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多的日子

2023-05-15 02:47黑孩
小说月报·大字版 2023年3期
关键词:小姐姐大姐哥哥

维持不到一年就离了,我的这次婚姻绝对不是一般所说的那种“闪离”。怎么解释呢?前夫风生是我的大学同学,也就是说,至少跟我同窗了四年。工作后,我跟他一起去了北京,又在同一栋楼里租了房子。我在二楼,他在三楼。基本的情形是,一到了晚上,要么我到他那里去,要么他到我这里来,可以说是半同居吧。

第一次带风生回家,将他介绍给家里的人后,妈妈背着他对我说:“人长得挺英俊的,就是身体太瘦了点儿。”

“看起来像豆芽似的,风一吹就会倒。”小姐姐帮腔。

“狼看到他都会掉眼泪。”姐夫哈哈大笑着形容。

帮腔的小姐姐大我六岁,女儿已经上初中了。每次看到她产后一直没有小下来的腹部,想想多少年后,也许我也会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大肚子,不禁就会悲上心头。爸爸死后,唯一留给妈妈的就是早年单位分的房子,而我跟大姐和小姐姐早就商量好了,将来妈妈离世的时候,一起放弃房子的继承权,把房子让给哥哥。这个决定,不是我们大度,而是心甘情愿,跟我们从小就听惯了的妈妈的一句话有关。妈妈常说女孩是“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身为女人,被排挤在外的感觉一直跟着我们。从这个意义上说,妈妈唯一能留给我们的遗产,就是跟她一模一样的大肚子了。说起来,妈妈的胳膊和腿细长,脸也小,就是肚子大,看起来跟怀孕有七八个月似的。如果用形象来形容妈妈的体形,可以说“苹果”最为合适吧。小姐姐看事比我尖锐,一次对我说:“即使我们不放弃房子的继承权,相信妈妈也会写下遗嘱把房子留给哥哥的。”

关于风生的瘦,大姐倒是没有品头论足,我想是她对我跟什么样的人结婚毫无兴趣。

继那一次相见,我的人生很快就被翻了一页。如果不是因为离婚,也许我还不会回家度假。给妈妈打电话的时候,被问及风生是否也一起回家,我隐瞒了离婚的事,故意轻描淡写地说:“风生工作忙,再说我也没有去哪里玩的打算,只想在家里发几天呆。”我说的是真的,我觉得需要找一个地方放空自己。有过离婚体验的人,恐怕都知道那种累。人总是需要一个歇息的地方,在我的想象中,妈妈的“身边”似乎是最适合歇息的地方。

上大学的时候、在北京工作的时候,每次放假回家,都是小姐姐去火车站接我送我。我到日本后,小姐姐结了婚,于是回家的时候又多出个姐夫接我送我。我在电话里嘱咐妈妈:“这一次,我想就不用小姐姐和姐夫特地请假来接我了。”

妈妈问:“为什么?”

“不过带几件衣服回去而已。”怕妈妈惦念,我赶紧补充了一句:“上个月没有给你零花钱,回家后直接给你现金好了。”

妈妈谢了我,接着刚才的话说:“新家的位置虽然并不偏僻,但因为要穿过厂区,厂门口又设有守卫,没有厂里的员工或者小区里的居民做证,生人根本进不来。”

我坚持说:“那就让小姐姐到厂门口接吧。”

妈妈说:“五十步跟一百步没什么区别。”

我明白这句话的言外之意,也就不再争执下去了。

随着汽车离家的距离近起来,我心里的悔意也跟着增大起来。有个习惯从我记事的时候开始,至今也没有改变,就是春节等节日和远在外地的我回家度假时,全家人要凑在一起热闹一下。所谓热闹,就是男人喝酒女人聊天。男人喝酒后很容易抬杠,搞不好還会吵起架来,不欢而散。爸爸死后我曾希望这个习惯跟着废掉,但心里明白绝不可能。首先妈妈就不会允许废掉这个习惯,对她来说,一家人凑在一起热闹是唯一的乐趣了。近年来我很少回家,或许就跟这个习惯有关吧。

跟妈妈的电话快结束时,我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可以的话,我这次回家,用不着将所有人都叫来聚了吧。我不想太热闹了。”

“为什么?”妈妈很惊讶地问。

找不出什么说得过去的理由,我只好支支吾吾地说:“每次聚会都搞得惊天动地的。这次回去,我真的只想静静。”

妈妈说:“你是怕他们喝酒吵架吧。那我事先跟他们说好了,让他们少喝一点儿,吃完饭就让他们回家好了。”

“那你记得说啊。”

妈妈说:“话说你回来得正好,有一件事我拿不定主意,想跟你商量一下。”

“什么事啊?如果是哥哥和姐姐们的闲事,我可不想管啊。”

妈妈不高兴地说:“你怎么这么说话啊?什么叫闲事啊。其实就是你大姐想接我到她家去住一段时间,但是你小姐姐不同意。”

“不要管她们想干什么,关键是你自己想怎么做。”我有点儿粗鲁地说。

“我刚刚搬到这个新家,说实话,觉得还没有新鲜够呢。而且你小姐姐也叫我去她家住一段时间,突然间我成了香饽饽似的。唉,说来话长,还是等我们见了面再详细地说好了。”

大姐刚刚死了丈夫,确切地说,大姐的后夫死了。

大姐跟前夫之间有一个女儿,叫小锦,现在是高中生了,大姐离婚时协商给前夫的那一年,她还是个小学生呢。大姐的女儿长得很好看,形容一下的话,就是看起来水灵灵的。她跟大姐,好像隔三岔五地会见一面,有时候也会在妈妈家见,照样叫妈妈“姥姥”。妈妈似乎对大姐的选择有意见,曾经这么对我说:“如果是个男孩的话,协商给爸爸那边还算说得过去,但小锦是女孩子啊,真不知道你大姐是怎么想的。虽然是我自己的女儿,但我觉得她的心挺冷的呢。”

我把这话说给小姐姐,小姐姐说:“大姐离婚是对方有了新的相好,她心里肯定很受伤,说白了,就是自信心受挫,如果把小锦留在身边,恐怕会没有信心迈出新的一步吧。”

顺便说一下,大姐的后夫,跟大姐结婚时带来了一个儿子。我没有见过本人,据妈妈在电话里跟我说,男孩比小锦大一岁,也是高中生,长得挺帅。虽然我见过一些世面,也受过一定的教育,但还是无法理解放弃了亲生女儿,却给不是亲生的男孩做妈妈的大姐的感受。

记忆中的大姐,不会做饭,但喜欢收拾家,有洁癖,她从来不说心里话,所以很难相处。平日里,妈妈的零花钱几乎都是我给的,哥哥和小姐姐也会给妈妈几个小钱意思一下,只有大姐一分都不往外掏。再说习惯的聚会吧,小姐姐每次都买一大堆吃的和喝的,哥哥跟妈妈一起住,所以妈妈买的东西自然而然都归为他买的,但大姐从来都是空着手来,吃饱喝足了就走人。这样的大姐成了后妈,我想象不出她是如何跟那个男孩相处的。私底下,我觉得她的处境未见得比以前更容易,虽然她从来也没有容易过。

有件事令妈妈觉得欠大姐一辈子。大姐是姐妹中长得最漂亮的,刚刚工作的时候,曾经被一个很大的什么组织(我忘记了名字)看中,要她去做接待外国人的工作。妈妈坚决不让大姐去,甚至跑到那个组织又哭又闹,理由令人啼笑皆非,竟然是不想让自己的女儿做交际花。在妈妈的想象中,接待外国人等于跟外国人又拥又抱。大姐很后悔当初没有坚持己见,提起这件事的时候,肯定说“也许我的人生完全是另外的样子”这句话。大姐离婚后,找了现在这个带拖油瓶的男人结婚,妈妈觉得自己当初的决定有一半的责任。经过了漫长的岁月,妈妈还会很伤感,“那个时代的我的思想太古板了”“当初如果不是我反对她做那个工作的话”“是我改变了她的人生”“我让她失去了人生中最重要的机会”。每个人的一生都有诸多后悔,这便是所谓的命运吧。什么是无奈?无奈就是来不及纠正了。好在我听说那个男孩非常乖,跟大姐说话的时候,口口声声地叫着“妈妈”,听起来跟亲生的一样。唉,每个家庭的结构并不都是一样的。

大姐要妈妈搬到她家里住,我猜跟她刚刚死了后夫有关系吧。我这一次休假,不也是因为离婚,所以想在妈妈的“身边”歇息一下嘛。至于小姐姐为什么也叫妈妈去她家住,我实在是想不出理由来。就算妈妈去小姐姐家住,也只能睡在客厅里。小姐姐家的房子是两室一厅,她跟姐夫睡一间房,她女儿睡一间房。

我朝向我走来的小姐姐和姐夫摆着手。

说到姐夫,他对小姐姐的感情可以比喻为民航的这个汽车站—— 一直不变样。小姐姐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时,他也在那个地方,对小姐姐一见钟情。他长得真的没有什么好形容的,很一般,几乎找不出任何特点。妈妈偷偷地告诉过我,她曾经非常反对小姐姐跟姐夫结婚,除了嫌他长得太一般,还因为他家里跟我们家一样不富裕,不能给我们家带来任何好处。妈妈曾经期待她眼里的漂亮女儿们找的男人,会是能负起两家责任的人。现在这年头,已经很少有人会这么期待了。妈妈生了四个孩子,孩子之间的年龄差距大,而我又是最小的,所以妈妈跟我同龄人的双亲比较起来,岁数几乎大了一倍。因为这样的原因,妈妈的一些观念常常令我覺得很陈旧。

小姐姐只用一句话就表明了她的态度和立场:“如果不让我跟亚明结婚,我就一辈子不结婚。”

妈妈对我说:“虽然我在乎你小姐姐跟什么样的男人结婚,但是更在乎她结婚不结婚啊。”

事后证明小姐姐的婚姻特别幸福,尤其对刚离婚的我来说,真是发自肺腑地羡慕。

“怎么没让风生跟你一起回来啊?”小姐姐用遗憾的表情看着我。

我用早就预备好的话回答说:“嗯,他的工作比较忙。”

说真的,我很怕小姐姐再接着问下去,那样的话,就不得不编出一套谎言来搪塞了。但小姐姐突然很仔细地打量着我的脸说:“感觉你好像瘦了不少啊。”

“瘦了吗?我自己不觉得啊。”

姐夫说:“看起来你真是瘦了不少呢。”

“哦哦,可能是好久不见的错觉吧。”

姐夫拖着我的小行李箱走在我跟小姐姐的前边。拐过两条小街,到了妈妈说的厂门口,小姐姐将我介绍给守卫。守卫说他已经记住了我,以后的几天,即使没有人做证,我也可以自由地进进出出。我谢了守卫。小姐姐是厂里的员工,轻车熟路地带我穿过厂区。厂区的尽头有几排米色的四层小楼。

小姐姐指着其中的一栋对我说:“我们到家了。妈妈住在七号楼。”

“妈妈住几层?”

“三层,最左边的。”小姐姐突然笑起来,“你看见了吗?妈妈已经在窗口看着我们了,估计早就等得心急火燎的了。”

我冲着窗口的妈妈摆手,一边回答小姐姐:“啊,看见了,我也看见了。”

小姐姐说:“你好几年才回来这么一趟,妈妈年纪大了,以后要经常回来才对啊。”

家里的大门开着,妈妈等在大门前,笑嘻嘻地对我说:“总算把你盼回来了。”

我拥抱了一下妈妈说:“你都好吧?”

“我都好啊,你这么在意我就该多回来啊。说起来,你还是第一次进这个家门呢。”

“以前的房子不朝阳,但是出出进进的很自由,不像这里要通过守卫这么麻烦。”

“你说的这个守卫啊,有坏处也有好处吧,至少小区相对安全多了。”

几年没见,妈妈虽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但还是显老了。哪里老了?怎么个老法?我也说不清楚。反正就是老了。

妈妈指示姐夫把我的小皮箱放到过道里,然后“啪嗒啪嗒”地带我去她的房间。

妈妈重新看我的脸,突然问道:“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我有意强调地说:“小姐姐也说我瘦了,我想是好久不见的错觉吧。”

“哦哦,是我的错觉吗?可能我担心得过度了。你身体健康就好了。对了,怎么不叫风生跟你一起回来呢?”妈妈在电话里已经问过了,现在又问了一遍。

“不是告诉你他比较忙了嘛。”我故意装作被新房子吸引的样子,将话题引开,“这房子比以前的好多了,靠窗有一个大暖气,妈妈再也不用受罪了。”

“啊,你说的受罪是指买煤的事吧。新房子最让我高兴的就是不用生煤炉了。”

“但房间似乎比以前的小了点儿啊。”

小姐姐抢着说:“隔壁的那个房间挺大的,哥哥一家住着呢。”

妈妈说:“你哥哥一家三口,小间住不下。不过这房子好就好在大间和小间都朝南。”

我环视了一遍房间,点了点头说:“以前的房子朝北,家里总是潮乎乎、阴森森的,这个新房子真的很棒,阳光都照到床头上了。”

妈妈忽然伤感地说:“虽然你爸爸死了很多年了,但是能住上这样的好房子,到底还是借了他的光。”

爸爸也是这家厂里的员工,他死后,妈妈一直享受着家属待遇,最近厂里盖了一批新房,特地将这个单元分给了妈妈。

小姐姐说:“爸爸也真是的,不寻死的话,就可以住上阳光这么好的房子了。”

妈妈叹着气说:“我跟了他一辈子,他这个人最缺的就是勇气,没想到竟然有勇气去死。”

小姐姐戗了妈妈一句:“妈妈好像是在夸爸爸有勇气死似的。既然有勇气死,为什么没有勇气活下去呢?”小姐姐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动不动搬出理论来讲道理。

妈妈说:“觉得活着比死更难以忍耐的时候,一般人难免会钻牛角尖的。”

小姐姐跟媽妈,已经不是第一次讨论爸爸的死了。爸爸得了一种叫矽肺的病,就是肺里充满了沙土。得这种病是他的工作造成的。他的工作是用焊枪磨打专门用来制造汽车的砂轮,可以说整天待在沙土飞扬的环境里。跟爸爸同一个工作间的人,百分之九十都逃不掉这种病。沙土被人吸到肺里,慢慢肺变得像一张网。开始吐血的时候,人就无法用肺呼吸了,非要在身体上打个洞,插一根管子代替肺。我曾经听爸爸说过被插管子的人的样子有多么凄惨。他老是对我们说:“我才不会等到末期吐血的时候。我才不想在身体上挖洞。我才不想在肺上插管子。”

所以爸爸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在第一次发现自己的痰里有血丝时,立刻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爸爸死的时候,我一点儿也没有觉得意外。从这个意义上说,爸爸得的是职业病,也是他死了妈妈却能享受家属待遇的理由。

我说:“算了,不要说爸爸死的事情了。”

妈妈对小姐姐笑了一下,说:“说得也是,你小妹刚回家,还是先休息一下吧。”

一张床,一个可以坐两个人的矮柜,一个小茶几,就将妈妈的房间占满了。姐夫坐在矮柜上,我伸直了腿,靠墙坐在妈妈的床上。小姐姐学我的样子坐在我身边。妈妈去厨房,不久端来了三杯茶。我喝了一口茶,嘴里立刻充满了茉莉花的馨香。

我问妈妈:“哥哥不在家吗?大姐什么时候过来呢?”

妈妈说:“我跟你大姐说的是一起吃晚饭,所以她大概要傍晚才过来。你哥哥啊,刚才人还在呢,可能去楼下买东西了吧。”

小姐姐说:“我和你姐夫买了海蜇皮和一条大鱼,还买了熏香肠,都是你喜欢吃的东西。晚上,还是让你姐夫和成兰做菜给我们吃。”

成兰是哥哥的妻子,巧的是,她跟小姐姐的丈夫都是同一家烹饪学校毕业的,而且是同班同学。有时候,事情就是这么巧,而世界就是这么小。两个厨师做的饭菜很好吃,即使做的是家常菜,吃起来跟饭店里的菜肴也没有什么区别。

趁着妈妈又去厨房,我犹豫了一下,问小姐姐:“妈妈在这里住得好好的,为什么你跟大姐要接她去你们那里住呢?”

小姐姐露出不悦的表情说:“不是我要接妈妈去我家住。这么说吧,因为不想妈妈去大姐家住,所以我才要妈妈去我家住的。”

我感到很惊异地说:“不懂你的意思啊。”

“你知道的,大姐不会做饭,姐夫死了就没有人给她做饭了。她叫妈妈去她家,目的就是要妈妈给她做饭啊。妈妈一大把年纪了,不能给她当保姆吧。”

“那也用不着争啊,让妈妈哪里都不去就行了嘛。”

小姐姐皱着眉头说:“妈妈一直觉得对她有愧,她开口提要求的话,妈妈不太好拒绝。其实妈妈并不想去她家里住,毕竟住在自己的家里才舒心嘛。俗话说,金窝银窝都不如自己的草窝啊。再说妈妈这个人很要强,从来不给人添麻烦,大姐那么多的毛病,妈妈过去了,肯定委屈自己去适应她。”

“这样的话,让哥哥出面说句话就好了嘛。”

“你说让哥哥出面说话?这怎么可能呢!哥哥从小最敬重的就是大姐,常说大姐比母,对大姐的话几乎是言听计从。即使他心里反对妈妈去大姐家住,表面也绝对不敢表态的。”

我说:“但是,你也插进来的话,事情不是更加复杂了吗?”

小姐姐挥了一下手,简短地说:“这个你就不懂了。”

这时候,哥哥从外边回来了。看见他手里拎着的几罐啤酒,小姐姐在我耳边悄悄地说:“哥哥很少亲自下楼买东西的,都是妈妈买。还是你的面子大,今天可以说是借你的光了。”

看见我,哥哥笑着说:“什么时候到家的?”

我从妈妈的床头站起来说:“到了有一会儿了,一杯茶都喝完了。”

哥哥说:“你好像瘦了嘛。”

“不会吧,可能是好久不见的错觉吧,倒是你的头发白了一半呢。”

哥哥问我:“去我的房间看过了吗?”

我摇了摇头说:“还没有呢,你不在家,怎么好擅自闯进去啊。”

“看你说的,真见外啊。”哥哥打开隔壁的房门,招呼我说,“没事的,用不着客气,赶紧过来看看吧。”

除了小姐姐,跟大姐一样,哥哥和我也有洁癖症,只是程度有所不同。奇怪的是,爸爸和妈妈都没有这个毛病。哥哥的房间被收拾得一尘不染,几乎没什么多余的东西:一张大双人床、一个写字台、一台电视、一个衣柜、一张茶几。想象哥哥一家三口睡在同一张床上,我觉得拥挤了点儿。

哥哥说:“阳台本来是敞开的,但我花钱给封上了,不仅可以放东西,冬天还保暖。”

我连声说“好”,然后按照哥哥的指点在茶几前坐下来。小姐姐冲了新茶端过来,坐在我身边。不知道聊什么好,我等着哥哥或者小姐姐开口。

哥哥问我:“日本的生活怎么样?”

“过得去吧。”

“风生怎么没有跟你一起回来呢?”

“他啊,工作比较忙。”

“听说日本人都是工作狂,风生会不会受影响?会不会累得更瘦了呢?”只要提到风生,每个人都会把他的“瘦”搬出来。

我笑着说:“没有你说的这么严重。”

小姐姐突然对哥哥说:“对了,大姐要接妈妈去她家住的事,我可是跟小妹说了。”

哥哥问我:“你怎么看?”

我问哥哥:“看什么?”

“大姐要接妈妈去她家住的事啊。”

“我怎么看?我可是什么情况都不了解啊。”我含糊地说。

“我大概知道老太太的心里是怎么决定的。”哥哥一贯称妈妈为老太太。

小姐姐说:“就是啦。我知道大姐的如意算盘是什么,也能想象她会如何劝诱妈妈。妈妈一直觉得亏欠她,难免会意气用事,做出不理性的判断。说不好,妈妈真会跑到大姐家去住。”

我说:“大姐刚刚死了老公,难免会觉得痛苦和忧伤,妈妈过去陪她住几天,按理也是人之常情,毕竟大姐也是妈妈的亲生骨肉嘛。再说了,妈妈过去陪大姐住几天而已,为什么要搞得这么复杂啊。”

哥哥和小姐姐同时说:“你不懂。你不懂。”

想不通哥哥和小姐姐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我说:“你们有话直说,别卖关子好吗?”

小姐姐抬高了音调说:“大姐跟姐夫婚内分居都有两年了,谈什么痛苦忧伤啊。”

我觉得听到了不该听的话。

哥哥对小姐姐说:“别这么说,分居跟人死是两回事,一日夫妻百日恩,不可能一点儿痛苦也没有。不过大姐遇到的男人都不是她理想中的人。”

小姐姐说:“男人是她自己选择的,婚姻生活出现问题,她自己也有一定的原因吧。不说别的,就说她的冷漠和洁癖,是个男人,都会难以忍受的。说到洁癖,我就觉得她叫妈妈去她家住的事不对劲儿。想想看,她结了两次婚,离开家的几十年里,从来没有邀请爸妈去她的家里坐一坐,姐妹们就更不用说了,我们三个人谁去过她的家?都不知道她的家里是什么模样的吧!”

看起来,小姐姐一副希望我也插手这件事的样子。

不过小姐姐说的是真的。关于去大姐家,我曾有过一次苦涩的回忆。大约在我还是中学生的时候吧,一次,忘记是为了什么事了,爸爸和妈妈带着我去大姐家。按过门铃后,大姐开了门,但并不让我们进屋,而是将身体遮在门口。爸爸和妈妈站在门口跟她说了几句话就离开了。回家的路上,看爸爸一路怨言,伤心得不得了,妈妈就劝解地说:“没有你说的这么严重,那个孩子就是这样的脾性。她不是不让我们进屋,只是做不到,因为她有洁癖症嘛。”

我意识到小姐姐的话似乎有点儿道理,也开始觉得大姐突然叫妈妈去她家住,也许真的有什么想法在酝酿。我不想哥哥和小姐姐看穿我的心思,闷闷地喝了一口茶。

哥哥完全没有察觉我的心思,对我说:“老太太手里存的那几个钱,差不多都是你给的,这一点,大姐心里也明白。所以你出面说话,也许大姐会听的。”

我摇摇头,意思是我也帮不上忙。同时我觉得哥哥挺狡猾的,想让我做那个落井下石的人。刚喝到嘴里的茶变得不是滋味。

过了一会儿,我开口说:“寄钱给妈妈不过是我尽的一点儿孝道而已,你们也不必放在心上。你们在妈妈身边,有时间出时间,有力出力,我离妈妈远,只能给几个零花钱而已。”

小姐姐附和哥哥的话,对我说:“大姐过一会儿就来了,你试着跟她说你不同意妈妈搬到她家里住。你有这样说的理由啊,因为妈妈搬到她那里住的话,你再回家,就没有地方可以住了。”

妈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走进来的,对小姐姐说:“拜托了,不要说你大姐的事了。”接着又对我说:“关于让我搬到她家里去住的事,一会儿你们见了面,你就装作不知道好了。过了今天,明天我再跟你慢慢地商量。”

吃晚饭的人多,妈妈指使哥哥临时把大饭桌跟他房间里的茶几交换一下,哥哥让我跟小姐姐帮忙。我们先把茶几搬到阳台,顺手把大饭桌从阳台抬进来。

我问哥哥:“对了,今天你怎么会在家?不用去上班吗?”

哥哥惊讶地说:“怎么老太太还没跟你说吗?我已经辞掉工作了,正在考虑今后的事。妈妈没有跟你说过我想去日本的事吗?”

“你做的那个精密仪器的工作,不是挺好的吗?”

“唉,你不知道啦,我中途去大学学了四年,再回原来的单位,发现完全跟不上趟了。技术的发展太快,早知道就不上什么大学了。”

“你大学的专业不是光学吗?应该是对口的啊。”

哥哥换了声调说:“理论跟实践是两回事。”

哥哥为辞职的事找借口,我一点儿都没有觉得意外。他属于那种天生运气好、命好的人,想做的事几乎都如愿以偿,没有可以称得上挫折的经历。首先他长得帅:大眼睛、高鼻梁、尖瘦的下巴、长身、宽肩、天然的卷发,说话的声音还格外悦耳。在我的记忆中,他还是中学生的时候就不断地有女生追求了。他是在天津上的大学,毕业那天做了一件令我们全家人都大吃一惊的事。他竟然把在大学食堂里做饭的女人带回家来了。据他说,女人是大学里一个教授的孩子,因为脚有残疾,走路一瘸一拐的,靠着她爸爸的关系在大学的食堂里工作。她喜欢哥哥,每次哥哥去食堂买饭的时候,她都会偷偷地给很大的量,甚至偷偷地加上一些哥哥没点的菜和肉。哥哥大学毕业前,她爸爸找哥哥谈话,说如果哥哥娶了他女儿,他愿意帮哥哥留校当大学老师。哥哥这个人,自小被妈妈娇生惯养,根本没打算离开妈妈,所以推辞了她爸爸的好意。但是哥哥却把女人带回家住了两天。女人回天津后,哥哥就跟她一刀两断了。我怀疑哥哥是因为吃了太多免费的大学食堂里的饭菜,用这种方式表示一下他的回报之心吧。

接下来,哥哥又交往了几个女人,但都没有持久的关系,全家人都以为他还会这样玩一阵子的,想不到有一天,他却突然宣布说要结婚。结婚的对象就是现在的嫂子成兰。令我惊讶的是,成兰是他交往过的女人中长得最不好看的,不仅个子矮,身材也不苗条,单眼皮,国字脸。妈妈和大姐私底下议论过这件事。

妈妈说:“成兰肚子里的孩子已經五个月了,想打掉也来不及了,所以两个人才急着结婚的吧。”

大姐摇着头说:“有一件事我觉得奇怪,他从大学回来的时候是六月末,十一月结婚的时候成兰已经怀孕五个月了。说得微妙点儿,我不太敢保证成兰肚子里的孩子一定就是他的。”

妈妈说:“小引现在是小学生了,我经常奇怪小引的模样儿没一点儿地方像他。不过,这事千万别传到他本人的耳朵里,无论如何,小孩子是没有罪的。”

大姐说:“看妈妈说的,我怎么会传播这种事情呢?除非我太缺德了吧。”

虽然成兰是一个有嫌疑的、不漂亮的嫂子,但整天笑眯眯的,对哥哥言听计从,对妈妈和姐妹们温和敦厚,过了没多久,家里的人都开始喜欢她了。我曾担心哥哥跟成兰的婚姻持续不了多久,但目前看来是杞人忧天了。哥哥每天晚上会跟她睡同一张大床。

我说:“妈妈在电话里让我把你办到日本,我以为是玩笑,原来是真的。”

哥哥说:“我担心的是,像我这么大岁数的人,有去日本的可能吗?总得找一个资格吧。”

“你是大学学历,不受年龄限制,可以办留学或者客座研究员。”

“太好了。哪一个方法比较省钱呢?”

我想了想,回答说:“差不了多少吧。”

“手续好办吗?”

我模棱两可地说:“可以试试找给我做担保的那个大学教授,只要教授同意了,其他的就不会有问题了。”

说心里话,虽然我回答得正儿八经,但心底十分害怕哥哥真的到日本。除了他对什么都没有持久性,他在生活上和心理上也特别不能自立。其实没有持久性也是一种缺乏忍耐力、承受力和理性的表现。万一他到了日本,三天两头换工作的话,虽然我没有妈妈和嫂子那样的耐心,但也不能完全甩手不管吧。仅仅是想着每天给他做饭洗衣服,我的头都觉得老大老大的了。

我忍不住暗自埋怨起妈妈。妈妈可能觉得几个孩子中我的处境最好,最自立,所以很少在我身上花费心思。说句不好听的话,妈妈有时根本不考虑我的感受如何。她以为我不知道,我每个月给她的零花钱,都被她偷偷地转手给了哥哥和姐姐们。虽然我认为给妈妈零花錢是尽自己的孝道,妈妈如何使用跟我并没有关系,但内心深处,就是有无法释怀的什么东西梗着,不舒服。

记得上一次回家,妈妈打开放置贵重物品的抽屉,把我刚刚给她的几万日元塞进一个塑料袋里。我问妈妈:“你在日本过生日的时候,给你的那些美金兑换成人民币了吗?”

“美金叫你哥哥要去了。”

我又问:“那个带金兔子的项链呢?”

“你大姐说什么都想要,我就给她了。”

听说在国内兑换人民币的话,美元比日元值钱,所以那次妈妈过生日的时候,我跟风生特地将手头的美金给了她。另外我跟风生都是属兔的,所以在给妈妈挑选礼物的时候,特地买了一条带金兔子的、价格昂贵的项链。如果妈妈稍微考虑一点儿我的感受,哪怕撒谎说“钱兑换了”“项链丢了”,都会令我觉得好受一些吧。

后来跟风生提起这件事,我说:“好像妈妈以为日本的大街上都是钱,跟扫落叶似的,随便扫几下就可以成堆了。妈妈一点儿也不心疼我,只心疼哥哥和姐姐。有时候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妈妈亲生的孩子。”

风生把我心里理性的声音话一字不差地说出来:“钱给了妈妈就是妈妈的钱了,至于妈妈怎么用,跟你有什么关系啊。”

觉得心里的气不打一处来,我愤愤地说:“我当然明白跟我没有关系,就是有点儿不甘心嘛。话说回来,哥哥和姐姐也是的,明明知道那美金和项链是我们给妈妈的生日礼物。”

“无论如何,哥哥和姐姐,跟你都是同一个妈妈生的,别太小心眼儿了。”

“跟小心眼儿没关系,问题在于,这种事并不是只发生一次,这种事是经常发生的。”

小引和小姐姐的女儿如茵放学的时间差不多,几乎是同时进门的。大姐跟后夫的儿子建安是最后来的。建安跟我是第一次见面,所以大姐把他介绍给我。他郑重地冲着我说了一句“小姨好”。见面前已经听说他长得很帅了,但本人还是令我吃了一惊。他的五官有棱有角,跟雕塑似的,大眼睛水灵灵的荡漾着一股醉意,或许他喜欢日光浴吧,咖啡色的面颊散发着阳光般的气息。但人真的没有十全十美的,在他身上,唯一能挑出的毛病就是个头儿矮了一点儿。

“小姨,我会好好照顾我妈妈,请你不用担心。”

建安的言谈,应该说是非常知情达理的,但我并没有担心大姐的事,所以有点儿不知所措地朝他点了几下头。

大姐有点儿尴尬地说:“建安,去厨房你姥姥那里打个招呼吧。”

“好的妈妈。”建安冲着我笑了一下,朝厨房走去,我感觉大姐是故意将他支走,不想他跟我多说话。

我问大姐:“怎么小锦还没有到啊?她几点过来啊?”

小姐姐偷偷地用脚尖踢了一下我的腿,一阵疼痛穿过脚底和膝盖。

大姐说:“小锦今天不来了,我没让她来。”

“为什么?”

大姐冷漠地说:“我不想小锦跟建安见面。”

我莫名其妙地看小姐姐,小姐姐看大姐,大姐对小姐姐说:“这件事,小妹知道也没有关系的。”

小姐姐对大姐说:“还是你自己跟小妹说吧。”

大姐从包里取出一盒香烟,抽出一根,点上火抽了起来。两股白烟从她的鼻孔里喷出来,渐渐地消失。我觉得她抽烟的样子很美。年轻时我也抽过烟,但是因为气管不好,一抽烟就咳嗽,几年前就戒掉了。我去窗边打开窗户换气,回来后,不好意思地朝大姐笑了一下。

大姐瞅着夹在手指间的烟,带着怒气说:“小锦经常来我家,偶尔会碰到建安,我并没有多想,谁知道两个孩子竟然偷偷地恋上爱了。真讨厌。”

我说:“虽然都叫你妈妈,但是两个孩子不在同一个户籍,父母各异,如果能走在一起,亲上加亲,我觉得挺好啊。我看见刚才建安对你的样子了,蛮亲的,口口声声地叫着妈妈。”

大姐深呼吸了一下,简短地说:“这事跟那事是两码事。”

我耸了一下肩膀说:“可是我不知道你反对两个孩子在一起的理由是什么。如今的年头,每个人都可以自由恋爱啊。”

“不需要什么理由,反正就是不让小锦跟建安在一起。小锦要是选择了建安,我就不认她做女儿。”

离婚时将小锦协议给男方,大姐早就放弃了做妈妈的权利,到了小锦可以自己做主的时候,却又说出这种充满威胁性的话。我想揶揄她两句,但还是把要说的话吞了下去,说出来的却是:“这么说的话,你就是不喜欢建安了。”

“说不上喜欢或者不喜欢。”大姐把抽了一半的烟掐灭在烟灰缸里,然后举起右手,看着无名指说,“怎么说呢,有时候我觉得建安就是我再婚时戴在手指上的结婚戒指。他爸爸已经死了,我现在想丢了这戒指。”说到这里,大姐沉默了几秒钟后,跟着嘟囔了一句:“本来就不是我想要的戒指。”

我勉强地点着头说:“这个比喻蛮形象的。你这么说的话,多少我也可以理解你了。”

大姐对我说:“不说我的事情了,我还没有问你呢,风生怎么没有跟你一起回来呢?”

“风生啊,他的工作比较忙。”

在这个家里,我以为只有大姐不会提及风生的“瘦”,想不到她笑着对我说:“不是都在担心他瘦吗?太忙的话,会不会更瘦啊?”

我苦笑着说:“他的瘦属于天生的,他妈妈、他妹妹,看上去都跟豆芽似的。再说他瘦到那个样子,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再瘦了。”

我本来想开个玩笑,说完后自己也觉得一点儿也不好笑。

但是小姐姐笑起来,用姐夫说过的话说:“风生瘦得连狼看见了都会掉眼泪。”

我心里开始难受,想逃离眼下的话题,于是对大姐和小姐姐说:“我去厨房看看有什么能够帮忙的,你们先聊着。”

看见嫂子成兰也在厨房,我才意识到,回家后我一直都把她给忘记了。厨房本来就不大,姐夫和妈妈也在,我只能站在门口跟她打招呼。

“嫂子,我回来了。”

“啊,小妹你回来了。我本来一回家就想跟你打招呼的,但是看见你跟大姐她们在聊天,没好意思打扰,抱歉啊。”

看到嫂子微笑的面容,心里的難受缓解了不少,我笑着说:“都是一家人,客气什么啊,用不着说抱歉什么的吧。”

姐夫附和着说:“是啊是啊,不用客气,都是自家人嘛。”

嫂子稍微仰起头,“哈哈哈”地笑了几声,对我说:“小妹,你别在意啊,我一边切菜一边跟你聊吧。”

“啊,嫂子这么说我都不好意思了。我过来,一是想跟你打个招呼,同时也是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地方,但是厨房这么小,你们三个人,已经转不过身子了。”

“哪里用你帮忙啊,你是客人,等着吃就好了。小妹你这次回来,能住多少日子啊?”

“三天吧。”

“这么短啊,怎么不多住几天呢?小妹你瘦了啊。”

“瘦了吗?我好久没有回来了,可能是所谓的错觉吧。”

“风生没有跟你一起回来啊,他好吗?”

“嗯,他挺好的,就是工作忙了点儿。谢谢你惦记着他。”这时我冲着姐夫说:“在日本,我经常怀念你做的拔丝香蕉,今天你会做给我吃吗?”

“你想吃我就做。但拔丝香蕉是甜点,等饭吃到差不多的时候再做吧。”

妈妈用挂在墙上的毛巾擦干手上的水,走过来对我说:“差不多可以吃饭了,我们先去餐桌那里做准备吧。”

妈妈用手指算了算人数,说人太多了,哥哥的房间根本坐不下。她示意建安、小引和如茵在她房间的茶几上吃饭,然后指使小姐姐把孩子们要用的玻璃杯和碗筷拿过去。

小姐姐跟妈妈商量说:“七个大人,只有六张椅子,反正我也不喝酒,就在妈妈的房间跟孩子们一起吃饭吧。”

妈妈点头说:“嗯嗯,这样也好,孩子们就交给你照顾了。”

我跟妈妈往桌子上端菜的时候,哥哥打开播音器放起音乐来。知道他喜欢老歌,没想到放出来的竟是电视连续剧《红楼梦》的主题歌《红豆曲》。歌词是曹雪芹写的,曲是王立平谱的,听起来有百转柔肠的无奈和愁苦。出国前我将这首用二胡伴奏的歌听了无数遍,因为大姐长得像演林黛玉的女演员陈晓旭,所以也曾推荐给她听。但此时再听这首歌,真的是心头别有一番滋味,特别是听到“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这一句的时候,胸口处有什么东西翻腾起来,心痒痒的。

弹指一挥间。

我后悔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回家,不仅没有放空自己,反而快被密密麻麻的话题和回忆撑破了。

我对哥哥说:“换一首歌吧。”

“过去你不是很喜欢这首歌吗?”

“现在也喜欢,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听这首歌觉得胃抽筋。”

妈妈担心地说:“胃抽筋就不能吃饭了啊,赶紧关掉这音乐,干脆什么音乐都别放了,好久不见了,一定有很多话要聊的吧。”

喝了一轮,看着眼前的空酒杯,哥哥说:“想不到你们几个女人也挺能喝的嘛。”

其实妈妈只喝了一点点水果酒,而且没有忘记电话中对我的承诺。

妈妈说:“今天不许喝太多,喝多了也不许耍酒疯。还有,吃完饭,都早早地回自己家。”

哥哥说:“老太太,你这是在说什么啊,小妹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大家好不容易凑在一起,就让我们尽兴好了。你觉得累的话,可以先去休息啊。”

妈妈说:“就因为你小妹难得回来一次,我想跟她单独多待一会儿嘛。”

这时候有人敲门,妈妈去开门,原来是隔壁的邻居来还前日跟哥哥借的工具。邻居走后,妈妈对哥哥说:“就是他,离婚有一年了吧,老婆跟别人走了,却把孩子留给了他。”

哥哥说:“对啊,就是师冬。我一直想帮他找个女人,但他带着个孩子啊。无论哪个女人,一听他有孩子就不想跟他见面了。”

妈妈说:“孩子就是拖油瓶。但如果他有钱的话,有拖油瓶也不是问题。问题是他也没有钱啊,好像是在什么商店卖东西吧?”

哥哥说:“是啊,听说工资非常低。”

妈妈眯上眼睛,好像在思索什么,过了一会儿,睁开眼睛对我说:“你知道吗,楼下超市里的鸡肉价格涨了一倍。不光是鸡肉,羊肉和牛肉的价格也涨了。”

哥哥说:“所有的物价都涨了。”

大姐一直不说话,我不敢看她,心想幸亏建安不在这个房间里吃饭。

妈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对我说:“啊,虽然物价涨了,但是没有到买不起的程度。周围的人都活得活蹦乱跳的。”妈妈夹了一筷子的海蜇放在我的盘子里,说:“你多吃一些,回日本就吃不到了。”

我说:“日本到处都是中国人开的物产店,想吃什么都能买到。”

直到大姐和小姐姐两家人离开,也没有人提到大姐要妈妈去她家里住的事。妈妈的房间只剩下我跟妈妈两个人了。

妈妈问我:“累了吗?”

“还好,就是奔波了一天,加上喝了酒,觉得迷迷糊糊的。今天不跟你聊天了,我想睡觉。”

妈妈“嗯”了一声,去窗边拉开窗帘,静静地看着外边的万家灯火。我躺到被窝里,感觉身体有被解脱的快意。

我跟妈妈挤在一张单人床上,夜里几乎没有翻过身,早上起來觉得骨头都痛。

我抱怨地问妈妈:“一大早,是什么人在放音乐啊?还这么大的音量。”

“你从窗户看看楼下,简直把广场当跳舞厅了。最夸张的是,说什么跳舞可以健身,还可以预防老年痴呆,要我看,就是老不正经。”

“天天如此吗?”我吃惊地问。

“也不是,赶上刮大风下大雨,耳根就会清静了。”

“没有人投诉吗?比如陈述苦情之类的。”

“这种事,你到哪里去申诉啊?再说都是同一个厂里的家属,总不好为了这么点儿小事撕破脸吧。”

妈妈要去厨房准备早餐,我赶紧说:“差点儿忘了,我想吃大米粥,还有那个你自己用大萝卜做的咸菜。”

“日本没有大米粥吗?”

“有,但是没有纯大米粥,里面会放一些蔬菜或者鸡蛋什么的。”

妈妈撇了撇嘴说:“想吃纯大米粥,你自己可以做嘛。最简单的方法,米饭里加上水,温火煮一阵就好了。”

妈妈说得没错。但是很奇怪,越是简单的事情,有时候反而懒得去,就好像大米粥,虽然馋的时候想吃,但可以想象出来的味道无二,又令我觉得不必特地费神去做。其实也做过几次,每次都是感冒或者胃痛的时候。

站在窗前,盯着楼下广场上的老头和老太太,我无端地怀念起旧房子的院子。说是院子,其实就是窗前的一块面积不算小的地。院子是按照公寓的人家数来分割的,所以地与地相连,其实就是一条土路。从东到西,每家钉的四个木桩就算边界线了。我家院子里,最靠北有一个爸爸用砖头盖的仓房,占了院子三分之一的地方。剩下的三分之二,天暖时妈妈会种植一些玉米、向日葵或者苦瓜等蔬菜。每家院子差不多都种植着蔬菜,所以路看起来是绿油油的田地。小时候我喜爱跟邻居的小孩子们在玉米和向日葵里捉迷藏,藏在东倒西歪的叶梗下。而爸爸就死在他自己盖的仓房里。

嫂子一大早就上班去了,哥哥和小引还没有起床,我跟妈妈在茶几上吃大米粥。

“我想去给爸爸上个坟。”

“今天吗?”

“妈妈能陪我一起去吗?”

“当然可以陪你去,只是你也不一定非去不可,现在又不是清明。”

“日本人认为,给父母扫墓可以上升未来的运势。”

“怎么,你最近的运气不好吗?”

我离开窗口,故意笑着回答说:“才不会呢,只不过难得回来一次嘛。我都不记得爸爸的坟在什么地方了。”

“就在后山啊。”

“我知道是后山,但不记得具体的位置了。”

“那么多坟头,连我去了也要找半天呢。要不然把你哥哥也叫上吧。”

我赶紧说:“不要叫上哥哥,就我们俩去好了。”

后山就是爸爸所在工厂买的一座小山。凡是工厂里的人或者家属,死后都可以葬在山里,连葬在哪个地方都可以自由挑选。因为无人管理,山上长满了野草。爸爸的坟在半山坡上,当时是由小姐姐和姐夫选定的。听小姐姐说,山下的部分都被人先选走了。妈妈说她要找半天,但没费劲儿就把我带到了爸爸的坟前。我们先将坟前坟后的野草拔干净,然后供上带来的酒和鲜花。

上完香,我喘着粗气对妈妈说:“现在很多有人管理的墓地在出售,听说管理得跟花园似的,干脆我出钱买一块,把爸爸的坟移过去好了。”

“听起来很不错,但是不便宜吧。”

“可是不仅爸爸使用,将来……”我没有说下去。

“你是说将来我也要使用的吧。”不等我回答,妈妈接着说:“你可不要考虑我。正好当着你爸爸的面,我要告诉你,将来我要是死了,千万不要把我的骨灰跟你爸爸的骨灰合葬在一起。”看到我惊讶的样子,妈妈又说:“这话我跟你的姐姐哥哥们也说了,他们都知道我的这个愿望。”

我“呃”了一声,觉得脊背发凉。虽然妈妈跟爸爸也没少吵架,但毕竟一起生活了几十年,还有了四个孩子。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妈妈有点儿太绝情了吧。妈妈看穿了我的心思,对我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其实我这么做跟你想象的没有关系。到底没有人知道是不是真的会有来世,如果真有来世的话,我不想托生为人,我愿意托生为一只鸟,可能的话,最好是一只大鸟,在天空中自由地飞翔。所以我的骨灰最好是撒在大海里,撒在森林里也行,就是不要挖个坑埋起来。”

妈妈的话让我觉得很意外。坐在爸爸坟前的一块石头上,我默默地想象着将妈妈的骨灰撒在大海里是一个什么样的情景。感觉像镜头下的一个场景,像遥远的记忆里的一个回声。

其实,海葬和树林葬,早已经不是什么新鲜的事了,只是没想到妈妈也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我从侧面看了看妈妈,她正眯着眼睛,将目光聚焦在远方的什么东西上。她的胳膊和腿还是很细,肚子还是很大,但她给我的感觉跟之前不同,看起来似乎有点儿恍惚。

一声清脆的鸟鸣划破静寂,我跟妈妈差不多同时回过头看向身后的一棵说不上挺拔的树。树枝上有一只彩色的大鸟。

“妈妈,你说到大鸟,大鸟就出现了。”我觉得浑身上下都是鸡皮疙瘩。

妈妈用困惑的表情看着大鸟说:“该不会是你爸爸托生的吧?”

大鸟又叫了几声。

妈妈说:“大鸟回话了,告诉我们它就是你爸爸。大鸟就是你爸爸。”

妈妈站起来,慢慢地朝大鸟走过去。大鸟先是用一只眼看看妈妈,然后用另一只眼看看妈妈,最后扑打着翅膀飞走了。

妈妈想去追,我大声地说:“别追了,已经飞远了,看不见了。”

妈妈喃喃自语地说:“原来挖个坑埋起来,该托生成大鸟的话,也可以托生成大鸟啊。”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大鸟的出现,给了妈妈一个神秘的意外惊喜。爸爸事先实现了她的愿望。

妈妈看起来有点儿神魂颠倒似的说:“真羡慕你爸爸啊。”

不敢在半山坡上烧纸钱,怕引燃遍地的野草,我跟妈妈下了山,在山底下找到一块平坦的石地。早上,妈妈从矮柜里拿出一沓黄颜色的纸,说是“金纸”,还特地用真的紙币在一张张黄纸上盖章似的按了一遍。

妈妈说一些孤魂野鬼会来抢钱,所以要拿出一部分钱来分出去。妈妈先烧了几张黄纸,然后将纸灰四处撒了一些,一边喃喃地念叨说:“这些是分给你们的钱,拿到钱就走吧。”

我想帮忙,但是想了想后还是作罢了。妈妈把剩下的一沓纸全部点火烧起来。开始有微风吹拂,也许正是风的原因,纸灰一部分一部分飘起来,呈线状向山上飘去,看起来就跟有什么在牵引似的。我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妈妈说:“到底是你爸爸,很抠门,谁都别想从他手里拿走一分钱。”

我想起爸爸活着时的一些小事。爸爸的确很抠门,在我的记忆中,他送给我的礼物似乎只有一支几分钱的冰棍。那次好像是他跟妈妈要去影院看电影,我哭闹着要跟他们一起去,于是爸爸去小摊买了一支冰棍儿哄我留在了家里。

也许是风的原因,但的确是太神奇了,那些纸灰似乎就在等待这一阵风,跟着风一起浮起来,一条线地朝爸爸坟头的方向游去。我觉得纸灰像活生生的龙,像小时候读过的神话故事里的某个情节。

我跟妈妈站在山下,看不见爸爸的坟头,所以不可能知道纸灰最终是否真的落在爸爸的坟前。妈妈相信爸爸原封不动地收了全部的纸钱,脸上是满足后愉悦的神情。

妈妈再三地强调说:“没错,那只大鸟是你爸爸。你爸爸一分没有外流地收了我们给他的所有的钱。”看我不吱声,妈妈问:“你相信我说的话吗?”

虽然我觉得不排除有风的原因,但还是被一种莫名的神秘感所震撼,无法彻底否定妈妈的见解。我向妈妈点了点头。

乘汽车回家的话是两站地的路程,我跟妈妈最终决定走着回家,万一路上觉得累了,就叫一辆出租车。自从回妈妈家,还是第一次有时间跟妈妈单独相处。

我问妈妈:“电话里你说要跟我商量的事,是大姐要你去她家住的事情吗?你有什么打算吗?”

妈妈点头说:“就是要跟你商量这件事,不过,说老实话,我心里明白她叫我去她家住,并不是要孝顺我。”

“这还用说吗?”

“我想我还是得过去住一阵子,但不是长久住下去。”

“你觉得她寂寞,所以才陪她吗?”

“你以为我真的什么都不明白吗?我去她家里住,平时的菜就得我去买,饭就得我来做。她不用花钱,但可以饭来张口。几个孩子里,她跟你哥哥最像你死去的爸爸了,把钱看得非常重,抠门儿。你小姐姐看穿了这一点,故意争着让我去她家里住,以为这样你大姐就会死心了。”

我现在明白哥哥和小姐姐同时对我说“你不懂”的意思是什么了。我站住,盯着妈妈的脸说:“小姐姐用心良苦,但是,既然你什么都明白,知道大姐的目的不仅是让你照顾她,还想着你的钱,为什么你还要选择去大姐那里住呢?”

“你觉得我能够拒绝你大姐吗?如果不是当初我反对她去做那份工作,她的人生也许不是现在这种样子。”

妈妈又说起了这件事,我知道接下去她又要开始责备自己了。为了劝导妈妈,我尽量用冷静的语气说:“你老是为那件事责备自己,但即使你不干涉,也不见得大姐的人生就会比现在好。你经常说你信命,大姐有她自己的命啊。”

没想到妈妈激动地说:“做小妹的,你这样说你大姐,似乎有点儿无情啊。”

我有点儿冲动,大声地说:“那你也用不着跟我商量了啊。”

可能是没有想到我会顶撞她吧,妈妈愣了一下,叹息般地说:“你难道没有看见吗,昨天她把吃剩下的饭菜都打了包带回家去了。”

“我知道你觉得大姐可怜,但是你总不可能给她做一辈子的饭吧。”

“我死了就结束了。眼不见为净。”妈妈站住,闭了一会儿眼睛,然后撂了一句话给我:“关于这一点,其实呢,在你大姐家也好,在我自己的家也好,对我来说都没有什么不同。在我自己的家里,我同样每天都要买菜做饭的啊。答案早就在我的心里了。”

看来,妈妈那次干涉大姐的选择,一直会是她极力想弥补的一个巨大的遗憾。我不说话,妈妈也不说话,沉默的工夫,我们发现已经走到柏油铺就的道路上了。道路的左右两侧是年代久远的楼房,一家饭馆飘出油煎葱花的香气。在人间的真实感重新回到我的身上。我有点儿喘息,妈妈终于将视线转向我,说:“你这么年轻,走这点儿路就开始喘,体力还不如我呢,真是没有出息啊。”

“这几年,我很少有机会走这么多的路。再说昨晚也没有睡好觉,妈妈的床太小,怕影响到你睡觉,我都不敢翻身。不过累一点儿也好,也许今天晚上可以睡个好觉。”

妈妈笑着耸了一下肩膀,拖着长音说:“那个,那个……”

我预感到妈妈会问什么,打断她要说的话:“不要那个什么了,有话你就开门见山吧。”

轮到妈妈站下来,看着我的脸说:“你要说实话。你跟风生之间,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了吧。我不敢深问,担心自己又会干涉子女的人生,但就问一句总是可以的吧。”

我平静地反问妈妈:“为什么你会觉得我跟风生之间有问题呢?”

妈妈用手掌在我的脸蛋上轻轻地拍着说:“你从来没这么瘦过。你姐夫是怎么形容风生的瘦呢?我忘记了,好像是用狼做比喻。那个……”

我躲着妈妈的手说:“别老是那个那个的,就是狼看了都会掉眼泪。”

妈妈笑起来说:“对对,就是这个比喻。”

想不到妈妈在这种时候还要幽默,我苦笑了一下,回答说:“我的事,即使告诉妈妈,妈妈也帮不上忙的,只会徒增担心而已。”

“你不想跟我说?”

我“嗯嗯”了两声。

跟风生离婚的事很难说谁对谁错。结婚刚刚两个月,风生就被公司派到地方的分公司跑营业,新生活的起点被切割成了两半。半年后,风生返回东京,原因却是他患了乙型肝炎和慢性肠炎。公司允许他在家里休养一阵。

我工作了一天,精疲力竭地回到家后,眼前的情景总是他在床上摊开骨瘦如柴的四肢,要么告诉我他的胃痛,要么告诉我他饿了。他原来不是这个样子的,也许是病魔令他变得自暴自弃。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家变成了一个令我感觉呼吸困难的地方,变成了我想要挣脱的一种束缚。夜里,我常常失眠或睡不好觉。

回过头看,那一段时期的生活,是不断地失去。

在休养期间,风生也有看起来很精神的时候,但身体好的日子,他会跑到附近的麻将店玩麻将,深更半夜了才回家,回到家躺在床上就睡觉。有几次,我发现银行里的存款一下子少了很多,问他钱到哪里去了,虽然他承认钱是他从ATM机取的,但关于钱的去处,从来没有跟我说过实话。

有一次,他甚至编了个故事,说他把钱包放在自行车的车筐里,下车后忘记放回口袋,回去找的时候,自行车的车筐已经空了。我本来希望他可以告诉我,那些钱是他输在麻将上了,这样的话,至少我不会失去对他的信任。但是他就是不肯跟我说实话。怎么说呢,人生总是有一些自己无法掌控的东西。

“要叫出租车吗?”妈妈做出打出租车的手势问我。

“我还想再走一会儿。”

风生回到东京的第三个月我出轨了。顺便提一下,这次出轨有点儿防不胜防。我工作的报社接到了某家企业的电话,说是希望派一个记者去群马拍一个新的广告,条件是支付两倍的广告费。报社同意了。但是企业指名要我去群马。我猜这家企业肯定跟中国有什么关系,或者就是中国人做企业的社长。不管如何,有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出去散散心,还是令我喜出望外的。

乘新干线到群马后,企业的一位秘书到车站接我,然后开车将我送到了一家温泉酒店。秘书说手续已经办完了,只要去柜台报个名字,就可以取房间的钥匙了。确定了房间号,我朝楼梯口走去,发现二楼台阶的顶上竟然站着徐万民。看见我不解的样子,徐万民笑着说:“你来群马,前前后后的一切都是我亲自安排的。”

我生气地说:“你这么做,太荒唐了。再说你是想让我失业吗?”

徐万民挥了一下手,看起来觉得好笑似的说:“怎么会让你失业呢!你放心吧,企业的社长是我在国内教书时的学生,广告照登,两倍的广告费照付。再说了,即使令你失业了,我也会承担责任接手你的。”

我松了一口气说:“你想见我可以直截了当地约我啊,都是这么大的人了,还玩这种小把戏。”

“我目的不单纯,也想给你一个惊喜啊。”

徐萬民也是新闻工作者,跟我是在不久前的一次新闻会议上认识的。会议期间,到了晚上,记者们会聚到居酒屋喝酒。他跟我好像很有缘分,每次都和我去同一家居酒屋,每次都挨着我坐。会议结束的时候,多少我已经感觉到他对我的印象似乎是不错的,但万万没有想到他会再见我,而且用这种土气的方式把我从东京叫出来。

说好了在群马滞留三天,吃了两天的海鲜,泡了两天的温泉,第三天我跟着徐万民去了京都,当天就住在他家里了。说真的,温泉正是治愈我的最好的地方。早上睡足了才起床,简单泡一下温泉后去酒店的餐厅吃早餐,白天穿着休闲衫、休闲鞋、牛仔裤的徐万民带着我在城里吃喝玩乐,晚上再花时间慢慢地泡一次温泉,然后在酒店的餐厅里喝到酣畅淋漓。迷迷糊糊中,我不知不觉地迷恋上徐万民那宽大的肩膀和粗壮的大腿。有一次,我这样问徐万民:“你在做健身吗?”

“正是,我每天都会跑步两个小时,虽然这三天除外。”

对风生的身体,我从来都没有过这种迷恋的感觉。剩下的事,不说也能想象出来的。

回东京的那天早上,徐万民对我说:“房子、钱,还有许多其他的,我想要的都有了,唯一没到手的,就是要你过来跟我一起住,把房子变成家。”

“我有丈夫。”

“不要提这个名词。”徐万民说,“如果有可能,我愿意等你。不如你就留在这里好了,把工作也辞了。”

回东京的当天晚上,风生坐在沙发上,对走进家门的我问道:“你是从哪里回东京的?”

我想都没想地回答说:“群马。”

风生好半天没有说话,开口后说:“你跟我说你去群马出差,但是你去京都会男人。我们之间的关系完蛋了。”

风生说对了一半而已:我真的是去群马出差,真的不是去会男人。

我没有问过风生,他到底是通过什么手段察觉到我出轨的,我想是手机的GPS功能暴露了我的行踪。他从来没有责怪我,我也从来没有向他做任何解释。这种事,问的人通常都很痛苦,而解释的人也会觉得很龌龊。这次出轨,令风生对我也失去了信任。两个人都不信任对方了,两个人结合在一起的那条线就断了,就消失了。我的内心慢慢地酝酿出痛苦。我们有几个月没有说话,其间我瘦了五公斤,风生更是瘦得不成人样。回妈妈家的前一个星期,有一天,我从报社回家,风生这时候已经能够去单位工作了,他在饭桌上放了一份离婚届。离婚届上,左边该风生填写的一半都写好了,连最下面的签名也签好了。那天晚上,风生没有回家吃饭,我一个人吃了一袋泡面。夜里风生也没有回家睡觉,我把浴缸放满了水,在水里泡了足足有一个小时。我发现浴缸和墙壁的周围生出好多黑色的霉,于是想起好久好久都没有打扫过浴室了。

也许我应该找机会跟风生好好地谈一次,但我没有这么做的力气。再说女人给男人戴绿帽子,男人把女人甩了,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典型故事。婚姻离不开责任,但不是承诺。

赶上连休,我终日憋在家里,苦苦地跟风生的选择纠缠着。房间的模样是我跟风生一起布置的。靠墙是一排书架,里面只有一半的书,另一半是他爱好的古董,有瓷器和铁壶等。靠窗是我们共寝的大双人床,床头上挂着一张被修过图的两个人的合影。照片的背景是轻井泽的小街,风生将手臂搭在我的肩膀上,我半曲着膝盖,给人的感觉似乎是笑得前仰后合。连休最后的那个晚上,我把离婚届上的另一半填写好,在右下角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就凭这一张纸,婚姻的另一半就失去了,婚姻就不成立了。奇怪的是,我的内心有的是一种异样的感觉:不成熟的失落感和不成熟的解脱感交织在一起。

我跟风生互不搭理的日子里,徐万民来过东京几次,有两次是为了工作,有两次是为了见我。徐万民第一次来见我的时候,赶上我休息,而风生也正好在家。明知道他在楼下等我,我却不敢下楼去跟他打一声招呼。也许是身体弱的原因吧,风生对事物的感应很敏感。我不耐烦地在家里走来走去的样子,他都看在眼里。偏偏徐万民打电话来,我不想接,但不接的话反而让风生起疑。我接了电话,不等徐万民说话,立刻急急地说:“啊,你找田口啊,对不起你找错人了。”

见我匆匆忙忙地挂了电话,风生说:“是京都的情人吧。没有关系的,你可以去见他的。”

我尽量避免跟风生发生冲突,因为我已经没有足够的精力来对付跟他的冷战了。我一天天地消瘦下去,体力也不够了。是的,罪恶感一直折磨着我。后来,大约在跟风生离婚后的五年里,我不知道有多少次因梦到他弃我而去,或者等不到他回心转意而从哭泣中醒过来。这些缠绕着我的梦,令我意识到他是我生命中永远无法挽回的一个部分,一个极其重要的部分。

徐万民第二次来见我的时候,我们约好了在台场的江户大温泉物语见面。里面有六个大温泉,有日式按摩和脚底按摩以及日式美容护理,还有蒸汽浴和岩盘浴。

我跟徐万民说好了不泡温泉,而是换上浴衣后在男女可以共处的室外泡脚池里泡脚。我比徐万民先到泡脚池。每十步左右就有一对情人,光着脚拍打着水面。树底下有几对情人在拍照,我清楚地听见由他们嘴里说出来的话是中国话。徐万民穿着浴衣,光着脚,穿过石子小路向我走来。

那真是非常残酷的一瞬间。

徐万民站在我的身边准备坐下来的时候,刚好我从正上方看到了他赤裸的脚。我的一个朋友看人时在乎对方的手好不好看,我在乎的却是对方的脚好不好看。有人嘲笑过我,说这个癖好很像男人的癖好。即使平时看电视的时候,只要演员的裸脚出镜,我的眼睛肯定会追随到底。经常出现在电视里的人,只要他们的裸脚在镜头中出现过,基本上我都知道哪个人的脚好看,哪个人的脚不好看。

徐万民的脚其实不难看,只是我看他的裸脚时角度太糟糕了,是正上方。那天阳光分外明亮,他的裸脚白花花地映在我的感觉里,而且很多肉。我突然感到心里有一种东西崩溃了,打一个比喻的话,好像金字塔上最重要的一块石子被抽掉,塔一下子垮掉了。

我觉得很无措,因为对徐万民的那种感觉,那种迷恋的感觉,那种想要他的感觉,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我拒绝跟徐万民一起吃晚饭,他对我说:“我不明白。”

“你不会明白的,因为我说不出口。但是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徐万民默默地站着,不吱声。过了不久,他问我:“我做错什么事情了吗?”我摇摇头。我不能对他说“如果你的腳再瘦一点儿的话就不会出现问题了”。他对我说:“我们之间什么不愉快的事都没有发生过啊。”

我使劲儿地摇着头说:“这不是你的问题,是我自己的问题,但是我绝对不能告诉你。”

“跟秘密一样吗?”

我回答说:“对,跟秘密一样。”

“意味着我跟你分手了吗?”

我说:“对,意味着我们分手了。”

这边我刚刚跟徐万民分手,那边风生就向我提出离婚了。我经常会想起导致我离婚的徐万民以及跟他之间的事,奇怪的是,我总是觉得那些事不真实。

一定是我的脸色不好看,妈妈问我要不要叫出租车,我点了点头。上车后,妈妈问我:“你跟风生,年纪也不算小了,没打算要一个孩子吗?”

我觉得浑身发烫,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口。我努力不让妈妈看出我现在是多么难受。车到了厂门口,我掏出钱包,将钱付给司机后,顺便又抽了几万日元给妈妈。

“这是给你的零花钱。”

妈妈将钱很仔细地放进钱包,然后小声地对我说:“谢谢你。都说生孩子是前世欠他们的,他们来讨债,只有你是我额外赚到的。”

“这钱呢,是我给你的,希望你都用在自己的身上,买你自己想吃的,买你自己想用的。你甚至可以用这些钱去旅游。”

妈妈说:“我想起你爸爸讲过的一个故事。有一个人,当他托生的时候,让他在两者中选一个,一个是他吃人家的,一个是他给人家吃的。这个人考虑了半天,决定了选择给人家吃的,结果呢,他在人世间成了非常富有的人,有能力雇用一大批人为他的家里家外做事。想想看,如果他选择了吃人家的,那么到了人世间后,他就得给人家打工了。”

妈妈明明只是跟我讲了爸爸说的一个故事,我却有被说教了的感觉。她的言外之意就是让我放开点儿想问题,因为我比其他兄弟姐妹条件好。

妈妈不明白条件都是相对而言的吗?我懒得回话,一声不吭。有时候,我会为自己的损失感到委屈,为妈妈的损失感到难过,觉得自己与哥哥姐姐们有一段看不见的距离。换句话说,我跟他们之间,总是有些话不投机。说到原因的话,就是只要一碰到跟利益相关的事,他们即刻会变成令我感到陌生的人。

不过,我心里还是挺佩服妈妈的,虽然她没什么学问,但喜欢读书和思考,动不动会从嘴里冒出一些令我暗自感叹的句子。比如“老百姓随年吃饭随年穿衣”“如果总是想着把自己变得不幸就会生活得很痛苦”等等。一次说到冷漠的大姐对建安却很慈善的事,她这样解释说:“因为建安跟她没有血缘关系,所以她才要扮演好妈妈的角色啊。”她的这些名言在我的脑子里生根发芽,有时候像指南针似的为我指出方向。

给妈妈的钱到底应该怎么花掉才好的话题还没有讨论完,我们已经到家了。哥哥在厨房里忙乎着什么。我探头往里面看了一眼,惊讶地说:“没想到你还会做菜。”

“看你说的,我怎么就不会做菜呢?我做的菜很好吃的。”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做菜的?”我惊讶地问。

哥哥漫不经心地回答说:“身边有个在饭店工作的,所谓近墨者黑、近朱者赤,看也看会了。”

我忍不住竖起大拇指说:“给你点赞啊。”

“等我去了日本,天天做给你吃啊。”

我有点儿不好意思。本来担心哥哥真到日本的话,我得伺候他,原来他完全有可能会照顾我。再想象他到日本后的情景,我的心情变得轻松起来。

“到时候可就拜托你了。我喜欢收拾卫生,讨厌做饭,我们可以分工。”我突然住了嘴。

好在哥哥在这一点上比较迟钝,接着我的话说:“那就拜托你早一点儿帮我办到日本啊。”

妈妈插进来说:“给你哥哥办过去,你也有个伴儿,不寂寞。”

哥哥说:“小妹有风生在,寂寞什么啊。”

妈妈用尖锐的声音说:“毕竟风生是外人啊。”接着她又摇了摇胳膊说:“关键时刻,他的胳膊肘就往他家那边拐了。”

吃过了午饭,小姐姐带我去工厂的浴室洗澡。浴室本该在下午五点以后工人们下了班才开门的,但小姐姐的工作就是看守浴室,所以有特权让我先进去洗。浴室很大,就我一个人,感觉上有点儿恐怖。我匆匆抹了点儿香皂在身体上,用水冲干净就跑了出来。小姐姐要我陪她聊一会儿,我推辞了。一方面,我觉得上班时间打扰她不太好;另一方面,或许是冲了热水澡的原因,身体开始渴睡。

回到家,我只说了一句“太困了”就倒在妈妈的床上。

醒过来已经是四个小时以后了,原因是妈妈用她那粗糙的手掌,上上下下地摸索着我的胳膊。有一段时间,我故意闭着眼睛,装作还在熟睡。妈妈的摸索停下来我才睁开了眼睛。妈妈坐在身边,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我。说起来,这样的情形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考上大学的时候、我就职的时候、我决定到日本的时候、妈妈都是这样摸索着我,令我从熟睡中醒来。

妈妈眼看着我长大,眼看着我离她越来越远,而我对她的感动和忧伤不知所措。后天早上我就要回日本了,平日忙碌的时间里我几乎想不起妈妈的存在。想到这一点,我的心突然酸起来,对妈妈去大姐家住的事,忽然觉得可以理解了,还有她把我给她的钱分给哥哥和姐姐的事,似乎也可以接受了。

接下来的一天,我纵容自己在妈妈的床上躺了整整一个上午。偶尔醒过来,就跟妈妈东拉西扯一会儿。

我对妈妈说:“下午,我想去看看旧房子。”

妈妈开始不理解,对我说:“旧房子有什么好看的,听说是一对新入厂的年轻夫妇搬进去了。”妈妈叹了口气,接着说:“如果他们知道你爸爸是怎么死的,估计会忌讳那个房子呢。”

“可是爸爸没有死在家里,而是死在仓房里啊。再说院子里的仓房不是已经拆了吗?”

“其实,在我们搬进那个家之前,已经有过一个人吊死在窗口了。”

“我可是第一次听你说这件事啊。”我很惊讶。

妈妈笑着说:“如果我早说了,你们还能什么都不介意地住在自己的家里吗?”

我想了想,回答说:“倒也是呢。”

“听说自杀的人想成佛的话,必须另外找一个自杀的人做替换。你爸爸替了那个人,不知是谁替了你爸爸,让他转世成了一只自由的大鸟。”

我叹了口气,对妈妈说:“又说这些搞不清是真是假的迷信话。”

倒不是想念旧房子,出生后的十六年,我在那里长大,确切地说,应该是我在那附近的院子里和街道上长大。至今我依然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些爬过的院墙和树,记得院子里被台风吹得东倒西歪的蔬菜和向日葵。风生就是在旧房子里被介绍给家人,被家人揶揄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旧房子才是我内心的“家”,值得我去拍几张照片留作一生的纪念。

打算出门的时候,我看见妈妈站在门口,穿着那件去日本时我买给她的毛衣外套。我知道她不喜欢旧房子,所以才决定一个人去的,她却坚持陪我一起去。从出租车上下来,我跟妈妈径直走向旧房子。路上,妈妈问我:“隔壁小双的爸爸得癌症死了,才五十多岁,你能相信吗?”

“嗯嗯,是早了点儿。印象中他特别强壮。”我想起小双年幼时的样子,玩跳皮筋的时候,就她是我的强劲对手,而她爸爸因为在院子里捕获过一条很大的蟒蛇,在邻居圈里很出名。

妈妈说:“人生真的无法预测,下一次你回家,也许就看不见我了。”

我生气地说:“妈妈不要胡说八道。”

几分钟后,站在旧房子的前面,妈妈对我說:“住的时候没觉得这房子这么旧,回过头来看,怎么这房子这么旧啊。”

常年的风吹日晒,使外墙上的米黄色油漆脱落得斑斑驳驳,露出的墙底看起来像一个个补丁。我解释说:“住的时候你身在其中,不会像现在这样隔一段距离来观赏它嘛。”

我站到旧房子前,摆好姿势,让妈妈给我拍了两张照片。

然后我一言不发地跟着妈妈去了后院。那条土路成就的后院已经完全不是记忆中的样子了。家家户户的后院都盖着很大的、可以住人的仓房。也许是那对年轻的夫妇刚搬过来不久,还没有来得及盖仓房的缘故,只有我家旧房的院子看起来空空荡荡。

妈妈一言不发,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原来是仓房的那个地方。不久,她突然冒出了一句:“你想拍照片吗?”

我摇了摇头说:“这个背景,我想就算了吧。”

妈妈把照相机塞到我手上,对我说:“轮到你帮我拍一张了。”

因为院子已经是人家的私有地了,妈妈只好站在旧房子的旁边。老房子的阴影投在妈妈的脸上,跟她眼睛下的青影重叠在一起,我顿时觉得妈妈有一种苍老和抑郁的感觉。我等着她摆姿势,但是她眯缝起眼睛,严肃地说:“你还等什么,快拍啊。”

我按下快门。选背景的时候,我故意将旧房子拍得很大,而将曾经是仓房的那个地方拍得很小。

妈妈似乎是咬牙切齿地说:“有了这张照片,我就再也不想这旧房子了。我不喜欢这里,不喜欢。”

之后我跟妈妈在那排旧房子前面的柏油马路上兜着圈子走了几个来回。

“奇怪,一个熟人都看不到。”妈妈不可思议地说。

我向妈妈提议说:“不然就去程阿姨家敲敲门,也许她在家里呢。”

程阿姨是妈妈的好朋友,经常到我家串门,跟妈妈一起说三道四,扯的都是孩子们的那些零零碎碎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事。她跟妈妈都对自己的老公深恶痛绝。妈妈搬家后,我想程阿姨一定会觉得非常寂寞吧。

我以为妈妈抬头看的是二楼程阿姨家的窗口,想不到她伤感地对我说:“这几棵槐树,每年到了花季的时候,花都会开得铺天盖地。再也吃不到用槐树花做馅的包子了。”

“想吃的话,花开的季节,可以来这里捡一些拿回家啊。”

“这么说,你是忘记了。吃槐树花包子的时候,是我们家最穷的时候。差不多从你去大学读书那年开始,咱们就没有吃过了。”

“如果是你说的这样,干吗还要特地感叹什么吃不上用槐树花做馅的包子了?”

妈妈尴尬地笑了笑,我问她:“不见程阿姨了?”

妈妈果断地回答说:“不见。”

“叫一辆出租车回家吧。”

妈妈最后看了一眼旧房子,头也不回地跟着我离开了。我们在路口很容易就拦到了一辆黑色的出租车。

“妈妈你还经常去影院看电影吗?”

妈妈说:“你小姐姐经常给我送电影票,都是厂里用来招待员工的。”

“还读书吗?”

“你离开家,没有人往家里买书了。”

“不如我带你去书店买几本吧。”

妈妈面无表情地回答说:“还是留到下一次你回来的时候再买吧。”

想到明天又要离妈妈而去,我突然觉得胸口一阵疼痛,好像被一只跑过的猫踩到了。我不再说话,默默地望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熟悉而又陌生的风景。

在妈妈家的三天过得十分紧凑。

飞机起飞的时间早,即使小姐姐和姐夫赶始发车,也来不及送我去机场了。头一天晚上,妈妈想拜托哥哥送我去机场,被我阻止了。

我说:“妈妈能想到的事,哥哥应该也能想到的,如果他有心,不用拜托,他主动就会去做了。”

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对哥哥送我去机场的事不太抱希望。离家数十次了,哥哥从来没有去火车站或者机场送过我。

妈妈说:“如果你哥哥不去机场送你的话,我就陪你去机场。”

“千万不要陪我去。你陪我去,你回家的时候,我又会担心你。何苦担心来担心去的呢?”

“我就不会这么想。我都是一大把年龄的老太太了,有什么好担心的。你不一样,你年轻,尤其你的身体太瘦弱。”

我不想争执,敷衍地说:“明天的事,等到了明天再说吧。”

其实我睡得并不踏实,所以妈妈一出手摸索我,我就感觉到了。但我想让妈妈摸索个够,一直装睡到妈妈叫我起来。

妈妈问我:“真的不用叫醒你哥哥?反正他也不用上班,在家闲着也是闲着。”

“我不喜欢勉强别人,特别是为了我自己的事。”

妈妈开始不满地帮我收拾东西,也许是想吵醒哥哥吧,故意将声音搞得很大。哥哥肯定听见了,也知道我要回日本了,按理来说的话,至少也该起床跟我说个告别的话吧,但是哥哥的房间里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此时,妈妈也对哥哥送我去机场的事不抱希望了,开始换出门穿的衣服,脸上充满无奈的表情。

我拖着小皮箱向外走的时候,妈妈拉住我的手说:“再等一下看看。”

我只好无力地笑着,看妈妈屏住气注视着哥哥房间的门。从哥哥的房间传出说话声,但声音低得听不见内容。很快,哥哥的房间又静了下来。我跟妈妈等了一会儿,不见有人走出来。妈妈失望地叹了口气。我做手势让妈妈快一点儿跟我走。

穿过工厂的时候,妈妈对我说:“可惜听不见你哥哥和你嫂子说的是什么,估计是你哥哥想送你,但你嫂子不愿意。”

“也许正相反,是嫂子想送我,但是被哥哥拦住了或者哥哥和嫂子说的话,跟我毫无关系呢。”我极力使自己的语调平静下来。

“你说的也许是对的。不过,你哥哥老是长不大,在很多事情上不懂人情世故,有时候简直就是迟钝。”

我说:“这并不奇怪。”

妈妈问:“为什么?”

“就他一个男孩,都宠着他,把他宠坏了。打小時候起,好吃的、好玩的都是以他为主,他没有被教过如何为他人着想。不过,哥哥这种样子也挺好的,因为单纯,所以没有人会跟他动气,也就是说,没有人会真的生他的气。”

妈妈问我:“你不觉得他没有担当吗?”

我“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但妈妈说哥哥迟钝,使我想起了她跟大姐说过的有关小引的事。我对妈妈说:“看在老天的分儿上,别再怀疑小引不是哥哥的孩子了。第一,这种事永远都搞不清楚,除非去查什么DNA。第二,我不觉得嫂子像那种人。第三,小引一转眼就会长大,会成为青年,青年之后会成为父亲,但即使这样,他依然还是会将哥哥称作爸爸。这才是事实啊。这才是真实啊。”

妈妈问我:“刚才你说的什么DN,后边是什么来着?”

“别管它是什么了。凡事想简单点儿好。”

妈妈若有所思地点了几下头说:“人生还是简单点儿好。”

我说:“人生本来是简单的,差不多都是鸡毛蒜皮的事。”

妈妈有点儿急:“你爸爸的死也算鸡毛蒜皮的事吗?”

我觉得有必要斟酌字句来回答这个问题。想了一会儿,我回答说:“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因为不是爸爸想死,是爸爸想阻止肉体上的折磨所带来的痛苦。说好听的是寻求解脱,说不好听的是选择了逃避。”

出了厂门口,我站住,对妈妈说:“就在这里说再见吧。一回到日本我就联系你。”

“说好了你哥哥不陪你去机场的话,我就陪你去。”

我想说什么,但是妈妈的视线让我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始发汽车摇摇晃晃地跑着,车里只有我跟妈妈两个人。我把妈妈的手抓过来,用两只手握住。我不说话,妈妈也不说话。

快到机场的时候,妈妈对我说:“年轻的时候不用减肥,新陈代谢好,吃多少都不会胖。”

“嗯嗯。”

“觉得风生不合适婚姻生活的话,趁着年轻尽早分手,其實是一件好事,至少将来不后悔。”

“嗯嗯。”

“如果能凑合着过下去,要几个孩子也不错。如果不是最后才生了你,工厂每个月给我的那点儿养老金怎么够用的啊。”

“嗯嗯。”

汽车转眼就到了机场,一些人在挥手做着告别。天还黑着,太阳似乎过一阵子才能走近。从机场到飞机起飞的地方,还要坐一次机场的汽车。车里已经坐着十几个人了。我跟妈妈站在汽车门的附近。

妈妈说:“我在下面等着,你先上去吧。”

“再等一会儿,还来得及。”

“还有就是……”

妈妈的话说了一半,预告汽车要出发的鸣笛声响起来了。我怆然地上了汽车,听见妈妈喊了一句“一路平安”。我挑了一个邻近妈妈站立位置的窗边座位。我把脸贴在窗口,看见妈妈仰着头站在几个送行人的中间。汽车准时启动,开始向飞机的方向驰去。我看见妈妈随着汽车走了几步,似乎要追逐捕获什么似的用力地挥了一下手。妈妈的身影渐渐模糊,之后完全看不见了。

我在座位上坐下来,想象妈妈一个人在黑灯瞎火中独自回家,不由自主地担心起来。妈妈今天穿的是灰色的外套,不显眼,万一碰上粗心的司机;可是如果妈妈穿上鲜艳的衣服,万一碰上了坏人也不好。还有,妈妈很少出远门,万一迷路了怎么办呢?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紧张,胃开始抽搐起来。

我的心里充满了罪恶感,十分后悔没有订白天起飞的机票。

心中的不安挥之不去的时候,突然有音乐响起来。我知道司机放的这首曲子是《魂断蓝桥》电影中的主题曲《一路平安》。说真的,虽然没有喝酒,但我的心有点儿醉了。音乐抚慰了我正饱受折磨的心。也许世界潜藏着一个只能用心感知的爱的深海呢,因为《一路平安》正如此刻我心中对妈妈的祈祷啊。司机真是一个好人,这个时候放这首曲子,似乎是在对我说“不要担心”。一瞬间,我泪流满面。

汽车里的人都在好奇地看着我,但是我根本不在乎。有生以来第一次,我哭得跟个泪人似的,心里面觉得酣畅淋漓。

妈妈,一路平安!一路平安!

回到了日本的家,我给小姐姐发了一条短信,特地嘱咐她将内容转告给妈妈:其实回妈妈家前我已经跟风生离婚了;我保证在一个月内胖三公斤。

小姐姐很快回话,是非常简单的几个字:人生的路很长,重新规划好了。

原刊责编 高亚鸣

【作者简介】黑孩,1984年毕业于东北师范大学中文系。历任中国青年出版社《青年文摘》《青年文学》编辑。文学创作开始于1986年。1992年留学日本。现定居日本。在《收获》《花城》《北京文学》《上海文学》《山花》《作家》《长江文艺》《芙蓉》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和散文多篇。《惠比寿花园广场》获第五届华侨华人中山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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