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忠丽
(兰州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
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将序与小序分别分类以示书序与单篇作品序的区别,小序类下云:“按小序者,序其篇章之所由作,对大序而名之也。”[1]136还指出引“大略如序而稍为短简”[1]136。刘勰说“序者次第,引者胤辞”[2]362。但序也可称为“叙”“引”“题辞”等,其性质相同。褚斌杰也说“古代的序文,除写作‘叙’外,还有时称‘引’,有时也称‘题辞’,都属于序的异名”[3]392。在中国古代诗歌的发展过程中,受到儒家经学和赋题的一定影响[4]10-20,逐渐产生了与作为散文的“序”相融合的诗序。诗歌的单篇自序则在晋代开始产生,至陶渊明则已成熟。目前对于诗序、诗题和题注的界定尚未清晰,三者之间的概念也多有重合。诗序、诗题和题注在诗人创作过程中并非明确区分的程式化写作,在版本流传过程中也会有所改变,尤其对于诗序和题注的区分则会丧失整体的把握和作者之意的混乱,而“题序”既能涵盖题注与诗序两个方面,也不会导致过细分类的混乱和片面性。且题注本身也是序之细分的另一名称,两者都具有反映作者之意的功能与性质,故将单篇诗歌的题目与正文之间的内容统一称之为题序。
文人酬诗唱由来已久,苏轼与苏辙兄弟在各自的人生经历中更是交游不断,唱和诗数量多达800 多首[5],两兄弟的唱和诗不仅包括次韵和韵等韵律严格的唱和之作,也包括同题而作和内容相近的诗歌。苏轼苏辙在唱和诗中的题序创作蔚为可观,苏轼苏辙唱和诗题序共64 组,具体包含苏轼苏辙皆有题序的21 组诗,苏轼有题序而苏辙无题序的25 组诗,苏辙有题序而苏轼无题序的共18 组诗。无论是苏轼苏辙皆作题序的诗歌表现形式,还是苏轼或苏辙一方诗歌中对于题序的有意为之,都对题序的拓展和苏轼苏辙之间不限于唱和诗本身的交流都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
唱和诗中二苏皆有题序的21 组诗作最为特殊,依据题序内容,可分为苏轼苏辙题序内容几乎一致、苏轼题序内容比苏辙丰富和苏辙题序内容比苏轼丰富三种情况。几乎一致的题序诗有《郭纶》《望夫台》等8 组22 首诗,苏轼题序内容比苏辙丰富的有《屈原塔》《严颜碑》等8 组26 首诗,苏辙题序内容比苏轼丰富的有《凤翔八观并叙·李氏园》《和子瞻画鱼歌》等5 组21 首诗。①
在第一种的8 组同题唱和诗中,苏轼苏辙题序内容几乎重合。其中《郭纶》《望夫台》《寄题清溪寺》《霜凫观》 四组诗歌作于嘉祐四年(1059)至嘉祐五年(1060)三苏南行途中,是苏轼苏辙在途中领略“山川之秀美”“风俗之朴陋”“贤人君子之遗迹”[6]323时所作。《郭纶》诗苏轼苏辙题序都为“纶本河西弓箭手,屡战有功不赏。自黎州都监官满,贫不能归,今权嘉州监税”[7]1,《望夫台》的题序都为“在忠州南数十里”②,《寄题清溪寺》的题序都为“在峡州鬼谷子故居”[7]106,《霜凫观》的题序都为“在叶县”[8]12。苏轼苏辙相同的题序内容用于介绍历史人物,说明遗迹方位,显示了两兄弟对于诗歌题序的有意创作。苏轼苏辙兄弟在此时诗歌锋芒初露,内容多为纪实之作,语言古朴。此4 组诗是苏轼苏辙同时之作,其题序内容相同的原因可能为兄弟俩共同拟定,但苏辙《和子瞻濠州七绝·浮山洞》的题序却是有意使用苏轼《濠州七绝·浮山洞》之题序,苏辙在和诗中依然使用了苏轼“洞在淮上,夏潦不能及,而冬不加高,故人疑其浮也”[7]586的题序,说明苏辙认同苏轼题序的创作方式。苏辙与苏轼在唱和诗的题序中沟通来往、互相交流,不断地传递着彼此的相思之意。
唱和诗中二苏皆有题序的第二种情况是苏轼比苏辙内容丰富的8 组26 首诗,这一组诗体现出了苏轼对题序的自觉发展。不过,虽然苏辙的题序相对简单短小,但苏辙以诗歌正文对苏轼的题序内容进行了丰富。苏轼《玉盘盂并引》之序101 字,苏辙《和子瞻玉盘盂二首》题序则用19 字对苏轼的题序内容做了概括。苏轼从早期的嘉祐年间开始就有意发展题序的内容和形式,对诗题、诗歌正文的内涵不断地扩展,从嘉祐五年(1060)的《息壤诗并叙》题序中引用《淮南子》的故事来解释其诗,到熙宁九年(1076)的《玉盘盂并引》题序中为芍药改名的雅事。苏轼在题序中不限于诗之韵律表达故事、趣事、雅事以及真实的自我和真诚的情感,甚至有些题序可以当作一篇小品文来欣赏。如苏轼《和陶止酒并引》与苏辙《次韵子瞻和陶公止酒》之题序,苏轼在题序中详细说明了他的境况,“他们当时没有料到这就是最后一别”[9]161,但彼时彼地的珍贵和不舍都在支撑着他度过偏远的艰难时岁。苏辙的题序虽然仅点明地点,但“雷州作”却包含着贬谪之地和相逢之地的复杂情感。
唱和诗中二苏皆有题序的第三种情况是苏辙的题序内容比苏轼题序丰富的5 组21 首诗。这类题序中苏辙着笔之处往往出人意料之外,既有《和子瞻画鱼歌》等稍为短小的题序,也有《次韵子瞻石芝并引》等长篇的题序。苏辙《和子瞻凤翔八观八首·李氏园》诗有“李茂正园也,俗谓皇后园,盖茂正谓其妻也”的题序,此题序的“李茂正园也”来自苏轼《凤翔八观并叙·李氏园》诗的题序“李茂贞园也”,而“俗谓皇后园,盖茂正谓其妻也”来自于苏轼诗中“俗犹呼皇后园,盖茂贞谓其妻也”[7]334的自注。苏辙的诗歌题序不仅直接继承了苏轼诗的内容,而且还化用了苏轼诗中的自注,在形式上模仿苏轼题序的创作,在内容上接受苏轼的见闻和推断,以在诗歌正文和题序中传递情感。《石芝并引》中两兄弟在题序往来上兴致不断,苏轼元丰三年(1080)在黄州先作《石芝并引》诗并在题序中记载夜中梦游人家得见石芝并折食的趣事,十三年后的元祐八年(1093)与苏轼同在汴京的苏辙次其旧韵,也用较长篇幅的题序怀念兄长昔日趣事和遇客赠送登州石芝之事,既而好为题序的苏轼又在元祐八年(1093)作《石芝并引》诗追记曾与子由烹食肉芝之事。周剑之认为苏轼黄州先作的诗序反映出宋诗的叙事性,“笔墨虽不多,叙事精炼,梦境宛然如见,而且有如梦般茫茫渺渺、不可捉摸的意趣”[10]113。此组同题唱和诗题序的时间跨度长达13 年,生活中遇见的奇事趣事清晰记录在13 年的变迁中,期间别离相聚、浮沉起伏之感在叙述语言中插入的“在黄州”和“在京师”之间被微妙地表达出来。
总之,苏轼苏辙皆有题序的21 组诗同题而咏,都在题序中记叙了更为日常的生活。不管是苏轼苏辙南行途中相同的题序内容,还是其中一方或详或略的内容,都有意在题序中实现了诗歌新形式的创造,还在日久年深的记忆中让唱和交流有事件作依凭,更加具体可触。
苏轼苏辙两人唱和诗中的题序并非一一对应,更多的是其中一方独有题序。其中苏轼有题序而苏辙无题序的共25 组诗,苏辙有题序而苏轼无题序的共15 组诗。唱和诗中其中一方独有题序的创作也更加能显示出二人在诗歌中使用题序这一形式的偏好与特点。
唱和诗中苏轼独有题序的25 组诗中③,苏轼有意为苏辙介绍自己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的所遇所思。除《山胡》《武昌西山并叙》《书〈黄庭内景经〉尾 并叙》《木山并叙》《感旧诗并叙》5组诗在两兄弟相逢时创作之外,其余20 组诗皆作于两地分离之时。依据苏轼题序的内容,可以分为对诗题进行解释的12 组诗和叙述诗题相关故事缘由的13 组诗。④前者有大多简略短小,后者则比较完整地记叙了其中故事。如苏轼苏辙同题的《楼观》诗,苏轼则有“秦始皇立老子庙于观南,晋惠始修此庙”的题序,《渼陂鱼》苏轼有“陂在鄠县”的题序,《吴中田妇叹》苏轼有“和贾收韵”的题序。苏轼叙述诗题相关故事缘由的题序则是为苏辙讲述了自己亲历的生活故事。于苏轼而言,将自己身边的人与事通过题序的方式记录下来便是趣事和乐事;对苏辙来说,通过苏轼的题序了解相距甚远的兄长境遇是弥足珍贵的。苏轼《感旧诗并叙》的题序更是道出了离合之悲:
嘉祐中,予与子由同举制策,寓居怀远驿。时年二十六,而子由二十三耳。一日,秋风起,雨作,中夜翛然,始有感慨离合之意。自尔宦游四方,不相见者十常七八。每夏秋之交,风雨作,木落草衰,辄凄然有此感,盖三十年矣。元丰中,谪居黄冈,而子由亦贬筠州,尝作诗以记其事。元祐六年,予自杭州召还,寓居子由东府,数月复出领汝阴,时予年五十六矣,乃作诗,留别子由而去。[7]3725
苏轼在此题序中连续记录了三十余年中的三个时间段,抒发了风雨变化中两人年岁增长却在各自的宦游之途中不易相见、短暂相聚之后又要分离的情感。邵长蘅在《注苏例言》中言:“而于出处大节,兄弟朋友过从离合之踪迹,为尤详。更千百年犹可想见,故编年宜也。”[11]正是因为苏轼题序的详细记载,才使得兄弟之间的过往清晰可见。
苏辙独有题序的共19 组诗,其中不仅包括《八阵碛》等介绍时间方位地点的,说明诗歌环境的,标明唱和形式的题序,还有《和子瞻调水符》等与苏轼相关事件的内容。苏辙的题序有纪实性意识,如记录“时在京师”的地点,记录“十一月二十六日,是日大风”的天气状况,在题序中对自己身处的环境如实地还原,同时也为诗歌奠定了情感基础。苏辙还将与苏轼之间的记忆记录在题序中,《补子瞻赠姜唐佐秀才并引》诗替苏轼完成了昔日对姜唐佐的承诺,题序中也是对苏轼的怀念与追思:
予兄子瞻谪居儋耳,琼州进士姜唐佐往从之游,气和而言道,有中州士人之风。子瞻爱之,赠之诗曰:“沧海何曾断地脉,白袍端合破天荒。”且告之曰:“子异日登科,当为子成此篇。”君游广州州学,有名学中。崇宁二年正月,随计过汝南,以此句相示。时子瞻之丧再逾岁矣。览之流涕,念君要能自立,而莫与终此诗者,乃为足之。[8]909
苏辙的诗句不仅“续佳句成篇”[12]体现追思之情,在题序中还抓住了世事变迁与苏轼之间的关联。姜唐佐成为苏辙记忆中联系兄长的纽带,使用题序记录斯人已逝的悲苦。苏辙在后期的诗歌中也成熟地运用题序来回忆苏轼,回忆旧事。此外,唱和诗中苏辙的题序有时还直接化用苏轼的题目,《和子瞻调水符》的题序“子瞻令人取玉女洞水,恐其见欺,破竹为契,使寺僧藏其一,以为往来之信,故云”[8]33则由苏轼的诗题而来,这也说明苏辙更喜好用题序的形式对苏轼的诗题内容进行回应。
苏轼苏辙在唱和诗中更为普遍的情况是其中一方独有题序,无论两人在题序中简单标明时地还是叙述一件完整的事情,都在唱和中达到了告知对方、传情达意的目的。有些同题诗可以看作唱和诗的原因,便是在题序上实现了互相交流、传达感情的唱和效果。唱和诗中有些内容既然一方已经详细叙述,写和诗时对方则无须重复一遍,故直接用诗歌来表达。苏辙也在以化用苏轼诗题、题序的方式丰富着题序创作,尤其是后期来追念故人的长篇题序同样也极具艺术价值。
苏轼苏辙丰富的唱和诗题序创作的相同之处体现在创作形式和内容上都追求新变、在情感表达上都展现出人事变迁沧桑感和在功能上都告知对方经历的事件,题序创作理念的相同和情感态度的一致是其题序相同的原因。由于唱和诗创作的先后和双方性格心理的不同,苏轼苏辙唱和诗题序在叙述的详尽与简略、叙述对象和题序内容的化用方面都有着差异化的呈现。
苏轼苏辙唱和诗的题序创作在形式上,在功用上和情感上都表现出来极大的相似性。唱和诗中的往来不断在题序层面促进着两人的交流,既互相借鉴学习对方诗题序的创作,也为对方的题序创作提供了新的思路。
其一,苏轼苏辙的唱和诗题序在创作形式和内容上都追求新变,苏辙的部分题序还表现出对苏轼题序的继承。苏轼苏辙唱和诗题序的形式都从短序向长序发展,多为散体之文。内容都有从简单的记叙他者之事到记叙两人感情的变化趋势,为题序的创作注入了新的活力。在苏轼苏辙同为唱和诗题序的20 组诗中形式极为类似,显示出了两人对于题序创作补充说明作用的共同认知。苏轼用用“和贾收韵”说明《吴中田妇叹》的体例,苏辙同样也用用“次韵”说明《楼观》《五郡》的诗歌形式。在题序的结构上,苏辙《题李公麟山庄图并叙》与苏轼《次韵子由歧下诗并引》有极大相似之处,两诗分别为苏辙20首、苏轼21 首的组诗,都是先说明事物的方位和题咏的对象,再分别列举,最后说明作诗的缘由和组诗数量。苏轼诗作于嘉祐七年(1062),苏辙诗作于元祐二年(1087),苏辙是受到了苏轼此诗题序的影响而作。而苏辙《逍遥堂会宿二首并引》的题序与苏轼《感旧诗并叙》的题序内容都是回忆两人为官以来相见者少而分离者多的情感抒发。
其二,苏轼苏辙的题序在情感表达上都包含着当年不再的沧桑之感。不管是苏轼与苏辙诗题序中叙写的古今之变,还是两人诗题序中昔日的状况,都蕴含了极大的变迁之感。《唐宋诗醇》中也指出了苏轼诗中的“与夫兄弟朋友过从离合之迹”和“时事之迁变”[13]700,而苏轼题序中的这种变迁感更为强烈。不过,在具体呈现上,苏辙在题序中善于敏感地处理时间和地点,细腻地表达对于苏轼丰富经历的沧桑感,而苏轼则喜欢从叙述故事中表现古今之变的沧桑感。《逍遥堂会宿二首并引》中有“子瞻始为凤翔幕府”“子瞻通守余杭,复移守胶西”“辙滞留于淮阳、济南”“始复会于澶濮之间,相从来徐”“时宿于逍遥堂”“不见者七年”“熙宁十年二月,留百余日”的地点和时间,苏辙嵌于诗歌题序中的时地隐含着两人在变迁中难以见面的沧桑认知。苏轼苏辙在政治与人生经历中充满变迁,而这种当年不再的沧桑感便自然而然地反映到他们的唱和诗题序创作中。
其三,苏轼苏辙唱和诗题序在功用是一致的,都有意为对方介绍自己写诗时的环境等。在64 组唱和诗题序中,明确标明次韵、和韵的唱和诗有30 组,其余则为同题而作的唱和诗。事实上,题序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互相交流、传达感情的实际唱和效果。由于两人“不相见者时常七八”,其中一方往往难以体会对方所面对的环境和经历的事件,在诗歌题序中为对方介绍此时此地的境况则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他们可以通过诗歌题序中寥寥数语或多则百言的话语,在相隔甚远的异乡了解对方、遇见的故事和心中的情感。如苏辙在《宛丘二咏并叙》中告知苏轼曾经一起游览的干涸的西柳湖已春水生起,昔日在开元寺殿下看过的经久不开的山茶花已盛开千余朵,这些不足为念的小事却能勾起两人在一起的美好回忆,也是在各自苦寂的生活中最珍贵的情感联系。
苏轼苏辙兄弟唱和诗题序创作的相同是在长期的交流中互相影响,互为借鉴的结果。一方面,因为他们在诗歌创作理念上一致追求新变,认同题序在互相来往中的必要性和重要性,他们积极探索并不断实践诗歌新的表现形式,唱和诗的交流也在更深层面影响了他们对于题序的感知,都以更加积极的态度使用题序来记叙事件、表达情感。另一方面,因为他们在情感思想上的一致性,致使他们在精神上共同经历,无论相逢分离都能在唱和过程中将彼之牵挂和此之慰藉诉诸题序的平常生活事。两人都在后来的分隔两地中认识到曾经一起读书时亲密的难得,亲情手足之情愈深,对于人事无常的感慨就愈深,沧桑之感的表现就会愈强烈。于此而言,苏轼苏辙唱和诗题序中表现形式和内容的相同,沧桑之变迁的抒发以及告知对方的功能都在不断强化着兄弟之间的亲情联系,在各自的人生经历中始终有对方为念。
尽管苏轼苏辙的唱和诗题序创作互相模仿继承,但唱和诗题序却有其各自的特点。在唱和诗题序的表现方式上,苏轼擅长展开叙述,而苏辙倾向于概括描述;苏轼擅长使用题序,而苏辙习惯于在诗歌和诗题中对苏轼的题序内容做出回应。
一是在苏轼苏辙唱和诗题序表现方式上的不同,苏轼习惯于在题序当中“赋古事以证时事”[10]798,而苏辙更倾向于使用诗句等方式概括性地表达。故而在题序字数上,苏轼的字数往往多于苏辙。两人即使面对相同的题材,苏轼的唱和诗题序呈现出一种详细叙述的爱好,而苏辙则倾向于在简略的题序中展现出事物的重要特征。如嘉祐四年(1059)苏轼苏辙南行途中同作的《竹枝歌》,苏轼选择以《竹枝歌并引》[14]74的题序来叙述他所未道出的楚人畴昔之意,而苏辙的题序仅用“在忠州”三字。苏轼唱和诗中一直存在着完整叙述的特点,详细地把人物、景点、事件等表达在题序之中,既构成了诗作的背景,又交代了作诗缘由,作者之意清晰可见。苏辙简略的题序表达指出了与诗歌相关的重要信息,留下更多的空间在诗歌中。苏辙的题序常选择概括性地叙述苏轼题序的内容。如苏轼苏辙《四望亭》诗之题序:
太和中,刺史刘嗣之立。李绅以太子宾客分司东都,过濠为作记。记今存而亭废者数年矣。(苏轼《濠州七绝·四望亭》)[7]585
大⑤和中,郡守刘嗣之立,李绅为之记。今亭废矣。(苏辙《和子瞻濠州七绝·四望亭》)[8]60
两诗题序都作于熙宁四年(1071),苏辙此时33 岁,任陈州学官。[15]37当他远在陈州和苏轼所作《四望亭》诗时,苏轼题序的内容对他来说太过珍贵,虽然他无法亲历其中,但透过苏轼题序的文字便仿佛身在其中,以题序的方式对此内容再作叙述。
二是苏辙擅长用诗句和诗题来对苏轼的题序内容做出回应。相比于苏轼好为题序的创作,苏辙虽然不一定同样有对苏轼题序的回应,却在诗歌正文中回应着苏轼的题序内容。苏辙在《次韵子瞻和陶公止酒》中的“今年各南迁”则与苏轼题序中的“予谪海南,子由亦贬雷州”呼应,“谁言瘴雾中,乃有相逢喜”与苏轼“五月十一日,相遇于藤,同行至雷”呼应。苏辙在《和子瞻濠州七绝·四望亭》中也感慨于苏轼题序的描述:“唐史不闻刘嗣之,空传短李旧歌诗。高亭毁尽唯存记,犹有区区父老知。”[8]60苏辙将苏轼诗题序的内容化用为自己的诗句时,便增加了对苏轼所言之事的现场感,也使得两人之间的交流有实际内容作为依靠。此外,苏辙虽然在和诗中没有使用题序这一形式,却在部分的诗歌题目与苏轼的题序达到呼应的效果,如《次韵子瞻与邓圣求承旨同直翰苑怀武昌西山旧游》的诗题使用了苏轼《武昌西山并叙》诗题序中的“嘉祐中,翰林学士承旨邓公圣求为武昌令”与“元祐元年十一月二十九日,考试馆职,与圣求会宿玉堂,偶话旧事”[7]3049。
苏轼苏辙唱和诗题序创作的不同的原因既与他们一唱一和的先后创作关系有关,也与他们利用题序表达事物的心理相关。首先,谁先发起的唱和决定了谁首先是事件的主动表达者。可以确定苏轼先创作而苏辙后和诗的有34 组,苏辙先创作而苏轼后和诗的有11 组。苏轼先创作的唱诗题序一般比苏辙较为丰富,苏辙先作的诗题序一般也比苏轼更为丰富。在苏轼先作的唱和诗中,苏轼往往在题序有更大的空间比较详尽地叙述自己的经历,某些囿于诗歌韵律形式无法详细清楚表达的事件可以在题序中以散体的语句表达出来。其次,苏轼之所以好为题序并在题序中表达自己的境况,实际上是一种当时心情的外露表现。苏辙相比于苏轼体现出来的并没有那么积极地题序创作也与他更为内敛的心理紧密联系。苏轼往往在人生起伏离合中的外显心理,促使他大胆地甚至毫无保留地对包括苏辙在内的诗歌阅读者呈现生活中细腻的日常的事件。正如王水照所说,“苏轼艺术个性中始终存在崇尚豪健富丽的一面”[16]20。苏辙沉稳含蓄的心理则将对苏轼的回应隐藏在诗句和诗题中,唱和诗对苏辙来说是更为私密和个人化的交流,只要苏轼能够明白其中深意即可,并不足为外人道也,正所谓“进退出处,无不相同,患难之中,友爱弥笃,无少怨尤、近古罕见”[17]10837。
苏轼唱和诗题序中的宏大别具一格,苏辙唱和诗题序中的细腻同样也别出心裁,苏轼和苏辙展现出来的不同并非是泾渭分明的,这种趋向使得两人的唱和诗题序创作各有特色。苏轼与苏辙的唱和诗题序不同是两人的先后创作和个人心理共同导致的结果,不但不会分离唱和诗的交流关系,反而会使两人诗中的交流有更加重要的意义。
题序在苏轼苏辙唱和诗中并非必要的创作构成,但在其唱和诗中却有重要意义。
首先,苏轼苏辙唱和诗的题序创作对于二人的唱和诗作本身有重要价值。一方面,题序一定程度上是界定二苏唱和诗的补充。苏轼苏辙部分唱和诗的创作并不是严格的依韵、次韵、和韵的形式,题序中作者本人对于创作和诗的说明则可以补充唱和诗的判定。如苏辙《和子瞻调水符》的诗题虽标明为和诗,但实际的诗歌的韵脚并非与苏轼诗的韵脚为和韵关系。苏轼苏辙唱和诗的和韵与和意是判断其唱和诗的根本标准,题序在此过程中的补充作用也是重要参考。题序还使苏轼苏辙的唱和诗意更加具体和直接。题序先行对于唱和的限定,苏轼苏辙的唱和便是依据题序之事来和诗的命题诗作,故而唱和诗的内容紧密联系题序的内容,对具体事件的表达和议论也使得他们的唱和之作内容丰富、现实性强。另一方面,题序也丰富了苏轼苏辙唱和诗之中的情感联系。苏轼一生写给苏辙的现存书信只有16 首,唱和诗歌有时替代了书信交流的方式。苏轼把朋友之间唱和诗歌看作是“巧将书信渡江湖”[18]70-77,而苏轼苏辙唱和诗题序则具有更加明显的书信性质,其中的叙事抒情在兄弟之间联络情感起到了重要作用。苏轼苏辙一唱一和的诗作本就交流密切,而题序的加持则为两人的唱和诗作增添了更多的诗意和丰富的情感,对苏轼苏辙的唱和诗创作提供了广阔的表现可能和价值空间。
其次,苏轼苏辙唱和诗的题序创作在两人情感联系和思想交流方面有重要价值。一方面,唱和诗题序以类似书信的交流方式让苏轼苏辙兄弟情谊充分显现,在唱和的题序中,他们表述自己的日常,回应对方的内容,这种往来本身就是一种普通的唱和诗所不具备的交流。苏轼作于绍圣四年十月的《和陶停云四首并引》的题序寄托相思之意。苏辙《和子瞻次韵陶渊明停云诗并引》的题序中回应苏轼的思念。陶渊明《停云诗》的题序“停云,思亲友也。罇湛新醪,园列初荣,愿言不从,叹息弥襟”[19]11则说明了朋友无由相见的苦闷,苏轼苏辙此组唱和诗也在通过和陶渊明题序中的亲友之思来表达对兄弟难以相见的思念。另一方面,除了题序中大量的记叙之外,苏轼苏辙在唱和诗题序中也不断地深化思想情感的认同,曾枣庄认为他们在南行途中的诗歌中表现出积极入世的相似思想[20]102-109,莫砺锋认为后期二苏唱和诗在思想倾向上的差别越来越大[21]367,而在他们的唱和诗题序中表现更多的则是思想情感上的一致性。苏轼苏辙在早期的唱和诗题序中思想多有对现实历史的关注,题序叙述多客观之语,而后期则逐渐融入日常生活的感发,表现出在迁变中对彼此感情的珍重。
最后,苏轼苏辙的唱和诗题序之外,他们各自的诗歌题序创作也十分丰富。苏轼和苏辙在各自的诗歌创作中也使得题序的叙事性不断深化,延展颇多,既是对题序叙事功能的充分发挥,也借以在诗歌形式上立意出新,成为他们诗歌中不可忽视的独特存在。苏轼苏辙事实上还很善于使用自注的方式来记叙事件,如苏辙《怀渑池寄子瞻兄》诗中“辙尝为此县簿,未赴而中第”和“辙昔与子瞻应举,过宿县中寺舍,题其老僧奉闲之壁”的自注[8]12,在叙事往昔故事的同时使诗歌的人生之叹又深一重。苏轼的题序创作也延伸到了词作中,苏轼《醉翁操》[22]89《水龙吟》等词的题序长达200 多字。此外,题序在扩展二苏唱和诗文本内涵的同时,也使二苏的情感抒发更加确定和丰富。苏轼苏辙唱和诗题序淡化了诗歌本身的叙事能力而更偏向于抒情,使得唱和诗中抒情的空间增大,情感也更为饱满。由于作者可以使叙事成分转移到题序之中,因而题序的说明对于诗歌文本的情感也会有较为明确的指向。就诗歌的表情达意而言,题序为诗中情感铺垫了部分确定因素,也间接推动了诗歌正文的抒情作用。苏轼苏辙诗歌题序对唱和诗而言,使本就作为交往使用的价值更增一层,加深了兄弟之间的情感交流和思想碰撞,并延续在他们各自的诗歌题序实践之中。
总之,苏轼苏辙的64 组唱和诗题序是他们唱和诗中极为重要的组成,更加发挥了诗歌唱和交流的实用性。苏轼苏辙皆为唱和诗作题序的现象更为特殊,苏轼或苏辙一方独有的唱和诗题序则是其中酬唱诗歌更加普遍的存在形式,其中一致的诗歌新变、情感基础和为利用题序功能为对方告知自身境遇的特点呈现出他们亲情的浓烈,而在题序表现方式、叙述内容的差异则呈现出以对题序形式的不同认知和相互的回应。苏轼苏辙在遥寄诗歌的过程中使题序创作更加丰富,唱和诗题序也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他们人生迁变中的心灵依存。
注释:
①几乎一致的8 组题序诗是《郭纶》《望夫台》《寄题清溪寺》《霜凫观》《濠州七绝·逍遥台》《濠州七绝·四望亭》《濠州七绝·浮山洞》《和陶停云四首并引》,苏轼题序内容比苏辙丰富的8 组诗是《屈原塔》《严颜碑》《竹枝歌并引》《息壤诗并叙》《凤翔八观并叙·诅楚文》《玉盘盂并引》《和陶止酒并引》《太白词并叙》,苏辙题序内容比苏轼丰富的5 组诗是《凤翔八观并叙·李氏园》《和子瞻画鱼歌》《次韵子瞻石芝并引》《和子瞻陶渊明劝农诗并引》《和子瞻归去来兮辞并引》。
②在类注本《王状元集百家注分类东坡先生诗》中苏轼诗无此题序,在编年注本《施注苏诗》中有题序“在忠州南数十里”,故也算为苏轼题序。见陈宏天,高秀芳点校:《苏辙集》,中华书局,1990 年版第6 页。
③需要说明的是,其中一组苏轼《次韵子由歧下诗并引》有题序而苏辙的原诗已佚,不能看到苏辙诗有无题序,故也当作没有题序计入这一类中。
④苏轼对诗题进行解释的12 组诗是《涪州得山胡次子由韵》《楼观》《石鼓歌》《东湖》《真兴寺阁》《授经台》《仙游潭》《渼陂鱼》《涂山》《彭祖庙》《吴中田妇叹》《上元夜》。苏轼叙述诗题相关故事缘由的13 组诗是《次韵子由歧下诗并引》《中隐堂诗并叙》《张先生并叙》《铁拄杖并叙》《蜜酒歌并叙》《送杨杰并叙》《武昌西山并叙》《书<黄庭内景经>尾并叙》《木山并叙》《感旧诗并叙》《和陶饮酒并叙》《和陶读<山海经>并引》《闻子由瘦》。其中,苏轼《仙游潭》诗的题序内容有对仙游潭景点的总体介绍,其后《南寺》《北寺》《马融石室》《玉女洞》等4 首诗都为仙游潭之景点,故在此认为其题序为1 组诗,包含《仙游潭》《南寺》《北寺》《马融石室》《玉女洞》5 首诗,苏辙和诗也为5 首。
⑤“大”可能是“太”字之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