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中国,有这样一些人,他们是文人,也可能还是官员,喜欢舞文弄墨。他们在公办之余读书,写字,画画,全凭个人性情、爱好和追求,画什么,画成什么样子,全在自己喜欢。丝毫没有功利的思想,也没想入展得奖,更不指望得到什么人的认可和肯定,只为心头的那份想表达的愿望。
因为他们,中国有了一种绘画叫做“文人画”。
文人们画画,画的是自己,所以有“画如其人”之说。画是客观世界的主观再现,虽然描摹的对象素材都来源于大千世界,那些寻常的花草树木、山川河流,鱼虫飞鸟……经过文人们的渲染,就变成了心里期望的样子,有了诗意,有了情调,有了寄托,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文人们说,这是“写意的精神”“天人合一”的宇宙观。于是,文人画又有了“写意”这种别称,评判的标准也都是气韵、格调、神妙……这样诗意的字眼。
那时候的文人,也称“士”,他们有着各自人生的最高理想:学而优则仕,进入主流社会。以儒教为本,独善其身兼济天下,为仕途,为天下苍生。但,文人的雅兴、意趣不会因为身份的变化而失去一分一毫。当然,现实中也有不屑官位仕途的文人高士,隐匿在山林、村野或闹市。比如拒绝朝廷征官,只钟情于书法和学问,“临池学书,池水尽墨”的“草圣”张芝,再比如“梅妻鹤子”隐居西湖的和靖先生。
那时候的文人,大都学富五车,满腹经纶,出口成章。他们作文诵赋,写诗填词,书法绘画,担当之外,无不表达出骨子里的那份清高、孤傲,寄托了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理想。
他们表面上看似拘谨,内心却诗意浪漫,好做梦。这梦就藏在他们的诗歌、绘画和书法里。他们在绘画里加持了诗,还有书法。至此,中国画便有了新的境界。诗言志,书法是生命的一种独特表现。所以有人总结:中国画以诗为魂,以书为骨,以哲为思。
文采有多高、修养有多深、情趣有多雅,书法绘画便有多高。文人画里,笔墨技法不是最重要的,因为它们不过是赖以表达的手段。在文人眼里,想要表達的情感、意趣和追求才是最要紧的。所以,延续了中国文人精神的书画艺术,它的审美有着独特的特征:内容高于形式。
虽然说,文人画不能涵盖中国画的全部,但却是统领中国画的精神内核。
在当今的世界,据说只有中华文明从古传到今。这份荣耀今天的传人真的担当不起,看看当下生活在九百六十多万平方公里土地上的炎黄子孙,除了如假包换的DNA之外,时尚潮流、审美追求,城市、街道……怎么看,都像是西方文明的影子。
近百年来的中国风起云涌,西学东渐、社会变革,中华文明内部裂变,传统的经史之学早已远离寻常人的生活。所以有人说,“今日全球化风潮,不同文化和思想日趋融合,中华文明裂变的结果,是我们逐渐地丧失了自我,渐渐纳入西方文明之中。”正如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对历史的总结:文明死于“自杀”,而非“他杀”。
处在这样尴尬的社会文化氛围中的中国画家,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挑战。余秋雨在《笔墨祭》中说:“我们今天失去的不是书法艺术,而是烘托书法艺术的社会气氛和人文趋向。”中国画又何尝不是这样?
当今的中国画家中也有称“文人画”的,还匠心独运地在文人画前加了一个字:“新”,似乎是在说,此“文人画”非彼“文人画”,但又与彼“文人画”有着某种联系。
徒见成功之美,不悟所致之由。这些画家知道,古今阻隔,已很难揣摩旧时文人的心思、意趣、追求,还有价值取向,对于他们的遗墨文稿再喜欢,也难有超越那样的表达,因为腹中有的很难与古人相续,却极容易紧跟所谓的“国际前沿”。
当然,今天的画家比旧时的文人画家有着更开阔的视野看待美术,有着更多创新求变的可能,这也是旧时那些文人画家即使诗心烂漫,做梦也梦不到的。
如果说数字技术的出现,银河系里的地球变成了一个村落,如果在这个村里,人们沟通无障碍,消弭了地域间的文化差异,世界大一统了,我们也不必追求什么中国画精神了。
然而事实上,我们在数字化的世界里生活了很久,日趋发达的数字技术改变着人类的生活习惯,但西方还是西方,东方还是东方。我们可以享用人类的科技成果带来的便利,却难以改变与生俱来的基因传承。其实,每个人都知晓和喜爱“独特”的价值,外出旅游,都会想着寻找最有特色的地方,想着搜罗最有民族风、地域性的物件儿。
曾听说有人反对以地域划分画种,先不论这种理念是否合理或者正确,首要的是弄清楚划分的标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个民族有一个民族的文化特质、价值取向、审美习惯、生活方式,绘画无疑是这种本土文化的延伸和反映。我想不到能用一种什么样的划分标准,可以让不同地域或民族的绘画在大一统的盘子里归堆儿。
现在的画家不是古代文人,画画也成了一种职业,这个社会强加给绘画艺术太多的想法和功用,画家们太想成功,使命感的展览太多,为历史画画的人也不在少数。置身的现实社会太热闹,太拥挤,也太匆忙。就算有人向往旧时文人画家“天人合一”的理念,“物我两忘”的境界,也难有那样的纯粹本真,那样的清淡孤高了。
那些吟唱着“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无为的文人画家们,越来越远的背影,令人心中升腾着惆怅,像是雨中深山里的云雾,越聚越多。
如果我们对自己的文化有信心,对我们的过去了然于心,对世界充满好奇;如果艺术不为立门户拉山头,不为名利,不为那些所谓的风潮、运动困囿,画家们会找回自己。
故宫武英殿“四僧”书画展,展期延续了几十天,暑天的溽热里,前来观展的人仍络绎不绝。想想当年梅兰芳把京剧带到美国,齐白石的画会让毕加索动心,我们是不是有理由相信自己,相信穿越岁月烟尘的文人画精神从来就不曾远去。
王文英:九三学社中央文化工作委员会委员、九三学社中央书画院副院长,现为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中国国家画院研究员、首都经济贸易大学特聘教授。
《中国书法报》遴选的“当代十大女性书法家”,《书法导报》推介当代书法五十家,荣获第七届冰心散文奖。出版《北窗夜话》《兰堂偶记》《中国书法家协会书法考级理论辅导教材》等专著,诗词收入《现代古诗三百首》《古今妙词一百首》。书法作品多次入展(获奖)中国书法家协会举办全国书法展览,并多次担任评委。绘画作品有《逍遥游》《家山梦忆》《满庭芳》等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