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人画像(二题)

2023-04-29 10:41王晓莉
万松浦 2023年4期
关键词:清洁剂推销员沙发

推销清洁剂的女人星期天下午五六点钟,敲门声响起,猫立即竖起了双耳,待声音再响亮一点, 她开始往后退缩。我和猫一样有点意外,这个时间,所有人都在忙着迎接晚饭和周一的工作,少有其他人来。

我还是开了道一尺左右的门缝。快入冬,楼道弥漫着黄昏特有的明暗交织的混沌。这样的混沌中,人总想竭力睁大眼睛看清周遭事物,却又总是看不清。这是一天中最暧昧复杂,又最有嚼头的时段。但是眼前我看见的敲门人,却是明朗的, 不用我去竭力睁眼就能看得清晰。她三十多岁,比我高出一个头,球鞋,背双肩包, 看上去走了远路的样子。她的明朗来自高个子和白皮肤,来自双肩包。背双肩包的人,总有着远道而来的漂泊与上下求索感,却又似多了个百宝箱,可自给自足。明朗似乎还来自她那种敞开自己的性情,来自这一切的总和。

“姐姐,我是上门免费清洗油烟机的。您需不需要体验一下?”她说。于是, 我明白了,虽然她宣称是“免费”是“体验”,但其实她是某种产品的推销员。我本能地想要推辞了,我从来就没喜欢过让陌生人来到家中。但有一瞬间我想起了厨房那两只排气扇,那上面日益积多的油垢令我一筹莫展。有一两次我用壮士断腕式的办法处理这件事,我把旧的拆了扔掉——尽管它们并没有坏,再重新购置新的安装上去,只是为了不再看见那叫我心烦的油污。但这只是暂时性的,而且非常烧钱。现在眼前这个女子主动提及,似乎她可以轻而易举解决这件事情。我便很想看看了。况且,她一开口就叫我“姐姐”。我简直难以推辞。她的声音家常、自然,你甚至很难觉得那是属于推销员的声音。

“哎,进来……”招呼着还在不断后退的猫,我把她让进来,同时关上门。谁家在炒青椒肉片,辣椒有着呛人的香。

把她引进厨房。厨房是小小的,最多只占家中面积的 10%。但是我们每天花远超过 10% 的时间留在这里。厨房是家庭镇宅所在——即使地面砖缝里有油渍与碎米,清晨洗水池中会散发出由下水管道返上来的隔夜气味,排气扇满布令我一筹莫展的油垢,我还是爱自己的厨房。

她简单回答我的咨询,如何清洗,有何效果。都是我熟知的。边回答,她边取下双肩包。我们站着说话的地方,在排气扇右边。汉白玉灶台呈长条状,最靠墙处摆了茶盘, 上面盛着茶叶罐咖啡罐与茶杯。日复一日地泡茶与冲咖啡,使那一带颜色比台子其他部分更为深褐些。她从背包里拿出工具:一大块海绵,一罐矿泉水大小的喷剂,仅仅就是这两样,又叫我拿来干抹布。这就齐全了。她往茶盘边的台面喷了非常少量的清洁剂, 再用海绵略微一擦,几乎没怎么用力,台面的茶褐色立刻消失了,显出汉白玉最初那种有点惨的白。像我们从来没有在这里泡茶冲咖啡一样,甚至像从未使用过一样。

我有点惊讶她的清洁剂效果。平日我用钢丝球蘸洗洁精,偶尔还加醋和小苏打, 我非常用力地擦洗,茶垢的老黄还是长在那里。

这是种什么清洁剂呢?我问。“姐姐, 这是我们公司的专利产品。网上一百六十八块钱一瓶,你在我这里买只要一百块。前面那幢楼的一个大哥买了一整箱呢。”她说。

我的惊讶鼓舞了她。或者说,她的推销剧本就是这么写,她又这么演下来的。作为一个推销员,她不知光临过多少人家的厨房,收集过多少男女主人的惊讶。“哦,一百块。” 我说。我没觉得贵也没觉得不贵。我带着种观望的心情。她又脚步轻快地走到两个排风扇中间那面小玻璃窗前。窗长宽不足一尺, 窄窄的,也是卫生死角。油太容易黏附其上了,我又是个常常宁愿拿着手机或者书,也不愿捏紧一块抹布不住擦的人。

她又和在茶盘前一样如法炮制。只取那玻璃上的某一小片,少量喷涂,而后轻巧擦拭,瞬间又如新光亮。我确信她故意采取一种对比法,就是只取一个整体中的微小一部分做清洁。洁净的一小团在那不甚洁净的一大片中,总是更新更亮。清洁剂的效果,因此便更触目,甚至更惊心。

她达到目的了。我边再次发出惊讶且高兴的声音,边已经在心里有点打算买那专利产品了。家中购置有数种洗涤剂,花王、某月亮,以及号称厨房去垢“魔术师”的产品, 价廉价贵的都有,但没有一种有这么神奇。

她观察到了我的反应。她,以及世上所有推销员,等的就是这一刻。为了更推动我的购买欲,她突然径自离开厨房,往她进来时经过的客厅去。我随在她后面。某一瞬间, 我错觉她是主人,而我为客。

她没有征得同意,就在我的家中走动, 我有一丝不悦。但也只是一闪而过。有首一直打动我的歌,是这样唱的,“为了生活, 我们四处奔波……”我从前就觉得这歌很适合推销员,唱时也适合带丝疲惫与忧愁。面前这女推销员在厨房里已顺带告诉过我, 她有三个孩子。她从江苏来我们这边做事, 也有十几年了。我仅仅只是想象了下她老家仨孩子眼巴巴盼娘亲回家的场景,就有点心酸。生活对每个人都不容易。一个异乡的女推销员就更是。

我因此没有特别介意她的随意。

出厨房的几步路,我们就产品价格交换了一下意见。我觉得一百块一瓶有点贵了, 她立即说:“姐姐,你真心想要,就一百块两瓶给你。”价格这么快就能腰斩,我没有想到。我也没有作声。

客厅一侧摆了餐桌。她立即止步于此, 喷涂、擦拭了饭碗大小的餐桌面积,那一部分即刻便更光亮了。她干这些已经不征求我的意见了。她手持的那清洁剂,大约令她觉得自己成了一个掌握某项行业标准的人。而且她还觉得这种人是可以任意对每个家庭每个角落都施以严厉、严格、不留情面的裁定的。

然后她走到沙发前,细细察看一下, 用手一指,说:“姐姐,真皮也可以清洁的。”“随他去。”我说。我这样说的时候, 已对她产生一点微妙的、事后才觉知的情绪,那情绪用句俗语来说,就是“管得也太宽了”。但我当时并不觉知。我只一心想拦住她。沙发是深黄色羊皮,用了近二十年。近几年来顽皮的猫把皮子抓得到处都是猫抓痕。我也没啥心疼,猫愿意抓沙发,是沙发的福气。沙发给猫解了压,也不耽误我们坐躺其上,都物尽其用了。这是我对沙发乃至大部分物质的看法。

但她还是热心地建议我给沙发换皮: “可以的,姐姐,你这样……喏,这样…… 可以换皮的。”她蹲下来,比画着。我唔唔地敷衍,不知如何对付一个陌生人过了头的热心——过了头的热心,其实就是干涉。她很快又像处理茶盘、玻璃窗与餐桌那样,并未经过我的允许,就一喷一擦,又把沙发面上大约巴掌大的一小块给清洁了出来。又一次,小洁净与大不洁净,出现了深刻的、我的眼睛无法回避的对比。

我知道结果是这样的,并且产生了一点内心羞愧。在她携着全能清洁剂在我家四处自如走动下,我发现,我的各样家具、我家一处又一处局部环境,原来都这样经不起擦拭与检验。而我本来在自己家还非常舒展,非常怡然自得呢。她的清洁剂,少量的几滴, 就能把平时卫生还说得过去的我的家具,全部判定为脏旧、不洁。把平时居家马马虎虎, 但在家中不乏自在的我,判定为懒惰、不合格的女人。假如有家庭卫生检查团这样一个组织,携了这样一款清洁剂上门来检查的话, 我家可能会获得差评,或者是被罚款的。

我对她的专利产品产生了很深的困惑。我并非对市面上的清洁剂一无所知,但没有任何一款会像她的产品那样快速、立竿见影地见效。她的清洁剂,真有点像是高悬于集中营上方的探照灯那样!仅仅一束高光,就能照遍四野,任谁都无地自容,逃无可逃。那清洁剂里,应该是含有某种腐蚀性的物质吧,不然不可能有这么速度惊人的效果。我心里陡然这么一想。一想到“被腐蚀”, 我有点不寒而栗。

“姐姐,你要是想买,价格还可以少点。我要下班了,收工的生意,一百块给你三瓶吧。”她站定,柔和又坚定地对我说。我猜这大约是她的底价。

你敢买吗?我自问。她一再自报也一再跳水的价格也令我困惑。一款稳定的、良好的产品,价格是不可能说跳就跳的。

我有点尴尬地咧了下嘴,算是回答。但是她当然没有想到这一切。她不知道今天遇上的是我这样一个多思多虑多疑多心的女人。她的剧本里没有写。她以为我在为价格纠结,所以有必要推动一下。只见她既非常自然又非常迫切地朝我的卧室走去。“对了, 你这里还用得上。你家哪里都用得上。”她说。

我已确信她带着她的全能无敌清洁剂, 在我家每个角落,都能清洁、清理出更为明亮如新,更有刺目光泽的家具与地方——只要我允许她走遍我家。

但是怎么可能呢?卧室应该是每个家庭的底线吧。卧室就是个人最私密,守护最牢, “即使我有万般缺点我也是这里的王”的一个地方。她若连我的卧室也要随意闯入,就有点突破我底线的打算了。这个看上去明朗、柔和的年轻女子,就因为握着一管有可能添加了某种腐蚀物因而清洗效果特别强烈的喷剂,有这样一种东西护持,她就觉得有某种私闯禁地的权力吗?

而且如果我允许她进入卧室如此隐私的地方清洁,接下来她会不会更加肆意?她会不会照着我家人的脸,我猫身上的毛,以及我的脑袋也来一下?这是我的某种想象,却按照事件运行逻辑推理出来,因而并不是不可能的。那专利产品的“专利”二字,即已暗示该产品一经发明出来,在某领域就拥有了它不可一世的垄断与权威。而一个该专利产品的推销员,是按捺不住要施展身手、展示权威的欲望的。

我感到“情况紧急”。这十来分钟我一直戴着的面具,一个随和、好像很愿意照顾他人感受,很体谅一个为了生活四处奔波的女推销员的面具,我要放下了。也可能那不叫“面具”,那是种随时在变化的内心“体验”。这女推销员一开始不就说过“您要不要体验一下”吗,她说的果然没错。在这不长的时间里,当我跟随并忠实于自己的体验之后,我的内在发出了外部一无所知却是质的巨变的一声轰响。这巨响把我炸了一下。我不被推销员察觉地微微摇晃了一下。

我感到,她走遍我家每个角落,使每个卫生死角或者活角显形,她看上去是正确的。但是这件事的本质其实是“否定”。她用一管专利清洁剂,否定了我的厨房、茶盘、餐桌、沙发、书架,最后她还打算否定我的卧室,我的床铺。而我本来已经把这一切都组织成了一个独立于世界之外的,只属于我的世界,一个我甘之如饴、怡然自得的世界。这区别于任何人的微型“世界”,每个人都有一个。即使是个五保户,他家徒四壁的破败之家,或是个乞丐,他于街心花园隐蔽处临时搭建的一角,都有着不容许外界闯入或他人踩踏的特质。

我从前对家附近一个钉子户老太观察过很久。她总是冲到前来她家劝说她拆掉祖屋,迁往新城的街道工作人员面前,总是带着为了守护自己老宅可以不顾一切的苍老声调说,不,你们不可以进去。

此时,被那个老太附体,我断然走到女推销员面前,拦住了她的脚步。我说:“不, 这个清洁剂我不打算买了。你不要进去。”

你不可以进去——我的内心声音应该是有那个老太那样的音质的:严厉、坚定, 以及看多世事的苍老。这句话如果登在报刊上,其字体是应该要加粗加黑的。

不过女推销员自然听不到。她觉得我始终是礼貌的。在我关上门前,她突然举着那供人“体验”的半罐清洁剂,说:“姐姐, 我要收工了,这个就送给你。”这个举动是我有点意外的。她竭尽全力的一场推销,最后却变成了免费送,其间转折费我思量。我自然坚辞不受。因为我与其说是拒绝这个推销清洁剂的人,不如说我拒绝的正是她手上的清洁剂——我其实对这个异乡谋生的女子印象并不赖。但是,这个全能清洁剂却令我敬而远之。它制造出了一套卫生标准或者说卫生价值观。而我并不需要这样的标准或价值观。就像人的脑子,就算里面有不洁、不雅、不合群、不符合外部通行价值观之处, 也还是要允许保留着。不能全部清理清洁掉。不能全盘统一成一个脑子。而家,与人的脑子是一样的。家就是有垢、有污点、有尘灰的地方,应该允许保留,允许与别的家庭不一样。我既是想拦着这个推销员的随意闯入,也是想拦着自己家被腐蚀、被清洗、被统一标准的一种恐惧。

猫不知何时又钻了出来。自女推销员进门,她就消失已久。这会儿,她爬上了餐桌, 又俯到了沙发靠背上,她还去我的床上打了几个滚。虽然这些都是可能有灰尘、有油渍的,但是她不在乎。在自己的地盘上,到处都是自己的气味,她非常怡然自得。

跟猫一样,我也不在乎。

手牵猴子的人我常常感到,很多人身上有着种种动物的气质。于是我便绕到他们身旁,细细察看。于是,我在一个人的站姿里看到了负重的马或牛。从一个人眼睛的倒影里,我发现了一只鹿。于一个人的鼾声里我听出了憨厚而略带蠢笨的猪。而在另一个人的表情里(仅仅是表情),我活生生见到了一只猴子。

——题记

那个人壮年,脸黑,敦实的矮个,可以说,他和大街上无数人长得一模一样。可是他身上还是有什么东西,叫人一眼就把他从人堆里提出来。

是“眼神”。这非物质的物质,这无以名之的东西。每一片叶脉都是不同的,每一个人的眼神,也是不一样的存在。

他的眼神,可以用“流转”来形容。流水般,滑,能滑过周遭任何事物,但捞不住或不想捞住任何一尾鱼。但具体的,我却寻找语言乏术了。梅兰芳出演杨贵妃前,曾以追踪一羽又一羽飞翔的鸽子,来练习自己眼神的灵活与婉转。我只想到大师在世,该与此人一学。

其实还有更绝的。是他左手拿着一只硕大的碗,碗的颜色已辨别不清了。右手牵着一匹猴子。牵猴的绳子长长的,绳头夹在他叫烟熏得黄黄的右手指尖上。那绳子麻制, 颜色也与碗一样,混浊、暧昧,糅合了无数种色彩后形成的一种色彩——我姑且称之为“江湖色”吧。假如世上有这种色彩的话。

他站在那里,很静止的样子,但是却叫人感到他身上蕴蓄着一股随时要“发动”的劲头。

他那个位置很重要,显然是经过精心选择:地下通道口,出租车停靠点。对面是古

老的百货大楼,身后是现代沃尔玛超市。前方是游人聚集的广场。无疑,这里只充斥着一种味道——钱的味道。这是乞讨者最愿意逗留的场所——有如候鸟会根据冬春更替选择栖身之所一样,乞讨的人,循着钱的气味,来到这里。

我坐在出租车里,远远地看见了这个“人猴”组合。我看见了他眼观六路的表情——我对司机说:“请把车往前开一点。”

司机仿佛懂得,把车开到距离人猴十米之外的地方,方才停下。

我知道,如果我坐的车子在那里停下, 他定会牵着猴子猛冲上来。

他会第一时间拉开车门,把碗伸到你面前,偶尔他会说:“猴,翻跟头!”但大多数时候,他什么也不说。观察力强的人,才能发现他伸碗的同时,轻轻拽动了一下牵猴的绳。

猴立即于第一时间翻了一个跟头。那跟头娴熟、油滑又懒洋洋的。谁都看得出打了很大的折扣,完全地具有应付性质。

他们之间的这种默契,像极了那种多年夫妻——一些口头表达需要说六百字的内容,有时暗抠一下对方的手掌心或轻扯一角衣襟,就可以完全表达清楚。

若是第一次来此地,车上乘客往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更来不及注意到那发生在车门下方的“武艺”表演。于是这个人会说:“大哥,大姐,猴表演了,给一块钱吧。”

乘客说:“我没看见啊。”

这个人马上又扯了一下绳,猴又配合了一回。乘客这次看清了,但他正忙着,扛大包拿小包,交出租车费,找零。他无心观赏,只想速速下车安顿。这个人就会说:“那我给你开了车门啊,给一块钱吃饭吧。”他把自己扮作门童,把大街当作豪华宾馆。他觉得自己在从事某一项工作,小费是应得的。

乘客丢了一块钱到他碗里。叮当。他听见这声音,转身就走了。猴亦步亦趋地跟着。

他甚至已忘记了道一声谢——也许多年前他刚从事这行当时,他“谢”不离口。但现在,无所谓了。他自己,或对方,谁在乎这个“谢”字?

也有乘客不予理睬,下车扬长而去。他必定骂一句很脏的话。耳尖的人随即听见, 那身下的猴,也随之咕哝了一声。跟随多年, 老猴也学会骂人了。

如果是情侣,他拉门的动作可带着股高兴坏了的劲。他知道只消缠住男子一小会儿,则必有斩获。

如果是年轻靓丽的女人,他甚至会把碗伸到要贴近人家的胸脯。他知道对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有的尖叫一声,有的奋力推开他的碗。他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这是他枯燥的讨钱生涯里的乐趣之一。然后他戏谑、油腔油调地笑了。他的小奸小坏暴露了出来。

如果同时有四五辆出租车停在他的周遭,他与他的猴可就忙乎坏了。那真像警匪片里的场景,好警察被匪帮用悍马、路虎团团围住,然后拼命突围。但这个人并不想突围。他几乎同时拉开两个车门,同时做两份生意,车门都要打起架来了。他周旋着,猴像向日葵绕着太阳转一样随着他动作。远远看去,他与猴同时腾挪转身的动作,节奏、步伐竟完全一致了,有着人猴合一的效果。经过多年高强度高频率的训练,他们已经有如电视里那些喜欢跳迈克尔·杰克逊的舞蹈的俊美男女组合一样协调了。他们如果参加某个选秀节目,也许能凭依此特殊组合,夺取名次,成为“达人”。

有时,有幼小的孩子一路跟在这个“人猴”组合后面,小眼睛倔强地盯着老猴。但是他什么也不能得到。这个人如果不通过绳子的松动或拽紧,向猴子传达某种行动命令的话,猴子,是不会为孩子们做出任何举动的。它怠惰地贴着马路牙子,无所事事。它已经老了,有十几岁了吧——光在此地他们就已待了五六年。它皮打皱,但眼光精滑。它身上已没有了山林气,没有了树木气,作为猴这一物种,因热爱于自然之中嬉戏而带给人类的空间感,在它身上已荡然无存。

它会怀念过去的生活吗?揪住树的枝条荡秋千,把看风景的人的草帽给悄悄摘走, 或者,为另一只猴子挠痒、捉虱子。

它会有成就感吗?因为他和人一样,每天都要工作。于人而言,乞讨并算不得一项工作。但是,于这只猴,它的确是在工作。它看见车门,会和主人同时扑上去,同时伸出手爪。它其实比主人动作还要快一些,但是出于本能的对主人的忠诚,它让自己的爪子比主人慢下一个拍子。

另有一回,来了一个同样以帮人开车门为乞讨手段的人。只见这猴,冲向那人,抓挠不已。而主人站在一旁,发出欣赏的、得意的笑声。

久而久之,在这块“地盘”,这人和猴, 越来越相似。这条大街上,我还没有发现哪两个人的相似度,比这一人一猴更高。猴吸纳着种种“人”气,懂得了更多“人”事。它越来越像个“人”——有点痞、有点邪气的人。而这人,长期与猴子耳鬓厮磨,使他看上去也有了猴的味道,他灵活得不像一个四五十岁的人,他还会在偶然间暴露出猴的乖戾、野蛮之气,他甚至和猴子吃盛在同一盘子里的食物。

有时候,早上这人像人们形容的那样, 猴精猴精的。但到了下午,他疲惫了,他坐在那里打盹儿。只有猴子,不知疲倦地醒着。这时,若来了出租车,猴会直起身,扯起绳子以及绳子那头的主人,朝着车子跑去。

早上人牵猴子,下午成了猴子牵人。

——可是,那又有什么不同?

(王晓莉,作家,现居江西南昌)

责任编辑:王月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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