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日拾光

2023-04-29 15:25:19荪步
天津文学 2023年11期
关键词:波斯菊土屋菖蒲

春事草草

1

天气预报说夜里有大风雨。傍晚,天色果然阴沉得早。南边跳上来一片灰云,乘着天风撕扯暗淡的日光。晚霞打了个趔趄,急忙退去。天一忽就黑了。雨打玻璃窗的噼啪声紧凑地敲在耳鼓上,细叶白蜡木湿漉漉的树影在眼睛里幢幢摇曳着。虫鸟寂寂。凉意和泥土气扑面而来。

天津的春天难得风雨交加。忆起三千里外东荒乡滂沱的雨,念着一些远方的人,蓦地想到一个朋友,素无顾忌,此刻她的母亲病危,却不知该不该问一句。

厨房的灯坏了。匆匆做了清炒荷兰豆、荠菜丸子汤、生切黄瓜,配香芋花卷。丈夫和孩子迟迟未归,等候的工夫提笔写了一个绝句:

疏林慢挑画屏开,

冷对苍烟淡对苔。

老去莺声花未尽,

一朝风雨为谁来。

2

喝了三个多月的白茶和陈皮换了乌牛早,一杯下去,舌上春草碧色,春水绿波,欢愉莫名。上午想着朋友的事,对着电脑码字的手却仿佛停不下来。一个学生发来论文,埋头看了小半日。

微信里找到朋友,只发去一个日常的称呼,没头没尾的。

朋友很快回复:妈妈今晨1点27分走了……

那该是夜里风雨最剧烈的时候,我们都在熟睡。一向觉得失了父母的痛是无从安慰的,还是笨拙地安慰了几句。人生如寄啊。孩子的乐理课正在播放《克列门蒂C大调小奏鸣曲》第一乐章,欢快得像阳光在微皱的水面上雀跃,又仿佛小鹿在林间飞奔。

午后同丈夫、孩子沿着废弃的铁轨散步。那一带多的是高高低低的刺槐,疏朗的枝叶间迸生着一串串白莹莹的槐花。槐香芬馥,此刻发了酵般暖烘烘的,似在酝酿一场春末的微醺。想摘些槐花佐餐。高处高不可攀,低处差不多被折尽了。三人走了一路,堪堪拾得两捧。

驱车回到离租住地十几里的家中。床头那本克莱默注释版《瓦尔登湖》一直没来得及翻看,书衣上积了很多灰。

3

早起,将发蔫的槐花一粒粒择了,洗净,沥干,和着椒盐鸡蛋面糊烙成饼。时令春尾鲜,味蕾绽如花蕾,大人孩子都很捧场。

毕竟是小长假,没理由宅在城里。近日朋友圈里各地人潮汹涌,淄博烧烤焦香流油,据说本地的东疆港骑行看日出也颇受欢迎……我们一家三口商量了一下,决定逆行去黄崖关,夜宿蓟州,往返两日,回津正好歇一天再上班上学。

午后驱车出发。天空高邈少云,日光如瀑。沿途起伏的碧色山峦不时裸露出赭红、黄褐的层岩陡壁。行道树深深浅浅的绿荫一帧帧地从眼前驰过。海子的诗说:“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旅行的风景不在远方,大半在路上。身体疲累,我睡了半路。

4

从黄崖关回来,丈夫驾车辛苦,一日睡了三觉。孩子的伙伴儿大都远游未还,她只好一个人在花园里胡乱鼓捣。

蔷薇、月季、忍冬盛放,已经烂漫成蹊了。我分不清白蔷薇和荼蘼,眼前这片重瓣的白色花朵看着更像蔷薇,而左近似乎也没有苦楝树。二十四番花信,只得“谢却荼蘼”“开到蔷薇花事了”了。

春事草草,不觉三分已足。

菖蒲二三

新买了一本虎须菖蒲,纤纤碧色,葳蕤生香,盛在粗陶的异形钵里,不为作案上清供,只想偶尔闻闻它的清气。说起来,虎须菖蒲是石菖蒲的一种,野生的它们长在溪涧边,侣石而生,其状如韭如禾,又如兰草,但我心中惦念的却是三江平原草甸和沼泽里恣意生长的水菖蒲。相形之下,石菖蒲固然清雅微妙,幽素中带一些贵气,却过于婉约斯文了。

水菖蒲又称菖蒲、藏菖蒲、茎蒲、蒲剑、水剑草等,《群芳谱》《花镜》呼之为尧韭、溪荪。《诗经·陈风》中“彼泽之陂,有蒲与荷”,宋人方回的诗句“客里不知端午近,卖花担上见菖蒲”,说的都是水菖蒲。它的叶片极长,深绿色,其形如剑,香气浓烈殊异;花肉穗状,色黄绿,藏在茎叶里混混沌沌不大显眼。按说端午时节,这水菖蒲是要同艾蒿、桃枝一起挂在门上的。我们那里心远地偏,节俗淡薄,端午往往只用艾草,水菖蒲便免遭割乂,在仲夏日里沐风浴光,劲俏挺拔,自在丰盛。

与水菖蒲形近而花异的有旱蒲和香蒲。

旱蒲并非菖蒲属的植物,乃是鸢尾的一种,即玉蝉花,也叫马莲、马兰花。这个“旱”字许是相对水菖蒲而言,因为我们那里的旱蒲其实也喜欢沼泽浅滩,叶子呈剑形或线形,但较水菖蒲柔软些,花朵似栩栩舞动的蝶衣,有红、白、粉、黄、紫诸色,尤以深紫色最为常见,常被唤作“紫花鸢尾”。这花在水泽中得自然灵气的滋养,嫣然摇动,香气沁人心脾,远胜养在园圃中的同类。

更亲水的是香蒲,我们那里叫它蒲草或者蒲棒草。香蒲多长在水里,与菖蒲也非同类,叶子细长高挑,颜色较水菖蒲深,时有被风吹折的,看上去一片粗头乱发。盛夏里常见香蒲吐出一支支嫩蒲棒,即香蒲的花,也是所谓的蒲菜,味极鲜美。香蒲还有造纸、草编、入药、切花等许多妙用。

大约是在日本的飞鸟时代,我国的石菖蒲和端午习俗传入东瀛。日本人将石菖蒲称为草菖蒲,育有黄金姬、黄金极姬、有栖川、朦月等珍品,并在本土也盛产的玉蝉花的基础上培植出名目繁多的花菖蒲。日本室町时代的《仙花抄》将草菖蒲和花菖蒲都归为“五节供花”。其中,花菖蒲的代表色“菖蒲紫”是日本江户时期浮世绘钟爱的一种色彩,该时期的风俗画中也多有花菖蒲插在屋檐上的民俗图景。日本人似乎对菖蒲一词颇为青睐,比如剑兰,据说原产地在南非,他们明明引进得比中国早,却叫它作唐菖蒲。

腌蘑菇

秋节前后,妈妈从东北寄来两三斤腌蘑菇。我随手舀出两碗,清水浸泡小半日,去了去盐渍,然后同时令的秋白菜一起炖了,出锅前撒些青红椒碎,呼作“秋菘烩腌蘑菇”。口感虽不及鲜蘑菇丰腴,却仍滑嫩、肉头,舌根回味,也还带着菌子的清香。

三江平原的食用菌子极多。雨季里草甸上常见的是花脸蘑、小青蘑、草菇、羊肚菌、雷窝子,都极鲜美。再有便是林地蘑菇。松树林出松蘑,针叶林出榛蘑,杨树林呢,当然盛产杨树蘑了。妈妈寄来的腌蘑菇就是东北特有的一种野生杨树蘑。杨树蘑,顾名思义,自然属于杨树菇类,却与寻常的杨树菇不同:一则大多长在东北的人工杨树林里,且都是野生的,不能培育;二则必得秋雨后方有。也有叫它油蘑或是卷边桩菇的,后者仿佛是个正经的名字,我们那里的人却都没有听说过。

鲜杨树蘑是淡褐色的,群生在积年的杨树底下。采的时候往往要掀开一层水淋淋的、半腐的杨树叶或者枯茅草,里面华盖朵朵藏着的,就是它了。因为菌体有黏液,常常沾满了细碎的叶筋、草茎,择起来颇费事。择净后漂去浮尘草末,开水焯过,才与尖椒、小白菜或大白菜等一起,放入盐少许、胡椒少许、生抽及醋少许,或炒或烹,做出一味秋天的时令菜肴来。那菌子又滑又嫩,极尽鲜香,平日挑食的孩子也忍不住要大快朵颐的。

朝菌不知晦朔,杨树蘑保鲜最难。我家的杨树蘑一向现炒现做,是个应季的鲜菜,因此我离家后便常年都吃不到了。妈妈因为惦记我的口味,这次现腌了几斤,汤汤水水地快递过来,居然风味犹存。我于是将剩下的腌蘑菇打包分作几份,在冰箱里存着,时而煎炒,时而煲汤。这冷藏起来的家乡味道,也颇能慰藉肠胃里曲折蜿蜒的乡愁啊。

烟火一瓯

看了河姆渡遗址,对七千年前先民的日常生活多了些浪漫想象,一时兴起买了个砂锅。那是个荥经的黑陶砂器,双耳圆腹,无花无釉,浴火而出,十分朴拙,据说炖汤煲粥风味极佳。可惜我不耐烦灶间的事,日常烹煮多是应付,砂锅便一直闲在角落里蒙尘。

某个下雪天的晚上,想一样味醇暖身的汤菜吃。搜捡厨房和冰箱,只寻到一块北豆腐、一个白菜心、半斤绿豆芽,还有涮火锅剩下的少许蟹味菇、白玉菇和十几片千叶豆腐。思量半日,打不出汤谱。好在我于乱炖一途无师自通,此刻倒也不慌。将食材洗净,焯水的焯水,切片的切片。铁锅热油,煸好白菜、豆芽、菌菇,撒了胡椒,淋几滴生抽,清水一瓢,先炖起来。炖菜的功夫清洗了砂锅,擦干,另安在一个灶上。待水花开了,芽菜连汤一并收入砂锅,放入北豆腐、千叶豆腐,开极小火慢慢煨着。水汽蒙蒙。“空庖煮寒菜”,颇有些林下的味道,只是清寡。我突发奇想,把早餐豆浆倒进砂锅,这便煮成了一味豆浆杂汤。

垫了托盘,砂锅直接上桌。汤菜分食。汤色乳白中见些清灰,口感清而不薄,厚而不腻;菌菜鲜香,豆腐软嫩,都是本味。家人对我的厨艺向来不买账,此番居然添汤回碗,交口称赞。我虽未忘形,暗里得意许久。

这道汤自然成了我的拿手菜,每每有亲友来便出手一回,渐渐熟谙个中三昧。豆浆现磨新煮为上,金针、竹荪、松茸、千张和嫩笋都是本汤的上选食材,还可下入几粒红枣,如不忌药味,枸杞亦佳。因所用皆为生鲜素菜,汤候不宜老,不妨以砂锅初沸为度。食器宜用粗陶,一来与砂锅相得,二来取山野之意。再备一碟生切黄瓜、秋葵或是小番茄,辣椒油、花生酱、麻酱等蘸料,冷、热、甘、辛、咸、淡杂错,便是简单又丰盛的汤席了。

好汤无名,不成方圆。我心下也琢磨过一番。此汤汤材中不见荤腥,以豆浆为底色,或许可以叫作“全素豆香汤”?此汤以菌菇、豆类为主,豆者,古人称之为菽,或许可以唤为“菌菽七味汤”?此汤的根本全仗着黑陶砂器,或许还是呼作“真味砂瓯汤”?“什锦生花汤”?“小吊素汤”?我没能想得明白,翻拣一回《随园食单》,依然没能明白,至今还是老老实实叫它“豆浆汤”。烟火一瓯,满舌生春。每每雪天煮来,真能抚慰我心。

土屋的迁徙

偶得清闲,读谷崎润一郎的《阴翳礼赞》。书中引了句日本古歌:“耙草结柴庵,散落还野原”。朴拙文字生发的画面感与历史感勾起我诸多的联想。杜甫的草堂、刘禹锡的陋室、宋词里的长亭短亭,想来多半是草苫的屋舍吧。这种建筑以茅草、泥巴为主体,无须烧制砖瓦,所用石头、木料亦有限。取之于大地,还归于大地,与天地不仁万物为刍狗的大道最相得。

真是幸运啊!小时候住的就是这种最贴近大地的建筑。

那时三江平原上多的是原生土屋,只小小两三间居室。营造时无须打地基,六根柱子三个柁,五七条檩木,柱子下面码一层垫柱脚的石头,架构就出来了。秋天新割的鲜茅草,成捆地垛在牛车上拉回来,在日头下晒干了,分成细绺儿,蘸着湿泥巴拧成麻花儿,在背阴处捆得半干,就可以沿着搭好的木架构编织双层泥墙了。编墙好似编筐,长头挨短头,一层压一层,不时在墙体间填满干土。这种草编墙不易倾颓,耐得住这一方的秋夏洪水。房顶是铡得齐了根儿的茅草苫的。最后抹墙皮。一寸半至两寸的茅草丁儿与黏土,和水沤上三两天,沤到草、泥、水完全黏合了,就薄薄地抹到墙上去。阴干后反复几次,就有了美丽的银灰色墙皮。

春日里土屋四周栽杨树,挖浅壕,壕里埋了编成篱笆墙的鲜柳条儿。只消三两个月,柳条就都扎了根,分枝吐叶,长出一方独立的春天和夏天,整个院落都鲜活极了。泥屋树墙,鸡声鸟嚷;邻家在望,四野苍茫。这就是一家人身心双栖的家园了。

每年入秋,土屋的草顶、墙皮都要修缮。而且正如《豳风·七月》所说的“塞向墐户”,入冬后北向的窗户要封上,前窗溜缝儿,报纸糊墙,架铁炉,通火炕……冬天大半的时间是要在土屋里躲着过、藏着过的,只有闲不住的孩子才恨不能天天出去溜冰滑爬犁。最冷的时候,男人都停了凿冰打鱼的副业。朔风怒号,平野漫漫,大雪封门,一家人偎着炉火消磨短暂的天光。小小的土屋有着说不完的生命故事。

后来,土屋老了,背阴的茅草顶长满了团团的绿苔;再后来,土屋就理所应当地不见了。日本作家永井荷风以为乡愁是一种对事物的思慕之情。我确然思慕我的小土屋,然而逝去的又何止这一座房子、一个村庄、一片土地?那一轮轮喧哗扰攘的生命和生命的故事啊,此刻又在哪里?在缭绕的乡愁里,我的小土屋,只得隔着三千多里的山水、二十几年的光阴,径直迁到我的梦里来了。

又见波斯菊

一日,在朋友家看到波斯菊插花。缩口的大肚玻璃瓶,里面插了十几根明净、妍丽的花枝,摇曳、轻盈,带着几分随性和灵气,给日光筛过,在浅米色细麻桌布上显出网状斑驳的剪影,衬得整个房间都明媚且层次丰富起来。

在我的家乡,波斯菊是极寻常的一种草本花。这花不择土壤,随处撒一把种子都能生发,不经意间就是一蓬蓬一片片的淡绿花丛。花茎纤细直挺、柔韧光滑,轻易不见些毫毛。花朵长在花茎的顶部,黄蕊、花瓣多是单层的,轮生,末端呈钝齿状,颜色极丰富,有红、白、粉、黄、浅紫、玫红、紫红等。叶羽对生,纤细似松针而扁平、柔软,疏朗似柳蒿而窄,且少锯齿。每每夏初,波斯菊便进入盛花期,一开就是三个多月,开得园角、篱边、路旁、原野到处都是。香气却淡得很,不留心几乎察觉不到。

据说是因了叶子和花的形状,波斯菊有个顶俗气的土名儿,叫作“扫帚梅花”。那重重叠叠的叶片看上去的确有些像竹扫帚,花却单纯而绚烂,不似梅花那般俏不争春的。依着我的浅见,波斯菊扑啦啦到处都是,这名字应是筠帚扫花得来的,可乡下人的眼里落花并不碍眼,自然无须净扫,看来还是我思量错了。

我少时得到父母的允许,在北窗外的樱桃树下有一方自己的花圃,里面网罗了很多花色,比如姜丝腊、百日菊、凤仙、蜀葵、牵牛、鸡冠、串红等等,波斯菊是押尾的一种。那时,我用来插花的花材都是野地里寻来的,大多是矢车菊、苦荬菜、千屈菜、一年蓬、田旋花、益母草、百日草、鸭跖草、金沸草、点地梅、水毛茛、蒲棒、阿拉伯婆婆纳、野豌豆花,偶尔寻到一枝紫花鸢尾便视为极品,从不舍得插自己养的花,哪怕是当年最不稀罕的波斯菊。

而今见到波斯菊,唤起的是一种怅惘的柔情。地广人稀的三江平原,乡间的沙土公路浩浩漫漫、蜿蜒无尽,通往不知是哪里的远方。在路上,你难得碰见车子和人,只有波斯菊,三三五五一丛,一路上陪伴和看护着一个个矮墩墩的沙丘。那是养路的老工人种下的。人种的花自然带着人烟气,哪怕独自赶路,这一点人烟气也不会让路上的人太过孤单。波斯菊真是一种有力量的花。

波斯菊,波斯菊啊!

荪步,本名孙玉芳,1983年生,女,博士。现为天津大学冯骥才文学艺术研究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与文化。在《文学评论》《新文学史料》《现代中文学刊》等报刊及学术会议上发表论文、文学评论三十余篇,参与编纂图书、刊物等近四十册。近来以荪步、段茵等笔名在《上海文学》《山东文学》《文学报》《新民晚报》等报刊上发表散文、随笔、诗歌若干。

责任编辑:杨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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