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欧阳修以文为诗对宋诗叙事性的开拓*

2017-11-13 20:34李雅静
文学与文化 2017年3期
关键词:叙事性欧阳修诗句

李雅静

论欧阳修以文为诗对宋诗叙事性的开拓

李雅静

欧阳修以文为诗强化了诗歌的叙事性。在诗歌用字上,他以虚字的选择和组合为中心,勾连起事件的前后关系,使诗歌显露出清晰的叙事思维;在句法结构上,将散文中词的组合关系引入诗歌,打破诗歌的固有节奏,强调诗句的语义关联,使事态的发展演变有实在的脉络可循,形成了完整流动的叙事意脉;在结撰诗歌章法时,又注重把表现不同时空情境的诗句进行重组排序,在明确的立意统摄下,形成复杂丰富的叙事布局。欧诗在叙事性上的开拓,对宋诗整体叙事特质的强化起到了引领作用,同时也为宋调的形成奠定了基础。

欧阳修 以文为诗 叙事性

近年来,从叙事视角关注中国古代诗歌成为了学界研究的新趋势。而在诗歌叙事传统的发展历程上,宋代又是非常重要的阶段。叙事性作为宋诗的一种艺术特质,也已得到了揭示。沿着这一思路,我们可以对许多作家作品进行新的审视,并获得新的认识。欧阳修是北宋诗坛开一代风气之先的人物,正所谓“诗之由唐而宋,惟修管其枢也”。立足叙事视角,我们发现,宋诗叙事性的特质,正是在欧阳修这里得到了一次显著强化。

清代方东树在《昭昧詹言》中评论欧诗时,已指出欧诗叙事的特点,并细分出平叙、点叙、倒叙、追叙等不同的叙事类型。但方氏所论,尚停留在章法布局上。后世学者如吉川幸次郎也指出,欧诗吸纳了许多散文的内容与题材,表现出了很强的叙述性和开创性。国内一些学者则从欧阳修师法前人的角度出发,认为欧阳修承袭了韩愈的“以文为诗”,通过扩大题材范围和引入散文章法,拓展了诗歌的叙事功能。这些论述不仅指出了欧诗的叙事特点,而且触及了一个重要问题,即以文为诗与欧诗叙事性增强存在莫大的关联,为探究诗歌叙事的生成提供了一个新颖的观照视角。

然而对于这个问题的探讨,已有研究都还不够细致和深入。欧阳修以文为诗对诗歌叙事性的影响,既体现在题材内容上,又体现在具体写作技巧上。已有研究的讨论,多止步于在前者。然而题材内容对诗歌叙事的影响是间接的,相较而言,以文为诗在具体写法上的表现,更切中诗歌叙事的核心,也更能体现欧阳修对诗歌叙事性的开拓之处。正是这些尝试和新变,为后世诗人的创作积累了经验,也对宋诗叙事性的增强产生了深远影响。因此本文试图从字法、句法、章法出发,通过文本细读的方法,揭示欧阳修“以文为诗”与诗歌叙事之间更为紧密的关联,阐释“以文为诗”为诗歌带来的叙事效果,以期形成对欧诗乃至宋诗叙事特征的正确认识。

一 字法:叙事思维的点状支撑

欧阳修以文为诗在字法上的表现,就是选择散文所惯用的虚字入诗。所谓虚字,是指那些对诗歌意义不起决定性作用,而只对诗句的节奏、语气及语气的衔接,即句意间的起承转合发生作用的字词。然而正如葛兆光所言:“实词的变化只是意味着人们所接触的世界的变化,而虚词的变化则意味着人们的思维的变化。”相较于实词,虚字虽不直接承担叙事、状物、抒情等语义功能,但却能调节语气和节奏,更可支配字词之间的语法关系,从而加强诗句之间的逻辑性,推动着叙事思维的纵深演进。

一般来说,古体诗在体制上显得更加自由,与散文也有更多的相似之处,在古体诗中使用虚字的现象并不罕见。欧阳修正是充分认识到古体诗的诗体特征,并利用它所具有的包容性,在诗中恰到好处地使用了大量虚字。通过虚字的自然过渡与渐次铺开,维系着严谨精密的思维逻辑,便足以使诗歌具有强烈的叙事色彩。如《送任处士归太原》一诗:“天威岂不严,贼首犹未献。……是以天子明,咨询务周遍。……况于儒学者,延纳宜无间。如何任生来,三月不得见。方兹急士时,论择岂宜慢。”欧阳修穿插其中的“岂”、“犹”、“是以”、“况于”、“如何”等虚字,借疑问、反诘、感喟之语,叙述了任生的生平经历。无论是由大处起笔发问,还是从小处落实回答,虚字的使用都发挥着重要的弥缝作用,并承续着全诗的叙事思维,从而使诗意在跌宕流转中体现出叙事之美。再如《送慧勤归余杭》一诗,在“越俗僭宫室,倾赀事雕墙……胡为弃不居,栖身客京坊”,“南方精饮食,菌笋鄙羔羊……乃兹随北客,枯粟充饥肠”,“东南地秀绝,山水澄清光……岂如车马尘,鬓发染成霜”,“三者孰苦乐,子奚勤四方乃云慕仁义,奔走不自遑”等句中,也使用了“胡为”、“乃兹”、“岂如”、“孰”、“奚”、“乃”等虚字。这些虚字每一次的出现,都标志着情境的切换。重重疑虑加上反复的逆转和持续的对比,叙事思维得以固化和强化。

在律诗中使用虚字,更是欧阳修“以文为诗”的突出体现。律诗一般篇幅短小。为了使有限的字句体现丰富的内涵,表达丰沛的情感,诗人一方面会尽量避免虚字的使用,降低语言的冗余度;另一方面则将实词组合成跳跃的意象,以增强诗歌的表意功能,扩大诗歌的审美空间,为作品带来多层次解读的可能性。欧阳修却在律诗中使用虚字,使其配合诗人的构思,通过提示假设、转折、选择、让步、递进等各种关系,为诗歌建立起了清晰的次序,体现出了叙事性的思维。

如作于景祐元年(1034)的《罢官西京回寄河南张主簿》:

归客下三川,孤邮暂解鞍。鸟声催暮急,山气欲晴寒。已作愁霖咏,犹怀祖帐欢。更闻溪溜响,疑是石楼滩。

在诗中,欧阳修虽欲向友人张谷吐露心迹,表现对洛阳故旧的不舍,但他避开了直白抒情,着力于介绍归途中的所思所想、所见所闻。在第三、四联中,虚字的运用伴随思维活动,转变成逻辑生成的支点,似断实续,又层层推进,直到整个过程的终结。一个“已”字表让步,代表当下的完成,同时又潜藏着思维的接续;一个“犹”字引导转折,表明意识流动既到当下,便自然回收。若删去此二字,“作愁霖咏”和“怀祖帐欢”更像是在特定情境下同时发生的事情。然而添上虚字后,便可知诗人是在借助作品抒发怀人之心绪以后,仍然在回想洛阳文友为他饯行的欢快场景,呈现的是一个由过去完成到现在进行的动态发展的过程。“更”字也是另一重递进,由停止指向新的继续,重新推动进展。当人深陷在回忆中,耳畔又传来了溪流的响声,这声音似曾相识,让人疑惑是否是昔年与友人共游时听过的滩头流水。在这两联中,诗人的思绪在现实与回忆之间来回切换。从饯行到归途暗示时间的流动,从滩头到溪溜涉及空间的转换,但虚字却提示着事件之间的相互关联,参与着诗歌内部逻辑的建构,在有序流转中呈露出强烈的叙事意味,又在无形中扩大了叙事容量。

再如《答谢判官独游幽谷见寄》:

闻道西亭偶独登,怅然怀我未忘情。新花自向游人笑,啼鸟犹为旧日声。因拂醉题诗句在,应怜手种树阴成。须知别后无由到,莫厌频携野客行。

当时诗人正知扬州,因谢缜独游丰乐亭后寄诗相赠,遂作诗回复。诗歌开篇交代友人独登丰乐亭,随后便展开想象,虚写友人当时身处的情境和所思所为。值得关注的是第三联中“因”和“应”两个虚字。“因”引导关注点由景转向人的具体行为,而“应”字顺承而下,由因到果,揭示伴随外界触动后进行的深入联想。“拂醉题诗”和“怜手种树”原本处于相互对仗的平行结构中,可以是共时的行为。然而虚字的使用却支撑起了事件过程的演变,使诗歌内容变得婉转而又有序。先是客观之物被发觉,即欧阳修往昔醉中题写的诗句仍在石壁之上,谢缜在拂过字迹时,睹物思人,紧扣住“怅然怀我未忘情”一句,便知还有更深的感触。而后再表明不止是题石犹在,当年栽种之木,此时也该长大成荫了。在这里,虚字发挥着逻辑的统摄作用。它们牵引着读者的意识,使其体认渐趋深入完整。客观活动与主观意识形成的自然衔接,使虚构和想象变得合理化、客观化。而言说过程中形成的清晰的脉络,则是叙事性突出的体现。

单从形式上来看,避开紧缩凝练的实词组合,在律诗中使用单个虚字,已经充分体现了欧阳修在字法层面的求新求变。然而欧诗更为特别之处还在于使用虚字组合。虚字数量越多,地位越显要,便越会挤压实词的存在空间,从而进一步强化了诗句表达的逻辑性。《寄题相州荣归堂》一诗便是如此。此诗主要概述韩琦荣归故里之事。首联和颈联记叙了“荣归”的场景。在第三联“岂止轩裳夸故里,已将钟鼎勒元勋”中,上下句中各出现了一个虚字组合。“岂止”二字在反问中,犹带一层递进的意味;“已将”与“岂止”相对,紧接着进行补充说明。“轩裳夸故里”是对前四句的精炼总结,“钟鼎勒元勋”更进一步强调韩琦实至名归,于国有功。这十个字里,其实已经隐含着递进关系。但是加上虚字组合之后,这层关系便真正行诸文字,既反映出诗人清晰的逻辑思维,又使诗歌笔调逆转,有放有收,诗意婉转直下,错落中又饱含深韵。葛兆光认为:“爱用虚字,有时就可以把诗句写得平易而流畅,把意思说得委婉而曲折,使宋诗比唐诗更细密深刻。”诗意虽然有限,但虚字却能使诗句的表达更为平易、诗句的意思更加曲折,并带动读者的意识与诗人的逻辑实现对接。这正是叙事性生成的重要表征。

总而言之,欧阳修“以文为诗”在字法上的体现,就是选择和使用虚字或虚字组合。伴随诗人的思绪起伏,这些虚字或揭示前后关系,或表明延续状态,具有标志性和引导性的作用。而种种连接和照应,使诗歌建立起了清晰的逻辑关系,并推进了过程的衍变。诗歌的要旨也因此显得易于传达,便于把握和接受。虚字对思维逻辑的建构与还原,体现了对诗歌叙事性的开拓。

二 句法:叙事意脉的线性流动

欧阳修以文为诗带来的句法上的革新,主要体现在对句法节奏和句义关联的强调上。他打破了原有的诗歌节奏,又注重诗句间的联系,促进了叙事意脉的线性流动。

诗歌的意脉,指的是诗歌意义的展开过程,或者换句话说,是诗歌在人们感觉中所呈现的内容的动态连续过程。传统的诗歌创作多从意志情感出发,偏向于私人化的主体呈现。因此诗人惯常以密集的意象和减省错综的语序来结构句式,强化抒情效果。在诗性思维主导下,诗歌文本呈现的是一个感觉世界。由于汉字特有的表意功能,加之读者在思维深层结构上的共通性,以及自然习得的语感,寻绎肌理和意脉亦非难事,只不过这种意脉往往显得跳跃而含糊。

诗人面对世界时获取的印象是一致的,但欧阳修的创变使个体认知必须经由理性思维缀合,整理出序列化的意义链条后,才实现语言层面的输出。故而在实际的诗歌创作中,欧阳修有意识地打通诗文表现技巧,在诗中引进古文句法,以求克服诗歌意象晦涩、意义隐没、形式板滞之弊,使诗人之“意”和读者之“意”不再扞格难通。正如清人贺裳批评欧诗:“至若叙事处,滔滔汩汩,累百千言,不衍不支,宛如面谈,亦其得也。”

古诗创作并没有声律和对仗的要求,无论是抒情、议论或是叙事,句子之间的联系显得更加紧密。又由于古诗在篇幅上受到的限制较小,所以更适合一气呵成式的表现。欧阳修在古诗中运用散文化的句法,往往如盐入水不见其痕。但其特色在于,流畅自然的表达,实则与贯通的意脉密切相关。换而言之,正是在声义上都无所拘束的句法,让诗句之间承前启后,看似各自成立却难以摘出而论。唯有每一句的连接,才能构成完整的诗意;任意一句的破碎,则会导致意义的中断。而诗歌意脉的线性流动,又使诗歌的叙事功能得到极大程度的开发。

例如《飞盖桥玩月》一诗:“澄光与粹容,上下相涵映。乃于其两间,皎皎挂寒镜。……矧夫人之灵,岂不醒视听。而我于此时,倏然发孤咏。”就是借助一系列散文化的句式,把上下句意串联起来。如“澄光与粹容”作为并列式的主语,属于典型的散文句式,接下来必然要补充更为细致的情态。天之澄光与水之粹容上下涵映,方才构成可被理解的完整诗意。“乃于其两间,皎皎挂寒镜”一句同样需要结合起来才不会令人费解。“矧夫”以下四句,则由高悬之月过渡到月下之人。因“人之灵”而能“醒视听”,是月对人的作用。而“人”即“我”,“于此时”再接“发孤咏”,这是从打破静态转向动态的过程。描述人的状态再触及人的行为,正体现出一脉贯通、直线而下的特点。上下句的联结,使人与景共同构成了一个情境,具有极强的代入感,叙事的因素也分明可辨。

欧阳修在律诗句法上的突破则更具代表性。他虽同样注重改变律诗中的语词组合,使诗歌形成全新的节奏,但却更着意于打破律诗原有的对仗结构和平行关系,凸显上下句之间的关联,重塑诗歌的句法结构。更为关键的是,配合节奏的变化,欧阳修往往还在上下句之间建立果因关系。这种逻辑上的联系,使诗歌内部形成了完整的意脉,强化了诗歌的叙事性。

典型的例子即《戏答元珍》:

春风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见花。残雪压枝犹有橘,冻雷惊笋欲抽芽。夜闻归雁生乡思,病入新年感物华。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最值得注意的是首联。“春风/疑不到/天涯”一句,不同于典型律诗中的“二二三”组合,相反,它正是要以超出常规的方式,打破在唐诗中已经定型的句法结构,营造出生新拗折的艺术效果,从而引导读者的审美感知。同时发生作用的还有上下句的逻辑关联。方回《瀛奎律髓》云:“盖‘春风疑不到天涯’一句,未见其妙,若可惊异,第二句云‘二月山城未见花’,即先问后答,明言其所谓也。”诗人先从自我感知出发,对所处之地产生疑问,随后才交代触发怀疑的原因。按照正常的顺序,应该是先未见花,而后疑春风未至。起句的倒装是追求艺术上的“陌生化”,体现的是非常明显的果因关系。然而正是这种果因关系,造成了上下句之间的相互呼应,并建立起了紧密的关联,有助于形成奇特而又连贯、自然又不乏张力的意脉。因此欧阳修自己对这两句也颇为自负,曾言:“若无下句,则上句何堪?既见下句,则上句颇工。”这种新奇的句法,虽是以文为诗观念下的创格,却导致事态的起伏和感情的摇曳,带来新鲜的阅读感受。而意脉的接续又使人在涵咏之余能充分了解山城二月的景象,诗歌因此也具有突出的叙事效果。

欧阳修还有不少反映恬淡生活的诗歌也同样使用了这类技法,其中既有别开生面的语词组合,同时又着意于上下句之间意脉的贯通。如其晚年所作的《春晴书事》,主要叙写了春日安闲的生活境况。但诗中第三联“嘉客但当倾美酒,青春终不换颓颜”颇值得注意。“嘉客但当倾美酒”是由上句之景转而写人,“青春/终不换/颓颜”一句同样也是突破了诗歌的常规节奏,因刻意安排、力求新变而格外引人注目。这是一种有意为之的引导,让人在倍感新奇而稍作停顿之时,注意到上下句间的关联。这一联中上下句同样也是典型的果因关系。换而言之,正是由于青春易逝颓颜难改,才更要倾酒以乐。前句描述结果,后句补充原因,相互映衬之中,意脉得以勾连。此诗整体风格上虽不见强健的笔力,但透过稀松平常的语言和平实自如的句式,却营造了把酒赏景、乐得安闲的具体情境,体现出对诗歌叙事性的开拓。

欧阳修律诗在句法上重视句义之间的关联,不只局限为在一联之内打破对仗节奏、建立果因关系,更多时候还表现在使用自由散化的诗句。这些自出胸臆而不见牵强之迹的诗句,既保留了诗歌原有的节奏和飞扬的情韵,又能加强诗句的连贯,使整体的画面变得灵动流畅,营造的意境变得真实可感。

如《李留后家闻筝坐上作》一诗:

不听哀筝二十年,忽逢纤指弄鸣弦。绵蛮巧啭花间舌,呜咽交流冰下泉。常谓此声今已绝,问渠从小自谁传?樽前笑我闻弹罢,白发萧然涕泫然。

这首诗写的是在李端懿家听筝的过程。欧阳修少时曾听过的前朝教坊旧声,又在二十年后复现,这便引发了他极大的感慨。诗歌前四句既介绍了演奏者弄弦弹筝的场景,也描述了婉转哀怨的筝声。尤其是在诗歌第三、四联,在叙写诗人的疑惑和发问、众人的反馈与态度时,笔力直驱而下,有一种行云流水、一气贯通的美感。整整二十年不曾听闻的筝声,原本以为失传,如今得以再次欣赏,心中不免疑惑,忍不住询问弹筝者是从何处得到师传。然而到第四联中,视角的转换又导致画面的切换。刚刚发问的诗人却因为闻罢琴声白发萧然、泫然涕下的情状而被旁人取笑。单从语言形式上看,这两联已颇有畅达潇散之气;而从深层语义上看,倚仗第三联的因果关系和第四联的果因关系,又足以让诗歌内容的呈现变得紧凑连续、完整浑融,进而促进诗歌意脉的流动。伴随着言说的过程,诗歌的叙事特质也得到了充分的彰显。

概而言之,欧阳修诗歌中散文句法的使用,实际上是以诗人的思维演进和思绪推移为基础的。他利用自由灵活的语词组合,使语言不再受到对仗关系的惯性捆绑。尤其是在律诗中,通过打破节奏和建立逻辑关系,使上下句之间得以衔接,连缀起来的诗意便形成了贯通流动的意脉,便于被读者理解和感知。因而可以说,欧阳修在句法上的革新及由此带来的意脉流动,使诗歌的叙事功能得到极大程度的开发。

三 章法:叙事布局的平面交汇

欧阳修以文为诗的另一个重要表现即融入散文章法,以立意为导向,对诗句进行时空上的交错排序,以求最大限度地扩充诗歌的内容。而这种详赡细密的布局,又使叙事的特性变得突出。

散文的结构安排一般层次清晰,一波三折,讲求“文似看山不喜平”之美。尽管布局作为一个圆融互补的整体,是共时的存在,但它的形成过程却是历时的结果。这也即是说,层次的交叉与接替,必然讲求主次安排的侧重,受到先后次序的制约。而章法的巧妙之处就在将松散的层次进行编排整合,使它们处在一种和谐互生的关系中,犹如一条条支流,似散而实聚,最终交汇形成一个共时的平面,既丰富了篇章内容,又符合立意的要求。

在律诗中使用散文的篇章结构并非易事,但从欧阳修对律诗章法的精心结撰中,依然能够感受到来自散文的影响。他惯于通过视点的转换和情境的切换,连缀起不同层次的意脉,交融成完整的结构。而层次的接替和过程的跟进,使叙事的行为变得分明可辨。如欧阳修在至和二年出使契丹时所作的排律《奉使道中五言长韵》一诗:“亲持使者节,晓出大明宫。……儿童能走马,妇女亦腰弓。……望平愁驿迥,野旷觉天穹。……讲信邻方睦,尊贤礼亦隆。……新年风渐变,归路雪初融。”其典型特点就在于呈现欧阳修从出使到归途的完整过程,其中虽涉及景物描写,却并非着眼于细致描摹、意境营造;而是通过视点的不停转换与交融,将诗人行程的变化与对契丹风情的描述交替穿插,如同两条不同的线索,既可各自独立又能串联统一,充实着诗歌纪行的内容。而剪裁布局上的安排,又指向诗人苦心锻造的叙事行为。

欧阳修将古文章法引入古体诗的创作,在叙事上则更显精妙。正如方东树评欧古体诗:“学欧公作诗,全在用古文章法。……逆卷顺布,往往有两番。逆转顺布后,有用旁面衬、后面逆衬法。”具体来看,欧阳修习惯于将诗句进行重组排序,以时空的交替来组织剪裁,在昔与今、虚与实之间来回切换,串联起不同的情境。这些独立的单元,看似枝叶间出、详繁细密,却使文本的空间得到扩充,变得立体多面。而借助次序的排布进行逻辑重建,它们又可以共同交待清楚来龙去脉,使事件的呈现更加曲折精彩,诗歌也因此具有明显的叙事性。

如皇祐二年欧阳修在颍州所作《和对雪忆梅花》:

昔官西陵江峡间,野花红紫多斓斑。惟有寒梅旧所识,异乡每见心依然。为怜花自洛中看,花上蜀鸟啼绵蛮。当时作诗谁唱和,粉蕊自折清香繁。今来把酒对残雪,却忆江上高楼山。群花四时媚者众,何独此树令人攀。穷冬万木立枯死,玉艳独发陵清寒。鲜妍皎如镜里面,绰约对若风中仙。惜哉北地无此树,霰雪漫漫平沙川。徐生随我客此郡,冰霜旅舍逢新年。忆花对雪晨起坐,清诗宝铁裁琅玕。长河风色暖将动,即看绿柳含春烟。寒斋寂寞何以慰,卯杯且醉酣午眠。

全诗由四部分组成,意在讲述对雪忆梅花这件事情。首八句起笔写当初在西陵,见到寒梅回忆洛阳之事。之后八句转而写如今面对残雪,重又回忆起当年西陵所见之梅,至此才算切入正题,用意颇工而情韵幽深。随后六句则顺布而下,具体展开。自己身处北地,霰雪漫漫却不见梅,晨起只好对雪忆梅,应景吟诗,道出忆梅而非赏梅的缘由。最后四句想象冬去春来,新柳将绿。所剩无几的冬日,自己却百无聊赖,唯有醉酒而眠。

仅仅是对雪忆梅,却牵扯出西陵忆洛、唱和作诗、北客此郡、对雪忆花、春归暖动、酣醉午眠诸多小事,看似杂乱错综,却都能为配合反映诗人寂寞心境的逻辑初衷所贯穿起来——独处时的心绪往往是飘飞无端的。在昔与今的时光穿梭中,在虚与实的空间变幻中,不同的层次组成的共时平面实际上折射出了诗人叙事的追求。正如杨义所说:“叙事结构顺序之妙,在于它按照对世界的独特理解,重新安排了现实世界中的时空顺序,从而制造了叙事顺序和现实顺序的有意味的差异。”看似絮叨的话语,却是用不同的时空节点共同构成了多样化的层次,促成了整体叙事的完成。

欧阳修有一些代书诗在章法布局上也颇见功力。例如《寄圣俞》:

西陵山水天下佳,我昔谪官君所嗟。官闲憔悴一病叟,县古洒洒如山家。雪消深林自斫笋,人响空山随摘茶。有时携酒探幽绝,往往上下穷烟霞。岩荪绿缛软何藉,野卉青红春自华。风余落蕊飞面旋,日暖山鸟鸣交加。贪追时俗玩岁月,不觉万里留天涯。今来寂寞西岗口,秋尽不见东蓠花。市亭插旗斗新酒,十千得斗不可赊。材非世用自当去,一舸聱牙挥钓车。君能先往勿自滞,行矣春洲生荻芽。

当时欧阳修已离开夷陵担任乾德县令,开头便是宕开一笔,四句首先回忆自己被贬夷陵,山水虽好而梅尧臣依然为之叹惋。当时身闲无事便入山赏景。接下八句则极力铺陈山中之景色。人可挖笋采茶、携酒探幽,但见鸟啼风暖、花草繁茂,与首联“山水天下佳”相对应。接下六句转回现实,如今光景与当初相比更显惨淡,不过是酒贵花落空寂寥。这两层意思相互对照和衬托,便使人顿感诗中深意。最后向梅尧臣吐露及时归隐之意,劝其莫负春光。此诗的重点其实是表现对当下境遇的不满,但欧阳修并没有直接吐露,而是在最开始先写过去的经历,当时山水俱佳友人尚且嗟叹,两相对比之下而今便更令人失望。从对过去的详细追述,再顺势转向当下的书写,境况也更令人感慨。尤其值得注意的还有内容上略显头重脚轻的安排。过去之事愈详,现下之事愈简,对比的效果就愈强烈。诗歌无疑需要在事件叙述中表现情感,但欧诗情感之强化,可以纯粹依靠叙事来实现。诗人心愿的最终流露,也足以引起读者的深刻共鸣。

同样是记叙性的代书诗,《忆山示圣俞》的结构看似平衍,最后又可见其曲折之处。开头“吾思夷陵山”六句是回想对夷陵山的总体印象。自“忆尝祗吏役”其后十六句逆折重起,讲述自己曾为夷陵县令,所以曾经独入山中游览,然而幽情野兴无人分享。随后诗人又从行踪介绍中走出,由“其西乃三峡”一句转换描述对象,用八句说明其地理坐标以及与夷陵县楼的相对位置。此后“荒烟下牢戍”等十四句重新写游历三峡下牢关、虾蟆碚、黄牛峡等处所见的奇险秀丽之景。当时无人作陪,已期待能得到梅尧臣描摹此山此水的诗作。直到最后八句:“今来会京师,车马逐尘瞀。颓冠各白发,举酒无茜袖。繁华不可慕,幽赏亦难遘。徒为忆山吟,耳热助嘲诟。”才最终道出作诗的起因和环境。如前所愿与梅尧臣相见,各自却已经苍颜白发,加之京城难得幽赏,只能追忆往昔,以助酒兴。

从章法上来看,诗歌整体上呈现的是倒叙的布局安排。先写结果,最后才交代原因,让人明白作诗的用意。但在回忆的过程中,无论是游览夷陵山还是三峡,都按照时间先后铺陈所见之景,从整体到局部的交代也非常符合日常逻辑。从山写到水,从印象到观感,从现实到回忆再返回现实,看似随意点染不加节制,最后却能归结于友人之间酒阑聊天时最不愿错过的话题,围绕着相互对谈这一中心事件。无论是从形式上还是内容上,这些都足以揭示叙事的实质。由此可见,散文化的布局,使诗歌的叙事性得到充分的开拓。

总体来看,欧阳修借鉴散文的谋篇布局,最突出表现的即是在诗歌中实现时空关系的错综交织和松散层次的平面融合。这种章法安排使诗歌结构前后连贯、内容丰富充实,能让人感受到舒缓畅达的文气。它所要展现的是时间流逝、空间流转、事态发展的逻辑过程,指向的是对客观之事的记录与传达,在实质上促进了诗歌表达功能的发挥,为叙事性的开拓提供了基础。通过欧阳修的尝试可以看到,尽管诗歌固有的体制要求使其在叙事上受到限制,然而适当突破诗文界限,诗歌的叙事同样可以变得舒展自如。

欧阳修在诗歌创作中,从字法、句法、章法上开拓了宋诗的叙事性。具体而言,他吸纳散文的用字方法,以虚字的选择和组合使用为中心,使诗歌显露出清晰的叙事思维,连接起事件的前后关系。在句法结构上,则将散文中常见的词的组合关系引入诗歌,打破诗歌固有节奏,并按照一定的逻辑关系将诗句关联起来,形成完整流动的叙事意脉,使事态的发展演变有实在的脉络可循。而在结撰诗歌章法时,又注重对表现时间流逝或空间变换等不同层次的诗句进行剪裁融汇,统摄于明确的立意安排之下,形成复杂丰富的叙事布局。如此一来,诗歌的叙事性也在多样化的整合与表达中得到拓展。

尽管欧阳修的诗歌创作在宋代诗学进程中尚处于发轫期,但他对宋诗叙事性的开拓作用却不容忽视。叙事性的凸显不仅为认识欧阳修诗歌风格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视角,更折射出以欧阳修为代表的宋代诗人的思维方式和诗艺追求的变化。在欧阳修之后,以文为诗的创作倾向被接续,对叙事性的有意拓展也被承袭。由此一来,宋诗不但扭转了抒情独尊的审美风尚,而且在铺陈现实情境、陈述具体事项时,更易展现诗人所关注的社会生活,更能满足交际表达的阶层需求。这一切都预示着宋诗内在质素的酝酿与滋长。

(李雅静,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

Pioneering Work Of Ouyang Xiu’s Prose-Styled Poetry for Song Narrative Poetry

Li Yajing

Ouyang Xiu intensified the narrativity of poetry with prose-styled poetry.For the words in poetry,he applied function words and their combinations to link the happenings,composing poems with clear narrative thought.Syntactically,the combination of words of prose style was introduced in poetry,and the inherent poetic rhythm was changed to emphasize the semantic relevance of poetic sentences.The development of a poem is clearly seen,forming a fluent narrative.For the discourse of a poem,different times and circumstances are reorganized to constitute the complicated narration.Ouyang Xiu’s poems pioneered in narrative poetry,reinforced the narrative features of poetry in the Song Dynasty,and laid the foundation for formation of Song style poetry.

Ouyang Xiu;Prose-Styled Poetry;Narrativity

*国家哲学社会科学重大课题“中国诗歌叙事传统研究”(15ZDB067)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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