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地学到地理学:竺可桢与中国近代大学地理学系的构建

2023-05-11 17:33
关键词:中央大学学系竺可桢

牛 力

竺可桢被公认为“我国近代地理学和气象学的奠基者”,是推动我国大学地理学学科建制的关键人物。1921年,他在东南大学(1)指1921-1927年的东南大学,是南京大学的前身,也是现在东南大学的前身。创设了中国第一个地学系,创立了统合地理学和地质学于一系的学科模式,培养了中国最早的一批地理学人才。1929年前后,在竺可桢及其弟子的推动下,中央大学地理门独立成系,地理学与地质学分道扬镳。民国时期的中央大学,以其地理学教育的精英模式,成为中国培养地理学者的重要学术机构。(2)据1947年统计,从1931年到1947年中央大学地理系16届毕业生共计137人,除2人病故外,“担任大学教授者凡42人,助教者18人,从事气象工作者29人,中学任教者22人,军界者2人,行政机关者8人,其他研究工作者5人,不详者14人。又135人中,计留学者16人,正在国外研究者亦16人”。《科系介绍九:地理学系》,《国立中央大学校刊》,复员后第36号,1948年5月1日。

现代地理学诞生于19世纪后期的德国,“继而繁衍于英法,最后乃推及于全球”(3)胡焕庸:《改进中国地理教育刍议》,《地理教育》1936年第1卷第2期。。20世纪上半叶,西方地理学被引入中国,大学成立以地理学命名的学系,被认为是学科制度化的重要标志。(4)华勒斯坦等著、刘健芝等编译:《学科·知识·权力》,北京:三联书店,1999年,第213-214页。从东南大学地学系到中央大学地理系,竺可桢如何推动中国大学地理学系的构建,也成为理解地理学学科制度化的关键。

既往对竺可桢及民国时期地理学学科建制的研究,多关注他回国之后的作为和功绩,通过设置课程、培养人才、出版著述、建立学会等形式推动地理学的发展。另一些研究则突出民族危机和边疆危机如何影响竺可桢等人对地理学的认识,以及国家制度如何引导和规范地理学的学科形成与发展。(5)相关研究主要有杨勤业、张九辰等:《中国地学史·近现代卷》,南宁:广西教育出版社,2015年,第168页;张雷:《民国时期地理留学》,《地理学报》2013第4期;Jun Sun, Youde Wu, Huasong Luo, Yujun Pan &Xiangyang Lei,“Development of Geography in Higher Education in China: Departments, Curricula, and Faculty, 1904-1949,”Journal of Geography in Higher Education,43(3), 2019, pp. 255-279; Zhihong Chen, “The Frontier Crisis and the Construction of Modern Chinese Geography in Republican China (1911-1949),”Asian Geographer,33(2), 2016, pp.141-164. 张九辰对于竺可桢的地学思想以及他对中国近代地理学科建设的开拓性贡献有较深入的论述,见张九辰:《竺可桢与东南大学地学系——兼论竺可桢地学思想的形成》,《中国科技史料》2003年第2期。然而对于竺可桢如何将国际上地理学的学科体制接引到中国,以及这种体制如何随着中国环境不断调适变化,则缺乏细致的梳理。有几个问题仍须审视。第一,竺可桢在东南大学时引入美国大学地理教育制度,但美国大学地理教育存在院校的差异,在20世纪初也处在快速变化和发展中。竺可桢在自述中称:“我回国以后在大学里教书或是办行政,在研究院办研究所,常把哈佛大学做我的标准。哈佛大学便成了我的偶像。”(6)竺可桢:《竺可桢全集》第3卷,上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86页。影响竺可桢的主要是哈佛的学科制度。那么哈佛地理学的特征是什么?竺可桢在何种意义上理解并继承哈佛的学科传统?他又是如何将哈佛的学科模式导引、移植到中国大学系科建设中呢?第二,探讨地理学如何成为一门大学学科,不能离开具体的大学场域。从东南大学地学系到中央大学地理系,正是地理学根据环境变化在大学场域不断调整变迁的历程。只有在这一连续展开的场景中,探讨其中观念、制度、人事和活动各种因素的交织互动,才能呈现出地理学学科构建的生动过程。第三,地理学有着显著的交叉特征,其学科建制又与其他学科息息相关。学科间的分合与消长,是推动地理学学科建制的重要力量。其中,如何处理与历史学的传统关联,以及如何摆脱对地质学的附丽,是地理学学科建制中难以回避的重要问题。本文将以竺可桢和中国近代大学地理学系的构建为中心,梳理从东南大学地学系到中央大学地理系的历程,探讨中国近代大学地理学学科建制的进程和走向,在具体的大学场域呈现学科制度的跨国移植与本土生长。

一、哈佛地理学的“双名词系科”

1913年,竺可桢于伊利诺伊大学毕业后,进入哈佛大学文理研究院学习,注册于地质学与地理学系。在哈佛,竺可桢以气象学和气候学为主要研究方向,先后完成了硕士和博士课程,于1918年获得博士学位。竺可桢在哈佛读书期间,正是地理学在美国快速发展并在大学探索制度化的年代。他就读的哈佛大学地质学与地理学系,也是北美地区地理学教育的重要中心。

现代地理学自诞生于德国后,随即向欧洲、北美及全球扩展。基于不同的学术传统,各国地理学形成了不同的学科特点和发展路径。德、法两国的地理学最发达,差异也最显著。德国地理学特别注重自然地理,与地质学有密切关系,地理与地质有时至难分辨。法国地理学者则大都出身于历史学,注重人文地理,地理学由历史学而发达。(7)张其昀:《最近欧洲各国地理学进步之概况》,《史地学报》1922年第2卷第1期。相较于德、法等国,美国地理学起步稍晚,在竺可桢及其弟子胡焕庸、张其昀等人看来,“美国之地理学,比较后进”(8)胡焕庸:《改进中国地理教育刍议》,《地理教育》1936年第1卷第2期。。19世纪后期和20世纪初,大批美国学生赴德留学,在欧洲与北美之间构筑起跨大西洋的学术与知识网络。哈佛大学作为该网络在北美的重要中心,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地理学教育。

由于德国的影响,哈佛地理学是在地质学基础上发展而来。与此相适应,哈佛形成了地理学与地质学并立的学科建制。在哈佛最早开展地理教育的阿加西斯(L. Agassiz)、谢勒(N. Shaler)、惠特尼(J. D. Whitney)、戴维斯 (W. M. Davis)都是地质学者,其中戴维斯对哈佛地理学的开拓起了关键作用,他于1890年被聘为哈佛自然地理学教授,这是美国大学中第一个地理学教授席位。戴维斯在哈佛开设地理学课程,构建起一套地理学与气象学的人才培养体系,在这里培养了一大批美国下一代的地理学家和气象学家,使哈佛在20世纪初成为国际上地理教育的一个重要中心。(9)Samuel E. Morrison,The Development of Harvard University since the Inauguration of President Eliot, 1869-1929,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30, pp. 315-328.在戴维斯的领导下,哈佛地理学在学科属性上与地质学相近,课程重点在“地貌学”(geomorphology)和“自然地理”(physiography),都强调该学科的自然科学属性,这和偏重人文地理、与历史学接近的法国地理学区别显著。竺可桢后来曾精要地指出:“美国地学由地质学而发达,法国地学由史学而发达。”(10)竺可桢:《竺可桢全集》第1卷,上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588页。

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美国已有14所大学可以开设6门以上的地理学课程,随着课程的开设和讲座的设置,地理学系在大学中纷纷设立。(11)杰弗里·马丁:《所有可能的世界:地理学思想史》,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8年,第416页。由地质学孕育成长的哈佛地理学,开始寻求自己的学科身份和学科建制。1886年,哈佛博物学系分化为生物学和地质学两个学系。1896年,哈佛又将地质学系更名为“地质学与地理学系”(Department of Geology and Geography),由此形成了美国地理学史家杰弗里·马丁(G. J. Martin)所称的“双名词系科”(binomial department)结构。(12)Geoffrey J. Martin,American Geography and Geographers: Toward Geographical Science,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5, p.135.哈佛文理学部下设有“地质学部”(Division of Geology),地质学部下再设置地质学与地理学系、矿物学与岩石学系两个系。哈佛将地理学与地质学并立且合为一系,而不是将二者分设为独立的学系。“双名词系科”在美国地理学的成长中并不是个例,除哈佛外,耶鲁大学、宾夕法尼亚大学、康奈尔大学等校的地理学也是如此。当时的大学可以开设一门或多门地理学课程,却不足以形成独立的地理系。正如哈佛地理学脱胎于地质学一样,地理学多从其他学科拓展而来,并与母学科一起形成了独特的“双名词系科”,这体现了成长中的地理学对于其他学科的依赖。

与哈佛地理学“双名词系科”结构不同,另一些美国大学倾向建设独立的地理学系。1898年,哥伦比亚大学和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都成立了地理学系。芝加哥大学在1903年建立了独立的地理学系,成为美国第一个可以在地理学领域授予博士学位的大学,该校也在20世纪上半叶发展成为享誉世界的地理学重镇。1920年,阿德湖(W. W. Atwood)从哈佛辞职后出任克拉克大学校长,于次年在该校成立地理学系,并创造性地建立了地理研究院,倡导地理学往专精和融通的方向发展,倾力将该院打造为美国地理学研究的中心。就美国大学地理学而言,在20世纪初同时存在着以哈佛为代表的“双名词系科”模式,以及以芝加哥大学、克拉克大学为代表的地理学独立成系的模式。(13)Susan Schulten, The Geographical Imagination in America, 1880-1950,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1, pp.75-76; Geoffrey J. Martin,American Geography and Geographers: Toward Geographical Science,p.135.竺可桢在1922年评述美国大学地理学状况时说:“美国著名大学,除克落克(Clark)、芝加哥、哈佛而外,不设地理专科。”(14)《竺可桢建议派遣地学学生留学致郭秉文函》(1922年10月11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国立中央大学档案,全宗号648,案卷号377,以下简称中央大学档案。在他看来,三校的地理学可为美国大学之代表。

竺可桢进入哈佛读书时,戴维斯已于一年前荣休。竺可桢在求学期间,主要师从华德(R. D. Ward)、麦开地(A. McAdie)、阿德湖等教授。竺可桢的硕士论文《中国之雨量(1901—1911)》是在麦开地和华德的共同指导下完成的;他的博士论文《远东台风的新分类》是在华德指导下完成的。竺可桢读书期间,地质学与地理学系已经形成了系统的课程体系。在20世纪10年代,该系开设的课程共分为五个门类:一般地质学、经济地质学、古生物学、地理学、气象学与气候学,地理学和气象学的课程已颇为丰富系统。(15)Harvard University Catalogue, 1913-1914,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1913, pp.304, 382-387.从竺可桢选修的课程来看,他在哈佛的学术训练有两个特点。其一,竺可桢是以气象学、气候学方面课程为主修,同时兼习自然地理学、地质学、物理学和工程学等课程,涵盖了地球科学的多个学科。其二,除去法文、德文等语言课程外,竺可桢选读的课程全部属于自然科学领域,并且他还跟随麦开地在蓝山气象台进行气象学的实地观测和研究。多学科的教育经历、注重观测与实验的科学训练,都深刻影响他回国后对地理学的学科规划与设置。哈佛求学五年,竺可桢得以深入了解哈佛地理学教育的制度和文化,并在归国后将这种学科制度适时地移植到他所任职的大学,但他面对的将是迥异的学科体制和学术环境。

二、第一个地学系

在中国传统学术分类中,地理学是依附于历史学存在的。传统地理学关注政治、种族、人口、经济,注重描述和文本研究,对于探索自然环境(生物、地貌、地质、气候)不感兴趣,对域外地理更是极少关注。晚清以降,随着西方地理学知识与学科制度的引入,作为课程与学科知识的现代地理学逐渐进入新式学校。1913年初教育部颁行《大学规程》,大学分“校—科—门”三级。大学文科之下设哲学、文学、历史学和地理学四门,理科之下可设地质学门、矿物学门。(16)《教育部令第一号:大学规程》,《政府公报》,1913年1月17日,第251号。同年颁布的《高等师范学校规程》规定,高师本科设国文、英文、史地、数理、物化、博物六部,史、地合为一部,气象学在数理部,矿物及地质学被置于博物部。史地部科目分为七种:历史、地理、法制、经济、国文、考古学、人类学。从这种学科科目设计看,其目标主要是培养中学师资,而不是地理学的专业人才。(17)《高等师范学校规程(二年二月二十四日教育部部令公布)》,《江苏教育行政月报》1913年第6期。民初学制将地理学归入文科,且史地合为一部,体现着中国传统学科分类的影响,与竺可桢在哈佛所熟知的学科制度颇为不同。

1918年,竺可桢回国后赴武昌高等师范学校(以下简称“武高”)任教。武昌高师设有史地部,但竺可桢是在博物部教授“地理学通论”,在数理部教授“气象学”和“天文学”。(18)《武昌高等师范学校教员及担任学科一览表》,《教育公报》1918年第5卷第13期;《武昌高等师范学校及附属中小学校七年度周年概况报告》,《教育公报》1920年第7卷第3期。他在哈佛接受的学术训练都属于自然科学领域,与高师史地部课程的文科取向并不合拍。武高仿行日本体制甚深,教员多为留日学生,加上学生听不懂他的绍兴口音,这让竺可桢感到“有点格格不入”(19)竺可桢:《竺可桢全集》第4卷,上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90页。。1920年,他便转投南京高等师范学校。

南京高师(以下简称“南高”)成立于1915年,在哥伦比亚大学教育学博士郭秉文领导下,南高成为留美归国学者最重要的集聚地。南高本科仅设国文和数理两部,既无史地部,也无博物部,“国文部学程之中,虽间及史地,而不甚注重”(20)《南高文史地部第一级级会纪念刊》,1923年,第22页。。1919年,学校以专治国文者,于史地二科“尤宜深造而淹通”,呈请教育部改国文部为国文史地部,新聘童世亨来校教授地理,将地理课程增至34学时,包括世界地志、中国地志、地学通论、地质学四种。(21)《国文史地部课程标准表》(1919年),中央大学档案,648-24。在南京高师,地理与历史、国文合为一部,文史地并设,主要是出于培养兼通文史地的中学教员的需要。洪绂在论述中国地理教育发展时即称,这一时期的地理学“偏重人文地理,而忽视自然地理,乃有文史地一家之称号”(22)洪绂:《修改地理学系课程标准刍议(附表)》,《教育通讯(汉口)》1947年复刊第3卷第10期。。但由于教授乏人,南高的地理教育质量欠佳。1920年初,教育部派员来校查视,发现地理一科“缺陷尚多”,中国地理、世界地理、地文学等主要课程未能教授完竣,学生报告“东鳞西爪,抄袭成文,鲜有心得”(23)《教育部训令第500号》(1920年6月26日),中央大学档案,648-64。。

1920年9月,竺可桢以“哈佛大学地理科博士”的头衔来到南京高师,他的到来可谓雪中送炭。该学年,竺可桢在南高开设了地学通论、世界地理和地质学三门核心课程。(24)《南京高等师范学校教员一览表》(1920年),中央大学档案,648-49。1920年秋南高实行选科制,文史地部内的学科差异进一步凸显,学生“兼修文史地三种科目,势所难能”,部内乃分为文、史、地三系。(25)《南京高师文史地部1920年度概况》,中央大学档案,648-24。据该部1923届毕业生记载,1920学年文史地部“以性质分为四系:曰文学系,曰历史系,曰地理系,曰哲学系,各系并设系主任”(26)《南高文史地部第一级级会纪念刊》,第28页。。竺可桢作为地理系主任也是该系唯一的教员。然而此时的地理系仅是一系列课程的组合,不具有行政职能,各系仍置于文史地部之下管理。

地理系在文史地部萌芽之际,南京高师改设东南大学的计划亦在加速推进。学科知识的生产和传播,在大学场域需要相应的讲座或系科以附丽。1920年9月,南高制定了《改南高为东南大学计划和预算书》,将全校分为文理科和专门科两大类,文理科下分中国文学、哲学、史学、英国文、心理、物理学、化学和数学八系(27)《改南高为东南大学计划和预算书》, 南京大学校史研究室编:《南京大学校史资料选编·第二卷:南京高师与东南大学时期(上)》,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245页。,地理学没有纳入大学最初的系科规划。12月,东南大学获批筹办,校内教授对于如何设置系科多有主张。物理教授熊正理提出,文理科应设15系,在地学方面设地质系,但不设地理系。物理教授胡刚复规划的大学组织系统表,既不设地理系,也不设地质系。商科主任杨杏佛拟定的学科系统设地质系和气象系,亦不设地理系。(28)《杨杏佛所拟大学组织系统表》(1921年1月),中央大学档案,648-302;《熊正理、胡刚复所拟大学组织系统表》(1921年1月),中央大学档案,648-302。校内教授们对于南高并无基础的地质系多有规设,可能受到此时北大已设有地质学系的影响。然而教授们对文史地部已设立的地理系却视而不见,初来乍到的竺可桢显然还没能在校园舞台上为地理学科代言。

然而,在1921年1月讨论东南大学组织系统时,教务主任陶行知第一次提出在东南大学设立“地学系”。他在会上说:“行知所拟之表,系集众人之长,不能谓系个人之主张。”(29)《东南大学筹备处职员会议记录》(1921年1月19日),中央大学档案,648-302。按照陶行知“集众人之长”的说法,此表应征求过诸多教授的意见。不仅如此,陶行知此前还向北大、北洋、厦大等校“索取最近章程”,以为筹备东南大学之借鉴(30)《陶行知致函东南大学筹备处书记股请索要各校章程》(1921年1月15日),中央大学档案,648-301。,可见他有过充分的调研。陶行知没有照抄北大的地质系,也没有延续南高的地理系,而提出在东南大学设立地学系。这种另辟蹊径的做法不太可能是校方自上而下的主张,更应该是来自校内主要教授的意见。虽无法证实陶行知事前曾与竺可桢沟通过此事,但竺作为文史地部地理系主任和全校唯一的地理教授,显然是能够提出该项建议的唯一专业人选。1919年进入南高读书的胡焕庸后来回忆说,“南京高师扩建为东南大学,先成立地理系,竺先生认为地理系范围过于狭窄,乃改为地学系”(31)胡焕庸:《竺可桢先生——我国近代地理学的奠基人》,《纪念科学家竺可桢论文集》编辑小组编:《纪念科学家竺可桢论文集》,北京:科学普及出版社,1982年,第1页。,也指出从南高地理系到东南大学地学系的变化,是出自竺可桢的提议。1921年1月22日,各科纷纷成立筹备组,竺可桢同时被任命为文理科和农科的筹备员。1921年秋东南大学成立,竺可桢顺理成章地出任地学系主任。这些也说明,地学系的筹划从一开始就是围绕竺可桢展开的。

从地理系到地学系,虽只有一字之差,对于学科的建构却有深意。竺可桢在1923年介绍地学系时称,当时为适应建设东南大学的需要,对南高师原有部科系统进行了“彻底重组”(thoroughly re-organised)。(32)竺可桢:《竺可桢全集》第5卷,上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91页。为何要彻底重组呢?胡焕庸认为,竺可桢是因地理系“范围过于狭窄”,乃改称地学系。地理系后来在叙述系史时称,竺可桢“自任地学系主任以后,即以地理与气象并重,当时不称地理系而名地学系者以此”(33)国立中央大学出版组:《中央大学理学院概况》,1936年,第189页。。张九辰也强调说,竺可桢将系名定为地学系,是为了推动地质学、地理学、气象学等多学科的融合。(34)张九辰:《竺可桢与东南大学地学系——兼论竺可桢地学思想的形成》,《中国科技史料》2003年第2期。这些显然都在强调,地学比起地理有着更大的学科包容性。

然而,竺可桢所谓的“地学”并不是广义上的“地球科学”(Geoscience),他通常是将地学与地理学混用,地学实际上就是地理学。(35)在这方面有很多的例证。如竺可桢从1920年在南高开设“地学通论”,该课讲义所印书名即为“地理”,全书正文开篇标为“地理学通论”。1926年,竺可桢撰写了《何谓地理学》来界定该学科的意义、概念、方法和范围,他也将地理学表述为地学。竺可桢在学系名称上不采用原有“地理”二字,是要用“地学”来表达一种不同于传统地理学的“科学的地理学”,后来这也被竺可桢及其弟子称为“新地学”。(36)张其昀指出,新地学之称谓,“盖欲用以表示晚近数十年来,地理学上之新思想、新眼光、新规律、新趋势与新希望”。见张其昀:《新地学序》,《方志月刊》1933年第6卷第7期。胡焕庸也说:“近十年来,经少数学者的努力提倡,新地学的研究,方慢慢的在发芽滋长之中,不过进步很慢。直到现在,还只有少数大学,设有地理学系。”见胡焕庸:《近代地学的含义》,《科学世界(南京)》1935年第4卷第6期。在竺可桢看来,“地理”二字在过去“全是政治地理的代名词”。他引用德人李特尔的话批评旧地理学仅停留在烦琐的记述,“则地理学直一种琐碎庞杂之表记耳,安能谓之科学哉”(37)竺可桢:《竺可桢全集》第1卷,第103页。。胡焕庸解释新地学的含义时说,旧地理学的缺陷“只注意‘在哪里’,而没有注意‘为什么’;只知道‘叙述’,没有知道‘解释’。因此一部地理书,遂多是些零星琐碎孤立事实的杂凑,而没有因果关系统一连贯的精神”(38)胡焕庸:《近代地学的含义》,《科学世界(南京)》1935年第4卷第6期。。民初学制将地理归入大学文科,高师地理课程也是史地合设,这样的学科设置让竺可桢很难认可。他在武昌高师时不在史地部而在数理部和博物部任教,在武高和南高教授的也都是自然科学的课程,与当时学制对于地理学的设定显然不同。竺可桢在东南大学创设之际,摒弃传统“地理”二字,而以“地学”为学系冠名,一方面是要强调该系的多学科性,可以将气象学、地质学等与地理学密切相关的学科整合在一个学系,另一方面是要强调地学系的科学属性,以近代科学的方法来廓清传统政治地理、沿革地理的弊端。

民初《大学规程》中无“地学”之名,地学系实属自行设立,但竺可桢的做法并非个案。东南大学筹设之际,归国学者在筹划系科时,多移植求学欧美时母校的学科制度,东南大学校方亦给予他们相当大的自主空间。曾留学哈佛的梅光迪、吴宓于1921年在东南大学创设的西洋文学系,同样不在国家规定的系科之列,梅、吴二人是援引哈佛设有比较文学系的“美国大学之成例”(39)《梅光迪、吴宓:增设西洋文学系意见书》,南京大学校史研究室编:《南京大学校史资料选编·第二卷:南京高师与东南大学时期(上)》,第292页。。当时哈佛在现代语言学部之下,同时设有英文系和比较文学系。梅、吴在哈佛时均就读于比较文学系,他们将英文系和比较文学系分立的哈佛模式引入东南大学。

从内在脉络看,竺可桢对东南大学地学系的规划,与他在哈佛的学术经历密切相关。无论是系科结构还是课程体系,他领导的地学系都是以哈佛为“偶像”的。根据1923年编印的《国立东南大学一览》,地学系下分“地理部”和“地质部”两个学门,与哈佛“双名词系科”结构如出一辙。1923年,竺可桢在英国地理学会主办的《地理教师》(TheGeographicalTeacher)上介绍地学系,即将该系译作“The Department of Geology and Geography”,与哈佛地质学与地理学系的名称完全一致。(40)Coching Chu, “A Note on the Department of Geology and Geography in the National South-Eastern University, Nanking, China,”The Geographical Teacher,12(2), 1923, pp.142-143.在一定程度上,竺可桢将哈佛双名词系科结构移植到东南大学,将学系命名为地学系而不是地理系,也更为合情合理。在课程设置上,哈佛地质学与地理学系课程分为五大门类,是一个统合了地学多门学科的课程体系。对于东南大学地学系,竺可桢的目标在于“将地质、地文、气象、古生物、政治地理各课,组成一完全独立之地学系”(41)竺可桢:《竺可桢全集》第22卷,上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12年,第50页。。东南大学地学系开设的课程中,由竺可桢开设或参与开设的就有9种之多(见下页表1(42)说明:为显示竺可桢来校后东南大学地理学新增课程的情况,本表包含了地学系成立前的1920学年,截止到竺可桢离开东南大学的1924学年(1925年春)。),且都可以从他在哈佛修习的课程中找到源头。竺可桢自称,他在东南大学教授地理和气象,是“全盘的贩卖我在美国获得的一点知识”(43)竺可桢:《竺可桢全集》第3卷,上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88页。。竺可桢在哈佛时曾长期在蓝山气象台上课,受此影响,他在南高东大期间都积极推动气象站建设,以与大学的教学和研究工作相互配合。(44)竺可桢:《竺可桢全集》第2卷,上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378、356-357页。对照哈佛与东南大学的地理学科,可以明显看到,竺可桢在东南大学直接参照并移植了哈佛的学科体制。

三、后来居上:地质学与地理学的消长

在哈佛地理学的“双名词系科”结构下,由地质学孕育生长的地理学居于从属地位,但东南大学地学系从创立之时即以地理学为主导。地学系最初引进的三位学者白眉初(1921)、曾膺联(1922)和王毓湘(1922)都是地理学教员,该学年地学系新开的四门课程全部是地理课程。南高东大并无地质学基础,也没有专门的地质教员,自称对地质学是“门外汉”的竺可桢,在1920学年不得不亲自教授并不擅长的地质学课程。因“南高地质学教席迩仍虚悬”,竺可桢在1922年8月函请丁文江从“夹袋中之地质学专家”或新归留学生中为东南大学介绍地质学教员。(45)竺可桢:《竺可桢全集》第22卷,第23页。此后来校任教的徐韦曼和徐渊摩,都是丁文江所主持地质研究所毕业的首批学员。直到1923年3月,毕业于伊利诺斯大学的徐韦曼来校教授地质测量和历史地质,东南大学地学系才有了真正的地质学教授。在1920到1922年三个学年,地学系共开设了15门课程,其中仅有3门课程属于地质学类。1923年9月,曾在贵州、湖南等省担任矿师的谌湛溪来校教授成岩矿物和地学考察;1924年,地质学者徐渊摩来校教授世界矿产和地质测量。随着多位地质学者来校,地学系“渐渐增设地质课程,以求完备”(46)国立中央大学出版组:《中央大学理学院概况》,第189页。,地质学和矿物学的课程才逐渐丰富。1923学年,地学系分设地理部和地质部。

从表1可以看出,地学系的地理课程严重依赖于竺可桢。随着白眉初于1922年、王毓湘于1923年相继离校,物色合适的地理教授变得极为艰难。作为一门新兴学科,地理学在20世纪初年的美国也处在学科建构的进程中,直到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美国仅有三所大学设有独立的地理学系,仅有芝加哥大学可以授予地理学博士学位。地理学人才的短缺在中国更为突出,在接受现代西方学术训练的留学生中,学习地理者凤毛麟角。据学者初步统计,1920年全国仅有13名地理学者在大学工作,甚至到了1930年,也仅有31人。(47)Jun Sun, Youde Wu, Huasong Luo, Yujun Pan &Xiangyang Lei,“Development of Geography in Higher Education in China: Departments, Curricula, and Faculty, 1904-1949,”Journal of Geography in Higher Education,43(3), 2019, pp.255-279.缺乏专业地理学人才,极大束缚了该学科在大学的成长。鉴于这一局面,竺可桢于1922年10月曾建议校方派遣本校毕业生赴欧美专修地理,他说:“我国地理人才缺乏,老成如屠寄、卢彤相继凋谢,张相文、黄郛复连袂入政界,留学生中鲜有专攻地理者。……故欲得专门人才,非由本校物色毕业生中成绩卓越者,资遣欧美专门地理不可。”(48)《竺可桢建议派遣地学学生留学致郭秉文函》(1922年10月11日),中央大学档案,648-377。1923年,白眉初等人感于地理人才已陷入“绝源断根”的困境,“今者高等师范或师范大学等校,欲聘一邃于地理之教授而不可得”,在中华教育改进社年会上提出“请促进欧美留学生从事地理学案”,希望变“绝源断根”为“开源存根”(49)《请本社促进欧美留学生从事地理学案》,《新教育》1923年第7卷第2-3期。。

由于缺乏地理学教授,地质学者逐渐占据地学系的讲席。1923年后来校的徐韦曼、谌湛溪、徐渊摩等人都出身于地质学。这一状况在竺可桢1925年离开东南大学后变得更为明显。1925年1月,东南大学突发易长风潮。3月9日,东南大学学生殴打教育部派遣的新任校长胡敦复,竺可桢目击种种,“大足为教育前途痛心”,乃于当月辞职离校。(50)竺可桢:《竺可桢全集》第22卷,第127页。随着竺可桢离校,地学系的教员队伍和学科构成均发生显著变化。到1926年,地学系三位教授均为新聘归国的地质学者。系主任张正平系毕业于威斯康辛大学的地质学硕士;教授孙佩章为毕业于理海大学的采矿冶金工程师;教授李之常曾留学于芝加哥大学和哥伦比亚大学,获地质学硕士学位。(51)《国立东南大学教员一览》(1926年》,中央大学档案,648-323。在课程设置上,根据1926年该系“学程详表”,地学系不再分设地质、地理两部,表中所列的22门课程,仅有为预科学生开设的“高等地学通论”在课程名称上属于原地理部,其余课程均属于地质学和矿物学领域。(52)《地学系学程详表》,《东南大学理科一览》,1927年2月,第17-18页。竺可桢此前开创的多种地理学和气象学课程全部消失了,此时的地学系实际上已经成为地质学系。

1927年国民政府定都南京,以东南大学为基础组建国立第四中山大学(以下简称“四中大”),校长张乃燕邀请竺可桢担任筹备委员。四中大成立自然科学学院,下设地学系,仍由竺可桢任主任。重回大学后,竺可桢将该系分为地质和气象两门,但无论是从师资力量还是学程设置上看,地质门在地学系都占有更大比重。1928年春,四中大更名为中央大学,地学系5名副教授除竺可桢外,孙佩章、李之常、谢家荣和郑厚怀4人均为地质学者,其中郑厚怀刚刚从哈佛毕业回国,是我国在哈佛获地质学博士的第一人。(53)根据当时颁布的《大学教员资格条例》,须“副教授完满两年以上教务而有特别成绩者”,始得聘为教授。国立中央大学不设教授,最高职称均为副教授。见《国立中央大学一览》,1928年,第5页。地学系“学程详表”列举了该系开设的32种学程,其中只有地学通论、气象学、气候学、世界各国气候、高等气候学、地图绘法等7种学程属于气象学和地理学,其他学程都属于地质学、矿物学领域。(54)《地学系学程详表》,《国立中央大学一览》,第21-23页。上述7种学程,都是竺可桢在东南大学时期开设的课程,他几乎是以一人之力支撑着气象门。地学系曾经以地理学为主导的学科模式,在中央大学时期变成了以地质学为主导。地质学的后来居上,显然不利于地理学的学科成长。(55)在中国近代地学诸学科发展中,地质学发展最早,最为成熟,也最先完成学科体制化进程。由于地理学学科性质和研究范围的模糊性,在地理学系创设之际,地质学者是其重要的师资来源。1929年清华大学在地质学家翁文灏领导下成立地理学系。后因学生之需要,逐渐添设矿物学、地史学、地貌学、岩石学及古生物学课程,“地质课程遂由附庸而独立之象,且地质及气象方面之课程既多,地理一名辞不足以概括全部课程”,该系于1932年更名为地学系,也称地质地理学系,下设地理、地质和气象三门。见《清华大学一览》,1932年,第177页。

此时的竺可桢也无法全身心地投入地学系建设之中。1927年11月,竺可桢因病向大学请假数月,该学期开设的气象学课程,只能“以临时试验分数作成绩”。1927年12月,竺可桢被聘为中央研究院观象台筹备委员,次年2月被任命为气象研究所主任。因所务羁绊,他在中央大学地学系投入的精力有限。1928年春季学期,竺可桢原计划在中央大学开设地图绘法、气象学、高级气象学三门课程,都因故“未开班”(56)《国立第四中山大学学业成绩表》(1927年秋),中央大学档案,648-3547;《国立东南大学学业成绩稽核表》(1928年春),中央大学档案,648-3548。当时的中央大学,仍在沿用原有东南大学学生成绩的统计表格。,主要是因他投身筹建气象研究所而难以兼顾。1928年1月,竺可桢写信给自然科学院院长胡刚复称,“弟因身体尚未复元,下学期或将在大学院专管气象研究事”,已有请辞大学教职之意。(57)《竺可桢致胡刚复函》(1928年1月),中央大学档案,648-1832。胡刚复复函称:“下学期地理、气象方面尚无办法,仍请执事来校主持。”(58)《胡刚复复竺可桢函》(1928年1月13日),中央大学档案,648-1832。从中也可以看出,地学系中地理、气象人才的极度匮乏。

造成地质学主导地学系的另一个原因,是四中大在学科设置上将地理学和气象学分离,气象学留在自然科学院的地学系,而地理学则归入社会科学院的史地系。这样的学科设置与柳诒徵不无关系。柳诒徵曾在南高东大任教达10年,是该校最著名的历史教授。他重视史地二学的相关性,认为宇宙、国家和人生,都是“时与空之和”。“时无终始,空无畔岸,相赓相错,而成历史,而形地理。”“画时而为世,截空而为域,纵则有史,衡则有地。”因此欲知宇宙之真相、国家之真谛、人生之真义,“舍治史地,其道无由”(59)柳诒徵:《弁言》,《史学与地学》1926年第1期。。1919年进入南京高师读书的张其昀深受柳氏史地之学的影响,1926年,柳诒徵约集张其昀等弟子创立中国史地学会,并刊发《史学与地学》杂志。1927年四中大筹办之际,柳诒徵为张乃燕所倚重。张不仅邀请柳担任筹备委员筹划校务,还以史学系“职务及课程相属”。柳诒徵虽不愿担任大学教职,但对于史地系的教授人选和课程安排,都积极参与谋划。据其日记记载,6月12日,“晚回寓拟历史系各组课程”。9月20日,又“至校赴筹备会,与萧(纯锦)、戴(毅夫)、张(乃燕)诸君商定史地系课程”(60)《柳诒徵日记(16年1月起)》(手稿本),1927年6月12日、9月20日条。此稿本现由南京一位民间收藏家收藏,感谢南京理工大学郭洋博士惠予分享相关资料。。史地系主任陈汉章,也是在柳诒徵的多番邀请下来校就职。(61)柳诒徵在1927年日记中记载,7月9日,赴东南大学和张乃燕商讨“致陈伯弢书事”。7月21日,“得晓峰书,云陈伯弢不愿就大学事”。10月5日,再次致函陈伯弢。在柳诒徵的建议下,四中大于1927年10月备具聘书旅费,由张其昀亲往浙江敦请陈氏来校主讲史地,终得应允。(62)《柳诒徵致张乃燕函》(1927年10月5日),中央大学档案,648-709。在这一背景下,柳诒徵推荐张其昀在史地系教授地理,张在回忆中称,自己是“因柳师的‘推荐’,回到母校‘高师’”任教。(63)柳曾符、柳佳编:《劬堂学记》,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第115页。《竺可桢全集》第22卷收录了一封竺可桢致张其昀的信,劝张其昀回中央大学任教,日期标注为1927年11月1日,有的研究者因此认为张其昀回第四中山大学任教是来自竺可桢的举荐。但这封信标注的日期显然是错误的,从信中提及的内容看,此信应写于1932年秋。在1927学年,史地系地理课程几乎是由张其昀一人承担,他开设了中国政治地理、亚洲地理、人生地理学、经济地理、欧美地理等五种学程。(64)《国立第四中山大学学业成绩表》(1927年秋),中央大学档案,648-3547;《国立东南大学学业成绩稽核表》(1928年春),中央大学档案,648-3548。

将地理学置于史地系,在学科制度上重回民初《大学规程》将地理归入文科的旧路。史地系开设的地理课程仅属于人文地理,是不完整的地理学。在竺可桢回到地学系后,四中大的自然地理课程是在地学系开设,这使得地理学的两部分在学科体制上被分割在两个不同的学院,削弱了地理学作为一个学科整体的力量。1926年,竺可桢在《何谓地理学》一文中已指出,地理学可分为自然地理和人生地理两大类,“近来欧美地学家,多主张合二者于一科,庶几易于联络贯通,而地学乃能得美满之发达。是以近来美国克拉克大学所设立地理研究院中,自然地理与人生地理即熔为一炉,无此疆彼界之分,实开地学界发展之一新纪元矣”(65)竺可桢:《竺可桢全集》第1卷,第501页。。基于这种认识,他对中央大学地理课程分属两系的状况颇为不满。

1928年7月,《地理杂志》在地学系创刊,竺可桢在创刊号发表了《中央大学地理学之前途》一文,指出将自然地理归入理科、人生地理归入文科的“二元观念”,足以限制地学之发展,“社会科学院史地系中,设有人生地理、中国地理、世界地理诸学程;自然科学院地学系中,设有地文学、气候学、地图学诸学程。地理学本为一有机体,因此疆彼界之分,使学生有无所适从之苦,甚非国家配置人才奖励学术之用意”,为此竺可桢提出“将史地系之地理课程,归并于地学系,而分地学系为地质和地理两门”。(66)竺可桢:《竺可桢全集》第1卷,第588-589页。该文在《地理杂志》发表时,题目为《中央大学地理学之前途》,杂志目录则改为《中央大学地学系之前途》。笔者认为,竺可桢此文更多是谈论中央大学地理学的发展,极少涉及地学系中另一部分地质学,因此竺可桢的本意,应是探讨中央大学地理学学科的发展问题。竺可桢的建议受到校方重视,该年7月,中央大学呈请大学院修改各学院名称,提出将社会科学院的史地系归入文学院。秋季学期,中央大学自然科学院改为理学院,社会科学院改为法学院,设历史系于文学院,史地系的地理课程并入理学院地学系,地学系扩充为地质矿物和地理气象两门。在学科结构上,新合并的地学系和东南大学时期竺可桢领导的地学系极为相似。

四、地理学的独立运动

按竺可桢的构想,人文地理课程并入地学系只是一种“过渡之办法”,他的目标是要在中央大学建设一个“完备之地理学系,为中国研究地理之中心机关”。在《中央大学地理学之前途》一文中,竺可桢虽未直接提出地理学独立成系,但他已注意到国际上“近年来有地学系独立之运动”,并认为地理学要有“独立之系统、整齐之组织、集中之精神,以遂其美满之发展”,体现出更为鲜明的学科独立意识。在同期《地理杂志》的发刊辞中,杂志主创者胡焕庸等人更是明确提出中央大学地理学独立的主张:“吾国一般学者,习于故常,或以地理学附丽于历史学,或以地理学附丽于地质学。苟长此因循,地理学将失去独立之精神。……本志由中央大学地学系创办,急起直追,盖藉以表示我国地理学独立之精神。”(67)《发刊辞》,《地理杂志》1928年第1卷第1期。在他们看来,如何处理与地质学、历史学的关系,是地理学寻求独立发展必须要解决的问题。此文刊发后不久,中央大学地理课程脱离史地系重归地学系,可视为地理学摆脱历史学的束缚;下一步须面对的,是如何摆脱对地质学的附丽。

竺可桢在东南大学移植的哈佛“双名词系科”是历史的产物,既体现出哈佛地理学脱胎于地质学的历史渊源,也反映了地理学在学科内涵上缺乏清晰界定,学科力量尚需其他学科支撑发展。20世纪初年,戴维斯曾撰写了多篇文章,努力界定和探讨地理学的概念、范围、意义、观点和研究方法,推动地理学的学科建构,努力将地理学建设成一门真正的大学学科。(68)Geoffrey J. Martin,American Geography and Geographers: Toward Geographical Science,p.137.然而在哈佛“双名词系科”结构中,地理学缺乏独立的学科身份。相较于设有独立地理学系的芝加哥大学和后来的克拉克大学,哈佛地理学在1912年戴维斯退休后开始衰落。(69)截至1946年,克拉克大学共授予了82个地理学博士和硕士学位,芝加哥大学授予了61个,位居全美大学前两位,而哈佛大学仅有16个。Geoffrey J. Martin,American Geography and Geographers: Toward Geographical Science,p.177.值得提及的是,由于人文地理学者埃克曼(E. Ackerman)的聘任风波,哈佛在1948年取消了地理学,在某种程度上说明“双名词系科”在维护学科利益、推动地理学稳步成长上存在着体制性缺陷。(70)Neil Smith,“Academic War over the Field of Geography: The Elimination of Geography at Harvard, 1947-1951,”Annals of the Association of American Geographers,77(2), 1987, pp.155-172.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受过地理学专业训练的新一代学者开始进入学术领域,地理学的实际功用在战时和战后更趋凸显,推动着地理学独立运动呈加速之势。竺可桢在1922年说:“大战以后,欧美人士乃恍然于地理之重要,一时英美各国之地理研究会会员,人数骤增,各大学地理教室类多人满为患,而地学专家则有供不应求之现象。”(71)竺可桢:《竺可桢全集》第1卷,第410页。美国地理学家赵格(W. L. G. Jeorg)调查战后欧洲大学发现,德国23所大学每校至少有一完全之地理教授;法国大学16所无一不设有甚完备之地学系;英国大学18校中设地学系者16校,其中10校并设研究院。(72)张其昀:《最近欧洲各国地理学进步之概况》,《史地学报》1922年第2卷第1期。德国的23所大学中,1928年学习地理的学生人数达到3 310人,其中有1 727人以地理为主系,仅柏林大学一校,以地理为主系的学生即有253人。(73)焕:《1928年上学期德国各大学学习地理人数》,《地理杂志》1929年第2卷第3期。对比欧洲地理学的突飞猛进,阿德湖认为美国大学极不重视地理学教育,他在1919年呼吁“吾美各大学,如得相当教授,亟宜设立地理学系”(74)Wallace. W. Atwood, “Geography in American,”The Geographical Review,7(1), 1919, pp.36-43.。阿德湖担任克拉克大学校长后,于1921年在该校成立了独立的地理系,这距离美国上一个独立的地理系成立(芝加哥大学在1903年)已经过去了18年。继克拉克大学之后,密歇根大学(1923)、俄亥俄州立大学(1924)、明尼苏达大学(1925)、威斯康辛大学(1928)纷纷成立了独立的地理学系。地理学与地质学的传统纽带开始松弛,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美国大学的地理学独立运动,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双名词系科”主导美国大学地理学的局面。(75)Geoffrey J. Martin,American Geography and Geographers: Toward Geographical Science,p.135.

在国际上地理学蓬勃发展的同时,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后,地理学因被认为是一个与民族命运和国家存亡关系密切的学科而受到重视。1929年公布的《中华民国教育宗旨及其实施方针》提出,“以史地教科,阐明民族之真谛”(76)《国民政府令(18年4月26日)》,《教育部公报》1929年第1卷第5期。,地理学与爱国、救国紧密联系在一起。在大学校园,学生对地理学的兴趣浓厚,地理学课程在中央大学“每班选课人数,几无虚席”(77)《中央大学近讯》,《时事新报》1929年11月26日,第4版。。1928年秋季,地学系矿物地质门开设有11门课程,修习学生仅58人;地理气象门开设有8门课程,修习学生却达到301人。尤其是张其昀开设的建国方略、中国地理、首都地理,胡焕庸开设的地学通论、气象学等课程,很受学生欢迎,修习学生都在40人以上。(78)《国立东南大学学业成绩稽核表》(1928年春),中央大学档案,648-3549。在政府力量的鼓励和推动下,国内各大学“亦有纷设地理学系之运动”。1928年夏,北京师大地理学从史地系独立成系,下分地理历史组和地理博物组,这是中国大学建立的第一个单独以地理学命名的学系。1929年3月,中国国民党第三次全国代表大会在南京召开,戴季陶在会上提议“北平大学和广州中山大学应即设立地理学系,中央大学地学系地理门应即使其独立”(79)《本校地学系地理门应独立成系建议书》,《地理杂志》1929年第2卷第5期。。在他和朱家骅的推动下,中山大学地理系随即于1929年秋成立,聘请德籍教授克勒脱纳(W. Credner)负责创设。清华学校改组为国立清华大学之际,由著名地质学家翁文灏主持于1929年增设地理系,“冀养成一班具有科学知识之地理人才,以为开发全国之准备”(80)《清华地理系之新计划》,《民国日报》1929年7月15日,第2版。。

国家教育制度对于大学学科设置的调整也影响到大学地理学系的创设。民初《大学规程》将地理系置于文科的规定,在倡导“科学的地理学”的时代受到越来越多地理学者的质疑。竺可桢在东南大学创建的地学系,即具有鲜明的自然科学属性。1926年东南大学文理分科,地学系也是被归入理科。竺可桢认为地理学以自然科学为出发点和立足点,他在1928年讨论中央大学地理学的前途时指出,地理学在大学整体应属于自然科学院(理科),这样才能基础稳固。(81)竺可桢:《竺可桢全集》第1卷,第589页。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后对大学规程进行修订,教育部于1929年3月公布“大学规程草案”,规定“文学院分中国文学、外国文学、哲学、史学、语言学、社会学及其他各系;理学院分数学、物理、化学、生物学、生理学、心理学、地质学及其他各系”(82)《教育部拟定大学规程草案》,《民国日报》1929年3月11日,第13版。。在这份草案中,对于如何设置地理学系,文理两院都没有明确。但数月后(8月),在教育部正式颁布的《大学规程》中,却将地理学系作为独立的学系,增置于大学理学院之下,明确为理学院可以设置的八个学系之一。(83)《大学规程》,《教育部公报》1929年第1卷第9期。地理系何以增列在理学院的细节虽不可知,但从内在的线索看,体现出国家制度对地理学摆脱原有文科属性并独立成系的认可。洪绂认为,大略以此为分界,中国的地理教育从“隶属文学院时代”进入“隶属理学院时代”。竺可桢从东南大学地学系开始即致力于推动建设科学的地理学,强调地理学的自然科学属性,应是其中重要的推手。

在国内外地理学迅猛发展之际,中央大学地理学却因系科制度的牵绊发展受到限制。1928年秋,竺可桢因中研院气象所所务繁忙,辞职离校。此后,孙佩章和郑厚怀先后出任地学系主任。从队伍上看,地质矿物门始终有四名副教授。反观地理气象门,1928学年仅有新引进的黄国璋一名副教授。(84)黄国璋在美国耶鲁大学留学期间师从亨廷顿,后于1928年在芝加哥大学获得地理学硕士学位。黄归国之际,曾由葛德石(G. B. Cressey)推荐至沪江大学任教,但沪江大学无意发展地理学,黄国璋乃接受竺可桢的邀请,来到中央大学任教。参见张雷:《南胡北黄:民国地理学的分野(1936-1952)》,《“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2019年总第106期。竺可桢在1928年6月称:“新聘耶鲁大学黄君,担任地理实察、人生地理诸学程。”竺可桢曾推荐留法归国的胡焕庸来校任教,但胡焕庸1928年回国后因协助竺办理气象所,系由“本校与大学院合请”,在中央大学仅为兼职。而张其昀在1928学年仍为讲师身份。在竺可桢的居间联系下,翁文灏在筹建清华地理系之际,曾有意邀请张其昀北上任教,并由清华资送张赴美留学。(85)竺可桢1929年7月15日函告张其昀称:“顷接咏霓先生自平来函,欣悉清华资送足下赴美事,已由评议会通过。”见竺可桢:《竺可桢全集》第22卷,第210页。在此背景下,张其昀在1929年7月初向中央大学请辞。他在写给张乃燕的信中称:“两年以来,承先生之宠召,俾得在大学中散布地理学之种子。一旦告别,固不能恝然于心,然现在之情形,大学教授非留学生不能胜任,教授方为一校之中坚人物,若讲师以下之去留,又何关于轻重哉。”(86)《张其昀致张乃燕函》(1929年7月2日),中央大学档案,648-1580。张其昀信中对于自己“讲师”身份的强调,多少有些讨价还价的味道。在张乃燕的挽留下,张其昀最终留在了中央大学,并于秋季学期晋升为副教授。

在地学系,地质矿物门主导系务,地理气象门在教员聘任、经费分配、学程设置上都难有平等待遇。胡焕庸等人抱怨称:“地学系有专任教授六位,地质占四位,兼任教授三位,地质占二位。地理学在理学院之经费中,居于最枯窘之地位。因此地理门开设学程极为困难。若欲开设高深学程,则普通必修学程,有不能不付之缺如者。否则又无以应高年级同学之需要。例如本学期有几种地理与气象课程,为同学所请求开设,但为事实上所不许,致有志而未逮。”(87)《本校地学系地理门应独立成系建议书》,《地理杂志》1929年第2卷第5期。竺可桢在东南大学时期统合多学科于一系的地学教育模式,旨在推动不同学科间的联络沟通;但随着学科独立意识的增强以及学科间围绕办学资源竞争的激化,反而制约了学科的成长。张其昀公开称:“地理气象与地质矿物并为一系,经费支配甚不平均,故地理气象门要求与地质矿物门分为二系,俾地理气象系得与其他各系平等待遇,以谋正当之发展。此所谓离之则双美,合之则两伤也。”(88)张其昀:《地理学与大学教育》,《地理杂志》1929年第2卷第6期。

1929年夏,胡焕庸因“中大乏人”,辞去了气象所兼任研究员兼秘书职,专任中央大学教职。胡焕庸、黄国璋、张其昀三位少壮派副教授齐聚中央大学,对于地理学在中央大学系科体系中的不平等待遇,他们的不满很快公开化。该年9月,胡、黄、张三人于《地理杂志》发表建议书,从“大学制度、本校地位、本系历史和本系现状”四个方面,公开提议将中央大学地理气象门独立为地理学系。(89)《本校地学系地理门应独立成系建议书》,《地理杂志》1929年第2卷第5期。中央大学地理学的独立运动,是国际学术潮流、国家教育制度和大学学科结构共同推动的结果。

五、系科之争与地理系的院系归属

地理学独立的进程并不顺利。校内反对者不乏其人,地学系主任郑厚怀和理学院院长蔡堡可为代表。1929年进入地理门读书的严德一回忆称,当时“理学院长不满地理系的独立”(90)严德一:《竺老培植的地理系根深叶茂》,《竺可桢诞辰百周年纪念文集》,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1990年,第94页。。1929年10月,张其昀在《地理杂志》上撰文称:“吾人主张中央大学应有地理学系,偶与留美学生某君谈及,而某君即举哥伦比亚大学之学制以为口实。盖哥伦比亚大学虽有著名地理学教授数人,……但诸教授分隶于各系,尚未集中于一系。某君于是以吾人所主张者,似为多事。”(91)张其昀:《地理学与大学教育》,《地理杂志》1929年第2卷第6期。此处的某君,正是早年毕业于哥伦比亚大学的生物学家蔡堡。在哥大,地理学者分散于不同学院,地文学家约翰生(D. W. Johnson)在地质系,经济地理教授斯密斯(J. R. Smith)在商学院,地理教育教授道奇(R. E. Dodge)在师范学院。这种分散的状态不利于地理学作为一门独立学科的成长,也最终导致哥大地理系的解体。(92)Geoffrey J. Martin,American Geography and Geographers: Toward Geographical Science,p.155.张其昀认为,哥大地理系的状况恰恰体现出美国大学地理教育之缺点,不足为吾人所取法。

与蔡堡不同,郑厚怀反对地理学独立,更多是出于系科间资源分配的考虑。地理门学生曾联名致函郑厚怀,指责他“因身为地质门教授,虽兼全系主任,而极力反对。后见潮流所趋,知阻止之不可能,乃提出院属问题以为阻梗。……先生为谋地质门占有地学系全部经费之计,而独倡导地理应属文学院之说”(93)《地理系全体同学致郑厚怀函》(1930年2月24日),中央大学档案,648-1596。。学系的成立,关系着人员、经费、课程等资源的配置,这也是各方争论的利益焦点。早在东南大学时期,竺可桢就曾向代理校长蒋维乔抱怨历年学校对地学未曾注意,“夷地学为附庸”,“足下如欲发展东南大学理科,则各系不宜偏重,……如斯方足以见学校对于理科各系平均发展之诚意”(94)《竺可桢致蒋维乔函》(1926年6月4日),中央大学档案,648-345。。地学系在东南大学学科体系中的弱势可见一斑。在地学系内部,随着地质学的后来居上,地理学也成为弱势一方。胡焕庸等人力陈地理门教授不足、经费枯窘、课程难以安排,认为地理门“非俟独立成系,与其他各系平等待遇,不足以谋正当之发展”(95)《本校地学系地理门应独立成系建议书》,《地理杂志》1929年第2卷第5期。。为保障地理系的平等待遇,胡、黄、张三教授向教务长叶元龙提出,地理门会计独立,并“根据十八年度地学系预算平均分配,地质矿物与地理气象各得其半”(96)《胡焕庸等致叶元龙函》(原文件日期不详,应在1930年1月初),中央大学档案,648-5562。。地质、地理平分地学系经费,显然是地质门不愿看到的。张乃燕许诺,地理系独立后1930年上半年经费“除薪水外,其他设备有五千元,当亦勉可应用”;但理学院仅允许“由地学系预算内拨款1500元,充作该系其他费用”(97)《理学院致张校长、戴副校长函》(1930年1月21日),中央大学档案,648-2850。。对于资源分配的计较,使得双方在“分家”之际因房屋迁让和图书设备分配多有摩擦。1933年毕业于地质系的殷维翰回忆称,在分系问题上,郑厚怀与张其昀“争论甚烈”(98)殷维翰:《郑厚怀先生传略》,《地球》1985年第2期。。二人争论的细节虽不可知,但郑厚怀在1930年2月受地理系学生攻讦确是实情,郑最终愤而辞去系主任职务。

校内分歧使校方难于决策。1929年11月9日,中央大学校务会议就此案进行讨论,议决组织委员会审查地理门独立成系后之办法。委员会成员包括文学院院长谢寿康、法学院院长戴毅夫、教育学院院长韦悫、叶元龙、蔡堡、郑厚怀、黄国璋和胡焕庸八人。(99)《中央大学秘书处为录案函知组织审查委员会》(1929年11月11日),中央大学档案,648-794。在地理门独立成系已成前提的情况下,蔡、郑等人于是提出,地理系独立后改归文学院管理。

然而,地理系改隶文学院,只是理学院的一厢情愿。文学院根据新颁《大学规程》,并考虑到本校历史,认为地理系理应隶属理学院。12月2日,文学院召集系主任会议,认为将地理系归属文学院,“本院不能接受”(100)《谢寿康致张乃燕函》(1930年12月3日),中央大学档案,648-814。。理学院不愿留,文学院不愿要,地理门的独立陷入尴尬境地。当时的北平师大、中山大学和清华大学,新成立的地理系都设置在理学院。中央大学地理门师生同样不愿改隶文学院。学生致函学校称:“地理学之基本,乃地文与气象,故地理学之为自然科学,无待哓舌。”“无论在理论上、事实上言之,本门实应整个的隶属于理学院。”胡焕庸等三位教授“因格于理想之不能实现,本门之发展无复有望,乃至被人指为附属品”,愤而辞职。(101)《地理门学生15人致张乃燕等函》(1930年1月4日),中央大学档案,648-1825。地理系的独立以及连带引发的院属问题,因意见分歧长期迁延不决,这是胡焕庸等人始料未及的。

1932年1月4日,校务会议就此案进行了“长时间之讨论”,议决如下:

本校地理门现已发达至相当程度,拟自下学期起(即十九年二月)独立成系。惟因现开课程偏于人文方面,故地理系成立后,拟归文学院办理,而所授功课亦应从人文方面发展。至与该系有关系之气候科目,仍由该系开班。该系应用经费,暂就地理门原有经费开支,不得挪用文学院现有经费。以后永久经费,俟编制十九年度预算时再行决定。再,理学院地学系应改为地质学系,其气象学程改由理学院物理系开设。(102)《地理门独立成系案》(1930年1月4日),中央大学档案,648-778。

会后,在叶元龙的劝慰下,胡焕庸等三位教授表示:“学校方面提出此种调和办法,同人等深谅其苦衷,决不坚持原议。”(103)《胡焕庸等致叶元龙函》(原文件日期不详,应在1930年1月),中央大学档案,648-5562。1月7日,张乃燕函请三教授“即日返校,照常授课,以资结束,而慰众望”(104)《张乃燕致胡焕庸等函》(1930年1月7日),中央大学档案,648-1581。。

地理系归属文学院,既违背教育部对于大学系科的明文规定,也没有重视地理门师生的意见。地理系成立后,徐近之等学生呈文教育部,认为中央大学此举“违背大学规程,阻碍学生进步”,恳请教育部明令矫止。但对于中央大学明显的违规行为,教育部认为“该系应否改隶,当视课程内容而定”,饬令中央大学“将地理学系之组织及课目详细具报,并检同教授书或讲义呈送到部。俟大学课程标准委员会核议后,再行核办”(105)《教育部训令》(1930年4月15日),中央大学档案,648-794。。可见,国家制度在大学和学科层面执行时有较大的伸缩空间,大学的系科设置可根据实际需要调整。中央大学呈复称,各国学制对于地理系院属并无标准,“职校地理系之院属问题,只能视该系现有所开课目之性质而决定”。因该系课程多关于人文地理,因此将该系“暂属于文学院”(106)《中央大学为呈复地理系设在文学院之理由并附呈学程纲要请予鉴核由》(1930年5月12日),中央大学档案,648-794。。教育部对此给予了认可。在中国大学学科制度的构建中,西方的学科制度是重要的参照标准。不仅竺、胡、张等学者以欧美大学惯例来讨论地理学的院属,大学也以“各国学制”来与教育行政机关就教育制度如何落实讨价还价。

地理系归入文学院的重要原因是该系课程被认为“偏于人文方面”,这一判断并非虚言。从学科方向看,胡、黄、张三人都偏于人文地理。1929年秋季,地理门共开设11门课程,其中张其昀的中国地理、国际地理、建设地理,胡焕庸的气候学、欧陆地理,黄国璋的人生地理学、地图绘法、地理实习等8门课程都属于人文地理。(107)《国立中央大学学业成绩稽核表》(1929年秋季),中央大学档案,648-3551。

地理门的人文地理化,反映了国际地理学发展中人文地理勃兴的趋势。世纪之交,欧美地理学界占据主导的“环境决定论”受到越来越多的批评,越来越多的学者意识到自然环境只是条件,文化才是支配人类活动和创立人文景观的核心力量。地理学的自然科学属性在减弱,更多地转向社会科学领域,越来越关注自然环境与人类社会的互动,即所谓的“人地学”。竺可桢敏锐地意识到人文地理勃兴的趋势,他说人文地理学“虽为新兴之支派,而实为地理学之中坚”,“自欧战以来,英美各国之地理学家,颇渐趋重于人生地理(或人文地理)”(108)竺可桢:《竺可桢全集》第1卷,第411-412、500页。。竺可桢学术生涯中最重要的关于中国历史上气候变迁的研究,是在东南大学时期开展的,这一研究受到美国人文地理学家亨廷顿(E. Huntington)的直接启发。(109)亨廷顿也是戴维斯在哈佛的学生,曾两度赴新疆实地考察。1924年冬,亨廷顿受竺可桢邀请,在东南大学演讲《新疆之地理》。见竺可桢:《竺可桢全集》第1卷,第466页。竺可桢认为,亨廷顿原为研究自然地理学者,“最近著述皆倾向于人文地理方面”。东南大学时期的竺可桢还组织胡焕庸、张其昀等学生译介美国地理学家鲍曼(Isaiah Bowman)的《战后新世界》、法国地理学家白吕纳(Jean Brunhes)的《人生地理学发达史》等人文地理学前沿成果,对于他们此后偏于人文地理的学术走向都有影响,胡焕庸后来留学于巴黎大学,正是师从人文地理学大师白吕纳。1928年地学系主办《地理杂志》,在发刊辞中即宣称,“人生地理学发挥人地相应之关系,在地理学中应居首要之地位”,明确提出“本刊内容侧重人生地理学”(110)《发刊辞》,《地理杂志》1928年第1卷第1期。。

竺可桢及其弟子倡导人文地理,但并不认可地理学的文科属性,也反对将地理系隶属于文学院。竺可桢始终认为,地理学的基础在自然地理,地理学系归入理学院才能基础稳固。张其昀称,人文地理与自然地理“非如双峰之对峙,而为楼台之层叠。人文地理以自然地理为其基础,而别具一种新眼光与新精神。否则,人文地理学无异于空中楼阁,虚而不实,伪而非真”(111)张其昀:《地理学与大学教育》,《地理杂志》1929年第2卷第6期。。人文地理不能归入文科,无论是自然地理还是人文地理,皆须应用实验的方法和客观的方法,“先实验而后理论,先分析而后综合,先简单而后复杂,先作图而后发挥”,这是地理学得以巩固发展的科学基础。胡焕庸在抗战时总结说:“新地学乃自然科学之一种,有时虽兼及于人文,然要当以自然科学为其重要之基础,地理学系之属于理学院者,其原因在此,吾人提倡新地学之目的亦在此。明乎此,则吾人再无分别‘侧重人生地理’与‘侧重自然地理’如审查意见所提出之必要。”(112)《大学理学院地理系课程审查意见书》(1939年2月),中央大学档案,648-2278。在胡焕庸看来,无论侧重人生地理还是侧重自然地理,在主张融会二者于一炉的新地学看来都是伪命题,在此基础上将地理学划入文科并不合理。

中央大学将地理学归属文学院的做法,让地理系始终耿耿于怀。学校原希望聘竺可桢出任该系主任,张乃燕还请胡焕庸、张其昀二人前往劝驾,“相谈历一小时之久”,但最终为竺可桢拒绝(113)《张乃燕致胡焕庸函》(1930年1月18日),中央大学档案,648-1581。,系主任一职由胡焕庸代理。在整个1930年,地理系师生都不断呼吁重返理学院,“地理系应依大学规程,归隶理学院一节,此同仁要求年余,而未达目的者”(114)《胡焕庸致朱家骅函》(1931年1月20日),中央大学档案,648-1825。。直到1931年初,在新任校长朱家骅的推动下,地理系于该年2月改隶理学院。

放眼全国,《大学规程》将地理系置于理学院的规定在大学层面并未能彻底贯彻。在1936年,全国有12所大学和学院设有地理系,其中仅5所设置在理学院。地理学附丽于地质学或历史学的局面也未彻底改变。在12所学校中,有5所学校称为史地系,2所称地质地理系,1所称博物地理系。(115)孙俊、潘玉君等编著:《中国高校地理学系概(1912-1949)》,北京:科学出版社,2020年,第14页。直到1947年,任美锷在描述中国大学地理系概况时还说:“至今,许多大学还是史地合系,隶属于文学院。”(116)任美锷:《中国的地理学系》,《学识半月刊》1947年第1卷第5、6合期。

结 语

从东南大学地学系到中央大学地理系的十年,是现代地理学在中国探索成为一门大学学科的重要阶段。作为领军人物的竺可桢,在推动地理学系在大学的设置和建设中发挥了关键作用。

第一,西方的学术潮流与学科制度成为中国大学设置地理学系的重要指引。竺可桢在哈佛求学五年,熟悉哈佛的地理教育制度,他回国后将哈佛地理学“双名词系科”移植到东南大学,东南大学地学系在课程内容和系科结构上都是以哈佛为“偶像”。在学科的创设中,学科领导人通常引入他们留学西方母校的学科体制。同时,竺可桢关注欧美地理学的学术潮流和学科体制,各国地理系科设置的多样性、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人文地理学的勃兴、国际上地理学独立的趋势、融合自然地理和人文地理于一炉的发展思路,都成为他在构建中国大学地理学系时重要的思想资源和制度规范。这使他移植的学科制度有着更强的跨越国界的穿透性,中国大学地理学系的构建作为全球学科制度流动的产物,也成为全球性知识架构的组成部分。

第二,政治因素对于大学地理学系的构建有着双向影响。竺可桢要在中国建设“科学的地理学”,同时也是有助于国家和社会的“有用”的地理学。在政府缺位的北洋时期,竺可桢呼吁依赖社会和国民,由地学家肩负起调查全国之地形、气候、矿产、人种之责任。(117)竺可桢:《竺可桢全集》第1卷,第341页。但政府的缺位也使得大学在系科设置上更为自主,东南大学地学系在学系名称和课程设置上都突破了国家制度,宽松的政策为学科制度在民族国家教育框架下的跨国流动提供了空间。南京国民政府加强教育管制,地理学被认为与民族命运和国家存亡密切相关,地理学的学科建构与政治关切联系在一起。《大学规程》将地理学置于理学院之下,推动了“科学的地理学”的发展和大学地理学系的创建。但中央大学地理系的院属之争,也说明国家制度在大学和学科层面仍有变通余地。无论是学者、学科还是大学,都援引“各国学制”来论说大学应如何设置学科,与教育部讨价还价。大学和学科的话语权,使国家制度需要考虑和尊重学者群体对于学科制度的“模仿”乃至创造。

第三,独立的学科建制是维护地理学在大学场域稳步发展的体制保障。作为一门新兴学科,地理学在大学学科体系中长期处于边缘乃至附庸地位。从东南大学地学系到中央大学地理系,系科之争造成学科资源配置不公,都影响到地理学的系科设置与学科发展。地理学的跨学科性使其需要其他学科的支撑,这是“双名词系科”长期存在的重要原因,地理学系的设置因此长期与历史学或地质学纠缠在一起。即使到民国末年,全国仍有许多大学或是将史地合系隶属于文学院,或是将地理附属于地质,合称地学系。(118)任美锷:《中国的地理学系》,《学识半月刊》1947年第1卷第5、6合期。竺可桢等人倡导“科学的地理学”,旨在改造附属于历史学的传统地理,将地理学建筑在自然科学基础之上。但地理学学科力量的不足,又使得地质学后来居上主导了地学系。中央大学地理门在经费分配、教员聘任、课程设置等资源配置上不能享有平等待遇,推动着地理学最终独立成系。独立的地理学系为维护地理学的学科利益提供了体制保障(哈佛大学的教训),也成为地理学专业人才培养的核心力量(如芝加哥大学和中央大学)。

第四,无法回避地理学悬而未决的学科归属。地理学在19世纪后期被认为是一门跨学科的学科而得以建立,跨学科是地理学的力量,但学科内涵和方法的多样性也破坏了学科的内在统一,人文地理与自然地理的分野愈加显著。竺可桢及其弟子在推动中国大学地理学系构建的过程中,同样面临着这一张力。竺可桢主张将人文地理和自然地理熔于一炉,不仅反对将人文地理课程划入史地系,也反对因偏重人文地理而将地理系隶属文学院,而主张将整个的地理学建筑在自然科学基础之上。在竺可桢看来,地理学融会文理的综合特征,使它在整个教育体系中居于枢纽地位。竺可桢称地理学“实为连络各科之枢纽”,地理教育为“教育上的中心轴枢”(119)竺可桢:《竺可桢全集》第1卷,第500页。。张其昀认为地理教育“实为贯通文理二科之津梁。……地理学系在大学教育上占有特殊之地位,俨然为全校之一中心”(120)张其昀:《地理学与大学教育》,《地理杂志》1929年第2卷第6期。。这一理想虽未能实现,但对于理解地理学的学科属性及系科设置,他们的思考仍有重要意义。

(在本文写作过程中,林伟博士提供了竺可桢在哈佛大学读书时的重要资料,分享他尚未刊印的与本文主题有关的研究论文及期刊资料。他多次阅读本文初稿,就文章结构和一些主要观点提出了宝贵的修改意见,在此谨致谢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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