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玉龙
明诗制题之叙事
田玉龙
明诗制题既有对早前诗题的传承,又有诸多新的拓展,叙事功能增强是一重要表征。与早前诗题相比,明诗题篇幅明显增长,叙事所涉事类更趋繁多;诗题叙述方式多样灵活;其叙事或节度谨严,有纡曲委备之美,或从容舒缓,有潇散自然之质。明诗题叙事有以下功能:叙述事件背景,交代创作缘起;以叙事触发情兴,点明创作意旨;以叙事融涉议论,强化题旨意蕴。诗题鲜明的叙事特征及完善的叙事功能,表明其已成为相对独立的表意单元。诗题叙事及其触发的情感、引起的议论,为正文诗意表达起了良好的注解、铺垫、烘托、暗示等作用;而正文对事、情、理进行简练灵动的艺术呈现,又深化升华了题旨。诗题与正文形成互文关系,产生互文性效应,使诗作艺术表现臻至佳境。
明诗 诗题 叙事 互文性
中国古代诗歌制题,在总体上经历了一个从无到有、由简趋繁的过程。诗题趋繁的一个主要原因,是其中叙事要素的不断增加。在明诗制题中,叙事因素受到重视,诗题叙事成为拓展诗歌表现空间、充实诗歌艺术含蕴的有效手段。探究明诗制题的叙事特征、叙事观念、叙事功能及其互文性,有助于认识明诗抒情与叙事机能的互动消长。
明周叙《诗学梯航》特设“命题”之目,讨论两汉至元代诗歌的制题问题,这表明制题已成明代诗论的重要节目,制题特征及价值受到了关注。周叙认为“命题之语,代各不同”,诗题经历了一个由“甚简”至“系细”再至“精密”的过程。他发现:“唐人之作,一诗之意具见题中,更无罅隙。其所长者,虽文采不加而意思曲折,叙事甚备而措辞不系”;“宋人命题虽曰明白,而其造语陈腐,读之殊无气味,有非唐人之比”。周叙肯定唐诗题叙事“甚备”,而指斥宋诗制题“造语陈腐”。此论调受宗唐诗学观念影响,而忽视了宋诗题的叙事表征。
又费经虞《雅伦·题引上》曰:“汉魏至盛唐,命题之辞甚雅,称谓甚古。中晚又变矣,其步武尚未大失。至宋、元浊俗秽杂,无复古人遗意。流于近代益丑、益乖,雅道全失。”费氏为明末清初人,其所论“近代”,应指中晚明时期。从制题情况来看,明诗题大致分为二系,一系承续了汉魏六朝诗题的简古特征,另一系承续了唐宋诗题趋于繁复的特征。费氏推许诗歌制题之古雅,而批评中晚明诗题丑乖、雅道全失。这是针对明诗题中繁复一系作出的批评,其论之偏失在于未能认识诗题趋繁的原因及其叙事意义。此论肇开,延及后世,王士禛亦云:“明人制题泛滥,渐失古意。”这表明清人对明诗制题的认识依然存在偏失。
上述诸人虽认识到了诗题代有不同,然除周叙指出唐诗题“叙事甚备而措辞不系”外,其他诸人均囿于宗唐尚古的诗学观念,不能正确评估明诗题繁复一系,从而忽视了明诗题的叙事价值。
从中国诗歌制题史来看,今所见《诗》篇之题,多出自后人加补,简短质朴,并无明显叙事倾向。《楚辞》制题亦简朴而乏叙事特征。汉魏六朝诗题整体上较简古,但有部分诗题之篇幅开始增长,诗题叙事要素渐趋增加,其叙事特征初步显现。唐宋时期,诗题一方面延续了早前诗题的简古特征,另一方面则呈现出趋于繁复的特点。如白居易、刘禹锡、梅尧臣、苏轼、黄庭坚、范成大、陆游等人皆创作有长篇诗题,此类诗题叙事要素完备,表现出鲜明的叙事特征。长篇诗题在唐宋时期的不断增量,实表明早前简古的诗歌制题方式已不能满足命题立意的新要求;而长篇诗题正满足了这一要求,以此受到诗人重视并得以持续创作,因使诗题繁复一系地位上升,并最终与诗题简古一系并驾齐驱。
明诗制题承续了此前诗歌制题的特点,呈现出简古与繁复并存的状态。在时段分布上,明诗制题有以下表征:第一,明前期诗题多有简古特征,只有少量中长诗题出现在部分诗作中,如吴中四杰、闽中十子之诗题多简短,其叙事仅用数语而简约明快;稍后,李东阳所制中长诗题的数量略有增加,其叙事特征亦较明显。第二,从明中叶开始,中长篇幅诗题的数量明显增加。此类诗题叙事凝练,节奏谨严,叙事每与抒情、议论相间,颇具意味,如康海、王世贞、胡应麟等人所制之题。第三,晚明时期,中长诗题的制作依然进行,并延续了明中叶诗题叙事的特征,如娄坚、李流芳、钱谦益等人所制之题;但也出现一新的迹象,即中长诗题的数量较明中叶有回落。不过,时段分布的表征只是就大体情况而言,若落实到具体作家,其制题情形往往人各有殊。如闽中十子之诗题多简短,林鸿、王褒则作有数篇较长诗题;前七子中,李梦阳、何景明之诗题多简古,康海、边贡则有一定数量的较长诗题;后七子中,李攀龙、宗臣之诗题多简古,王世贞、吴国伦则多有长题之作。
正是基于上述情形,兹侧重选取中长篇诗题,来讨论明诗制题的叙事特征及相关问题。大体说,明诗题的叙事特征有以下几方面。
(一)诗题篇幅总体上呈增长趋势,诗题叙事所涉事类丰富多样
20世纪90年代,各大医学院校纷纷开设卫生事业管理(以下简称卫管)专业,卫管专业人才越来越得到社会的认可与青睐。在江西省医药院校中,开设卫生事业管理专业的只有江西中医药大学和赣南医学院(南昌大学卫生事业管理专业),每年该专业毕业生共计100余人。对江西各大医药类高校卫管专业的毕业生的就业情况调查分析,能有效反映该专业培养的学生基本素质与社会受欢迎度。同样地,也有利于院校改进完善人才培养方式,为国家持续深入的医疗制度改革源源不断输送卫生事业领域的高层次管理人才。
诗题篇幅明显增长始自唐代中期,刘禹锡、白居易等人诗作中出现较多中长诗题,其最长诗题可逾百字。及宋,苏轼、黄庭坚、范成大、陆游等人亦皆作有篇幅逾百字的诗题。与唐宋长诗题相比,明诗题的篇幅更有增长,如王世贞所制最长诗题逾二百字。诗题篇幅增长,大有利于展开叙事,并有助于抒情写意、论理议论,从而最大限度充实拓展诗题的意涵。从这个意义来说,篇幅增长是凸显诗题叙事性的形式特征。
诗题篇幅增长,增加了诗题叙事的容量,使其所叙事类更趋多样,举凡社会、人生,历史、现实,游踪、梦境等均可入题。如王褒《不肖少有志于典籍蚤从事于觚翰厥后计偕京师获游太学出教二郡擢宰于兹日究心夫簿书期会之间而学校之务瞠若乎其后退因口占近体四首以示诸俊彦兼似孙林二训迪先辈希教正呵呵》之叙身事,王廷相《北虏小王子与其部下亦孛来仇杀孛来部内咬儿盖一枝潜避河套今年冬小王子过河畜牧家口抢杀一空内达子奄著赤者同其弟伯颜满忽来归降予哀其非穷迫无所归控将不至于斯因吊以是诗并附守臣》之叙国事,吴国伦《工儿奔迎弟榇至三江口覆舟溺而复起书来令我胆落心悸者数月因成二诗慰之》之叙家事,顾清《安山待闸憩大柳下见蜣螂转丸及窟穴埋藏之状甚悉村童语其故词甚鄙而近于人事戏以韵语记之》之叙趣事,等等。诗题对国事、家事、身事等诸多事件的叙述,既显示了其叙事所关涉的广度,也凸显了其自身的叙事长度。
(二)诗题叙述方式多样并举,多种叙事方式之切换灵活巧妙
明诗题叙事除采用顺叙外,还灵活运用倒叙、追叙、预叙、插叙等叙述方式,使事件得以曲折详实地呈现,并为触发情兴、引入理趣提供基础。诗题之顺叙,如胡应麟《重九前一夕宗鲁携具泛舟中流月光澄彻千里如练命北部乐人合丝竹二奚童以南音佐之丙夜改席登台畅饮主客咸潦倒濡首复泛舟奏乐而归二首》,依循事件进行的顺序展开叙述,诗人泛舟游乐的事件过程得以自然呈现。诗题之倒叙,如袁宏道《暮春游韦氏庄忆十二年前先伯修暨顾升伯李长卿偕游此地今伯修去世八年顾李二兄新以言去古人云未免有情谁能遣此潸然久之》,由叙暮春游庄,而倒叙十二年前游庄之事,复切回当下,叙人事变迁。时序的跳转,今事往事的交错列叙,使叙事取得了纡曲回环的效果。诗题之追叙,如袁宏道《壬辰秋日余与伯修兄俱得请先后出都门至郑相及同宿州署今相去十五年伯修厌世亦六年矣电火惊心山川触目因书数语兼示小修方平两弟》,对往事的追叙,延伸了所叙事件的时间长度,使题中情感的触发更近自然。诗题之预叙,如王世贞《癸酉冬余迁岭右阻大风江上武陵梦玄子于信夫轻舟过访剧谈三宿而别甲戌冬余领襄汉节甫之镇而信夫书至矣余且将有太和之登信夫能修江上故事蹑屩从我乎歌以招之且纪旧事》,由追叙往事转为预叙将来,复切回当下以叙作诗之意,这就在过去、现在、将来三种时态间跳跃转换,其叙事节奏得以加强,诗题意蕴亦更显丰富。诗题之插叙,如王世贞《林大迪者故同年尚书对山子也闰秋之月忽访我海上以其所著丛桂堂草来读之大较鸿鬯典丽不操闽音而七言古近体尤自烺烺维林之先父子兄弟正八座者四人其它乘朱轮组银艾者又十余人大较以高节伟行著天下盖业先其大者而于兹途实未辟也夫岂独闽自待用先生与长沙诸公角善夫先生与北地信阳诸公角而草昧尚屯时伤质胜君子犹有歉焉今者彬彬矣筚路蓝缕之徒大迪其超乘焉媺哉余甫有笔砚戒不能为之叙而以一诗致赏》,叙林大迪以诗见访事,中间插叙林氏一族兴盛往事及此前文坛诸公纷争之事,叙事多线展开而并行不悖,叙事内容有效充实,题中议论也借插叙之事得以展开,使题旨因是而彰显。
诗题叙事所涉事类的繁多,要求诗人调用适宜的叙述方式,来使事件得到恰适的艺术呈现。多种叙述方式共同参与叙事,使事件要素得以借助不同的叙述方式突出出来,为良好叙事效果的产生提供基础。如追叙、倒叙、预叙、插叙等叙述方式的调用,延伸了所叙事件的时间长度,使叙述时序灵活跳转,叙事沿多线展开,其叙事节奏亦得以加强,诗题意涵得以丰富充实,从而使诗题成为具有相对独立性的表意单元,为其与诗之正文产生互文性效应提供基础。
(三)诗题叙事或节度谨严,或从容舒缓,有较强的叙事性
明诗中有一部分诗题叙事层层推进,节奏谨严,有纡曲委备之美。如王世贞《张左虞都尉故与余善每过弇中风流谑浪飞白无算余犹以酒客卤莾遇之后稍出其诗余稍稍称善然不觉其异也及集成而丐余为叙因赋诸友篇左虞仅居四十人之一耳去年左虞死余不能往吊以香帛寓之而无主丧者孟秋之朔偶摊书出晒于散帙中探得他诗读之不甚快最后一卷极清新丽雅之致句字有力格韵不凡而忘其谁作以集考之则左虞制也不觉失声而泣吾愧钟子期多矣遂成一七言律而会其子授官奔丧归并书诸友篇寄之俾焚于棺所逝者有知将从夜台沽酒三叫称快余亦可以无憾艺林矣》,列叙诗人与张左虞交往之故事,其叙事曲折迭宕,层层推进,事件处于一个紧密相连的叙述序列中,情之触发由事而及,自然真挚,感人至深。上述周叙认为唐诗题“意思曲折,叙事甚备而措辞不系”,此论实标示了明人对诗题叙事纡曲委备审美特征的宗尚。而此特征的获得,正建立在诗题对事件富有节奏的谨严叙述之上。上引王世贞之诗题,即在层层推进的谨严叙述中,产生出纡曲委备的审美效果。又如谢榛《闽中兵宪徐子与黔南学宪吴明卿自都下相别历二十年矣孟春癸卯夜予梦二君话旧既寤仍梦同渡漳河吊古因思社友存殁相半悲哉》,诗题由追叙过去而道及现在,由梦境而至现实,复又切回梦境,过去现在、梦境现实、存亡之间,其“悲哉”之情自然而出。此题虽不甚长,然其叙事回还往复,紧凑而有张力,事件得到集约而具体的呈现,充分显现出纡曲委备的审美特征。
明诗中还有一些诗题,其叙事从容舒缓,颇有潇散自然之质。如胡应麟《重九前一夕宗鲁携具泛舟中流月光澄彻千里如练命北部乐人合丝竹二奚童以南音佐之丙夜改席登台畅饮主客咸潦倒濡首复泛舟奏乐而归二首》、《又明日泛舟东湖湖蜿蜒十里许渟泓靓澈大类辋川时微雨洒空旋即开霁中天皓魄朗然如昼芙蓉一树亭亭南岸若凌波仙子含情婉约不可名状余命维舟其下小奚吹笙拨阮歌沧浪明月之章飞白无算宾皆潦倒比归就枕漏下五鼓矣》,以上二题之叙述,依循月夜泛舟的事件进程自然展开,从容不迫,娓娓道来,诗人月夜泛舟的愉悦畅快之感在潇散的叙述中得以自然呈现。又如李流芳《余买一小丘于铁山下登陟不数十武而尽揽湖山之胜尤以看梅为宜盖踞花之上千村万落一望而收之久欲作一小阁名为六浮六浮之名遂满人耳而阁竟不就友人邹孟阳见余叹息每欲代为经营今日始引孟阳至其地亦复叫绝不能已余因为作六浮阁图兼题一诗冀孟阳无忘此盟时丁巳八月十八日也》,诗题叙事舒缓从容,小丘之境在平淡自然的叙述中更显妙绝,而引人向往。
对诗题的叙事功能,当代学者已作过讨论。如吴承学认为:“诗人用诗题与诗序的制作来说明作诗的场合、目的、时间、地点、原因等,既是出于传播的目的,也是为了满足社会的需求心理。”指出诗题叙述事件背景对诗歌传播的积极作用。又熊海英认为:“应人缘事作诗,题材内容各异,加上了长题、长序、自注的说明,作者创作的特定时空、具体人事和独特心境在诗歌内容中才有准确的对应关系。”指出了诗题叙事对诗歌内容表达的积极意义。明诗题之叙事也有此两项功能,而又有深化拓展,具体如下:
诗题往往以平实之语述说诗作的本事与背景,包括诗人与他人的交际、仕宦游历等,并使之在一定的叙事长度中动态呈现。这样就分担了诗正文不宜担当的两项功能:
首先,诗题叙列事件的某些信息,避免了对诗正文诗性的破坏,从而使诗歌的艺术性增强。由于诗句的用语命意带有跳跃性,在诗正文中叙列事件的某些信息,会显得枝蔓冗滥而削弱其诗性特征。诗题叙列事件的时间、地点、人物等信息,用散文句式表达,既自然顺畅,又准确明晰;若在诗句中叙列这些信息,则颇费笔墨且较难取得准确明晰的效果。如康海《六月十六日医士汤贡之来访持粹夫二月十六日书问讯委曲末云关中诸友犹得时会此中知己甚少茕茕独处怀抱可想也感而赋此以寄王大敬夫》,此事件所涉时间、人物等信息较多,若在诗句中进行交代,则笨拙而乏诗意。又胡应麟《夜同胡孟弢龙君超杨世叔三孝廉周陈二山人集宋忠父第观梅花繁英盛开芬郁殊绝适侯万二都尉在坐琳琅珠玉与花艳相映发同集诸君应接不遑余倾赏丙夜几欲醉卧阁中作赵师雄罗浮梦矣归赋一律似忠父并博笑侯万二君》,此次佳会所涉人物众多,若在诗正文中介绍,显然无法寄纳,也与诗体不偕。
其次,诗题对诗人之交际及仕宦、游历的叙述,对诗作起到自注性、标示性的作用,其意义在于将诗人交际的事迹、行实标示出来,使之有一个动态的展现;而诗正文在此基础上的情意表达,才更具灵活性和跳跃性。且借助诗题的叙事,读者也能充分地理解诗意的凝练与跳跃,并与正文所抒之情产生共鸣。如赵时春《九月二十日吏部题覆吏科荐疏蒙恩行取来京听用又四日除添注兵部职方司主事专管营务孟冬二十一日家居闻报遥拜宠命即告辞坟墓老母戒行于中门奔趋遇雪马上口占四绝》,诗题历叙诗人除拜官职及启程赴任的前后事件,其自注性特征尤为明显。诗正文则在诗题叙事的基础上,灵活选取抒情的角度,如正文其三曰:“赤松久有约,黄石意尤真。慈母倚门望,功成蚤乞身。”即在诗题叙述“老母戒行于中门”的基础上,进行了自如而真挚的情感抒发。
(二)叙述事件,触发情感,点明创作意旨
明郝敬《毛诗原解·读诗》云:“《诗》意深厚,正不贵明浅……或漫无可否,述事以见意。”这是认为,《诗经》有以叙事来显见诗旨的特点。这种“述事以见意”的功能,到明代亦为诗题所承接。如边贡《九月朔兵宪董公召饮以腹病不获参侍几席相邀改期已而石汀豸史冒雨先至遂尔命觞且辱肴果之赐感念良晤谈对无缘口呈奉博一笑》,此题在叙述未得与赴佳会的事件过程中,自然引出“良晤谈对无缘”之感,叙事平实而题旨明晰。又杨慎《八月十三日夜梦亡室安人惊泣而寤因思去年丁丑是日在京师安人未明兴告予曰今日趋朝不可如常日之宴盖其日警跸值新狩还也今遇是日感其贤淑又小子周二嵗之晬重感赋绝句二首》,此题先叙因梦见亡妻惊泣而寤,复倒叙去岁此日妻子劝诫诗人趋朝之语,今妻子已故,更感其贤淑,而小子方幼已失其母,平实叙述中暗寓着抚之不去的低沉哀伤。
叙事节度对情兴触发与抒发具有独特的对应性,即缘此事而兴此情;若事件过程交代不清,则情之抒发会显得突兀而缺少感染力。在此,诗题叙事成为诗人展示情兴的有效手段。同时,诗题对事件过程的叙述,使诗人所历之境动态地呈现在读者面前;而读者对事件过程的感知,也会触发相应的感思,从而产生共鸣。明诗题更有将叙事与抒情融而为一者,诗题叙事以事触情的功能得以充分展现。如康海《是日将晡东谷方致问于予寻得延孙来报病且亟矣亟趋胗视则东谷已矣追惟初戏变成瞬息九岁孤孙万年长计举目痛心路人不堪况此骨肉口占短章以识孤痛》,叙事笔笔含情而触人心弦。
(三)叙述事件,引入议论,强化题旨意蕴
明诗中,有部分诗题在叙事的基础上引入议论,诗题理性思辨色彩鲜明,是为明诗制题的一大突破。诗题叙事为议论说理的展开提供了可资凭借的基础,诗题叙事的过程,实是诗人反观事件本身,展示理性思考的过程。如王世贞《黄宪子先辈弱冠受知吾家敬美今年秋闰过吴门扁舟访我弇上出所撰临华新草及北征稿读之盖洋洋矣赋虽吐一斑足窥全豹灵光洞箫将来当不过此至于近体出入初中时挟梁栋之气不耐点检恐指南之车切玉之剑未便可已也仆既钦其才媺其志因成一章以效微箴宪子当不逆耳哉》,此题由叙入议,评论了黄宪子诗赋创作的特点,并委婉指出了黄氏诗歌创作应注意之处,诗题叙议间行,语意婉转,有纡徐委曲之美。
何景明《汉纪序》指出,说理“未有舍事而议于无形者”。以此衡之,诗题叙事亦为议论的展开提供了基础,而议论作为情感表达的理性提升,又突出和强化了叙事的目的,两者结合,使诗题呈现出鲜明的理性思辨色彩。以叙事引入议论的情形,可视为明诗题叙事功能的新拓展。因为此前诗歌之议论说理,多于正文中进行,直接在诗题中展开议论说理的情形并不多见。明人则将议论径直置于诗题,以引人注目。叙事引发议论,议论缘事而出,两者间行并存,融合而不生硬,诗题意蕴得以丰富深化。如前引王世贞《林大迪者故同年尚书对山子也闰秋之月忽访我海上以其所著丛桂堂草来读之大较鸿鬯典丽不操闽音而七言古近体尤自烺烺维林之先父子兄弟正八座者四人其它乘朱轮组银艾者又十余人大较以高节伟行著天下盖业先其大者而于兹途实未辟也夫岂独闽自待用先生与长沙诸公角善夫先生与北地信阳诸公角而草昧尚屯时伤质胜君子犹有歉焉今者彬彬矣筚路蓝缕之徒大迪其超乘焉媺哉余甫有笔砚戒不能为之叙而以一诗致赏》,此题由叙入议,评论了林大迪的文学创作,继而插叙林氏一族兴盛往事及前此文坛诸公纷争之事,以证大迪文学创作于林氏一族有筚路蓝缕之功,而作者对大迪的赞美、劝勉、期许之意,也在叙议之中得以深化。
诗题篇幅的增长,标示了其自身容量的扩充;诗题叙事的丰富性,表明了其叙事广度的拓展;不同叙述方式的灵活调用,使叙事沿多线展开,且富节奏感;诗题叙事触发的情感表达、议论说理,使事、情、理得到有序呈现,显示诗题表现力之完备;而纡曲委备、潇散自然的叙事效果,则标示了诗题独立的审美特质。以上共同表明,明诗题已成为相对独立的表意单元,这为诗题与正文之互动提供了前提。诗题叙事对正文表达起着注解、铺垫、烘托、暗示等作用,而正文表达则使诗题叙事得以深化、升华,这样就产生互文效应,使诗的整体艺术效果得到提升。
诗题对事件过程及相关信息的叙述,为正文表达起到了良好的铺垫、烘托、暗示作用。如王世贞《封户部大夫次泉李德润先生其先自关中徙豪卫京师遂为京师人补博士弟子通经术有声而不获第有子今仪部君早达以其官封先生不色喜惟杜门读书缮性而已仪部用直言获谴先生不色忧旋被召迁今官迎先生养先生亦不色喜其夷然泊然者如故也弇州生闻之曰先生其有道者欤选部魏子曰子以先生有道者则子之言遍天下而乃啬于有道者何也辞弗获已为古风一章歌以寿之》,诗题将李德润的行实、品格较全面地叙述出来,为正文诗意的展开起到了良好铺垫作用。又胡应麟《又明日泛舟东湖湖蜿蜒十里许渟泓靓澈大类辋川时微雨洒空旋即开霁中天皓魄朗然如昼芙蓉一树亭亭南岸若凌波仙子含情婉约不可名状余命维舟其下小奚吹笙拨阮歌沧浪明月之章飞白无算宾皆潦倒比归就枕漏下五鼓矣》,此诗题之述意,在正文中又获得诗意的书写,其文曰:“载酒凫鸥静不猜,谢家群从故多才。沿隄竹树参差发,隔坞芙蓉烂漫开。晚色拖烟笼远寺,秋光含雨湿平台。寻源异日扁舟到,夹岸桃花次第栽。”诗题叙月夜游湖事,湖面澄澈,月空朗然,芙蓉玉立,述景之语有效烘托了夜游的畅快之情;正文承此展开,而遐想异日寻游桃花源,其归隐林泉之思油然而生。又王世贞《案头苏诗一编偶展读之有云龙钟三十九劳生已强半岁暮日斜时还为昔人叹公倅余杭日作盖取白乐天语兴感也此公尚为揺落语吾辈宁无穷途之恸因成一章兼示舍弟虽然公兄弟名位穷显晩节各天而吾以早废弃故相守田亩间差为优耳他固不敢较也》,诗人由读苏诗而引发穷途之感,并将自己与舍弟的际遇同苏轼兄弟相较,自己虽弃官归里,然可与舍弟相守田亩,此点似较苏轼兄弟多天各一涯差为优胜,诗人在此虽作豁达语,然其以苏轼兄弟为参照的叙述,却显见出诗人颇高的自我期许之意,其早废弃归的不平之气亦由是而出,诗人“穷途之恸”的原因得以显现。在此,诗题叙事有效暗示了正文失意之情的抒发,如其正文有言:“伊余射策年,与公颇先后。虽忝大夫列,六载归南亩。人间失意事,所历无不有。”诗人将自己与苏轼作比,其弃官失意之情,正与诗题所叙“穷途”之意呼应而出。
诗题叙事使事件过程得以艺术性地呈现,并有效触发情兴、引入议论,在此基础上,正文可以灵活地选择诗意表达的角度,使诗题中所涉情、理在正文中得到充分深入的抒写。
有时诗题叙事兼含抒情,其所引触的情语多是暗示性的,其意义在于预设全诗抒情的基调,但诗人情感的丰富内涵及其起伏转折,尚未清晰呈现,这就有待于正文的充分展开。正文恰是在诗题叙事的基础上,灵动而充分地抒情写意,其有力的情感抒发,有效呼应了诗题的情语暗示,并使其得到深化、升华。如王恭《国子先生郑孟宣以赐告归省丘墓暇日访余新宁之沙堤余因载酒于沧洲野堂以讌之适文墨友方外交翕然来集酒酣乐甚分韵赋诗余得酒字时庚辰孟秋七月》,此题叙事清晰,结构单一,“乐甚”语标示了正文抒情的走向;正文则与之相呼应:“沧洲地主忘年友,把酒相欢两情厚。鸟外晴波对急觞,天边白月当虚牖。山林已是忘形久,更喜支公说空有。旅思休惊一叶秋,佳期况及双星候。狂歌击筑君知不,痛饮何须问牛斗。”友朋狂歌痛饮的欢愉之情得到富有张力的表达,诗题中的“乐甚”之意亦得到充分展现。又如徐渭《湖严氏有二女其翁以长者许渭继室渭自愆盟顷闻为海寇断其翁臂二女俱被执旋复放还便已作宛转词怜之后知其长女被执时即自奋堕桥死幼女放还亦死因复赋此宛转词中覆水句正悔愆盟也》,诗题叙诗人愆盟及二女刚烈赴死之事,“悔”字标示了抒情的基调,正文则集中表达自己复杂的情感,其诗曰:“讶道自愆盟,天成烈女名。生前既无分,死后空余情。粉化应成碧,神寒俨若生。试看桥上月,几夜下波明。”诗人由悔生敬,由叹生伤,由怜生赞,正文情感的集中抒发,使题中“悔”意得以深化。又如袁宏道《壬辰秋日余与伯修兄俱得请先后出都门至郑相及同宿州署今相去十五年伯修厌世亦六年矣电火惊心山川触目因书数语兼示小修方平两弟》:“十五度春秋,沤花转眼休。含悲上东里,无路避西州。孤月伤鸿阵,寒云障马头。对床今夜雨,清泪几行流。”诗题追述往事,引触今日“惊心”之感,正文则一发其悲郁孤寂之情,诗题叙事简明而正文抒情深挚,两者相辅相成,诗歌的感染力得以彰显。
再者,基于诗题的散文体式特征,诗题叙事所引起的议论说理可以充分展开,并显示出理性思辨色彩;正文则更多地依靠形象、事典、语典等来实现其理趣表达。诗题中缘于叙事的理性议论与正文寓含理趣的诗意表达有机融合,诗歌作品既有深度,又不失诗性特征。如唐顺之《有相士谓余四十六岁且死者诗以自笑古人云死生亦大矣此谓趁日力以进道者言之也苟不进道总是虚生修短何辨焉苟于道有见处夕死可矣然则死生讵足为大哉》,正文其一:“本是癯然山泽士,衰年况自不胜衣。色常带墨缘辞肉,形或如灰似杜机。睢于久谢偕来众,蹇拙何心知我希。世人莫诧方皋眼,相马由来失瘦肥。”此题由叙事引起议论,其说理以“进道”为据,透彻而有力度;正文则在此基础上,灵活地选择议论的角度,并借助事典,使所议之理形象地呈现出来,而又不失诗味。
综上所述,明诗中中长篇诗题的创作,充分发挥了诗题散语适于叙事的优势,并成为诗歌提升自身表现力的有效手段。诗题信息容量的扩充,叙事广度的拓展,不同叙述方式的调用,事、情、理的有序呈现,以及纡曲委备、潇散自然审美特质的获得,均表明诗题具有相对独立性的表义功能。诗题叙事及其触发的情感、引起的议论,为正文诗意表达起了良好的注解、铺垫、烘托、暗示等作用;而正文对诗题所涉事、情、理进行简练灵动的艺术呈现。这样,诗题与正文形成互文关联,产生互文性效应,使诗艺臻至佳境。
(田玉龙,上海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
Narration of Poem Titles in Ming Poetry
Tian Yulong
Poem titles in the Ming dynasty both inherited those of early years and made some new developments,with narrative power.Compared with early poem titles,poem titles in the Ming dynasty were distinctively longer,involving more categories of narration.Poem titles narrated in many ways to achieve the goals of the poets.Poem titles in the Ming dynasty tend to provide the background of the poem writing,to point out the writing purpose,to discuss what was going to tackle,and to intensify the theme and implication.Narrative features of poem title lay specially in expressing feelings and opinions and in helping to annotate,explain,illustrate and reinforce the theme of the poem.Poem title and the poem itself help each other to achieve the perfect artistic expressions.
Poetry In The Ming Dynasty;Poem Title;Narration;Intertextuality
*国家哲学社会科学重大课题“中国诗歌叙事传统研究”(15ZDB067)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