全不生活在一个层面上,狼狗有编制、有经费、有住所,脖子上挂着个有编号的犬牌,你们没有看见吗?土狗往狼狗面前一站,表情不自在不说,还直哆嗦。朱进通反驳道,无论贵贱,它们都是一个祖宗。
马守亭先将喂狼狗的牛肉送进食盆,顺手给“花斑”家族丢了些剩饭菜,之后提醒士兵们,山里有狼,狼群每年都会袭击禁区周边的村民。狼狗的任务是陪我们执行任务,土狗的任务是陪我们取乐,有它们我们就不寂寞。如果冬天大雪封山断了供给,我们还可以拔几根萝卜炖一锅狗肉,那叫一个香。谁知,马守亭这句玩笑话却招惹出了麻烦,羊乃鸣怒目圆睁当即发了飙,狗是人类最忠实的朋友,谁敢炖狗肉我就敢敲掉谁的门牙。已经跨进食堂门的马守亭扭头反驳,那你今后也不准吃牛肉羊肉。
原本和谐的气氛瞬间变得紧张而又尴尬。
从那天开始,大家休闲聊天时只谈狼狗,很少再谈论“花斑”家族的事。
朱进通带着羊乃鸣去接狼狗那几天,牛炳祥每天除了巡逻、读书,就是在用砖头垒起的“花斑”家不远的小土丘上温习功课或弹吉他。山里的日子除了巡逻就是迎送太阳的起落,实在太寂寞了。
“大宝”和“小丽”成为西沟哨所成员后,确实让哨所热闹了几天。但也就几天时间,大家才发现狗比人难伺候,狗舍比士兵们的居住环境差不到哪里去,伙食费每天还比战士多出七元五角。每次绕着阵地巡逻一圈回来,人累得快散架了,狗却还欢实着,无论“花斑”家族如何献媚讨好,“大宝”和“小丽”都旁若无狗、自得其乐。按照分工,朱进通、羊乃鸣与“大宝”一组,马守亭、牛炳祥和“小丽”一组,如果不进坑道,两个小组隔天就会换上迷彩服,肩挎冲锋枪,牵着狼狗轮流巡逻。朱进通用电子手环认真计过步,绕着禁区巡逻一圈,大約二十一点四公里,需要走近三个小时的山间小路,相当于一个半程马拉松的里程。
第四次巡逻时,羊乃鸣对朱进通说,排长,我们已经见过獐子、黄羊和蛇了,什么时候才能见到狼啊?狼比我们“大宝”个头儿大吗?狼真的很凶悍吗?朱进通说,我看过电影《狼图腾》,狼性格凶残,我们这辈子最好别遇上。羊乃鸣说,刚进山时觉得山里空气新鲜,飞鸟成群,后来觉得“大宝”和“小丽”可爱,现在感觉不一样了。朱进通停下来用木棍捣掉黏在靴子上的泥团,低下头问,现在啥感觉?羊乃鸣说,我可能得抑郁症了,精神是空的,夜里做梦除了狼就是我爷爷。朱进通说,谁说不是啊,每天除了轮流做饭就是巡逻或进坑道保养,晚上数星星,白天兵看兵,剩下的人打牌少一个,下棋多一个,感觉山里的蚊子都是公的。羊乃鸣问,你是不是想嫂子了?嫂子长得漂亮吗?朱进通一脸得意地从手机里翻出一张照片递给羊乃鸣,乡下柴火妞,漂亮算不上,但很耐看。嫁给我时她才二十二岁,我三十三岁,她那时刚从幼儿师范毕业,在我眼里,她比电视里的明星还漂亮,真的,有点像马晓晴年轻时的模样。
羊乃鸣问,马晓晴是谁啊?许晴我倒在电影里见过。
朱进通说,马晓晴当明星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羊仔”,你谈过恋爱吗?“羊仔”是牛炳祥给羊乃鸣起的外号。羊乃鸣一脸羞涩,谈过好几个呢,最后一个叫小丽,哈韩,因为我放弃当警察选择当兵与我分手了。朱进通说,从你的眼神里可以看出,她一定很漂亮。羊乃鸣说,我看过一本欧洲童话,说漂亮的女人前世都是妖怪。朱进通指着不远处的大石头对羊乃鸣说,那块石头是我们走出禁区的标志,到那里歇歇吧,讲讲你的爱情故事。羊乃鸣喘着粗气说,要讲你先讲。朱进通说,我没有爱情故事,大地震时我正在老家休假,是我亲手把你嫂子从废墟里刨出来的,那时她还是个黄毛丫头,满脸泥土根本看不出模样,后来,我资助她上完高中又读完了幼师。她发誓要嫁给我,长大后真的就嫁我了。
正聊着呢,隋大爷赶着一群羊从山间小径迎着朱进通和羊乃鸣过来了,嘴里哼着当地的民间戏曲碗碗腔。羊乃鸣说,从进哨所到现在,这老汉是我见到的第一个陌生人。朱进通将双手握成喇叭状,冲隋老汉喊道,大爷快回吧,别再往前走了,前面是军事禁区。
“大宝”狂吠着企图挣脱绳索向隋老汉和羊群发动攻击,却被羊乃鸣死死拽住了,呵斥道,“大宝”,安静点,再闹我抽你!
隋老汉盯着朱进通看了一阵,嘴里嘟囔着,啥禁区不禁区,这一大片以前都是分给我家的林地。羊乃鸣问,大爷,这山里真的有狼吗?你见过狼吗?隋老汉说,狼?自从你们驻进来后就再没见过狼了,但村里有人见过,前一阵垭口上邓老汉家养的牛还被狼咬伤了呢!
朱进通对隋大爷说,大爷,太阳快下山了,早点回吧!
已经赶着羊群向山下走了几步的隋老汉突然转身问,你们马连长在家吗?我孙子让我把三千块钱还他。朱进通问,在啊,还他啥钱?隋老汉说,上次马连长的车把我的羊撞死了,当时他把手表押给我了,后来我让他用三千块钱把手表赎了回去。我孙子说了,人不能贪心,羊不值那些钱。朱进通说,您留着吧大爷,他不差钱!
羊乃鸣说,看来马连长也真够背的,一只羊在当地真的不值三千块。今后你退休了若没事做,就到我家工厂来当保安队长,我一个月给你开一万元。
朱进通说,你小子想当我老板?没门。
马守亭和“马莎拉蒂”的爱情
马守亭的家在离驻地三十多公里的一个小镇上,与市区和哨所两地形成了等边三角形。从部队下达移防命令那天开始,马守亭就失眠了,每天只有四五个小时的睡眠。从一连之长到管三个人、两条警犬的哨长,失落只是造成失眠的原因之一。之前,马守亭每月可以回家休息三天,如今只有四个人,压力大任务重不说,每个人还要轮流当炊事员,打扫厕所卫生,事事都得亲力亲为。每次轮到朱进通做饭时,还算不错,饭菜变着花样来;牛炳祥会木耳炒肉片、西红柿炒鸡蛋;羊乃鸣就只会煮面条了,做了三次饭,两次把锅烧煳。大家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不乐意,牛炳祥和羊乃鸣偷偷吃泡面已经不是秘密,这事,着实令哨长马守亭恼火。
马守亭领着牛炳祥巡逻刚回到营区门口,禁区外放羊的隋老汉就扛着一只杀好的羊堵在了门口。隋老汉说,孙子来信批评我了,让我把钱全退还你,再送你们一只羊。
马守亭没有收隋老汉退回的钱。这不年不节的,咋把羊杀了?隋老汉一脸沮丧,不瞒你说,这只羊不知是被狼还是野猪咬死的,我一个人在家也吃不了这些。羊乃鸣很诧异也很紧张,山里真的有狼?为什么狼不吃了羊?隋老汉说,过去山里有狼群,现在也许只有独狼或两三只狼了,所以只叼走了一只羊。马守亭见隋老汉聊这事时眼里充满了恐惧和泪水,也不与大家商量,便收下了隋老汉的羊,又给隋老汉兜里塞了两千元钱。他当即宣布,今晚改善伙食,吃青冈木烤羊肉,大家便一阵欢呼。因为烤羊肉太具诱惑力,山里沉闷的日子瞬间又鲜活了。
接下来,大家劈柴的劈柴,切肉的切肉,腌制的腌制,羊乃鸣则坐在马扎上用柳条穿羊肉串。隋老汉离开时,马守亭特别叮嘱,今后放羊时别再到荒凉的地方去,别让狼伤着了你。
趁着大家都在忙活,马守亭给林副处长打电话汇报了狼攻击隋老汉羊群的事。半小时后,林树森回了电话,刚才请示旅作战值班室了,旅长指示,今后巡逻时必须子弹上膛,确保阵地安全是第一要务,战士生命至高无上。林树森还告诉了马守亭一个好消息,昨天去市公安局谈军警民联防联控的事,巧遇你未婚妻马莎,她说你已经失踪一个月了,一点音讯也没有,准备最近到山里找你。听到马莎的名字,马守亭的情绪立马有些失控,我与她联系两次她都不接电话,她父母接电话了,却死活不同意我俩的事,说我这小小的连长根本配不上快递公司老总,还吹牛皮说,不久的将来马莎会成为上市公司董事长。林树森调侃道,快递公司算个毛线啊,我们“东风快递”不比她那个小小的“奔马”快递公司牛?董事长再牛,结婚后还不得听咱马哨长指挥?马守亭不想在电话里与林副处长瞎贫,领导你就别拿我寻开心了,若不是移防搬迁停止休假,我早就攻下马莎这个山头了。林树森见马守亭有些急了,便征求意见,我设法派车把马莎给你送到哨所去?到时候就看你攻打山头的本事了。马守亭当即急了眼,你是想让我违反保密纪律啊?可千万别让她进山来,下周批我两天假,我进趟城,我自己设法把事情搞定。
晚上喝着可乐吃烤羊肉时,馬守亭与大家聊起了与马莎的婚事。朱进通抓起一串烤好的羊肉递给马守亭,头儿,这事就讲究个水到渠成,是你的跑不了,不是你的,费多大劲也瞎忙。当年我抗震救灾救下李燕时,她才十二岁,那时哪想到十年后她成了我媳妇儿?马守亭说,你那是缘分,王八绿豆看对眼儿了,我从二十六岁开始,高矮胖瘦、工农商学兵见了六七个,一个也没成。第一次与马莎见面,我从山里坐马车去的公交站,马莎的秘书开了一辆玛莎拉蒂来约定的地方接我,一看见她秘书女里女气的样子我心情就不爽。牛炳祥惊问,她秘书是个男生?马守亭说,后来才知道那人是她表弟,比她小六七岁呢!一直在烤羊肉的羊乃鸣突然插话,玛莎拉蒂有什么牛的?下次你们去重庆,我开宾利接你们!
牛炳祥学着羊乃鸣的重庆腔说,小屁娃儿嘴上的毛都没长齐,你懂个屁!
牛炳祥乐极生悲
部队移防后,按惯例每周一上午都要安排苟小平开着“勇士”去一趟西沟哨所,主要任务是去运送蔬菜、肉食及报刊信件。这天又到了周一,林树森安排苟小平去镇上采购了蔬菜、肉食,将屯集了一周的信件、快递打成捆一起送过去。快中午十一点了,“勇士”才到达西沟哨所。
这天的雾散得很早,哨所的操场上晾晒着士兵们的被褥、衣服,晴空里散乱地飘着几片洁白的云朵。
这天正巧轮到牛炳祥煮饭。按照朱进通出发前口述的操作方法,牛炳祥将冰冻的牛肉解冻后切成块,先用清水洗,再在铁锅里加了葱、姜、蒜、八角和料酒,将牛肉炒出香味,再倒入高压锅焖上;备好胡萝卜和洋葱后,牛炳祥又用电饭煲焖了一锅够四个人吃的米饭。抬腕看一眼手表,离开饭时间还有近一个小时,牛炳祥就从屋子里拖出一张年代久远的破旧躺椅,舒展开身体躺在门前的石榴树下温习功课。就在这时,随着一声刹车声,留守处的“勇士”停到了营房左侧不远处的场坪上。
苟小平习惯性地按了两声喇叭,牛炳祥如同盼到了久别重逢的亲人般从躺椅上弹了起来,堆了笑容跑步迎上前去。欢迎欢迎,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了我们最可爱的苟班长,有我的信吗?牛炳祥的语气中包含着亲切的调侃。苟小平说,每个人都有信,还有邮政快递和包裹,这条路自从部队移防后烂得跟他娘的搓衣板一样,屁股都被颠成三瓣了。
牛炳祥继续调侃,從留守处到西沟总共四十七公里,快递至少要走七天,这快递应该叫“慢递”才对,马哨长找了个快递公司的老板做女朋友,却不能解决我们自己的“慢递”问题。苟小平误认为牛炳祥的话是在发牢骚,脸上立马不悦,与快递公司有什么关系?过去一个旅的营区如今就我们两个军人管理,即使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我当兵二十多年,儿子都能打酱油了,军士长混成了你们的通信员,你还要咋?牛炳祥知道自己的话让苟小平产生了误会,连忙往回找补,苟班长永远是我们的最爱。
苟小平没接话,将两筐菜、一摞报纸信件从车后厢里卸下来让牛炳祥签字后,又从驾驶座上取出一个快递信封亲手交到牛炳祥手上,这是你母校寄来的快递,林副处长让我必须亲手交给你签收。
接过信封那一瞬间,牛炳祥脸上绽放出了鲜花般明艳的笑容,他当即双手颤抖着将迟到的快递打开。学校正式通知,牛炳祥按政策免试回母校读研究生。牛炳祥将录取通知书高高举起,太阳在天空中放出一圈又一圈绚烂的异彩。录取通知书上,校长和校党委书记的蓝色名章是那么的亲切厚重。娘啊,我的亲娘啊,我可盼到你了!牛炳祥亲吻录取通知书后,眼眶里盈满了泪水,思绪又回到了北京那个闻名天下的校园。两年军旅生涯中,牛炳祥参加了全基地指挥系统信息化大比武,拿了第一,立了三等功,还成了预备党员。当然,他也因为到地方网吧冲浪,在全连做过检查。从学校报名参军时,高中老师曾打电话责怪,你可是我们县一中的骄傲啊,我们对你的期望是成为顶级大学的著名教授,我们的期望是你的雕像能立在我们校园里。大学室友劝牛炳祥,计算机领域的高深莫测犹如浩瀚无穷的宇宙,从“智班”毕业的人都是美国、英国名校炙手可热的抢手货,你若服两年兵役回来,整个计算机世界早已改天换地了。父亲说,早知道你想当兵,就不应该花那么多钱培养你考大学。
牛炳祥正仰望天空畅想着,营区巨大的爆炸声将他震醒了。苟小平看向厨房,一脸惊恐地盯着牛炳祥问,是什么东西爆炸了?是煤气罐还是高压锅?不会是炸药吧?
牛炳祥突然间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没有在意扔在路边的蔬菜和报纸信件,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向厨房奔跑过去,脑子里一片空白,每天能走二十多公里山路的腿,此时也软了。
厨房里已经一片狼藉,天花板上、墙壁上飞溅着已经炖烂的牛肉、草果、八角、辣椒和姜片,厨房的玻璃被炸得粉碎,“花斑”正领着它的崽们舔食散落一地的牛肉。刚从坑道归来的马守亭、朱进通和羊乃鸣也在第一时间冲进了厨房,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但谁也没讲一句话。
不知过了多久,牛炳祥一屁股坐在满是油渍的地上号啕大哭起来,我怎么这么蠢啊,我为什么不关了煤气再出去啊,我为什么总在关键时刻掉链子啊?我他妈的就是一头蠢猪,啊啊啊……马守亭盯着苟小平说,这事瞒是瞒不住了,林副处长肯定会打电话来骂我们的。羊乃鸣看了马守亭一眼,安慰大家,好在没伤着人,这已经是万幸。朱进通上前狠狠地踢了牛炳祥屁股一脚,这算屁大个事啊,你就号上了,是男人你就站起来,先想想中午吃什么,然后再解决安装厨房玻璃的事。马守亭一脸无可奈何,中午只能将就着吃面条了,晚上召开安全形势分析会,牛炳祥必须做深刻检讨。
太阳早早隐到了山边,山里的秋天冷飕飕的。马守亭建议,在球场上的路灯下开会吧!穿上大衣。朱进通抱怨,这么冷的天,“花斑”的崽们都不愿出门了。马守亭很执拗,天冷咋了?天冷让人清醒。哨所的四个人便围坐在路灯下开起了安全形势分析会。牛炳祥读完书面检讨后,朱进通也变戏法似的从怀里取出了书面检查,称是自己粗心大意才导致了高压锅爆炸,并请求处分。马守亭很惊讶,你瞎搅和个啥呢,还嫌不乱吗?朱进通说,我快退休了,牛炳祥还生活在早晨,若上面追究责任,一切过失都算到我头上,咱不能耽误了一个未来计算机博士的前程。
会结束后,羊乃鸣跟在朱进通后面去了趟厕所。羊乃鸣调侃朱进通,朱排,你是高人,你又教了我一招儿。朱进通瞪着眼睛问,高招还是损招?羊乃鸣说,牛炳祥这辈子都忘不了你的为人。
羊乃鸣不敢跟牛炳祥告别
就在这个红叶染醉的秋天,原本就空寂的西沟哨所又少了一个人。“牛神”牛炳祥在守了三个月坑道后要离开西沟阵地,回北京那所著名大学了。离开西沟那天,通往山里唯一的专用公路又被山洪冲垮了,马守亭在电话里与林副处长商量,想花钱从隋老汉家租一辆马车将牛炳祥送到山口,然后由林副处长派车将牛炳祥送到四十八公里外的市区高铁站。林副处长说,因为要迎接新组建部队,留守处目前暂时派不出人接替牛炳祥的岗位,兵少任务重,你们休假的事暂时往后推一推。
早晨,山里又淅淅沥沥地飘起了细雨,山里的雾到上午十点也没散去。朱进通早早起床为大家蒸了芹菜猪肉馅包子,熬了一大锅牛肉粉丝汤,还在汤里撒了胡椒粉和碧绿细碎的香菜。餐桌上,牛炳祥在汤里加了一勺辣椒油后,一口气喝了两大碗,然后打着饱嗝抹了抹嘴,感叹道,再也喝不到这么好喝的牛肉汤了。离开食堂时,朱进通找来一个塑料袋,装进几个包子塞给牛炳祥,高铁上不让泡方便面,包子带路上吃。牛炳祥眼睛红红的,一脸真诚地说,高铁很快,三个多小时就到北京了,真的用不着。当年去北京上大学时,我妈也像你今天这样。朱进通没有接话,将牛炳祥紧紧地拥在怀里。
牛炳祥说,今后再见面我得喊你朱叔了,退休后带上嫂嫂和侄女来北京玩,我陪你们在校园里转转,请你们吃地道的老北京涮羊肉、卤煮。马守亭伸手在牛炳祥肩膀上拍了拍,小气鬼,要请就请北京烤鸭。牛炳祥说,请就请,当兵这两年,北京市发给我一笔服役补助,到时你们约好一起来,我去前门请你们吃正宗的全聚德。马守亭嘱咐,今后无论做什么工作,在哪里生活,你都要注重细节,细节决定成败。牛炳祥说,记住了,记在我第一根肋骨上了。小马哥,我最大的遗憾是没有见到你那个开玛莎拉蒂的马莎,如果见了,一定告诉她,再牛的人也别瞧不起咱当兵的。没有我们这些常年蛰伏在山里的火箭军,玛莎拉蒂阻挡不了敌人的坚船利箭。
马守亭笑着说,总有一天我会告诉马莎,未来的著名计算机专家牛炳祥院士说了,玛莎拉蒂阻挡不了敌人的坚船利箭,那得瞧咱火箭军。
在哨所,羊乃鸣与牛炳祥年龄相近,脾气也相投,每当牛炳祥温习功课时,羊乃鸣都会去溪水边摸鱼或采野果给牛炳祥吃。牛炳祥弹吉他的水平虽然不高,但羊乃鸣只要得空,都会躺在草地上望着天空,静静地欣赏牛炳祥弹奏。牛炳祥为此很得意,谁说我弹吉他如弹棉花?“花斑”“大宝”“小丽”和羊乃鸣都是我最忠实的粉丝。可牛炳祥走的这天,羊乃鸣却一大早就没了踪影。牛炳祥问,“羊仔”跑哪儿去了?昨晚还哭鼻子抹眼泪地说舍不得我离开呢!
赶马车的隋老汉催促,别娘儿们叽叽的,我一会儿还得去放羊呢。牛炳祥一脸歉意地冲隋老汉笑笑,转身对朱进通说,麻烦你告诉“羊仔”,我那把吉他放他床头了,留个念想。朱进通学着隋老汉的腔调说,别娘儿们叽叽的,一会儿我们还得去坑道呢!已经坐上马车的牛炳祥又跳下了车,特别认真地对马守亭和朱进通说,有件事一直闷在我心里,感觉对不起你们和全旅战友。牛炳祥接着说,上次在全旅动员大会上发言时我没讲真话,我从军的目的没有那么纯粹。马守亭说,你讲得挺好的呀,当时听得我们鼻子都酸了,心潮澎湃啊!牛炳祥低头解释,稿子是姬干事替我写的。其实,当初报名当兵是因为我家里穷,我想的更多的是减免上大学的学费和毕业后可以保送研究生。
朱进通伸手在牛炳祥脑袋上拍了一下,你这傻瓜,这个世界上人人都有私心。出发吧,未来可期。马守亭催促,上车吧,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隋老汉手中的鞭子抽响后,载着牛炳祥的马车顺着蜿蜒曲折的山路渐渐消失了。
羊乃鸣却突然冒了出来。羊乃鸣很伤感地说,“牛神”一走,我再也听不到他弹吉他唱歌了。马守亭拉了脸批评羊乃鸣,刚才送“牛神”时你去哪儿了?相处这几个月难道就没有一点感情?羊乃鸣满脸泪水,我一直在跟“大宝”和“小丽”讲话,我怕与他分手时忍不住哭出来。
“牛神”离开哨所后,马守亭总爱一个人望着通往山外的公路发呆,朱进通的话也少了,羊乃鸣的心变得更加孤寂,“大宝”和“小丽”成了他真正的朋友。
朱进通失去了与李燕的联系
伏狼山区的秋天漫长且多雨,常常一下就是三五天,很有些江南梅雨天的感觉。因为接连下雨,不知是天气还是食品原因,活泼可爱的“小丽”染了痢疾,变得萎靡不振。为防止“小丽”传染“大宝”,羊乃鸣将“大宝”与“小丽”暂时隔离开来,“小丽”被囚禁在笼子里,“大宝”外出巡逻时,“小麗”无精打采没了精神头儿。倒是“花斑”家族活得欢实,整天在营区里瞎窜,不到饭点儿不落窝。
又轮到朱进通做饭了。三个人的早餐真难做啊,朱进通将头天蒸熟的馒头放锅里热了热,又煮了一锅改良后的“朱氏”胡辣汤,给“大宝”和“小丽”切了牛肉片用微波炉打热,抬腕看一眼手表,正好七点半,便鼓起腮帮子吹响了早餐哨。
当兵近三十年,操作过四种型号导弹武器,三次担任导弹发射“第一号手”,多次受到军委总部首长接见的“朱三通”,如今却沦落到腰里扎着围裙,头上顶着白色炊事帽,浑身上下都散发出油烟味的地步,也真是没谁了。
坐到餐桌前,朱进通将馒头掰开往里面灌进一大勺辣椒酱,咬一口满嘴流油。马守亭很好奇地问,难道你一点也不怕辣吗?朱进通说,这加了牛肉粒的辣椒酱香是香,但不够辣,若再加点青花椒和花生碎就好了。说完,他又沿着碗边吸溜了一大口胡辣汤,便开始自我炫耀,我朱进通前世一定是大人物家的厨子,做啥都好吃,你就说这锅胡辣汤,一点也不比河南名厨手艺差,若再加点羊肉丁、海带丝、黄花菜,那味道就不用说了。马守亭感叹,得了吧,你这“朱三通”都快变“朱三吹”了,自从牛炳祥走后,吃饭都能吃出寂寞来。朱进通说,谁说不是呢,感觉人都快发霉了。一直少语的羊乃鸣接话说,明天轮到我做饭了,厨房只剩了一棵白菜、半把粉丝、两三斤猪肉,这路再抢修不通,过一两天得把锅吊起来当钟敲了。马守亭说,别总叨叨,我今天上午去旅部开会,多少带些菜和肉回来,饿不着你们。
聊到这里,朱进通刚刚还昂扬的情绪瞬间又萎靡了。因为没能回家参加全市“十佳好军嫂”颁奖晚会,妻子已经一个月没有来信了,巡逻时,他在禁区外打过几次电话,妻子也不接。朱进通对马守亭说,你今天去山外开会时,看看有没有我的信。马守亭“哦”了一声后问羊乃鸣,你有啥事吗?羊乃鸣说,“小丽”已经连续拉了四天肚子,按理应该带它去市里看看病,但现在交通中断不说,还找不到个替班的人,设法帮我搞点“痢特灵”之类的药回来。
早餐后,马守亭换了迷彩服,穿了雨衣,准备去旅机关留守处开会。“花斑”和崽们不知从什么地方叼回一只兔子在院子里追逐撕咬,闹得很欢实。马守亭若有所思,若这坑道今年底交不出去,我们就种点白菜、豆角、土豆,养几只鸡和兔子,省得到了山洪季节总为给养犯愁。
临行前,马守亭特别交代,你俩今天巡逻时多带点水和饼干,就别赶着回来吃午饭了,我开会回来时给你们带点桥头“老冯家卤肉”,晚上改善生活。羊乃鸣抱怨,被褥潮湿,衣服几天晾不干,这日子不知啥时是个头。马守亭伸手在羊乃鸣肩膀上拍了拍,一脸神秘地宣布,林副处长在电话里透露,新组建的导弹旅近期就要搬迁过来,牵着狼狗巡山的日子快要结束了。
朱进通从兜里掏出一张写了李燕电话号码的纸条递给马守亭,说,头儿,一定别忘了,到了山外给我妻子打个电话。马守亭问,打通了讲啥?朱进通说,我是啥情况你介绍啥情况,她想听啥你讲啥。
这天,朱进通的脸上露出了少有的笑容,沙哑着嗓子哼起了歌:“泥巴裹满裤腿,汗水湿透衣背……”
马守亭和马莎的故事远没有结束
林副处长召集的会其实不应该叫作会,参会的只有两人,林副处长讲,马守亭听,十几分钟就结束了。议题只有一个,新改编的某新型号导弹旅将于二十二日凌晨两点正式入驻营区,基地首长要求,在移交过程中要确保不少一件营具、不损一棵花木、不缺一颗螺钉,确保安全顺利。
二十二日,也就是三天后。
林副处长在传达完上级指示后,又让马守亭在保密协议上签了字,协议内容与前不久部队移防时几乎一致。因为部队搬迁移防属重大机密,要确保任何人不得向外界走漏风声。林副处长特别给马守亭交代,原本应该给你半天假去会会马莎,但目前是非常时期,头绪太多,事太杂,西沟的一切全拜托给你了,这时候出了任何差错,之前的一切努力都会前功尽弃。
马守亭笑着问,能不能透露一下我的去向?林树森说,你比我前途光明,移交工作结束后,我就脱军装了。听林树森这样讲,马守亭也就不好意思再往下打听了。
从会议室出来,马守亭站在旅机关办公楼前的台阶上,仰望着天空愣了一会儿神,心想,看管阵地这副担子终于要放下了,寂寞难耐的日子终于要熬到头了。马守亭先给朱进通的妻子李燕打通了电话,告诉李燕,最近朱进通在山里执行任务,信号不好,也不允许使用手机,接着,又问李燕家里咋样。李燕那边接了电话却不讲话。马守亭安慰李燕,也许老朱国庆节前就能休假了。李燕那边却声音哽咽,她告诉马守亭,前一阵孩子患肺炎住了半个月医院,刚出院自己的脚又扭伤了。马守亭说,那我让他完成任务后尽早休探亲假。李燕却说,最艰难的日子都挺过来了,不在乎这几天,让老朱先忙工作。
给李燕打完电话,马守亭又给马莎打了电话。马莎冷冰冰地说,正在开会,一会儿打给你。马守亭突然感觉自己与马莎的爱情已经走到了尽头,心里不免有些悲凉,抬头继续仰望天空呆站了一阵,眼眶里竟然充满了泪水。什么他妈的财富美貌都是扯淡的,今生今世若能娶上李燕这样明事理、有胸怀的好媳妇儿,就是死了也值。当然,马莎这人真心不错,只是经济条件、生活条件不一样,聊天时就无形间有了隔阂,就如同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上次到留守处开会时,林副处长曾将马莎召到营区来过一次。马莎还是开着她那辆红色玛莎拉蒂跑车,跑车在营区显得很惹眼。林副处长在路边店要了驴肉火锅端回宿舍招待,马守亭和林树森都破例喝了一瓶啤酒,马莎因为要开车只喝了可乐。马守亭如实告诉未婚妻,山里值守的工作结束后,很可能会随部队移防到西部的大戈壁工作。听完这消息,马莎瞪大眼睛问,跑那么偏远的地方去干吗?现在公司业务发展很快,急需帮手,再说,咱俩都三十好几的人了,父母都希望我们能早些要个孩子。马守亭沉默了一会儿说,这事我说了不算。马莎当即转身出了门,去停在院子里的车里取回一摞现金扔到林树森桌上,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问题是钞票解决不了的。马守亭很惊讶地瞪着未婚妻,这手段在地方上可能管用,在军队可行不通。
马莎很漂亮,很有气质,也很有本事,算得上商界女强人。但马莎也有弱点,凡事她都自以为是,特立独行、风风火火。当初政委家属介绍马守亭认识马莎时,马莎就直接告诉政委家属,马守亭一是帅,二是冷,是我的菜。虽然马莎的父母对马守亭的经济条件颇有微词,但经不住政委家属巧舌如簧对马守亭人品素质大加夸奖,马莎的父母终究还是点了头,初步定在春节前领结婚证。
谁知,在得知马守亭将可能调到西部戈壁去服役的消息后,马莎突然间又没了音讯,多次打电话对方都是忙音。那之后,马守亭一门心思忙着移交的事,忙得脚打后脑勺。每到夜里歇下来,想起与马莎的婚事,马守亭的心情沮丧极了,但他脸上却不能表现出来,父亲说过,男人有心事时,一定不能写在脸上,一定得装在心里。
通往西沟阵地的公路终于抢通了。苟小平驾驶的“勇士”快开到禁区时,隋老汉的羊群又堵在了路中央,好在视线开阔,“勇士”远远地刹住了车。这时,马守亭才猛然想起,由于一路想着烦心事,竟然忘了给“小丽”买药。这可坏了菜了,若“小丽”病好了也就罢了,若一直还拉肚子,羊乃鸣还不得埋怨?
牛炳祥的校园
北京与伏狼山不同。伏狼山春天最美,漫山遍野都点缀了各种艳丽的野花。而北京最美的季节是秋天,给人的感觉总是短暂而金黄,厚重而丰美。行走在北京那所著名校园的金黄里,牛炳祥既亲切又陌生。校园里的学生们总是行色匆匆,要么拎着电脑包,要么背着书包,而老师们大都严肃庄重,他们目不斜视,表情冷峻。隐匿于路边草地里的音箱正在播放马友友的大提琴独奏曲,是什么曲目牛炳祥已经想不起来了。同一宿舍的室友打开水回来后冲牛炳祥说,宿管大婶表扬你了。牛炳祥问,为什么表扬我?室友说,宿管大婶在楼道里教育两名外地考来的新生,让他们虚心向八一三室的牛炳祥学习。打开水的男生学着宿管大婶的唐山话说,你瞧瞧人家牛炳祥,身姿那叫一个挺拔,走路带风,言语有礼,你们都应该去当几年兵。
牛炳祥笑了笑,你们是不是认为我很另类啊?看来我也应该入乡随俗了。室友说,其实我也挺崇拜你的,当兵两年啥也没耽误,立功、挣钱、保研,现在走路时都带风,目不斜视、身姿挺拔。牛炳祥笑了笑,并不正面回答,那是你们没见过我们司令员和旅长,他们都参加过大阅兵,那身板、那军姿才叫有型呢!
走在校园里,牛炳祥远远地看见了那张熟悉的照片。那张他在军营里穿着军装、戴着大红花的照片。在图书馆前的橱窗里贴着的,陆军、海军、空军、火箭军、战略支援部队的人都有,他们都是从这个校园入伍的立功受奖人员。橱窗里的牛炳祥挺帅,嘴角挂着浅淡的微笑,像极了电视里的明星。
从校园里的大红横幅可以看出,一年两次的大学校园征兵又开始了。
学院党委书记对牛炳祥说,今天晚上学院要搞个活动,想请你给同学们讲讲从军经历。牛炳祥一脸认真,也可以讲讲我的失误和挫折吗?也许对他们更管用。书记迟疑了一下,主要讲你的成长,从青涩到成熟,也可以捎带着讲讲挫折。
羊乃鸣卖弄狗和犬的区别
回到西沟哨所,马守亭立即组织朱进通和羊乃鸣开了短会,传达了林副处长召集开会的内容。按照林副处长的意见,马守亭对三个人的工作重新进行了分工。由于时间紧任务重,从明天开始,大家早中餐吃面包和方便面,晚饭推迟到晚上七点。
朱进通高兴地说,这种打牌少一个,下棋多一个的日子终于要熬到头了!马守亭说,其实,这里四季分明,春天鸟语花香,夏天蝉鸣蛙叫,秋天云遮雾绕,冬天白雪皑皑,更适宜修仙。朱进通以试探的语气问,头儿,下一步怎么安排我们这些人?还继续守坑道?马守亭沉默了一阵后说,目前还不清楚,林副处长说他可能要脱军装了。马守亭告诉朱進通,开完会后与李燕通了电话,前一阵她没接你电话没回信,主要是你闺女生病住院了,接着李燕又把脚扭了,当然,现在她们娘儿俩都已经康复。李燕还特别叮嘱,让你暂时别回去,先忙工作。朱进通说,难怪这一阵夜里总做噩梦,害得我又添了好些白发。
羊乃鸣问,你俩扯半天了,“小丽”的药买了没有?马守亭犹豫了一下,“小丽”还拉肚子吗?羊乃鸣突然提高了嗓门儿吼道,就知道你对“小丽”的病不上心,如果“马莎拉蒂”要天上的星星,你是不是会架了梯子去摘?讲完,羊乃鸣一脸愤怒地站起来,飞脚踢翻了身边的凳子,继续冲马守亭吼道,“大宝”和“小丽”是有编制的军犬,不是普通的狗,它们都是有灵性的生命,懂得珍惜生命的人才是值得尊重的人,“花斑”还被我们当成宠物养呢!
马守亭的脸色瞬间黯然,无精打采地解释,回来路边没见到药店,再说了,我也没有时间绕道龙棚镇卫生院。至于你说的“马莎拉蒂”,也许成为过去式了,我们已经断了联系!朱进通瞪着羊乃鸣的脸吼道,你小子激动个屁呀!“小丽”喝了你扯的水黄连不是已经不拉了吗?一会儿去开个午餐肉罐头看看“小丽”吃不吃,不吃咱再去龙棚镇卫生院买药。
见羊乃鸣脸上的表情渐渐平静下来,马守亭感叹,过去当连长时,全连七十多号人我说一不二,现在真是越混越差了,开快递公司的甩了我这个搞“东风快递”的,新兵蛋子也敢对我大喊大叫,这叫啥?这就叫虎落平阳。朱进通担心马守亭的话再次招惹羊乃鸣不开心,立马转移话题,今晚我炖了红烧肉,焖了一锅二米饭,还有你们爱吃的烤板栗。羊乃鸣一脸羞愧地低头向马守亭道歉,头儿,对不起,我不应该跟你提“马莎拉蒂”的事,刚刚看了你捎回来的信,我爷爷患了癌症,也不知道能不能手术。朱进通与马守亭对视一眼后安慰羊乃鸣,没有那么危险,我们前一阵不是见到了吗?老人家红光满面,神清气爽,一定吉人天相。马守亭摆了摆手说,唉,这就应了老话儿,家家都有难念的经,这个世界本来就阴阳合璧,人一生下来,苦难和幸福就陪伴着你,谁也摆脱不了。咱们当务之急就是加班,提前把这几个月的值班日志、营产营具再仔细过一遍,明天一早就进坑道!
为了缓和气氛,羊乃鸣腆了脸吹牛皮,不就是电脑录入吗?我羊乃鳴电脑操作能力虽不及牛炳祥,但在咱们三人中,谁敢排我前面?
朱进通将手举起来做出要打羊乃鸣的样子,不吹牛皮会死啊,先去侍候你的“小丽”吧,顺便把“花斑”一家子也喂饱了,警犬是狗,“花斑”也是狗。谁知道,朱进通这句话引得羊乃鸣犯了“话痨”,你这就“科盲”了吧?经过训练可用于辅助人类工作的称之为犬,而狗则多指宠物。犬有二十个脚趾,狗只有十八个,犬的脚踝上会多出一个脚趾,这个脚趾叫獠,您懂吗您?朱进通被羊乃鸣的倔劲儿搞得哭笑不得,举起手来向羊乃鸣挥了过去,你小兔崽子还真给我上起课来了?在我眼里,犬就是狗,狗就是犬,它们是同一个祖宗,如同我们一样,都是黄帝的后代。
羊乃鸣唱着“秋天来了,桂花十里香,我是你的大眼睛,你是我的小绵羊,尕摩托骑上,皮夹克穿上,你把哥哥的腰抱上,我们去浪新疆……”拎了罐头去了狗舍。
望着羊乃鸣远去的背影,朱进通对马守亭说,这小子真活得像飞翔在天空中的鸟儿,他还不知道他爷爷已经癌症晚期了呢!马守亭说,所以我已经向留守处提了建议,让他留在新单位,下个月就退伍回家。朱进通盯着马守亭问,那你一定知道我去哪里了?马守亭说,至于你的去处,林副处长说旅长、政委早有安排。朱进通问,你咋打算?马守亭说,如果真与马莎分手了,我还跟你们在一起,去遥远的戈壁,再不回这伤心之地了。
紧急集合哨惊醒了朱进通
在坑道里累了一整天,感觉身体都快散架了,躺在床上,朱进通却怎么也睡不着,索性坐起来,从箱子里翻出全家福和女儿的照片看了又看,心里泛起阵阵酸楚,眼泪不自觉就溢了出来。女儿朱珠从小跟媳妇儿李燕生活在一起,每次休假回去,三十天假期过得跟打仗似的,自己家、父母家、丈母娘家三地跑,曾经的战友知道了还得聚到一起喝几场大酒,水电气暖、柴米油盐的事折腾完了,又到了归队的时间,朱进通心里总觉得欠了妻子和女儿的。五年前涨了工资后,朱进通的军人保障卡就有了两张副卡,一张归妻子,上面每月定期转账一万二千元;另一张归父母,每月转账三百元,母卡留在自己身上,所剩的零花钱就不多了。即使这样,朱进通仍然过着节俭的日子,如果不探亲休假或进城公差,部队发啥他就穿啥,当兵三十年没给自己添过一件名牌衣服。到北京参加“十大砺剑尖兵”颁奖时,妻子亲自去商场为朱进通挑了一套打折的西装,朱进通只穿了一次就压进了箱底。不是朱进通不喜欢西装,而是那玩意儿穿上身走路都不自在。有一次随班车去市里给女儿买生日礼物,同行的战友午饭时拽着朱进通去吃肯德基,朱进通瞧了一眼墙上的价码,一份不够吃两份的话要花五六十元,转身到巷子里整了一海碗牛肉烩面,吃了个满头大汗、心旷神怡,非常满足。
老连长花义诗曾经调侃,你快被这个时尚的世界抛弃了。
牛炳祥回校继续读书后,马守亭终于住上了单间。而朱进通与羊乃鸣仍然住在一间通透的大宿舍里。宿舍很大,阵管二连搬走前,这儿住着一个班,如今羊乃鸣住西边,朱进通住东边,两个差着辈分的士兵躺在床上很少聊天,声音大了如吵架,声音小了听不清。按羊乃鸣的话说,咱俩的思维本来就不在一个频道上,聊的话题不是缺油就是少盐。
山里的夜晚很寂静,有虫鸣有鸟叫,偶尔还能听到狼嚎。按照规定,周一到周五不能开手机,但关于手机管理的规定形同虚设,因为哨所方圆几公里没有基站,所以根本没有信号,打开上级配发的高清电视,炎热的夏天里屏幕上永远飘着雪花。牛炳祥走后,朱进通就让羊乃鸣抱着牛炳祥留下的吉他唱歌,羊乃鸣就真的抱着吉他开唱了:“夏天来了,石榴花开了,公园里面浪一浪,我们去照相……”羊乃鸣用重庆方言唱西北民歌,笑得朱进通捂着肚子直不起腰来。
朱进通一笑,羊乃鸣就觉得自尊心受到了伤害。羊乃鸣缠着朱进通讲故事,可朱进通偏偏是个不会讲故事的人,陈芝麻烂谷子的故事讲得久了就乏味了。羊乃鸣也就不纠缠了,一个人去了牛炳祥之前弹吉他的地方,学着牛炳祥的样子边弹边唱:“新衣裳穿上,新包包拎上,电影院里转一趟,酒店我们住上……”每当这时候,朱进通都会求饶,求求你别唱了,你硬是把人家的西北民谣唱成了重庆情歌,还不如来一首《望槐》或《黄杨扁担》呢。
依马守亭透露的消息,旅长、政委对朱进通的去处已经早有安排,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朱进通在移交完装备和阵地后将回归他原所在的四营八连,去戈壁滩上当导弹操作手,重新披上荣耀的战袍,这是多么令人激动的事啊!交接工作完成后,是先去戈壁滩上的老单位报到还是回老家休假呢?这事搞得朱进通很纠结。
但是,朱进通的内心还是挺兴奋的。一是终于可以结束这种三四个人蹲在山沟沟里晚上数星星、白天兵看兵的孤寂生活了。二是虽然据移防过去的战友们讲,新营区缺水、缺蔬菜、缺氧,紫外线也比伏狼山强十几倍,但是回到原单位能搞老本行当导弹操作号手,还能多领几年艰苦地区补贴,有了这些收入,妻子就可以穿得漂亮点,朱珠就能报更好的校外特长班,欠亲戚朋友们的钱也可以提前还完了。
做梦娶媳妇儿毕竟是件令人开心的事,美梦总能激发人的创造力和拼搏精神。这一兴奋,朱进通更无法入睡了,他的脑子里一会儿是导弹发射升空时震耳欲聋、惊天动地的轰鸣声,一会儿是女儿在他脖子上发出的银铃般清脆的笑声。
就在天快放亮时,一阵刺耳的哨音将朱进通从木板床上揪了起来。朱进通扯着嗓门儿问,羊乃鸣,什么情况?发生什么事了?
马守亭一脚踹开房门冲了进来,快快快,立即起床,隋老汉刚来报告,他放羊时遗留的火苗被大风吹燃了,现在大火离禁区只有一公里。朱进通,我俩立即赶到现场带领村民灭火,羊乃鸣,你带上“大宝”抄小路去为市森林消防队带路。马守亭特别叮嘱,天黑路滑,确保安全第一。
“小丽”之死和羊乃鸣的悲伤
羊乃鸣三两下穿好迷彩服和作战靴,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去了狗舍。
路灯下,当羊乃鸣将“大宝”牵出犬舍时,“大宝”没有如往常般撒着欢扑向羊乃鸣示爱,而是死抻着皮带回望着笼子里的“小丽”。羊乃鸣一着急,用手打了“大宝”几下,大声吼道,有紧急任务,你还淘气!但“大宝”仍然立在原地,固执地回头张望着笼子里的“小丽”,狂吠了幾声,眼睛里竟滚出了几滴泪水。此时的“小丽”也一副可怜样儿,瞬间,羊乃鸣的内心世界崩塌了,变得柔软了。羊乃鸣蹲下身子抚摸着“小丽”的头说,你的病还没好,等完全康复后我再带你出去。但“小丽”并不理会羊乃鸣,仍然用前爪狠劲地挠着笼门,眼睛里的泪光不住地闪动。羊乃鸣犹豫了一两秒钟,最终妥协了,他左手牵着“大宝”和“小丽”,右手举着应急灯,在夜暗崎岖的山路上抄近道向森林消防队赶过来的方向奋力奔跑。
事后想起来,“小丽”这一劫是自找的,也是躲不过去的,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天意。
跑着跑着,“小丽”吐着长长的舌头,喘着粗气趴在地上不动弹了,眼睛里露出了从未有过的绝望。
羊乃鸣蹲下身子训斥,让你别来别来,你非要来,这下好了吧?帮不上忙还净添乱。此时,羊乃鸣已经看见了山边来势凶猛的大火和山下正在靠近的消防队员。羊乃鸣没有犹豫,站起来用绳索将“小丽”拴到路边的小树桩上,命令“小丽”,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得在这里等我,我完成任务就回来接你。
但是啊,灾难就这么来临了。
早晨九点,在军警民的通力合作下,山火在离阵地禁区不到两百米的地方被扑灭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烧焦了阵地周边的树木,也烧伤了三位村民,西沟哨所的三名官兵除了毛发被大火燎焦外,并无大碍。
当羊乃鸣找到“小丽”时,“小丽”的皮毛已经被大火燎没了半边,左前腿不知被狼还是野猪撕走了。曾经聪明可爱的“小丽”已经面目全非、邋遢不堪,半睁着眼睛,奄奄一息地躺在血泊之中。
羊乃鸣将“小丽”揽进怀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了起来,都怪我没有照顾好你,如果当时我背着你走,怎么会让你伤成这样?“大宝”在原地转了三圈后,将两条前腿半蹲在地上,一点一点地舔去“小丽”身上不断流淌的血。
羊乃鸣背着“小丽”回到营区时是正午十二点,“小丽”已经完全没了生命体征。看见羊乃鸣满头满脸狗血、狼狈不堪出现在营区的样子,马守亭又气又急,骂道,你他妈的是个傻?菖啊,不是让你带上“大宝”吗?谁让你带“小丽”去的?这下好了,移交时你用什么交差?
羊乃鸣一脸愤怒地蹲在地上吼道,“小丽”已经死了,有本事你关我禁闭吧!
朱进通一把将羊乃鸣从地上拽起来,又不是天塌地陷,为了一条狗就这个熊样儿,你还有点爷们儿的样子吗?!旅长明天就来组织装备移交,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呢!羊乃鸣继续吼道,它不是狗,是犬!朱进通怒吼,犬和狗是一个祖宗,人都会死,何况是狗!
羊乃鸣站起来走近马守亭,低了头说,头儿,求你件事。马守亭非常愤怒地问,啥事?讲。羊乃鸣说,我想用仓库里废弃的冷藏箱给“小丽”当棺材,把“小丽”埋到山后的岗上去。马守亭说,带上“大宝”,把“小丽”埋在那棵苦楝树下吧。
补记
半个月后,羊乃鸣的爷爷走了,羊乃鸣回到重庆渝北区奔丧。律师当众宣布,由二十三岁的羊乃鸣出任集团执行总经理,羊乃鸣的二叔羊本武出任董事长,羊乃鸣出人意料地谢绝了这项任命。三天后,羊乃鸣被选调到宁夏某军犬训练基地担任训犬员。
一星期后。因为马守亭的婚姻,政委的妻子专程请马莎到中州博物馆旁边的茶室聊了一下午。政委的妻子告诉马莎,马守亭已被任命为新组建旅的阵管科副科长并代理科长。周五下午,一辆玛莎拉蒂停在营区门口,哨兵拦住穿一袭白色及地长裙的马莎说,你找谁,请将车停到警戒线外去。女子说,我叫马莎,我找马守亭。
三天后,旅长与新组建单位办完交接签字仪式后,专程去了一趟西沟。旅长问正在打扫卫生的朱进通,有什么想法?朱进通说,一,我想补休假;二,我想跟你去戈壁滩。旅长当即表态,同意。但我也有一个要求,新型号武器下个月将正式列装,我希望你能带出一批“朱三通”。
原刊责编 邢维瑶
【作者简介】李宏,四川旺苍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第五、六届理事,第六届全国“德艺双馨”电视艺术工作者。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激情》《寻找苏曼》《和平时光》《爱上牡丹亭》《男人帝国》及部分中短篇小说,曾获解放军文艺奖、解放军文艺新作品奖、长征文艺奖。组织拍摄的二十多部电视剧多次获“五个一工程”奖、中国电视剧飞天奖、金鹰奖和全军金星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