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马

2023-04-29 18:57:05张澎
天津文学 2023年11期
关键词:牲口

张澎

有拿猫当宠物的,也有拿狗当宠物的,马呢?拉车犁地的大马肯定不是。那小不点的袖珍马呢?不是我一时心血来潮,这个念头在我脑袋装了有一阵子了,买一个,就当猫狗儿的,给我爹解闷。

跟爹一说,人家脸上都没嘛变化,好像早就料到我迟早会跟他提起这个,甚至我还觉得,他是不是嗔着我说晚了。他喝口稀饭,问,嘛样的马?我竖起两片手掌,比划了那么一下说,这么大的小马。他又问,驹儿?我说,不是马驹子,是那种长不大的——小矮马。哦,那个样儿的,嗯,你别说,是好玩。爹停了筷子,眼线像有什么东西牵着,有点入神。稍后,他缓缓开口,打住吧,咱不花那个钱。娘也冲我说,别买啊,马啊牛的,他都服侍大半辈子啦。我说,就是个宠物,等忙过这阵子我就牵去。

我包着不少地,这么多年,都干顺了,平时也说不上多忙,时不时来老爷子这蹭饭。

饭后,电视响着。爹自言自语冒出一句,那小家伙也不得多少钱?肯定是指小马了。我答,应该是越小越贵,一般的,忒贵不了。沉会儿他又说,也不是哪出那玩意儿?看出人老了,跟他儿说话也赔着小心,这可不是原来那个邦邦硬的爹。我没言声儿,还真不知道哪有卖的。

我们几个盟兄弟,当初拜把子的时候,老大列了几条,头条就是,对爹娘不行的,不带玩。不是说我对爹娘有多孝顺,别人家老人稀罕个猫狗的,咱这老爷子不好喜那个,对心思的是拉车耠地的牲口,最待见的是马匹,一辈子了。这是一个缘由,主要是眼下咱有这个条件,花钱不多,买个老爷子乐和。那帮盟兄弟不也是吗,有给爹妈买金货的,有买按摩椅的,还有买代步车的。咱也买,买个各色的。

依我这点儿脓水,能混得这么囫囵,那是老爷子功劳。以往,他在特定情境下的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多年来,总是直接或间接地影响我。比如有个场景,不知嘛时候,就在我脑子里浮现一回,那个画面极具冲击力,我爹远古斗士般的英姿,足以让我豪气一辈子。

常言道“知子莫若父”,对于我爷儿俩,掉过来说也行。从记事起,我往大处长,他往老了变,我几乎经历了他所经历的一切,加上表伯这些年的补充,爹从小到老的形象,在我心里更加丰满。

表伯是爹的表哥,长爹一岁,他们关系最好。爹身上我未知的好多东西,大多是从表伯嘴里听来的。有时同着爹说,爹不在时跟我们也说。我小时候,有的爱听,有的不爱听,表伯可不管这个,嘴角泛白沫,可劲儿往外擂。

生产队的时候,队里像样儿的大车,就爹那挂,一辕两梢的三大套。驾辕的是匹白马,安静沉稳,最得宠。里梢是匹小个头黑红骡子,肯下力但劲头稍差。外梢是匹干草黄儿马,有劲儿却毛躁,没少挨鞭子。实际上,要不是爬坡较劲的夹当,爹轻易不动鞭子,尽管他鞭法多样,耳朵根一打一个准。平时只用短促、雄性的口令,就可以让畜牲顺服。有时牲口不着调,爹会粗野地呼喝叫骂,赶上我在车上,心都跟着一颤一颤的,就想,骂街有嘛用?它又听不懂。

鞭杆子是怎么攥爹手里的,我不知道,再早还没我。表伯知道,他和爹一块儿长起来的,爹的嘛事儿他都知道,你像他就知道爹好喜牲口尤其是马,打小儿就是。想想,还真是,平时爹嘴里的好多话题,大多跟牲口有关。记得有那么一回,那时我上着小学,他问我姐姐,当然也包括我,你们猜,天底下嘛声音最好听?大姐、二姐抢着回答,有爱听这个的,有爱听那个的。我想说过年的鞭炮最好听,整挂放的那种,但我没说。爹说,告诉你们吧,猪吃食汤汤汤,狗吃食呱唧嘴,城里人听了准反胃。只有马吃草最受听,任你青草、干草,梗子、叶子,嘴唇一裹一裹送进嘴里,牙齿一切,空、空、空、空,有点拢音,听着浑身松快。他还说,黄豆、青豆都是好东西,煮着香,炒着也香,但都比不过料豆,料豆知道吧?也就是煮熟的黑豆,它是喂牲口的上好精料,尤其是牲口槽沟缝里躲着的黑豆粒,马嘴勾不出来它,它混合了各种牧草的气味,经过牲口嘴腻磨,不光是香,更是好吃。

表伯还跟我们说过,队里有几个人,老早就惦着这根鞭子,不过后来有个事,让他们断了念想。那是一年的秋后,队里的一头黄牛有了病症,肚子鼓胀溜圆,光磨牙,不倒嚼,总是卧着,毛都戗了。爹到后,绕着黄牛转了两圈,猫腰,按按牛肚子,拍了几下,嘣嘣的。随后喊人去割韭菜,说越老越好。其他人被差遣着,把牛头吊在槽杠上。韭菜经热水汆烫过凉后,爹挽起衣袖,抓大把韭菜,滚成一团,送入撬开的牛嘴里,一直捅到喉咙。黄牛挣扎着两眼一闭,咕噜,一个圆球顺着脖子,慢慢滑下去了。转天,黄牛排出一大团黑绿的秽物。拨拉开,长长的韭菜叶子,散乱地绞裹着一大片白色的塑料膜。

调养几天,黄牛又下地了。

表伯常来我家串门,到现在也是。我小时候,他一来,我叫声表伯,就去了别的屋待着。他就说我忒萎,不跟我爹那阵儿。一说起这个,表伯更闭不上嘴了,家里人都成了听众。他和我爹初小同班,白话的都是那时的段子,我在别的屋都能听见。有回先生提问,2加2等于几?他回答是22。又问他5加5呢?他说是55。小孩们都乐了。先生没乐,走到我爹跟前,扬手虚晃了一下,我给你个二瓜子!爹赶忙一缩脖。先生是本村的,论着是爹的叔辈。叔说,再不好好上,拉了全班的后腿,看不找你家去。我爹小声说,咱班又不是猪,还分前腿后腿?小孩们乐得更响了。叔一扭头,瞪着他,你说的嘛?爹赶紧说没说嘛。

别看爹功课不咋地,但有那么一年,好学生的荣誉,让爹拿手了。先生在课堂上表扬了他,说他把捡到的两毛钱上交了。那时的两毛,老中用啦,买盐粒可以吃一个月。小孩们头一回听到拾金不昧这个词,当时还都不懂是嘛意思。先生叫爹谈感想,他“噔噔噔”走到黑板前头,瞅一眼同学们,左脚抬下,右脚抬下,状如踩高跷,吭哧半天,突然一声,下回捡了还交!猫腰“噔噔噔”跑回座位。那天下学的路上,小孩们分到了几粒糖豆,你爹给的。

前些年爹和几个不错的在家喝酒,表伯提起那两毛钱,爹就着点酒,吐露了实话。怎么来的?偷奶奶的,总共偷了五毛。上交了两毛,手里剩下三毛,这三毛,一毛买了糖豆,给同学分了,独吞了两毛,日后自个买了吃食。后来奶奶老说,是放错了地界儿还是怎么的?爹听她念叨过好几回。有人问,你那是耍的哪一出呢?爹晃着杯,喝酒喝酒。

初中我是自动升的,不用考。我成功地沿袭了家门没有文化人的传统。尤其是数学,听不懂,学不会。说我笨吧,语文也没费劲,一考准是前几名,我的作文,好几次被当成范文在班上朗读。教数学的那个老师,顶看不上我,在课堂上总说有人偏科厉害,再厉害你还能当作家吗?……他也不点名,连挖带损的,不是一回两回。别看他不点名,同学们也都知道是说我,有人就悄悄地瞅我。我也十三四了,好话歹话我听得出来。我承认数学不行,但我绝不是刻意偏科。他一说,我就委屈地低下脑袋,眼里包着泪,鼻子都要贴课桌了。在家里有时想起这个,我不由自主地喘气就粗了、快了,拳头也攥紧了。这事我想好了,下次他要是再那样说我,我就骂他一句——臭娘儿们嘴!当时我肯定是哭着说的,然后扯起书包,冲出教室,出门时使劲摔那扇破木头门,学我不上了。

一直到我真的不上学了,我设计的那个场面,也没出现。当然,不是他发了善心,是我害怕他,不敢。

这事家里人我谁也没告诉,就那么一直憋着。别说这个,小学时挨的欺负多了,我都忍过来了。有回上着课,不知怎么给睡着了,同座推醒我,说老师让你把黑板擦了。我懵着头就上去了。当时门开着,女老师和校长在外面说着什么。我抄起板擦,左涂右抹,飞了一身粉笔末。等老师进屋,立马瞪起眼来了,指着黑板问谁干的,同学们都往我这瞅。我刚要说话,她指着我,你出去!随后又说,课不上了,自习!那天,我在教室外,一个姿势站了多半节课。这是轻的,有时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地回家来,还得背着爹。娘见了就问,我光抹泪,也不言声。她一准是那句说了八百遍的话,窝囊废,怎么就不随你爹?哪怕赶上一半呢!

没囊少气,一阵阵的我是暗着急,可又学不来爹的艮巴劲,你像爹小时候,都赶上大人用了。他个人就讲过,有一回,给生产队看瓜的爷爷闹病,要死要活的,家里人前前后后,紧着忙活,瓜地就顾不上了。到了晚上,我爹揣块玉米饼子,拎把镰刀,摸黑去了瓜地……我二姐问爹当时多大,他说跟老小现在差不多,十二三吧。老小就是我。二姐说那还不吓哭了?爹说不怕是瞎话,瓜棚不远就是一片乱坟岗子,这响一下,那响一下,一会儿这么个音儿,一会儿那么个音儿,天黑,嘛也看不见,你也不敢看,这一宿啊,害得我天快亮了才睡着。我爹嘬囗烟说,事后我问过你爷,你爷说甭理它,它们顶多闹一闹你,不会真害你。后来你爷作古了,也成了它们当中的一个,我就更没有怕头了,到现在,我还真没怕过嘛。

煤油灯底下,我真的假的写着作业,耳朵支棱着,他们说的每句话我都没放过。往下,我家的情况是这样,每回爹说完类似的话题,娘别管干着嘛,是织着蒲包,还是搓着麻绳,准是拿眼掠着我,非得单另找补一下,看看你爹,咱也这个岁数,嘛事学着点,不刚硬点,长大怎么顶家过日子呢?就会说我,怎么不说我姐姐她们呢?我都不带瞅她的,我腻歪她。腻歪她嘛?都腻歪,腻歪她让我去供销社买盐、买酱油,腻歪她让我去邻居家借东西,腻歪她家里来了串门的,让我喊这个叫那个……她腻歪人的事忒多了,我一生气都想不起来了。

有一年队里有户人家娶媳妇,娘让我过去,她说,老大不小的,学着给人家打打下手忙活忙活,要不以后咱家有事,谁给咱帮忙呢?这种事我最怵头,根本就不想去,要不是爹去给队里买牲口,我才不去呢。

我们那儿有个习俗,当然我也是后来听说的,娘家亲戚喝到最后,厨师要做一个拿手菜,由忙活人端上桌,客人掏个三块二块地赏厨,赏钱由忙活人们买烟抽。当时,我不知道有这么个例儿。那天我就是去当个端菜的,那盘菜炒熟后,有个忙活人告诉我,你就说是最后一个菜,大厨给加的。有过经验的,都明白这话的意思。我哪知道这里边的事,不就是上个菜么,何况我都端那么多盘了,我都没走脑子,忙火火端屋去了,撂下盘子嘛也没说就出来了。外边的人问我给多少钱?我说嘛钱?还嘛钱,不告诉你最后一个菜了吗,戚得打赏。我还是不明白他们的意思,就没言声。几个忙活人都是大人,他们这个一句那个一句,说我轴头木耳说我废物鸡说我窝囊废,都是不好听的。厨师也会抽烟,可人家没说嘛,只说算了算了,又不能回屋要去。当时我窝着泪,特别憋屈,比打我一顿都憋屈。那天的喜宴,我没坐席,悄不声回去了。

院里,娘问,都吃啥好吃的了快说说。我没理她,往屋去了,心里特别恨她,都怨你。我还恨那几个损我的人,要是我爹在场就好了,管保没一个嘴欠的,他们都怵我爹一头。我爹没练过把式,但村里人都知道,他手黑,抄起嘛是嘛,打小就那样。

我上初二的那年,生产队散了,家里分了七亩地。爹寻思那匹辕马用顺手了,打算买下来。下野的队长说,我是没意见,不过还得问问其他社员。转天,队长回话了,说有人通不过,都得抓阄。爹问谁不同意我找他说说。队长打着哈哈说,你也别问了,反正有人。

本来,爹说这个阄由他来抓,他说跟辕马待腻乎了,到时,那个纸团准跟个马粪球一样,骨碌着往他手里滚。结果抓阄的头天晚上,我都睡着了,他主意变了,非让我抓。我吭哧着说不想去,怕抓不上。他坐在炕沿上,一下一下抚着我的脑袋,小声说,没事,抓去吧,抓上更好,抓不上也不怪你。长这么大,爹这么对我说话的时候不多。

第二天,生产队的场院里站了好多人。轮到我家的时候,我红着脸跑到桌前,手伸进箱子里,触碰到好多小纸团,那群拥挤的小球像马牛骡子的舌头,摩挲着我的手指。我不知挑哪个,捏捏这个,捏捏那个,最后一闭眼,心一硬,使劲捏了个,跑回来递给我爹。

爹抠抠索索打开纸团,我扬脖瞅着他的脸,问抓上了吗?很明显地,就看见他的嘴唇抿紧了,鼻孔张大了,眼眉网起来了,喘气都粗了,突然张口,喷出好多脏话!个个的还有心吗?都你妈让狗吃啦?这些年你们哪家没用过爷的车?哪家爷没给受过累?跟爷作对,有种你站出来,看爷不宰了你的……

我不知道他骂谁,声音震得我耳朵山响,那眼珠子一瞪老大,我都看见血丝了,他亲娘祖奶奶地卷了好久。

多少我听出了一些眉目,爹的愤怒也带动了我的情绪,我寻思,谁要接话搭茬儿跟爹干仗,我站那瞅着,爹要是占上风,我不言声,要是爹吃了亏,我肯定拔闯,给爹递砖头。

临了也没答腔的,爹气得脸色青黑,呼呼地喘。完事一拽我的胳膊,急声说,走!家走!

到家,爹炕上一躺,两手垫着脑袋,双腿在炕沿下当啷着,瞪着屋顶,也不说话。娘问抓上了吗?我从爹口袋里拿出那张纸片,递给了娘。她看着纸片,待会儿说,不也挺好吗,起码大车还抓上了。她瞅着呼呼喘气的爹说,快别丧气了,哪能都可着你的心气来。

都怨我这个臭手,杵在炕边,我特别自责。爹呀,咱家没牲口,这车,往后我驾辕。

谁也想不到,紧接着,爹跟酒摽上了,地里的活大撒把,成了甩手掌柜的。喝醉后就念叨那匹辕马,也念叨那两匹梢子。娘数落他,骂他,急了还打他。这阵儿的爹,不还口,不还手,原先那个人不见了。现在想想,那是爹最黯淡的一段时光,生产队一散,他的心劲儿就泄了,鞭子没了,魂也跟着丢了。

好在娘和俩姐姐都能干,学着别人家,下种、管护、收割,自然,产量也高不到哪去。少了顶梁柱,土地也不作劲。

这个学打早我就不想上了,只不过以前娘那儿通不过。现在赶上地里用人,这回一说,娘不言声儿了,就算同意了呗。赶巧,这个节骨眼上,八旺跟我干了一架。让我的辍学变得更加理直气壮。

八旺是我同桌,功课跟我一道号的。他爱玩,但有个毛病,爱玩吧,个人还不带玩意儿,光用别人的,东西一到他那儿,没完没了不撒手,弄得我没玩的,空着俩手爪子,觉着一节课特别长,但他长得胖,我怵他。

那天他又这样,搁以往,东西肯定是到他手了。结果我没鸟他,泥模把在手里,蔫玩。他压着声音说盯着点,下课办你。他这一说,我就有点胆虚,但还是硬着嘴说,谁怕谁?

一下课,我连跑带颠地上厕所,实际上当时我不是特别憋得慌,我想的是,八旺要是不去厕所,冲突不就避免了吗?有点躲他的意思。结果八旺嘴里喊着啥追我。在厕所门口,我站下了。他一上来就骂我,骂我娘。可能是娘同意我辍学的态度增强了干架的胆量,我表现得绝不是平常那么。我心说话了,敢惹我,明天我就不上了,你行吗?我还了他的嘴,也骂他娘。他还骂我姐姐,我也骂他姐姐。他骂我一句,我骂他一句。同时他还侧过身,用膀子抗我的膀子,我也抗他的膀子,他抗我一下,我抗他一下。那天我俩抗了好半天,后来他先停下了。他一停,我也停了。他指着我的脑门,说哪天走单了再说。我也指着他的脸说,到哪儿也不怕你。我想,他要是不停下,我就跟他抗下去,反正我不会比他少抗一下,爹平常总说的那句人不狠站不稳,用这倍儿提气。我还想着,真要是动了手脚仗,我就踢他,踢他的胖肚子,管保让他疼得蹲下起不来,我娘做的鞋,帮子厚底子硬,全村有名。这会儿,我有点不那么腻味娘了,好像她就在旁边,给我站脚助威。

这次对抗,围观的同学可能认为是平局,但我还是认为,我胜了。以前在班上,别人欺负我,打不重我不言声儿,我怕一反抗,他们下手更狠,打疼了咧着嘴我就哭。实际上,和八旺对抗时,一点都不疼,还有点刺激,跟爹打我是两种劲。噢,原来打架就这意思!

转天我没去学校,真不上了,八旺你一个人挠墙去吧。不过离校时有个事让我后悔,就是没当面骂那个娘儿们嘴老师,相信借着干架激发出来的亢奋,我觉着还是有这个胆量的。到现在,我一身的力气和庄稼手艺,都是从那以后打下的底子。

爹有时来地里转转,一家子都不答理他。他爱站在我旁边,背着手,看我笨手笨脚地忙活。有时他告诉我,这活应该这么干这么干,我也不理他。待一阵儿,他觉着没嘛意思,要不就是酒虫子勾的,没趣地走了。我远远地盯着他,果不其然,在沟边地沿,他一把把揪着青草,不用说,准是又喂那匹辕马的,尽管它换了新主人。

赶上爹稍微清醒点的时候,我也大着胆子说过他。娘也说,整天醉枣一样,猫尿怎么就那么好喝呢?你就喝吧,种子钱都让你喝没了,还像个过日子的吗?你要是疼苦娘几个,赶紧戒了。

爹揪着头发,小声说,我倒是想戒,戒不了啊!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抄起酒来,老觉着不是我自个喝,也不知道是谁喝,我一直盯着逮它,就是逮不着……

有一回,爹在堂屋,守着半碗咸菜条,几个烤煳的红辣椒,又喝上了。半夜我醒了,肯定是他山南海北、马啊牛的把我嘚啵醒的。我在里屋说了句,还让不让人睡觉了?这下好,惹鬼了,冲我就卷上了。我怕他过来打我,没敢再言声儿。他高一声低一声地骂我,没完没了,卷得人一心火。我浑身抖了,喘气也粗了,胡乱穿上衣裳冲进堂屋抄起酒瓶子就给摔了,我让你喝!转身闯出屋门。

我在家里的玉米地躺了半宿。

天亮后,娘她们下地干活,二姐说,昨天你跑了以后,咱爹哭了,说一家子都不待见他,个个儿的翅膀都硬了,逮谁都敢跟他乍刺儿……

这个阶段里,我胳膊腿见粗,心劲也渐长,自认为有点家里顶梁柱的意思,爹在我面前,变得也不那么可怕了,以前他的拳头巴掌,我早甩脖子后头去了,别说我爹,外人咱也不怵。

入冬前各户要给麦地浇水,家家出人盯着,按顺序来。抽水机是大队的,每亩收几块钱电费。那些天抽水机昼夜无休,“嗵嗵嗵”的声音在夜里能传到村里。排到我家的时候,已经半夜了。我是提前扛锨下的洼,当然,爹早已喝得睡二门子里去了,即便他没醉,我也得往前冲,我都半大小子了。

挖田埂,堵渠口,该挖挖,该堵堵,一通忙活,我身上热腾腾的,没觉出初冬的寒凉。星光下,银亮的水流漫灌到麦田里,泥土喝,麦苗也喝,“嗞咕”作响。暗夜里,偶尔从远处传来一两声咳嗽,应该都是浇地的人。那晚,可能是在洼里待的时间长了,我没觉得怎么害怕。

天光初现时,水渠里“汩汩”的流水声减弱了,后来没音了,断流了。抽水机还在“嗵嗵”。我不知怎么了,拎锨顺着沟背,面向来水的方向,磕磕绊绊往前走。几垅地过去,水声又有了,近前一看,沟渠围堰,水流被改道,流向别人家麦地。

有个大人正在地里忙活,我告诉他,我家还没浇完呢。

他说,你们好几家都把我漫过去了,插了我的个。

按顺序,他说得没错,他应该浇在我们几家之前。可到你的个了,为嘛见不着你家的人影呢?水可不会等着你,又想不耽误觉,还不想排个,你来的就是时候?

小麦在浇越冬水期间,家家个顶个盯着,生怕错过排序,让别人抢了水口。

我说,我家只剩下一小点了。

他说,要是让你浇完了,你的下一家接着浇,我就总也挨不上个了呗?——等我浇完再说吧。

这人原先也是我们队的,多少有点肉头,人缘不怎么样。他这么一说,我很生气,又想不出反驳他的话,真想拿铁锨拍他,当然,我肯定不是他对手。我想家走把爹叫来,又怕那驴脾气惹出大事。

那人挥着锨忙这忙那,也不理我。算了,不跟狗种毛吵了,尽他浇,等他完事我再过来。

晌午我回来后,抽水机不响了,那狗种也不见了。

远处,电工在抽水机跟前忙活,我走过去问他怎么不浇啦?他说你看河沟里还有水吗?我才注意到,河沟底部是泛着黑亮的泥浆,没水了。再看狗种家的那片地,也是勉强浇完。

今年夏天没下几场雨,河沟里水不是很多,这些天抽水机没黑没白地吞吐,有多少水都不够麦苗喝的。那狗种应该是注意到水位了,故意抢在我前头。水养育庄稼,等于说他抢了我家的粮食,我还是毛嫩哪,爹那句人不狠还真是站不稳。

甩下一亩多没浇,没敢跟娘说实情,不过她也没给我上好听的。

以往,水多得沟满壕平,谁先浇后浇都好说,这回不行,狗种的恶行让我是真生气,超过了娘儿们嘴老师,我没有爹打架上门的本事,心火窝得特别难受。

不知过了多少天,是个后半夜,我醒了以后,越想越气,说嘛也睡不着了,这股气助着我,跑到南场把狗种家的柴火垛点了。柴草一着,多日的愤懑,从胸腔里泄出去了,同时又很害怕,急着往家跑,那火可别连带了旁边的。

这个事,家里外边,我谁都没说。

说实在的,要光是浇地的事,我顶多黑下往他家扔块砖头子,谁让他平常就不得人呢。

担心了一阵子,嘛事没有,心又撂下了。

那狗种知不知道是我的事,我不清楚。偶尔碰面,眼珠子要把我锥出血来,就欠龇牙了。他肯定怀疑是我干的,不过也没问过我——这都无所谓,他真要是打我,我绝不能吃素,也学着我爹下死手。

当娘把一打钱票扔在炕上时,爹愣怔了一下,抬起脑瓜子,哪来这么多钱?娘说瞅嘛瞅?买牲口的,天天跟丢了魂似的!

钱票红红绿绿,几块的都有。

娘走了一天,后半晌进的家,闹半天是到姥家门上借钱去了。我姥家在郊区,舅们条件多少强点。娘摘下头巾,说本想着等日子好点再买牲口,你看他容得你吗?

爹的话开始见稠,没话搭拉话,屋里屋外,出来进去,好几趟,也不知他要干嘛。

晚饭,爹没喝酒。

五天一个集,牲畜交易,要到县上的大集。早早地,我跟着爹出来了。到这,牲口市上还没几头。初春的清晨,有些清冷。

找了个向阳的地方,爷俩啃起了干馒头。这块场地,在城西的一块滩地上,稀稀拉拉竖着些许杂树。

眼瞅着,一匹一头的各类牲畜,陆续被乡民牵到了市场上。太阳两树高的时候,大小不同的、壮的弱的、毛色各样的牲畜聚满了场地,或站或卧,“哞啊”乱叫,粪尿味直冲鼻子。

穿行在兽群当中,要是见着身型高大、雄壮健硕的马匹,爹就站下来,前后左右一番打量,脸上现出“这马要是我的嘛”那样的表情,而后跟主人搭讪几句,摸摸价格,不说买,也不说不买,扽扽我的袄袖,转下一个。

头一回我来这,才到时还新鲜,爹带我转了多少个来回以后,我就有点烦了,懒得动了。

爹说,要是走丢了,这百十里地,你可就找不着家啦。哼,吓唬谁呀,我才不怕呢,鼻子下有个窟窿,我不会问哪。

转来转去,爹又奔西南角那匹白马去了。这家伙,头颅硕大,腰腿都粗,典型的中原笨马,毛色跟他原先那匹辕马相仿,但是骨架还大,肌肉还足实,一惊一乍的,不太安静。爹让我边上待着,别靠前。他卷着纸烟,围绕白马,盘了两圈,随后跟主人说,怎么着老弟?这都晌午了。

马的主人是个年轻人,甩下头发说,刚才不都跟你说了吗?就那个价。

实在点,说个卖价。

一口价,没挪意。

爹瞅瞅周边,往他跟前凑凑,低声说,咱都庄户人,谁也别坑谁。年轻人直着眼神瞅着爹问,你嘛意思?

我是说,挺好的大牲口,怎么不养了?爹说着把他扽到一旁,脑袋贴脑袋,耳语了半天。也不知爹说的啥,那人烟头一摔,就这么着了,按你说的价,牵走!年轻人往拇指上吐了口水,数着花花绿绿的票子,说让你捡个便宜柴火。爹说,快识局吧,真要是窝手里,也就是个肉价。

临回来,爹骑着大铁驴,我跨前梁上,他不让我坐后面。缰绳拴在后架上,连着那匹马,一路上“呱嗒”“呱嗒”。

点数着剩回来的钱票,又瞅瞅院里的马,娘一脸惊喜,说这么便宜,卖主傻疯了。

爹说,他一点不傻。

那怎么稀烂贱的给你?除非马有病。

这马还真有毛病。

有毛病还买?

没毛病这个价下得来吗?

往下,爹这样说的。乍一看,这马我还真就看上了,宽胸脯,大蹄腕,膘肥体壮,驾辕拉车绝对顶戗。再细瞅,它有个毛病——爱尥蹶子。我怎么知道的?你看它的后腿,蹄腕以上的毛不顺溜,都戗戗着。为嘛?说明它平时容不得身后有挡物,有就踢,有就踢,磕碰得腿上挂伤,等伤口结了痂,铁皮了,再长出来的毛没个顺溜。再有肩畔,还有大胯,溜光水滑,根毛不少,表明它就没上过套,没拉过车。主人买时不懂局,到手又整治不了,不贱卖咋办?

还真是,它后腿的一只蹄子总倒扣着,不这只就那只,像时刻准备着。

转天,爹把马牵到大车前,引导着它向辕架内后退,它倒是依着做了,当爹撩起辕木,试着上搭腰时,这孽畜毛躁起来,粗壮的后腿扬起多高,踢得横杠当当山响。爹抓把草,扔它前蹄上,白马嘴唇抿抹几下,干草抖动着进嘴了。再上搭腰,还那样,差点踢着爹。几番下来,车没套上,把他累得够呛,出一脑袋汗。

一个扬着雪粒子的上午,爹叫上我,把马牵到那片乱坟岗旁边的荒地上。在杜梨树上把马拴牢后,爹安排着,从坟地里砍下好多野酸枣树的树枝。乱蓬蓬的枝杈,枝条上密布着干硬的尖刺,拿叉子挑到马跟前,围着它堆了一圈。爹吩咐我,到时把树枝归拢好,别散了圈。随着他响亮的一声“闪开啦”,便狠劲甩开了长杆鞭子。鞭花很有准头地炸响在白马后腿上,它浑身一抖,扯紧缰绳,“咴咴”叫着翻起后蹄,一顿狂轰滥炸,踢得树枝四下横飞。爹左一鞭子,右一鞭子,牛皮炖马皮,边抽边说我让你踢,我让你踢!根本就不让它停下来。马嘶叫着乱踢乱蹦,有血珠从它腿上滚下来。

那天,蒙着薄雪的开洼里,马嘶,人喊,鞭子响,一直闹腾了好久。

到后来,白马的两条后腿让血染红了,汗水洇湿了一身白毛,颜色加深了,没一处不哆嗦。抽它一鞭子,它就在原地,小幅度踢跳那么一下半下,后蹄也不翻了。再后来,凭鞭子怎么抽它,它只是不停地上下点动着头颅,垂落的鬃毛嘀里当啷,四条腿弯曲打颤,交替着原地踏步,一泡黄尿,哗哗浇在泛起的暄土上,周围的树枝,沾的都是黑红的马血。

从那往后,再给白马套车的时候,它站在辕架当中,后腿打着哆嗦,很受摆弄,再也没有翻蹄亮掌。爹说,牛打生,马打熟,吊蹶的牲口就得收拾。等白马用顺手了,爹跟家里人说,挑这畜牲的当初,我也没根,像赌博一样,押了一注。爹摔了酒杯,戒了。

那阵子,村里有成套车马的人家还不多。农闲时,爹带着我,拉土拉砖拉沙石,挣运费,家里逐渐有了活钱。这一阶段,是爹吃苦受累最多的时期,也是他最舒心的一段日子,脸上又见了笑模样,别说打骂,大声吼我的情况也不多见了。细想想,那也是我的黄金时期,卸货以后,车厢一躺,四仰八叉,晃荡晃荡,一身疲惫伴着高天上的白云,飘走了。爹说,有白马跟你入伙,相当于好几个壮劳力,往后,我那三大套又有盼头啦。娘也说了,攒上几年,就给我盖瓦房,张罗媳妇。

马脖子下那挂铜铃铛,没早没晚,“丁零丁零”响在村道上。

看得出来,爹对待白马,远胜家里任何一个成员,就欠住牲口棚里。他说过,闻着马身上的气味,睡觉特别安稳。还走着撂着给我灌输养马经,你像草膘料劲水精神,还有寸草铡三刀没料也上膘,再就是圈干槽净牲口没病……好多了,都是他嘴里出来的。

要不说呢,就冲爹这喜好,这回我非得把小马牵家来,何况当初因为我这臭手,错过了辕马,让爹郁闷了好长时间呢……我都可以想象,牵着小马的老爷子走在村里,人们看马,他瞅人,脸上是乐的,心里更美。

打我记事起,爹那张脸,阴天的时候多,让人提了心,我轻易不瞅。他对我在家、在学校表现得不言不语、不争不抢非常不满,视我为包软蛋。一个刚硬的男人,怎能容忍面瓜的后代呢,自然少不了拳头巴掌。他的做法,我是又恨又害怕,当然也服。随着年龄的增长,害怕的成分减弱了,信服的成分在增加,直到后来——我十六岁那年发生的一件事,让我对他的态度,变得更为折服。

本来,那天头晌,天气晴热。赶上丰年,我家地里,放倒的麦个子一捆捆躺在地里,装了一车又一车。临近中午时,西北边天气上来了,水墨一样的云团洇过来,夹杂着无声的闪电。当我们空车返回麦地时,有只野兔从马腿下快速穿过,一下把马给惊了,它撒开四蹄,风样狂奔,车被拽得颠上颠下,呼呼生风,连惊带吓,我爷俩都给甩下来了。

地头横着条土路,土路外面就是沟渠,虽不很宽,但水不浅,马车要是闯下去,估计水面上嘛也看不见。

不好,要坏。我爹一杀腰,像头豹子一样扑上去……往下,用我写过作文的笔描述那个画面。

铅灰色的天幕下,刺眼的闪电似金蛇狂舞,一望无际的金色麦田中,一匹高大的白马后腿直立,两只前蹄高高扬起,长鬃猎猎,咴咴嘶鸣——一个精壮的男人,双手死死抓住笼头,被带动着腾空而起……

那年,爹五十都出头了。

电视里演过外国洋马,真正的高头大马,后腿一屈,能轻松地站起来,前蹄一扬多高,跟玩似的。咱这笨马,脑袋肩膀一般高,土里土气,想不到,急了眼也会这一出。

如今,白马早没了,我们村也找不着一头牲口了。村里和我岁数般般的,有的大小干着点买卖,大部分在本村或周边的厂子打工,纯种地的不多了。

我没有干厂子搞买卖的路数,一直做着土地工作。马车运输淘汰以后,爹帮着我,试着包地,一点点有了收益,尝到了甜头,越包越多,慢慢折腾大了,到现在十多年了。时下我种着一千多亩,种小麦、玉米、谷子,也种绿豆黄豆,主要是大田作物。

如今爹岁数大了,有时到地里转转,赶上我给工人们安排活,他不掺和,背着手站那看着。如今想来,混到这份上,磕磕绊绊,着实不易。

包地的头一年,因为上年种棉花的都卖了好价,我也随着人们,种了几十亩棉花。哪承想,当年的棉花没价,两口子忙活一季,累个贼死不说,一拢账,左刨右撩,嘴顶嘴。第二年,好多人家改种了其他作物。我寻思,上年没价,今年应该不会差吧,接着种。谁知当年夏天雨水大,棉花棵子长得发旺,小树一样,就是不怎么结桃,到了赔得毛干爪净,亏得我那口子哭了好几回。两个姐姐先后上门,有多有少地给钱。爹娘也来了,把棺材本都带来了。我推着不要。爹眼一瞪,锥子一样,拿着!借给你的,以后还我。

咱土生土长的农村人,难道当个农民都不称职?那阵子,脑子乱哄哄的,理不出头绪,就觉着有股气在胸腔里窝着,四下冲撞。这股气顶得我站不住坐不住,我拧上了,不光要种,还要多种,就种棉花,除了种地我还会嘛呢?大不了重回二十年前。

抵押上我住的三间砖房,办了贷款。

老天开恩,当年给安排得风调雨顺,秋后的大片棉田,像下了一场厚雪,摘了一茬又一茬,一直摘到入冬。赶上当年种棉的少,价又高,我大赚了一笔。打那起,我是萝卜缨子蘸凉水,起来了。我也看了,我爹那句人不狠站不稳,一句顶一万句,往后不管有嘛难处,我都不会轻易认。

土里刨食,得看老天爷的脸色。大多年景老天爷都慈眉善目的,偶尔也闹情绪、掉脸子。你像今年,先旱后涝,早期抽水浇地,后期泄水排涝,减产不说,七事八活,增加了不少工作量。自春上对老爷子提过买马的事之后,这大半年,忙得脚丫子朝上,老娘那没去过几回,每次还都是速去速回,顾不上提买马的事。别说买马需要出门,那阵子,就连我们乡的地界,我都没出去过。

那天,老娘咧咧哭着来了电话,当时我正跟工人们在地里忙活。她刚说半截,胶鞋来不及换我紧着往家赶,开着车想,这是摔哪了,还这么厉害呢?

家里,爹已被邻居抱到炕上,他闭着眼,脸面姜黄,额角、手肘都搓破了,渗着血,怎么喊也不说话。

真是病来如山倒,一向硬朗也可说坚硬的老爹,在没有外力的推动下,个人把个人放倒了。

最终还是大夫让他睁了眼,只是时间过去了一个多月。病魔给我换了个爹,脸斜嘴也歪。这也是从他倒下我第一次看见他睁眼说话。他软软地躺在床上,眼球混浊无光,嘴里淌着口水,发出含混不清的弱小声音,像是回应家人的呼唤。给他擦嘴,他扭脸躲开我,稍后又转过头来,用力睁大眼睑,没神的眼珠盯住我,冲我张嘴,说出来的是气声,如细丝,我努力分辨着,字是一个一个蹦出来的,连在一起是——你不说给我买个小马吗?

责任编辑:崔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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