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雪
近年来,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成为学界关注的热点。尽管对马克思政治哲学的解读各有不同,但其中一个共识是:要想破解围绕马克思政治哲学的种种谜题,必须追溯到其政治经济学批判理论,在《资本论》中寻找答案。而在《资本论》的诸多经济范畴中,货币作为社会存在的核心要素,以其特有的媒介功能维系着经济领域的正常运转,并在生活领域塑造出以交换价值为取向的社会关系与生产结构,对于人类社会的发展起着最全面和最深入的作用。正如卡弗所说,“马克思在货币概念中对整个社会概念结构的具体探索,构成了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和资本主义经济模式批判的主题”(1)特雷尔·卡弗:《政治性写作:后现代视野中的马克思形象》,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41页。。马克思关于货币问题的探讨揭示了资本主义经济关系的政治性,这一深刻洞悉超出了传统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理论视域,显示出广阔的政治哲学意义。本文试图将货币问题置于思想史语境中,探讨马克思货币权力批判思想的政治哲学意蕴。在近代政治哲学的历史语境中,“作为货币的货币”推动了私有财产权的历史生成,促进了个人权利的扩展,瓦解了旧有共同体的政治桎梏,具有鲜明的世界历史意义。马克思站在历史唯物主义的高度,将货币问题引入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反思中,指出当货币从“作为货币的货币”过渡到“作为资本的货币”的高级形态时,交换价值的社会化会使得财产权扩展其边界,嬗变为货币形式的社会权力。在《资本论》中,马克思通过对资本生产与再生产环节中价值形式运动的总体考察,把握到了“作为权力的货币”内含的价值形式抽象,认识到资产阶级政治是基于货币“权利幻相”与“权力原相”的结合,货币权力批判由此上升为马克思对资产阶级现代政治本质的病理学诊断。
从一般意义上讲,近代政治哲学语境中的“货币”是“作为货币的货币”。在马克思看来,“作为货币的货币”这一货币初级形式是商品自身矛盾运动的结果。马克思指出,“商品的特殊的自然属性同商品的一般社会属性之间的这个矛盾,从一开始就包含着商品的这两个分离的存在形式不能相互转换的可能性”(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96页。。商品的内部矛盾决定了商品必须通过货币这一媒介进行价值转化,货币独立于商品,成为交换价值的物质表征,即“作为货币的货币”。在商品社会中,一切商品必须在买卖行为中转化为货币才具有社会意义,个人通过获取货币取得了支配外物的能力,并以货币为中介构建了与他人之间的平等交换关系。在这一过程中,“货币作为激进的平均主义者把一切差别都消灭了”(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55页。。货币的中介能力消弭了旧有共同体中的政治等级差异,相较于封建社会带有特权色彩的地产,作为财富新形式的货币具有重要的历史进步意义。货币的出现变革了传统的权力体系,这与近代市民社会中个体权利的发展息息相关。
近代政治哲学主要是在个人权利的平台上思考市民社会的政治问题。它最重要的工作是捍卫个人“自我保存”的自然权利,个人权利是作为理性法则的自然法,权利的核心是财产权,财产权的合法性在于劳动,这构成了现代政治的基石。在个人权利的平台上,契约论者洛克对私有财产权的研究揭示了货币对于个人权利的重要性,使得货币获得了政治哲学内涵。在洛克看来,货币的产生意味着财产形式从有形实物过渡到价值符号,对于财产权的历史确证具有重要意义。在货币产生之前,由于劳动所生产的生存必需品多为不能耐久的东西,社会财富往往遵循着“享用为度”的原则,人们必须在生产物未腐坏之前充足使用以确立其财产权。个人的有限劳动往往被纳入公共财产范围内,个体依附于共同体的政治等级链条中以维持生存。洛克指出,旧有共同体中个人的生存境遇由于货币的出现和普及而改变,在这里,货币的最主要功能是作为一般等价物,即“作为货币的货币”,货币以符号与物的双重形式确认了由劳动塑造的私有财产权。一方面,“这是一种人们可以保存而不至于损坏的能耐久的东西,他们基于相互同意,用它来交换真正有用但易于腐败的生活必需品”(4)约翰·洛克:《政府论》下篇,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30页。。货币改变了社会财富的存在形式,以其价值符号内涵打破了地产与有形实物作为传统财富形式的诸多限制,个体的劳动所得可以兑换成货币加以保存,私有财产权因而获得了物质形式表征。另一方面,“货币的引入导致了‘更大的财产和对于它们的权利’;现在人们可以在不伤害他人的情况下正当地拥有比之他自己所能利用的更多的东西了”。货币对财产权的确证使得个人权利获得了合理根据与现实边界,人们对于私有财产的欲望因而膨胀,近代政治哲学的“自我保存”信条被洛克升级为“舒适的自我保全”。(5)列奥·施特劳斯:《自然权利与历史》,北京:三联书店,2011年,第246、240页。传统共同体内部由土地确立的权力模型被撼动,人们可以凭借劳动换取货币以获得自由财产,在共同体中取得对生活的更大控制权和更大的交往空间。如西美尔所指出的,“货币转化了财产的性质和拥有方式,使个体从与有形实物的外在维系和外在局限中解放出来”(6)西美尔:《货币哲学》,北京:华夏出版社,2018年,第15页。。货币与财产权的相关性使“作为货币的货币”这一资本主义经济的“实在内容”上升为社会的“自然内容”,并以“天赋人权”的自然形式表现出来。伴随着财产权上升为现代社会的首要权利,社会财富以货币的形式加速循环流动,追求货币成为自我满足和自我实现的重要方式。
如果说以洛克为代表的契约论政治哲学传统以对财产权的确证揭示了“作为货币的货币”与个人权利的伴生关系,那么,在苏格兰启蒙运动开创的经验论政治哲学话语中,货币经济作为市民社会生活的经验事实已经成为探讨政治问题的自觉语境。在《文明社会史论》中,苏格兰启蒙哲学家弗格森基于对市民社会的抽象考察,强调“定义财产的方法……是将原始人与先进的手工业和商业技艺时代做出区分的重要标志”(7)亚当·弗格森:《文明社会史论》,北京: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78页。,其关键在于商业社会中货币经济的发展。亚当·斯密承接苏格兰启蒙运动的理论框架,从商业发展的维度审视货币经济与权利的关系。在斯密看来,“作为货币的货币”主导的经济形式使封建社会转型为商业社会,客观上强调交换主体、交换规则和交换对象的平等性,商业社会的平等交换原则重塑了市民社会的权利模型。
立足于对商业社会的经验分析,斯密指出,货币经济的发展为个人权利的普遍化提供了重要保障。货币不仅消除了各交换主体之间的政治对立,传统社会中人的依赖纽带、血统差别、教养差别等也在交换关系中被逐步敉平,“一切人都要依赖交换而生活,或者说,在一定程度上,一切人都成为商人”。个体作为商品交换者自由地参与经济交换,获得了名义上的平等地位。而且,就交换的规则而言,货币化解了经济活动中物与物之间的差别。“货币……成为一切文明国商业上的通用媒介。通过这媒介,一切货物都能进行买卖,都能相互交换。”(8)亚当·斯密:《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上卷,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年,第20、25页。“作为货币的货币”为经济发展提供了一个统一方向,一切商品必须被转化为货币形式才能确证自身价值,这种抽象的普遍性锚定了商品世界交换行为的唯一法则:以价值量为基础的等价交换,价值量的真实尺度在于“一般劳动”。等价交换原则成为商品世界的唯一标准,不同商品在货币这一“社会蒸馏器”面前都被还原为无差别的“一般劳动”,依据货币价值量的差异确认自身在价值体系中的位置。每一个体作为交换价值的物质承担者,被统一为货币表征的经济范畴,承担着同样的经济功能。这样一来,发达的货币经济在客观上强调交换主体、交换规则与交换对象的平等性,从现实维度推进了社会关系的经济转型,越来越多的“个人”摆脱了土地依附而投入商品市场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客观化,个体的权利与自由“随着经济世界的客观化和去人格化而提高”(9)西美尔:《货币哲学》,第15页。。
斯密以对商业社会的经济分析推进了财产权存在的合理依据与合法基础,“作为货币的货币”与个人权利的正相关性也在一定程度上成为契约论和经验论传统的政治共识。货币经济的普遍化为商业发展带来了崭新意义,如何在等价交换基础上赚取更多货币,成为经济生活探讨的主题,这导致了市场竞争的出现。竞争不再是介于国家之间的偶发事件,而是固定为现代个人的一种生活方式。普遍竞争切断了个人与共同体之间的精神纽带,个人只能依靠自身能力去创造生活际遇。这种生存方式要求新的保障机制,即“权利为本”的现代性原则。“权利就是个人的政治边界,它划定了个人的主权范围”(10)赵汀阳:《坏世界研究》,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235页。,权利的核心是私有财产权。财产权确认了个人拥有完全主权的自由空间,并以货币形式出借给个体这一脱离集体利益的全新独立性。传统社会“自上而下”的权力架构已经无法满足货币经济发展的需要,市民社会的权利机制由个人精神所重塑,固化为以捍卫财产权为核心的权利模型。基于这一模型,保障资本主义经济的充分发展成为市民社会的基本任务。以权利对抗权力,保护私有财产权不受政治权力侵犯,成为现代政治的首要信条,并奠定了现代政治的政治经济学语境。
契约论与经验论思想家从财产权的“证成”视角论述了“作为货币的货币”与个人权利的辩证关系,认为“作为货币的货币”推动了私有财产权的历史生成,货币经济的发展将劳动者和社会生产力从政治权力的桎梏中解放出来,承载着平等化和自由化的社会政治意义。这代表了“资本主义上升期”的典型精神特征,即完全从正面理解货币的政治性质,将货币经济伴生的商业社会视为个人权利实现的经济基础。但应该注意的是,近代政治哲学在确证了现代早期之于此前时代的历史进步性的同时,也陷入现代早期所固有的拜物教之中。正是这种拜物教使得近代政治哲学以“作为货币的货币”为中介的简单商品流通来理解资本主义商品流通,以资本主义市场交换原则来理解资产阶级社会及其个人的本质规定。建立在这一拜物教之上的所谓平等权利,表面上是资本主义社会的“现实”,实则是用以掩盖现实的抽象话语。这种“抽象话语”的形成机制在于,近代政治哲学家运用启蒙主义的方法,通过理性主义的方式将财产与货币这一资本主义的“实在内容”理解为“自然内容”,又将这类“自然内容”以个人权利的名义固定为理性的产物。这样一来,维系资本主义社会建构之“理”就被表述为“天赋人权”的自然形式。事实上,个人权利的平等与自由仅仅是启蒙政治哲学家们构筑的“权利幻相”,无论是洛克还是斯密,他们所做的工作都不过是以政治理性的名义将资产阶级的利益诉求包装为具有普遍性的个人权利形式而已。这种个人权利仅仅代表资产阶级的特殊利益,由此引发的不平等以及与之相关的贫困问题被排除在政治哲学的理论视野之外,即便它们受到分析,往往也因缺乏社会学基础而转向探究个人道德品质,最终成为鼓吹资本主义优越性并推动其进一步发展的理由。因而,近代政治哲学既无法切实把握资本主义社会的特殊本质,亦忽略了货币与贫困以及不平等权力关系之间的关联。
随着财富与贫困的对立作为社会问题凸显,近代政治哲学对于货币与个人权利的论证很难在现实中获得自证,最终沦为现代性迷梦的一纸空谈。在现代性崩塌、社会问题频发的背景下,马克思通过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历史考察把握到了“作为资本的货币”这一特殊形式,实现对货币作为“社会权力”的深刻理解。基于此,马克思解构了启蒙政治哲学构筑的“权利幻相”,在更深层次上还原了资本主义社会中货币关系的“权力原相”。
继洛克与斯密之后,马克思也将政治哲学问题聚焦于货币,不过他通过批判财产权深化了对货币的理解,提出了关于货币理论的深刻洞见:“作为资本的货币是超出了作为货币的简单规定的一种货币规定。……无论如何,作为资本的货币不同于作为货币的货币,这个新规定必须加以说明。”(1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206页。显然,在马克思政治哲学视域中,货币关系不再是自然形成的外在对象性,而是资本主义社会的特殊人际关系。马克思指出,“作为货币的货币”转向“作为资本的货币”是私有财产权资本主义发展的必然结果,根植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历史转型。在转型过程中,货币作为商品世界的完成形式,“用物的形式掩盖了私人劳动的社会性质以及私人劳动者的社会关系”(1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第93页。。这一社会关系的本质并不是近代政治哲学强调的平等权利,而是一种特殊的社会权力。立足于资本主义发展史的广阔视域,马克思指出,这种权力作为传递剥削关系的“特殊的以太”与资本主义社会的“普照的光”,本质上是“装在个人衣袋中”(1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106页。的货币权力。
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马克思以对财产关系的历史考察确认了财产权的历史嬗变。马克思指出,“财产最初……意味着,劳动的(进行生产的)主体(或再生产自身的主体)把自己的生产或再生产的条件看作是自己的东西这样一种关系”,这种关系“是以个人作为某一部落体或共同体的成员的一定的存在为前提的”(1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488、489页。。而财产关系在资产阶级社会中发生了由“货币关系”向“资本关系”的历史演进,在这一过程中,“作为货币的货币”进化为“作为资本的货币”,这是资本主义政治与经济共同作用的结果。
随着资产阶级革命的胜利,政治权力的绝对桎梏被现代性所瓦解。在这一时期,财产权被资产阶级立法赋予神圣地位,货币取代旧有的土地成为财富的主要形式,通过商业流通获取货币成为获取财产的重要方式。这样一来,所有阻碍商业流通的旧生产关系逐渐以法律形式被废除,并在商业的发展中逐渐解体。在政治与经济的双重保障中,早期资产者以商业和高利贷的形式迅速实现货币财富的积累,货币财富获得了对外部世界的更大支配力。一方面,商业关系上升为社会关系的重要主题,土地与各种生产资料被纳入所有权的契约体系,成为可以用货币购买的商品。新兴资产者对私有财产的贪欲与资本主义政治媾和,呈现出带有“原罪色彩”的财产积累图景:“个人的分散的生产资料转化为社会的积聚的生产资料,从而多数人的小财产转化为少数人的大财产,广大人民群众被剥夺土地、生活资料、劳动工具,——人民群众遭受的这种可怕的残酷的剥夺,形成资本的前史”(1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第873页。,即劳动者与劳动实现条件的所有权历史分离。另一方面,在资产阶级立法与商业经济的作用下,大量劳动力摆脱了旧的保护关系或农奴依附关系,成为法律确证的“自由人”。但这种自由是“丧失一切财物和任何客观的物质存在形式”(1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502页。的自由,是丧失所有权的自由,使劳动者的唯一生存出路就是出卖自己的劳动能力换取货币,与所有权分离的劳动者被迫成为劳动力商品。当土地等生产资料与劳动者成为商品被纳入市场交换时,意味着“社会的实存本身从属于市场的法则”(17)卡尔·波兰尼:《大转型:我们时代的政治与经济起源》,北京:当代世界出版社,2020年,第72页。,这促成了资本的原始形成。马克思指出:“资本的原始形成只不过是这样发生的:作为货币财富而存在的价值,由于旧的生产方式解体的历史过程,一方面能买到劳动的客观条件,另一方面也能用货币从已经自由的工人那里换到活劳动本身。”资本的原始形成与雇佣劳动的确立使得财产关系由“货币关系”转向“资本关系”,“作为货币的货币”转型为“作为资本的货币”。由“作为资本的货币”主导的财产关系呈现出不同的特点,即货币可以通过“商品化”的市场机制支配社会生产资料与他人劳动,货币增殖成为财产关系运转的唯一目的。在这种财产关系中,“权利”这一概念被重新定义,“所有权在资本方面就辩证地转化为对他人的产品所拥有的权利,或者说转化为对他人劳动的所有权,转化为不支付等价物便占有他人劳动的权利”(1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501、450页。。也就是说,“财产的权利”在资本的历史形成中扩展其边界,嬗变为一种新的权力形式,个人可以凭借对货币财富的占有和积累获得支配社会生产资料与他人劳动的权力,这种权力就是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确证与统治中的“货币的权力”。
“财产的权利”向“货币的权力”的历史转变是资本主义社会形式发展的特定产物。伴随资本的原始积累与雇佣劳动制度的形成,资本主义社会形式摆脱了“人的依赖关系”,商品交换逐渐摆脱了封建依附,普遍的社会物质交换形成,建构起“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社会关系推动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转型。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劳动者与劳动对象的自然统一性被打破,必须依赖于以商品和货币构筑起来的交换关系。交换关系本应是促进生产的手段,却在商业社会的演进中独立于生产者的意志,“固定为一种对生产者来说是外在的、不依赖于生产者的权力”。交换与生产形成了“主奴辩证法”的历史翻转,旧有生产方式彻底失去了对生产的控制力,“生产者在什么程度上依赖于交换,看来,交换也在什么程度上不依赖于生产者。作为产品的产品和作为交换价值的产品之间的鸿沟也在什么程度上加深”(19)《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107、95页。。交换价值取代使用价值完成对商品世界的统治,交换的唯一目的就是货币形式的交换价值,“货币从一种单纯的手段和前提条件在内在上成长为一种最终的目的”(20)齐美尔:《社会是如何可能的:齐美尔社会学文选》,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77页。。“作为资本的货币”不仅统摄了交换领域,也渗透到了资本主义生产领域,成为生产的目的。以货币增殖为目的的生产方式逐渐掌握了社会生产力的发展方向,这一特殊生产方式的突出特征在于,“个人的产品或活动必须先转化为交换价值的形式,转化为货币,并且个人通过这种物的形式才能取得和证明自己的社会权力”(2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108页。。在这种生产方式中,个人劳动和一切社会劳动都必须在市场上转化为货币形式才能验证自身价值,“货币发展成唯一的支付手段的程度,表示交换价值在深度和广度上支配生产的程度”(2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538页。。交换价值的同一性统摄了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方式,财产的权利在商品世界中翻转为货币的权力。随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确立对生产生活的统治,货币的权力获得了社会性特征,上升为一种支配商品世界的社会权力。
在马克思看来,货币形式的社会权力是资本主义社会的特有权力。区别于传统的政治权力,其突出特征在于,权力关系的主体是“作为资本的货币”。这使得权力力量的来源与血缘、宗法等旧有人身依附关系无关,而是具有客观性的市场经济结构。在资本主义市场机制构筑的经济王国中,货币是唯一的君主,通过将外物“商品化”使其从属于市场法则,货币获得了控制和统摄经济生活的特权,成为“社会形式发展的条件和发展一切生产力即物质生产力和精神生产力的主动轮”(2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175-176页。。资本的增殖本性使这种权力无限制运转,其核心动力就是货币的无限积累。由于货币成为储存社会权力的一种工具,当货币集中在一些个体手上时,就会“使社会权力可为私人占有和独家利用”(24)大卫·哈维:《资本社会的 17 个矛盾》,北京:中信出版社,2016年,第28页。。也就是说,货币造成了新的权力分化,通过货币,有产者获得了支配并剥削无产者的能力,经由资产阶级革命废除的政治权力的压迫性,又以经济的形式复现于资本主义的生产生活之中,这种“权力原相”才是资本主义货币关系的本来面目。
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马克思以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与经济结构的历史考察确认了“作为资本的货币”与社会权力的内生关系,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货币关系的权力原相,从而突破了资产阶级政治哲学以“作为货币的货币”构筑货币作为一种“平等权利”的权利幻相。当马克思达成“作为资本的货币”的深刻洞见时就已然意识到,货币已经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确立下从作为“资本前提”的货币推进为作为“资本结果”的货币,货币由此作为生产的主体介入生产过程中,通过对资本主义生产总过程的支配来扩展权力的剥削效应。在《资本论》中,马克思以对生产总过程的总体研究把握到了资本主义社会中货币的本质规定,即“作为权力的货币”。在马克思看来,“作为权力的货币”内含着资本主义特有的价值形式抽象,使资本主义社会的价值表现形式与真实生产关系的实质相分离。以价值形式平等掩盖生产过程中的实质剥削,这恰恰是马克思借助对“作为权力的货币”的政治哲学反思所把握到的资产阶级政治观念的辩证法。
在政治哲学的批判视域下,马克思以对生产方式的历史考察指出,“作为货币的货币”是资本主义社会关系的必然表现形式,在资本主义的特殊历史条件下,“作为货币的货币”内含了资本的逻辑,必然转化为“作为资本的货币”,使财产权由个人权利嬗变为货币形式的社会权力。在这一权力形式的作用下,社会的全部生产要素都必须以商品的形式被组织起来参与生产,共同服务于货币作为主体自我增殖的逻辑。在马克思看来,“作为货币的货币”与“作为资本的货币”共同构成了货币的基本规定,二者共同塑造了资本主义社会中货币的本质,即“作为权力的货币”。在《资本论》中,通过对资本主义社会生产总过程的考察,马克思发现,“作为权力的货币”在资本主义总生产过程中表现为价值形式的绝对抽象,随着资本形式的演化,以工资、利润、利息等各种平等形式掩盖着内化于生产过程之中的绝对剥削,资本主义经济表面的“权利幻相”与深层的“权力原相”同构,形成了资本主义社会特有的权力机制。借助对货币权力的批判,马克思意识到,近代政治哲学以“权利幻相”维系的关于“公民社会”的平等话语体系已经无法用以把握资本主义社会愈加复杂的权力构型,当货币以权力的形式渗入生产与再生产的社会肌理之中时,所引发的劳动与资本的贫富对立已然成为不可忽视的社会现实。因而,揭示资本主义经济“合理”中的“非理性”要素、“合法”中的“不法”本质构成马克思的问题意识,基于货币“权力原相”的阶级分析就成了马克思“新政治哲学”的题中应有之义。马克思以《资本论》的货币权力批判完成了对资本主义经济的政治哲学批判,以“权力叙事”取代了资产阶级政治哲学已然失去解释力的“权利叙事”,在变更了政治哲学解释范式的同时实现了对传统政治哲学的伟大变革。
在《资本论》中,马克思着重剖析了不同资本形式下掩盖的权力剥削机制。在以产业资本为主导的生产形式中,社会生产遵循着其运动范式“G—W…P…W’—G’”,运动的起点和终点都是货币形式的价值量,关键差别在于运动结果是价值量的增殖。在资本主义生产机制中,货币形式的价值量进行增殖运动的关键是一无所有的劳动力成为商品,为了掩盖生产过程的剥削性,劳动力的价值和价格表现为货币形式的工资。“在资产阶级社会的表面上,工人的工资表现为劳动的价格,表现为对一定量劳动支付的一定量货币。”工资看似是资本家预付给工人的劳动补偿,实则是价值形式增殖运动的绝对中介。通过工资形式,“作为权力的货币”形成了对生产过程的合理介入,资本家取得了对劳动者生产价值的绝对所有权与生产本身的绝对统治权,劳动下降为货币增殖的工具。在资本主义发展早期,“作为权力的货币”主要以对工人劳动时间的掠夺来满足自我扩张的目的,“资本是不管劳动力的寿命长短的。它唯一关心的是在一个工作日内最大限度地使用劳动力”。工作日的生理极限与道德极限很快被突破,劳动者面对着未老先衰和过早死亡的注定命运。而为了维系劳动的持续供给,资本家对工人的剥削随着产业资本的技术升级逐渐展现出文明而精巧的面相,在机器生产与工厂立法的双重规制下,工人沦为“机器附属物”,自身的一切个性与特质全部消弭在资本生产的统一过程中,降格为资本家榨取剩余价值的工具。在生产过程中,工人生产出的价值要远远高于资本家预付价值,也就是说,“工资的形式消灭了工作日分为必要劳动和剩余劳动、分为有酬劳动和无酬劳动的一切痕迹。全部劳动都表现为有酬劳动”(2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第613、306-307、619页。。工资与剩余价值的对立使商品交换中的形式平等翻转为生产过程中的实质剥削,“作为权力的货币”以工资形式完成了价值形式对生产过程的绝对统摄。
“G—W…P…W’—G’”这一产业资本的运动形式意味着,生产过程中资本家对剩余劳动的榨取绝不是运动的终点。货币按其固有形式来说是无限的,为了缓解资本运动的固有矛盾,剩余价值必须要升格为利润的形式并不断投入社会再生产过程才能实现自身的循环。当剩余价值取得了利润这个转化形式时,“资本的所有部分都同样表现为新创造的价值的原因,资本主义关系变得完全神秘化了”(2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410页。。对于马克思而言,这意味着“作为权力的货币”其自身的抽象存在样态再度升华。在利润的驱使下,资本在社会生产的不同部门之间通过“双重竞争”的形式形成平均利润率。这样一来,“商品的生产价格……等于商品的成本价格加上平均利润”,货币形式的价格在暗含着剩余劳动的同时,又遮盖了剩余价值的来源。马克思指出,“随着价值转化为生产价格,价值规定的基础本身就被掩盖起来。最后,如果在剩余价值单纯转化为利润时,形成利润的商品价值部分,与作为商品成本价格的另一个价值部分相对立,以致对资本家来说,价值概念在这里已经消失”(2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第177、188页。。在这里,利润被固定为商品内在价值之外的东西,“作为权力的货币”以平均利润的形式逐渐渗透于整个社会,形成权力剥削效应的全面性。
当产业资本升级为更高形式的金融资本时,资本家用以进行货币增殖的主要手段是贷出资本的形式收取利息,资本运动的逻辑形式由“G—W…P…W’—G’”简化为“G—G’”。货币增殖过程中劳动与资本相对立的权力过程被彻底掩盖,直接表现为纯粹形式性的自我运动,“在生息资本上,这个自动的物神,自行增殖的价值,会生出货币的货币,纯粹地表现出来了,并且在这个形式上再也看不到它的起源的任何痕迹了”。当货币以生息资本的形式出现在再生产过程之中时,货币被追加一种特殊的使用价值,即以“贷出”的方式创造利息形式的剩余价值。利息本应是执行职能的资本家从工人身上榨取剩余价值所获利润的一部分,现在却表现为货币的自然产物。在这个形式上,利息的源泉似乎来自于货币本身,生产过程与流通过程的中介形式消失,货币自身在再生产中成为自行增殖的价值,脱离了过程本身而取得了独立的存在。在“G—G’”的运动中,货币成为“资本的没有概念的形式”,并与生产关系形成了“最高度的颠倒和物化”(2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第441-442页。。这意味着,在生息资本的运动中,“作为权力的货币”扬弃了所有片面的外化形式,直接升级为作为“摩洛赫”的权力本身,它标志着货币权力资本主义统治的最终完成。当生息资本以金融资本的形式统摄社会生产与再生产过程时,附带的信用制度将个体可能取得的未来收益整合进当下的财富借贷额度,从而使得“作为权力的货币”的剥削效应跨越时间的隔阂代际相传,形成权力效应的永恒性。
通过对资本主义生产与再生产过程的现实考察,马克思揭示了“作为权力的货币”在资本的不同形式中所呈现的权力机制,还原了工资、利润、利息等各种象征“合法形式”的价值形式抽象背后的“不法本质”,从而把握到了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作为权力的货币”的权力力量的剥削性、权力效应的全面性与永恒性的本质规定,这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演进的必然后果。随着资本的增殖与货币权力的扩张,资本主义社会以自由平等为名的权力天平会逐渐倾斜:一端是资本家具有越来越强大的货币权力,并逐渐转换为少数个体对整个世界的支配力;另一端却是劳动者的个人权利被逐渐消解,愈加陷入资本主义生产的经济结构中,结果只能是劳动与资本的贫富对立。资本主义的社会现实使马克思愈加深刻地意识到,由经济力量造成的“权力原相”才是资本主义经济的政治本质,而近代政治哲学所鼓吹的由财产权主导的平等话语体系恰恰建立在资产阶级政治的“权利幻相”之上,这种话语体系维系的“公民社会”概念已然失去了对政治现实的解释力,基于资本主义经济“权力原相”的新的解释是“阶级社会”,“整个社会必然分化为两个阶级,即有产者阶级和没有财产的工人阶级”(29)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50页。。这样一来,借助《资本论》对于货币权力的分析,马克思既揭示了资本主义经济的政治意义,又还原了资产阶级政治统治的现实逻辑,在二者的理论张力中注入阶级话语,强调只有通过无产阶级彻底变革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才能从根本上消解货币权力,彻底实现政治的平等与自由。
以马克思的货币权力批判为接榫,我们看到,资产阶级政治哲学的“权利叙事”已经无法解释现代性问题凸显的社会现实。现代政治哲学宣称的个人权利仅仅是交换价值抽象的虚幻形态,资本主义生产生活中的真实样态则是货币形式的社会权力。“作为权力的货币”与资产阶级政治形成耦合关系,使得资本主义的政治强力以经济的形式发挥效力。这意味着,资本主义社会实现了权力技术的彻底转型,从“以人驭人”的显性政治权力转型为“以物驭人”的隐形经济权力,从而完成了直接的政治统治向间接的社会统治的转变。货币所代表的“个人权利”与“社会权力”之间的张力,正是“资产阶级社会的现实的形态和观念的形态之间必然存在的差别”(30)《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204页。。在《资本论》中,通过剖析货币问题进而揭露这种差别,批判个人权利的观念性并揭示社会权力的剥削性,马克思以“权力叙事”重塑了政治哲学的反思框架,其权力批判立场为现代理论奠定了一个重要主题,从这一角度来说,我们可以把从韦伯、西美尔、法兰克福学派到福柯以及当代左翼生命政治的全部现代社会政治理论视为马克思政治哲学的当代理论效应。
基于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到,对货币权力的批判性分析不仅仅是《资本论》中的政治经济学问题,更是一个重要的政治哲学问题。借助货币问题的思想地坪,马克思揭开了货币经济的“现象—本质—逻辑”,以经济话语言说了资本主义政治的“历史—现实—未来”。在全球化的今天,金融资本主义的猛烈扩张使得货币成为整个社会结构中更为关键的要素,货币权力的表现形式也呈现出不同的时代特点。这意味着,就当代政治哲学而言,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批判仍是重要的基础。如何在新时期继承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建构全球化时代金融资本主义批判的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仍然是一个富有张力的重要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