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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在产房生产,他在产房外等待,无助,焦急,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不想做。为消化时间,缓解心情,看了小区业主群, 又看了一条手机短信。
短信是小史发来的。小史说,有急事, 身边若无人,电我。
爱女儿,胜过爱己命。流过产,堕过胎, 好不容易怀上孕的女儿生娃,这是比天大、比天上的黄河水浚急的事,他关了机。
萧不系哪里知道,小史急于告诉他的消息,是女儿遭举报了。
女儿的临盆也来得急。社区有个为辖区工业园配套倒班房和商铺的建设项目,大冬天,大肚子女儿会同园区负责人,在项目现场选点定址。蓝图铺在地上,弯腰细看,扭了腰,下身出血,紧急送医,医生二话不说, 让护士直接送产房。
女儿大白天的闪失,算是宣告萧不系保镖一职下岗。
萧不系希望女儿生个带把的,但没有。女儿生女儿,萧不系依然欢喜无比,因为医生出产房时说,女儿顺产,母女平安,祝贺祝贺。
街道卫生院现场,欢喜无比的,自然还有老婆巧蓝、女婿程非。
因事发突然,一切都乱了,平时话语权重较轻的巧蓝,此时像首长,临乱不乱,开始部署工作。“首长”命令老公:你去柳街农贸市场买只老母鸡,要土鸡!命令女婿: 你回家抱床被子来,还有暖壶、水杯、碗筷、洗漱用具,尤其别忘了备好的孕妇和婴儿衣物!对自己下的命令是:我在这里陪小鱼儿,还有外孙女!
他驱车去买老母鸡途中,开了机,回了小史电话。
说嘛,啥急事?鬼头鬼脑的,还避人。老爷子,你莫急哈,听我说,萧主任遭举报了!
这话可不能乱讲!
怎么是乱讲?今天上午,社区好几人, 都被县纪委喊了去,了解情况,做笔录。
这样啊。那几人怎么说,问题严重吗? 他们一个二个支支吾吾的,不知在装什么神秘。
你是不敢给我通风报信吧?
我应该想到这点,还是老爷子了解我, 我是有点怕。但还是告诉你吧,不过,万一有人问起,我可一字儿没说过,我嘴严,你知道的。还有,我相信萧主任是无辜的,到时还了她清白,你得在她面前多说我几句好话哦。
屁话多,我的为人处事,别人不知,你还不晓?
知道,晓得,一身清气,正着呢。你们小区业主违法搭建成风,你不仅不搭,还一力反对,逆行英姿,堪称孤勇。所以,我小史也不是央你在萧主任面前添油加醋,乱吹一通。我的意思是,你照你的风格,打实说, 就好。
废话多。
我是有一说一,我…… 还啰唆?
不知是实名举报,还是匿名。听说出在工业园建设项目招标事上,说招标公告挂网上,是走形式,萧主任早内定了,是她的亲戚。还说她给社工违规发放津补贴,违规报销接待费和私车油费什么的。老爷子,这些话,我是一句也不信哈。
信吧,亏得萧主任那么信任你! 对了,老爷子,你刚才关机干吗? 萧主任生了。
生了?我应该想到这点。顺产吧,是儿是女?
萧不系放下电话,哼了一声,心想,社区既然都有好几人被谈话了,这事还能保密?但他还是感谢小史给他的提前量。
小史不信,但萧不系信。萧不系不是信女儿违法乱纪,是信有人用那些烂事举报了女儿,给女儿泼了脏水。
自己言传身教,一手教出的女儿,咋会违法乱纪,打死他也不信。除了自己的言传身教,保证女儿走正道的,还有老萧家一代一代传下来的族谱、家规家训和家风的加持。明末清初,湖广填川,老萧家正是在那个西部大开发时代,从广东梅州迁来四川的客家人。先是落担龙泉山,几经插占田亩, 最终定居川东花萼山,算上刚刚新增的女儿的女儿,历十七代。堂屋神龛上方正墙悬堂联:
高帝以廉治国名臣惟俭传家族谱显示,此门萧氏,堂号兰陵,奉南齐开国皇帝萧道成为祖。自入川始祖以降, 萧家虽未出名臣,但始终尊堂联训,以俭传家,落地操作层面,即“诗书传家”“耕读传家”。族谱上撰有家训数则,其中一则为“宁卖祖宗田,不丢祖宗言”,意思是,混得再苦再穷,即便沦为失败者、败家子,也不能忘了祖宗传下来的客家话,更不能走邪门歪道,舍了老萧家以俭传家的立家之本。家人聚餐,酒稍稍多喝一点,萧不系就会给女儿讲老萧家的故事,列举一些楷模性质的人物出来。自搬进别墅后,也把自己的故事列入楷模例子。他说,你爸我能从农村娃变为大学生,变为城里人,在平原上最知名的报社稳稳立足,有手艺,有一官半职,能拿下天著青城的别墅,即便举债拿下,也正是得益于“诗书传家”“耕读传家”,得益于流淌在血液中的清洁的精神;否则,我怎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艰苦奋斗,在节俭中积累,在积累中成长并壮大?否则,我女儿小鱼儿能这么有出息?
话音刚落,女婿就拍巴巴掌,用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嗓门吼,讲得真好,爸,女婿敬泰山大人一个!老婆不屑地哼一声,笑道, 净吹牛,越老脸皮越厚。女儿装着一本正经说,爸,吹牛好,女儿就喜欢听爸吹牛。萧不系端起一杯酒,直接倒入口腔,抹着嘴角虚拟的酒液道,胸无真章,哪有牛吹!女儿跟一句,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女婿一拍大腿说,突然发现,爸是小鱼儿的上联, 小鱼儿是爸的下联。
这是不信,不信女儿做了不该做的事。至于信女儿被举报,跟不信一样有根有据,并且,为阻止有人对女儿举报,他已尽了一位人父,一位半老之人的蛮荒之力。
2
事情得从上周的一个电话说起。
电话是萧不系最疼爱的幺妹打来的。上午,萧不系与小史坐在小区草坪边休闲椅上聊天。萧不系最喜与小史聊天,说是聊天, 其实就是他不断央求小史讲故事,讲大肚子女儿巾帼英雄般的故事,过程中,他一边欣赏女儿的工作,一边担忧女儿的身体。小史是来小区物业办事的,出来,正好碰到在绿道拍银杏秋景的他。
大哥,还好吧?你属虎的,还有三四年退休,活路清闲吧?
是啊,挺好的,半退休状态,报社又是弹性工作制,好些事在家都可做。幺妹,你还好吧?
我蛮好,就是夫家有个事,想找小鱼儿帮个忙。知道小鱼儿忙,当幺姑的就不打扰她了,就跟你这个当爸的说,你带个话给她就成。
好好,你说你说。
还记得李大虫不?就是你妹夫家长门, 那个大侄儿子,你见过一两面的。他高小没毕业,就跟村里的游二娃他们去城里混了, 早先在建筑工地干杂活,这几年当上了包工头。他不知听哪个说的,小鱼儿手上有个给工业园建房的工程,就找了他叔——你妹夫,你妹夫又找了我,让你帮幺妹个忙,给小鱼儿带个话,为李大虫揽下这活儿。
哎呀,幺妹,小鱼儿公家的事,我可近不了身,插不上话。
逗我玩吧,当爸的都插不上话,哪个还能?再说,你们父女好得个什么样子,别说咱老萧家,你回乡走一趟就晓得,十里八乡的花花草草、雀雀鸟鸟都传遍了。还有, 咱客家人最看重对老人的孝道,小鱼儿的孝心,那也是没得说的。
萧不系心下明白,幺妹说得不假,客家人的确看重孝道。续族谱,办清明祭祖会、春分蒸尝会,神龛供神牌,取名按班辈,尊老敬老,不一而足。老人过世后,后人以“捡金葬”之礼入土,即便披星戴月,千里万里, 迁徙异国他乡,也一定要带上老人遗骨一同上路。
幺妹,尊老敬老,是咱老萧家血脉里的东西,这没得说,可尊老敬老,跟你要我带的那句话是两码事,不搭界啊。再说,客家人不光尊老敬老,也尊老爱幼,我不带话给小鱼儿,正是爱幼之举啊。
大哥,你有文化,幺妹我说不过你,也闹不明白,咋就不搭界,咋就不尊老爱幼? 家人之间,亲朋好友之间,你来我往,相互帮衬,这不跟吃饭穿衣一样正常吗?
你听我说……
大哥,你在村里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怎么一进城、一念书、一当官就变了?变得我都不认识你了。阿爸总让我找你,说你什么忙都愿帮我,都能帮到,可你幺妹什么时候向你开过口,找你帮过一次忙?
可你这一开口,是什么忙?违法乱纪, 假公济私啊!
好大的帽子哦,嘴巴一奓就出来了,受不起!别以为我不懂你们公家人那些卯窍, 人家李大虫说了的,他挂靠了一家有资质的建筑公司,招标公告一出来,就按要求做资料,进行申报。总之,一切按正规程序来, 不为难小鱼儿,只要她睁只眼、闭只眼,不阻拦就好。
这也不行!纪监委明确规定有回避制的,办公家的事,但凡存在利害关系情况, 一律回避。
看来你是铁了心,安心不帮忙。不是大哥不帮,是……
说千道万,就是不帮呗。
幺妹,咱设身处地,换位思考一下, 怎样?
好哇,这正是我的意思!你回到村上, 你变成我,变成小时候给家里打柴,瞎了一只眼的残疾人,变成邻村李秀才的媳妇,变成吃了三十年受气饭的窝囊废,变成人家好不容易给她一个争脸机会,结果脸没争上, 反被自家大哥打脸的丧家犬,变成……
大哥求你,别说了……
不说可以呀,你去跟小鱼儿说去。
我给你打点钱怎样?三五万,六七万, 都可以的。
可怜我,还是羞辱我?不需要!怎么不说话了?好,你不说,我去找阿爸说,让阿爸跟你说!阿爸不跟你说,我直接跟小鱼儿说,看她这个当了官的晚辈子,还认不认我这个当幺姑的,还认不认我这个给她提过尿、擦过屁股的保姆!
喂,不要!
对方快速挂断了电话,让萧不系的吼叫成了对空喊月、大海捞针。急忙回拨,无人接听,怎么拨,皆如此。
幺妹说出的保姆,让萧不系想起往事, 无语凝噎。女儿出生后,他与巧蓝工作太忙, 加之两地分居,就开口请幺妹来家带娃。妹夫不爽,她一意孤行,一带三年,直到女儿上幼儿园,才返回村上。因为这个,小鱼儿一直念幺姑的好,记幺姑的情。
幺妹挂断电话不到一个时辰,老爷子来电话了。
大娃,咋回事呢?你幺妹说,让你给小鱼儿带个话,你都不干?我们老萧家,你们兄妹七人,就她一个女娃,就数她最遭孽, 就数你最出息,她的忙,别说你有条件要帮, 就是没条件,也要帮!
阿爸,别急,我跟你说嘛,是这样的…… 算了,电话里头说不清明,我回趟老家,当面跟你老讲。
小史早没影了。小史想等萧不系电话毕, 接上先前话头,继续讲萧主任传奇, 但总也等不了,就向他的眼睛做了个撤退的手势。他瞄准小史的手势,视若无物。小史见他大异平常,知道有了大事,不再手势, 悄没声地走了。
3
萧不系跟巧蓝说,他去趟单位,午饭不用管,他在地铁站口吃碗渣渣面就好。
去报社人力资源部填了公休假条,找领导批了假,又用最快的速度交接和处理完手头工作,一切妥当,疾疾返家。途中,打了电话给巧蓝。进屋,二话不说,与巧蓝一起收拾行李。
喂,老萧,你不是说摄协组织自驾去花萼山采风吗,怎么不带上相机?
嗨,看我忙的,家伙都忘了带,要不然, 车开到半路,想起,还得转来拿。
这次采风安逸,还可顺带看望爸妈,还有幺妹。
那是,公私兼备,一举两得。今晚就走?
去成都集中,住一晚,明儿一早出发。他一年总有几次采风活路,采风出来的好作品,既有稿费,又有奖金,巧蓝从拿到手,到存入银行,脸都笑烂了。所以,老公编的谎话,她不但不疑,还高兴着呢。当然, 老公也有去采了风,空手回家的情况,她也不恼,还帮他圆场说,状态不好,灵感没来, 机会有但没抓住?知道知道,好作品哪能跟种庄稼比,不惜力,出大汗就成?
巧蓝在小区外红旗超市,给公公婆婆买营养品、保健品,紧着车子后备厢装,装满为止。她也给幺妹家买了礼物,放车子后排。还去殡葬用品店,买了香蜡纸钱。身为儿媳妇,她的这个动作已成多年惯例。
巧蓝要弄一桌好菜,将女儿女婿喊来, 给萧不系饯个行,萧不系拦了。他草草扒了晚饭,一脚油门,车出小区,加满油,之后朝老家方向飙去。
才开出去三五十公里,天黑了。车灯开道,一路畅通,五六个小时,到了老家万源县城。下高速路,车慢下来,沿新农村建设成果“村村通”道路行走,上上下下,九曲十八弯,进村,到家,时凌晨三点许。
这个村大姓只三家,萧、林、游,基本都是三百年前从闽粤赣交界山区出发,几经辗转,举家迁入。客家先民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习俗,村人至今保有。因有花萼山的资源与名气,处于腹心地带的小山村,成了旅游村,农房自然就得到了提档升级改造。
本可推门径入,出于城里习惯,更怕吵醒二老,萧不系只轻轻扣了扣半掩的家门。借月光,轻手轻脚,推门,入院,跨槛,进堂屋,跪神龛前磕头,还没入右侧那间空房间,被他绊倒的一只独凳,就把上了岁数、睡得很浅的二老惊醒了。啪一声轻响,主房里灯亮了。借着灯光,萧不系开了堂屋灯。
主房里说,回来了。
主房里哪有往回的兴奋?萧不系不仅听见老爷子的声音瓮声瓮气,还看见声音里回来了仨字,黑着一张皱纹深得不可测的脸。萧不系朗朗说道,是嘞。阿爸,阿妈,莫管我,你们睡。
秋夜,山里冷。见老爷子披衣出来,萧不系连忙端凳给座,又跑进主房说,阿妈, 你腿脚不灵便,莫下床。老夫人说,大娃, 幺妹的事,要上心哈。他说,阿妈睡吧,大娃晓得。说罢,回堂屋,半掩主房门。
阿爸,回屋睡吧,幺妹的事,明天说。幺妹说这事急,得抓紧办,不然就黄了。
你若不困,咱爷俩儿现在就扯几句? 大娃不困。
老爷子起坐,一个转身,再转身,手里多了一瓶酒。萧不系知道是当地的苞谷酒, 醇香,劲足,老爷子就好这口,连茅台、五粮液,都入不了他那被岁月挤对的眯眯眼, 进不了他龇牙咧缝的瘪嘴。老爷子说城里的酒松垮垮的,花架子,到处漏风。老爷子拿酒给他看,扯几口?他接过老爷子的酒说, 好,扯几口。又说,我们出去说吧,免得吵到阿妈。
萧不系不想喝酒,只想睡,但不愿拂了老爷子的意,也知道,没有酒,好些话,说不出口;即便出口了,也磕磕碰碰,又生又涩,不顺溜。
山里的月亮不知被什么洗过,干净得找不到对应物,只能用它自己比喻自己。爷俩儿坐在村子打谷场边那棵老祖宗用祖地红豆种出的大树下,就着一碗烟熏豆腐干、一碗老腊肉,端着酒碗,慢慢吞吞,深深浅浅, 咂巴起苞谷酒来。树上那只年寿三龄、老气横秋的猫头鹰看见,两人身体筑了围龙屋, 屋里的四只土碗,自始至终,两只不动,两只时动时不动,起落不休。
虚岁八十的老爷子,究竟是念过小半年私塾的,一抬头,东方既白,一埋首,瓶酒刚刚过半,而幺女儿在他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布下的疙疙瘩瘩、坡坡坎坎,早已被大娃理通顺了。通顺了,就敞亮了。
一个是我幺女儿,一个是我长孙女儿, 手心手背都是肉啊。你幺妹也是,理儿在那摆着,要想得通啊,是你的,跑不脱;不是你的,莫伸手。
难为阿爸了。
委屈你了,为了小鱼儿,看把你急的, 连夜开车上千里。
你孙女年轻,不能犯错,也犯不起啊。是啊,公家的事,就得按公法办。大娃,我估摸,你幺妹还在等我电话,我该啷格回她话呢?你文化多,行事正,我信你,你说, 需要阿爸做啥?
阿爸,这样行不,你给幺妹打电话,就说跟你大哥说了,说了大半夜,你大哥一直不同意,说用公权谋私利,会毁了小鱼儿前程的,但大哥拗不过阿爸,最后还是同意了, 说他会想个万全之策,尽全力帮幺妹这个忙,让阿爸什么也别做,在家等消息就是。对了,阿爸,一定提醒幺妹,叫她千万莫给小鱼儿打电话,说小鱼儿工作太忙,又是怀儿婆,打扰不得。再吓唬她一句,说当官的电话,都被监控了的,说不得私事。
我明白,你是想先稳住幺妹,免得她找小鱼儿说去,给小鱼儿出难题,让小鱼儿犯事。
小鱼儿不会同意的,她说过,即便再小的官,她也要当清官,做清流。我想方设法阻止幺妹找她,是不想因为这事,伤了姑侄感情。
做得对。客家人讲究聚族发展,认和气生财、家和万事兴这个理儿。你就按自己的主意办,阿爸没意见;不,阿爸支持!唉, 这平白无故多出的活路,都是你幺妹闹的; 也不是,都是我女婿家逼的,只是苦了我的大娃了。
我这个大娃,当得不称职。阿爸,其他几兄弟也都各忙各的,他们接你和阿妈去住,你们又不去,我看还是来大娃家住嘛。你的身体,现在还行,以后呢?阿妈腿脚又不灵便,我实在不放心啊。
有什么不放心的,有你幺妹隔三岔五过来看我们呢。
我还有四年就退休,那等我退休了,一定来把二老接走。
接也不走。我这老屋,虽在山里,却是平展展的;你那别墅,还在平原上呢,家里都爬坡上坎的,有什么好?再说,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和你阿妈住惯了乡下,去哪儿都别扭。还有,老萧家十几代人的坟山在这里呢,走了,谁陪?
身为长子,大娃什么也做不了,有愧啊。说什么呢,你都有愧,谁还能没愧?不说这些,来,端碗,再扯一口。对了,天亮了,我这就给你幺妹回话,免得她等不及, 操起电话打给小鱼儿。
萧老爷子打了电话,他打了哈欠,阿爸, 大娃困了。
准备睡一上午的,睡不着,老是想一件事,接二老去平原,膝下尽孝,给二老养老送终。
这些年,在都安,萧不系的确说过多次, 接二老来,二老也的确拒绝过多次。如果二老真答应来,他也一定会遵守诺言,负责到底。但他明白,自己发出的邀请,更多还是出于道义层面考量,嘴上说说可以,操作起来万难。所以,内里是发虚的,心冒冷汗, 战战兢兢,犹如抓阄打赌。二老来了,自己的心安生了,可接下来的行动,该如何行动呢?就如何安顿二老的生活,他想到了一万个方案,一万个为难。老婆一时乐意,长此以往呢?一家老小,聚在一起,各人生活习惯有矛盾,自己忙创作、忙带孙精力不逮, 夫妇工作一辈子还没周游世界呢——就算排除诸如此类各种因素,只解决一张床的安置问题,就是一件伤神的事。住别墅吧,共三间房,一楼无房间,别说二、三楼,即便进入一楼,也要爬入户门前的十几步石梯, 长年累月,二老爬得动吗?住负一楼,也就是地下室,还有车库,可能吗?侍老成虐老了。想到这里,又想,当初要是跟大多数业主一样,也来个违规违法搭建,想怎么搭怎么搭,甚至安个观光电梯,不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可他萧不系,是个愿做敢做违规违法事的主吗?是了,还是萧不系?住别墅不行,好,那为二老租一套房,请个保姆, 或送二老去养老院,二老愿意吗?接到家门口,却不让入家门,家人族人外人,怎么看? 权衡再三,如果二老定了来,他能走的,就只有一条路,卖别墅,换电梯房,大平层。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可是,如果,无论怎么做工作,巧蓝死个舅子不同意,咋办?离婚,一拍两散?可分得的二分之一财产,买得了大平层?闹到这个地步,女儿女婿咋想?外孙女谁带?
隔壁二老的呼噜声,穿门过堂传来,仿佛在呼应他层出不穷的想。
不敢往下想了,再想,就是伍子胥过昭关,一夜白头了。
起床,抓两个烤红薯,边走边啃,去了老萧家坟山。在入川始祖墓碑前,点蜡,上香,下跪,一边烧纸,一边说话。说了很多话,意思就这些,向老祖宗问安,汇报此行的来龙去脉,自己的纠结、痛苦和定力,以及回平原后的打算。上山,心七上八下;下山,心已安。
别二老,开车,十多二十分钟,到了邻村幺妹家。下车,从后排座取了礼物。幺妹见到他,并不意外。
能来看下幺妹就好,还带什么礼物。就你一个人在家?
公婆也在,这会儿在村委会活动中心广场晒太阳。你妹夫跟李大虫,不知在哪儿跑那些没影儿的工程。两个娃,一个在婆家忙庄稼,一个在县城摆水果摊。大哥坐,我给你泡茶。
我直接从花萼村过来的,去看了阿爸、阿妈。
谢谢大哥了,阿爸打了电话的。大哥, 幺妹给你添麻烦不说,还说了那么多不中听的话,莫见幺妹的气嘛。
阿爸念了你的好,说老萧家亏欠你,让我一定得帮帮你。
不怪老萧家,是幺妹命不好。大哥喝茶, 烫哈。
你知道的,小鱼儿去年当选社区主任时, 才二十七岁。刚当上,就怀了娃,按日子, 都快生了。她啊,当主任,太年轻;怀娃, 又不太年轻。
咱老萧家就数你们长门能干,给全家长脸了。你答应帮幺妹忙,你妹夫听到这个消息,不知多高兴。大哥,你回去时,我抓两只老母鸡给你,你带上,小鱼儿生了娃,坐月煲汤喝。
心意领了,鸡就不带了,交警逮到,要罚款的。
交警管得宽,一只鸡都不放过。那我做饭去了,很快就好。
不了,我单位还有事,得马上回去处理。好嘛,依你。村里也没啥子耍头。那幺妹就等大哥的好消息了哈!
萧不系没点头,更没看幺妹的眼睛,他不敢。他说,别送了,回吧。
4
萧不系给幺妹发去的是坏消息,小鱼儿因给她帮忙,被举报了。
回到平原,只二三天,萧不系就发了。按说,该电话的,但他却用了短信,他不想听到幺妹的失望、痛苦乃至泪崩,因为,这个举报,不仅是举报,还是他子虚乌有的虚构。幺妹很快回了短信。
大哥,怎么可能,你是诳幺妹的吧? 从小到大,大哥什么时候诳过你?小事都没有过,何况这等大事!
幺妹飞快来了电话,哭哭啼啼说,都是幺姑害的哟,也不知是哪个狗日的举报的, 那么多贪官不举报,偏偏举报一分钱没拿的小鱼儿。大哥,我对不住你哦,更对不住小鱼儿。
萧不系安慰道,别自责了,这事儿应该不是很大,虽有违规行为,但好在还没造成实际后果。一边说,一边宽自个儿的心,终于平事了,至于之后,到时又找个说辞,把谎圆过来。但幺妹下边的话,又把他急到了。
我这几天就找人,托付人家帮我把公婆照到,我买张火车票,去看小鱼儿去,幺姑当面给她赔不是。哎哟,我哪有脸见她啊, 没脸见,也得见啊,她甩我几耳屎才好嘞, 心里会松活一些,糊涂了一辈子的幺姑,也才能醒豁啊……
萧不系怎能不急,又怎能拒绝?他脑袋瓜高速运转。
幺妹,是这样的,纪委正在调查小鱼儿呢,我估摸她正处于软禁状态,行动不完全自由那种,昨天都没回家呢。你来,非常不合适,最好不来;要来,也必须等这事儿消停了才来,懂不?
我懂,我懂。
萧不系太清楚自己幺妹的德行了,认死理儿,一根筋,怎么说,怎么做。看来,幺妹这一二天不会来,此后一定会来,来了不就把自己煞费苦心设计的谎言捅破了吗?怎么办?萧不系再次抓瞎,再次心生一计。唯一的招法,是用未发生的,修补已发生的,他决定假戏真做。
所以,领老婆大人令,驾车去柳街农贸市场买老母鸡的路上,接听到社区网格员小史的电话时,萧不系是又惊讶又镇定,又痛苦又高兴,因为那个写匿名举报信的坏蛋, 正是他自己。
可接了小史的电话后,萧不系又开始了忐忑不安、坐卧不宁,他怕万一,万一女儿有个万一,不是因为工业园这个工程打招呼的事,而是拔出萝卜带出泥,带出了她另外的什么事。萧不系一万遍坚信女儿是干净的,可万一呢,毕竟自己没有时刻跟在女儿身边,毕竟父与女,是两个各行其道的生命独立体,而人的欲望,又是与生俱来。
去医院,见女儿一次,怕一次,没有昏花的老眼,不敢接女儿目光的招,甚至外孙女的眼睛,也不敢对接太久。
与幺妹的关系也很尬,自己一贯疼爱的幺妹,那么良善,那么信大哥,被大哥卖了, 还帮着数钱。想起父母,心里也堵得慌。
一心护女儿周全,自己不周全了。好一阵不失眠的萧不系,又失眠了。
回老家,头天去,二天返,两头黑,当然不可能是组织性质的采风活动,萧不系就对巧蓝如实说明情况,交代问题。巧蓝说, 你瞒我,不对;你帮咱女儿清清白白做人, 又不想多一人知道,对的,总体上,对多错少,我不怪你,只可惜这事搞得你左支右绌、左右为难,我又帮不了什么忙。几天来, 见老公唉声叹气,她又说,老萧,你不是有个毛根朋友,叫严勇的吗?萧不系说,怎么了?她说,你不是说,他发了财,这几年又新开了一家建筑公司吗?萧不系说,哦,明白了,还是老婆厉害!
当晚,萧不系给老爷子去了电话,说幺妹的忙帮到了,老爷子可落下心了。又给幺妹去了电话,说你让妹夫、李大虫,去达州严勇建筑公司找严勇,在他那里包个工程试试,说好了的,不垫资,不拖款。如果干得好,可签协,在严勇公司下边,叔侄成立一家分公司。
老爷子、幺妹也问了小鱼儿的情况,表示担忧。他说虚惊一场,纪委把小鱼儿上任一年多所有经手的事,查了个底朝天,举报信上的问题,与她一毛钱关系没有。查贪官, 查出一个清官!
这是又一个谎。但很快得到证实,萧不系编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与纪委调查结论惊人一致、出如一辙。
匿名举报人也曝光了,但不是萧不系, 是一个自以为有望拿下工业园建设工程的建筑商。建筑商自以为懂法,又懂官场游戏, 知道匿名做不实举报成本很低,自己一般不会被反查,查也查不出;即便查出,根据动机和给予被举报人伤害程度进行处罚,大多情况,上一番课完事。而被举报人就损失大了,公职人员,难免屁股没点??,莫须有的问题撒一大网下去,不说鱼大鱼小,总能溅起几个污点吧,总得查个好一阵吧,而被查期间,坏我好事的拦路虎还能正常在岗? 只消约你去诫勉谈话一下,就让你半年内不得晋职晋级;待半年过去,人生机会也就过去了。所以,污点不污点,建筑商不在乎,与他无关;与他有关的是时间,待调查结束, 他的工程早已尘埃落定。基于上述考虑,他举报萧主任的问题有:纵容萧家亲戚参与工业园建设工程投标;采取截留集体收入、虚列支出款项、虚构工程项目等手段,侵吞、骗取集体财产;违规接待,报销餐饮、烟酒、娱乐、健身、旅游等发票……这事让建筑商付出了代价。正如他的事前匡算,属于应有成本,他谁都不怪,单怪小史。
因为建筑商是小史供出的。
纪委以萧不系女儿为中心,进行打围, 而后从外围向内里,一圈一圈调查,二三圈下来就撤围了,因为女儿一清二白,干净得像花萼山顶终年不化的雪。
上述一切,发生在女儿耍产假期间,直到产假尚未结束,女儿提前返岗投入紧张的工作,她都一无所知。
女儿一无所知,萧不系却笑了。在女儿看来,他的笑,像她尚未满月的女儿,天真无邪,天然无毒。
(凸凹,作家,现居四川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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