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孝祥 许慧春 冯严琴 胡雨佳
中国传统木建筑装饰具有题材丰富、种类繁多、形式多样的特征,不仅注重形式的美观,还具有丰富的符号意义,主要通过数、形、音、色四个方面表达文化意义和美学价值。
“隐喻”和“象征”分别来自语言学和文学,是两种常见的修辞手法。建筑装饰中隐喻与象征的表现手法,是中国传统文化中重要的组成部分,也是中华民族精神内涵和审美意识的重要体现,对中华民族气质和品格的形成起到了重要作用。
中国传统木建筑装饰文化的隐喻象征性“符号”往往借助数字、图样、声音和色彩来进行说明,装饰内涵则通过器物、动植物、人物等形象及其组成的神话传说、历史典故、民间故事等进行表达。
数有阴阳表吉凶
数字作为一种文化载体,富有隐喻象征性,涉及礼制、自然、风水、祈福、几何等多方面内涵,对中国传统木建筑装饰艺术有着重要的影响。
中国传统木建筑装饰的“数”是强调封建礼制、尊卑有序观念的重要形式,被赋予严格的等级秩序。在中国人的数字观中,每个数字都具有相应意义,而“九”是最具代表性和象征意义的数字。“九”既是极阳之数,又是吉祥之数,象征帝王皇权。因此,崇“九”文化普遍反映在皇家建筑装饰上,装饰以九或九的倍数出现。例如:明清紫禁城中最高等级的太和殿屋脊上装饰九个小兽,另加一个行什;皇帝专用台阶御道和影壁上雕刻九条龙;台阶、围栏、门窗的尺寸和数量为九的倍数,装饰宫门的门钉为横竖九排共八十一颗。
中国传统木建筑中的装饰数字还被赋予趋吉避凶的象征意义,并通过阴阳五行学说呈现。中国古代一些哲学家认为万物负阴抱阳,通常来说,阳数象征吉祥,阴数象征凶祸。万物还具有五行的属性,数字则与五行相对应。如五行山墙是广泛应用于我国闽南、广东潮汕、台湾地区民居的建筑装饰样式,有驱邪祈福之意。其山墙样式的选取是根据五行相生相胜之道,再结合屋主的生辰八字、房屋方位等,以求达到人、建筑、环境的和谐统一。五行山墙的装饰中,富贵人家的厝角头很有讲究,通常为“三线三肚”,线指模线,窄的为线条,宽的为板线。流畅的板线模线沿左右两边倾泻而下,线与线之間留下一定的的装饰空间,被称为“肚”,多以彩画、灰望或嵌瓷装饰。“肚”又可分为“花鸟肚”“山水肚”“人物肚”等。此外,明代《八宅造福周书》列出了到明末为止所流行的吉利尺度数字,对建筑装饰有着重要意义。
中国传统木建筑装饰还与“月令”相结合,衍生出建筑装饰中数字的自然象征意义。最为典型的例子就是天坛祈年殿柱子的数量:内层四根龙井柱、中层十二根金柱、外层十二根檐柱,分别象征四季、十二月、十二辰;中、外层柱子共二十四根,对应二十四节气;三层共二十八根,代表二十八星宿。
形取万物寓意深
中国传统木建筑装饰中,“形”的隐喻与象征是指通过建筑装饰的形态表达相应的思想观念和心理行为,主要包括文字造型、自然现象、动植物形象三类。
中国文字集“形美”“声美”“意美”于一体,文字可以以字形作造型传递其特殊意义。木建筑装饰中常见的字纹有“卍”字纹、“回”字纹、盘长纹、方胜纹等。其中,“卍”(音同“万”)字形源于梵文,是太阳与火的象征,后结合读音寓意“吉祥万福之所”。苏州沧浪亭翠玲珑“万”字纹窗格、无锡寄畅园卧云堂前的“万”字纹铺地采用多个“卍”字首尾相连、连绵不断的回旋纹样,象征绵延不绝、万福吉祥。
源于自然现象的图样也各有寓意,如:取自水的涡旋纹、波纹与环圈纹等,象征生生不息、源源不竭;取自云的卷云纹、云雷纹与团云纹等,象征高升、如意;又有鱼纹取自于鱼形,寓意“如鱼得水”“鱼跃龙门”,蕴含生活美满、仕途通达之意。
还有动植物形象装饰图样,包括自然界动植物与寄托原始人类崇拜的神兽。如明太祖孝陵神道两侧分列马、象、麒麟、骆驼、獬豸、狮子等雕塑各两对,象征廷臣的忠诚。神兽中“龙”的形象被运用得最为广泛多元,在皇家建筑中的屋顶脊兽、檐下彩画、门窗门钮、台基御道等处皆可见到,与后衍生出的与龙相关的图腾纹样,无不象征着皇权之威严。
植物纹样中运用最为广泛的要属莲荷之形,台基、须弥座、门券石上都常见莲瓣装饰。明代王象晋《二如亭群芳谱》记载:“百节疏通,万窍玲珑,亭亭物华,出于淤泥而不染,花中之君子也。”洁白自若、外柔内刚的品质使得莲花在建筑装饰中被沿用两千余年,尤其多用于佛教建筑装饰中。此外,还有象征傲、幽、坚、淡的梅、兰、竹、菊,象征富贵吉祥的牡丹,等等。
音喻祈愿纳福祥
“音”的隐喻与象征是中国传统木建筑装饰手法的重要表现方式之一,也是伴随中国建筑文化和语言的发展而产生的特有现象。建筑装饰中“音”构成的象征含义有三种:一是利用建筑物部件所发出的音响或回声构成象征;二是谐音寓意;三是以装饰物所隐含的声音构成象征。
民间佛寺建筑中的古塔以悬挂的铃铎所发出的音响象征其“梵音到耳”的佛法意义。比如,河南洛阳永宁寺悬于塔檐殿角的“铁马”风铃铎音远振,契经中“供铃铎于塔庙,世世得好音声”,都体现了铎音在佛寺建筑中的精神意义。这种利用特定音响的隐喻与象征手法,也同样体现在皇家建筑上。以天坛为例,皇穹宇中具有传声性质的回音壁,人站在旁边能听到多重回音的“三音石”,以及圜丘坛第三层太极石都通过回声体现天帝的“有求必应”与皇帝的“明察秋毫”,象征天赋王权,强化了帝王统治的正统权威。
谐音寓意普遍出现在不同类型、不同地域的建筑装饰中,成为中国传统建筑文化的一个鲜明特点。建筑装饰常用谐音隐喻祈福纳吉的思想内涵:瓶、镜与“平静”谐音,象征家庭平安、生活平静;蝙蝠与“福”谐音,蕴含赐福之意,被广泛应用于从帝王宫殿到农舍民宅的窗格和门板装饰上,如紫禁城宁寿宫乐寿堂槅扇裙板上的“蝠领云”图案和广州陈家祠“五福捧寿”装饰。
除单个题材以音喻义外,传统建筑装饰还通过组合题材的构图与谐音来表达一定的象征效果。如:狮谐音“事”,狮子滚绣球寓意为好事在后,给人以丰富的画面联想和审美意趣。
建筑装饰还通过所隐含的声音表达象征意义。八宝图中的鼓板也叫拍板,敲打起来极富节奏感,其图样流行于江南地区民间建筑装饰中,当地人民借助鼓板图样表达对生活有规律、平安无灾祸的美好祈愿。
色分五行礼制重
在中国传统木建筑装饰中,色彩通常与人们的宗法伦理观念、阴阳五行思想、风俗习惯、宗教信仰等紧密相关,并根据不同建筑类型呈现出丰富而多元的象征意义。
建筑色彩最初多表现为建筑材料本身的色彩,发展至先秦时期,人们就在服饰与建筑营造的实践中形成了一定的色彩观念。《礼记·檀弓》中记载,“夏后氏尚黑”“殷人尚白”“周人尚赤”,赋予色彩以文化与哲学内涵。《周礼·考工记》中首次明确了“五色”,即青、白、赤、黄、黑,并与五行方位思想相对应。色彩观念的演变历经多个朝代发展,至明清时期走向成熟。
传统木建筑的装饰色彩表现出极强的政治文化特色,特别是明清时期,统治者从维护其政治制度的现实需要出发,将色彩用于区分社会等级,其象征意义带有浓厚的伦理等级意味。自然万物依土而生,古人对土地的重视高于一切,《易经》记载“天玄而地黄”,黄色为中央正色,因此黄色成为封建王权的象征。红、黄作为明清皇家宫殿、陵寝的主色调,象征统治者至高的权力与尊贵的地位。如太和殿以琉璃瓦的金黄色为主色调,檐下青绿色彩画、朱红梁柱与洁白的玉石栏杆营造出恢宏气派与内敛雅致相交织的氛围。同时期,绿色主要用于王府;黑色专用于普通祭祀建筑;蓝色专为祭天场所使用;民间园林多采用杂色,但禁用黄色。江南私家园林中的建筑多用黑、白、灰等色彩,或用一些低纯度的青灰色、土黄色等,建筑色彩与江南烟雨交相辉映,蕴含古代文人淡泊、隐逸的价值取向。
至于宫殿和民居以外的其他建筑,在我国的广袤大地上存在数量最多、分布范围最广的是佛寺。佛寺建筑中,最早传入我国的是佛塔,日本美术史学家铃木敬《中国美术》曾记载,“塔之砖瓦,其药共分五色”,分别为深紫、嫣绿、御黄、鲜红、艳蓝。佛塔采用這五种颜色,是因为佛教谓佛国有五色宝珠,象征佛祖的德行与智慧。
中国传统木建筑装饰尽管在地域分布、功能组成、形式表现、材料运用上千差万别,但始终是建立在实用功能基础上的一种文化隐喻与象征。考察中国不同类型、不同地域的传统建筑可以发现,文化的生成与发展始终影响、支配着建筑的艺术表达方式与表现技巧,并通过建筑装饰体现出来。
中国人一贯追求“意在言外”,建筑装饰不仅是为了美化建筑物,更涵盖了古人生活的表层与深层,融实用、象征、隐喻等为一体,成为中华民族伦理道德思想、民间信仰祈愿、民族审美意识的有机结合体和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载体。
唐孝祥,华南理工大学建筑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许慧春、冯严琴、胡雨佳,华南理工大学建筑学院硕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