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安放

2023-04-29 00:44陈世旭
万松浦 2023年4期
关键词:桐子场长瓦罐

顺风车

洲上最初没有屋,偶尔来过的打鱼人都住在船上。后来有了窝棚,后来有了草棚, 后来有了泥屋,后来有了砖屋,最后定型为这种明三暗六、框架砖墙的大屋:逢到大水, 推倒砖墙,压住框架,水退了再把墙砌起。列柱的多少,山墙的高矮,分出各家家道的虚实。为了不被水浸,做屋前先筑了土台。后来农场筑了大坝,筑土台的习俗还是保留了下来。土台差不多跟大坝一样高,不筑土台,屋子就比别家矮了一截。各家的土台连接起来,成为屋场。

六公一辈子忠厚老实,不晓得偷奸玩刁, 队上让他去新职工食堂盘菜园。两个儿子, 老大是分场民兵连长,一到民兵训练就背着一根大枪走进走出,老二看也不看。

农场的民兵分三等:武装民兵、基干民兵、普通民兵。老二哪一等也不是,他根本就不参加民兵。

二队人都说,老二后脑壳上有块反骨,

从小就忤逆。

中学住校,上课,老师讲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讲完了,让大家提问。老二不举手,也不站起,就坐在板凳上

说:“为什么‘每逢佳节才‘倍思亲? 学校食堂的饭菜像猪食,我天天都想回家吃饭。”老师气得把他赶出教室。他乐得放假,搭上场部渔业队的船,去了江对面的县城,又从县城搭顺风车去了市里,一去无音讯。

家里问学校要人,学校让王维的崇拜者去找。直跑得“三佛出世七佛升天”,才在一个围着看卖打的人堆里看到老二,脚一软,差点跪地,一口一声“活老子!”

老二斜了一眼:“我不是你老子。” “你是菩萨,要得啵?”

“老师你莫作践我!菩萨是泥巴糊的, 肚子里都是草。你信我不信的。”

过年,家里个个对着中堂上的天地君亲师位上香磕头,老二独自跑出去,任凭你喊破了喉咙也不回头。六公只好恨恨地说: “孽畜!随他。”

在队上,老二凡事都跟人打熬犟。

下地,众人都走车道,他偏走地沟;间苗,别人都蹲在地上用手拔,他偏直着腰用锄子角挑;队长喊“歇坡”,他只当没听见。大家歇完了坡,起身做事,他却坐下了。吴姓是队上的大姓,队长吴毛俚是他本家,按排行算是他叔。吴毛俚吃不烂,别人就更莫想奈何他。

这一年年成好,拔了棉花槁子,蹲点的黄场长陪省局领导到一坦平阳的棉花地来看望职工,老二坐在地上,靠着打了捆的棉花槁子啃草棍、晒日头。黄场长赶前一步拿脚轻轻踢他,他睁开眼睛问:“你没有长眼睛啊?”

老二差不多反对洲上的一切习俗:老人过世,送殡的大哭细号,满地打滚,他笑: “这是何苦,不就为着吃顿肉嘛!老东西活

着,烂在床上无人问,翘了辫子,一个个又成了孝子贤孙!”伢儿早夭,他笑:“少了一张讨吃的嘴,有什么不好!真要养大了, 说不定是个报应!”大正月,走亲访友的人提着大包小包,后脚踢前脚,络绎不绝,见了面打躬作揖,满脸堆笑,说的话句句蜜糯了,他还是笑:“头些时还为争个招工名额, 差点打出人命,转眼就有了八辈子交情?”

最让六公窝心的是老二的亲事。从十几岁给他提亲,提到快三十了,没有一桩中他的意。长相好的,长相不怎样人活泛的;家境不错的,家境不怎样人能干的;读书多的, 读书不多但老实巴交的,他一概不理。

“你想急死我们就直说!”

夜里六公走到床边,对已经睡下的老二发狠。白天他一开口,老二就走开了,根本近不了身。

“急死是你们自找的。莫管我就行了。” 老二翻过身,拿被子蒙住头,随即就呼声大作。

六公想想,也是,缘分不到,急死也没用。下半年,场部国营忽然出现了桐子。老

二的魂好像一下给勾走了:一有时间,他就跑去国营,买瓶啤酒,走到柜台尽头,咬开瓶盖,一口一口吹喇叭,冷眼看着屋子里人来人往,打情骂俏,喝完搁下瓶子走人。

桐子大奶细腰,明眸皓齿,脸上总像抹了胭脂,在柜台里招摇生风,生的伢儿都齐腰高了,还像个才过门的小媳妇。在众人口里,她从小不正经,上中学就打了小产,从乡下到市里,又从市里到洲上,福也好,祸也罢,都因为裤带子系不紧。是谁都能搭的顺风车。

二队会看相的张道士特地跑了一趟国营,回来咂舌说:“果然名不虚传,身似扶柳,面若桃花,喜眉笑眼,千娇百媚,不用说话,站在那里就是勾引,十足男人的地狱。先师吕洞宾有云:‘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明里不见人头落,暗地使君骨髓枯。定力不够,没有几个男人把持得住。” “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也要看是什么样的男人。”

鸡屎分子陈志觉得桐子只能算漂亮,够不上美,美需要文化。

“就是个村姑,也就老二这种洲巴佬会着迷罢了。”

画家条子附和。他喜欢洋味儿。

“有了桐子,总场那几大美女都神不起来了。”

张道士径自“啧啧”。

国营跟场部紧挨着,桐子的出现,的确让总场几个女干部黯然失色。

不过,说归说,说完了,大家还是会啐一口:“烂货!”

老二偏就看中了这样的“烂货”。

桐子比老二大好几岁,看上去却像他小妹。

六公慌了手脚。以老二的憨包脾气,他想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转的。

“你真看上国营那个女人了?”

“看上不看上是我的事,你操什么心?” “她的名声听不得。”

“听不得你莫听。”

六公想想讲道理没有用,转而央求:“老二你就听我一回,好看当不得饭吃的。我们找个本本分分的女儿,成个实实在在的家, 要得啵?”

老二倾着头,不说“要得”,也不说“要不得”,只在鼻子里冷笑。

六公只当老二答应了,慌慌张张地操办翻修老屋。有了大屋,不怕没有好女儿进屋。

老屋还是六公老子手上做的,屋墩很大, 屋子却小。六公成家后慢慢积攒木头砖瓦, 准备翻修时把老屋扩大,两个儿子一家一半,他跟老太婆在边上搭个披厦安身。因为木料和砖瓦一直没有备齐,迟迟没有动手。现在只有硬着头皮去东借西凑了。

腊月,老屋翻修一新。

原来的八列柱扩大成了十二列柱,山墙高了一大截,正面墙用的全是清水新砖。门窗簇新,日头照在上面,发出桐油的清亮。站在坝上看,十分抢眼,在灰溜溜的一长排屋场上高出一头。

新屋起来了,六公缩了一圈。老大的喉咙也哑了,几个女眷更是累得贼死。只老二不急不火,百事无忧,还不如帮工的上劲。桐子回南边探亲了,他像掉了魂,一天到晚死牛活头。

正月,人来人往,最多的话题自然是老二的亲事。老二要么出门,影子一样飘得远远的;要么关起新屋的房门,蒙头困醒。没有活气。

元宵节一过,总场在二队蹲点的黄场长就找到探亲回来的陈志和条子,布置刷标语。

省局领导下来视察,临走前留下一句口号:“一年干,两年上,三年建成模范场!” 场部要求,每个生产队都用石灰水刷到面朝大坝的墙壁上,字要大,站在坝上,老远就看得见。

洲上老职工的屋基本是一个格式:正面墙一门两窗,除去门窗,剩下四大块墙面。黄场长亲自领着陈志和条子在屋场转了几圈,选定吴家新屋正面墙写“模范场”三个字,加一个惊叹号。

才完工的新屋,正面墙用的都是一色新砖,没有一点疤迹,是个没有开过荤的闺女, 出水芙蓉。头一回刷上去的字,自然是清新抢眼。不像其他老屋,老脸皮厚,墙上被一年又一年的各种标语口号刷了涂,涂了刷,疥疮一样一重叠一重,前面的还没有落尽,后面的又长出来了,已经斑斑驳驳, 惨不忍睹。

刷了一天,到了六公家的新屋。

把人字梯抬到位置,陈志和条子一人提着桶子,一人抓着刷子,从两边爬上梯子,一笔一画,刷得特别过瘾。新墙上的字迹有棱有角,清清楚楚,连自己都觉得创造了奇迹。条子跳下梯子,歪了头左看右看:“喔靠,真是我写的吗?我这么有才?”

“是不错。”陈志也很欣赏。

正开始刷惊叹号,突然听见一声大吼: “住手!”

农忙,中午各家把饭送到地里,天断黑才收工回家。其他屋墙上写了字的人家,各人看看就走过去了,并不在意。独老二眼睛瞪得像要吃人:“不准破坏!”

“谁破坏了?写标语!”条子嘀咕。 “黄场长布置的!”陈志补了一句。 “给我擦干净!”老二彪悍,平时无精打采,浓眉紧蹙,一脸忧戚,像个诗人,一旦爆发,如同凶神恶煞。

陈志和条子住了手,站在梯子上发呆。“哪个不准写标语?”黄场长匆匆赶到。 “我!”

“ 为 什 么 ?”

“不为什么。这是我的屋!” “写标语是场里的任务。”

“场里的任务是场里的任务,我的屋是我的屋。各人门前三尺硬地,各人说了算!”

“接着写!”黄场长细颈上的青筋暴跳, “翻了天了!”

“给我擦掉!”老二看也不看黄场长。老大在后场参加民兵冬训。六公六神无

主,下巴直抖,全身佝偻,陀螺一样团团转, 站得远远的,不敢近前。

黄场长仰着猴子脸,咳嗽,眨眼,眼看来赶热闹的人越来越多,终于对陈志两个说:“你们下来,去吃夜饭。”

“不行,涂上去的疤迹今天夜里就要给我擦掉!”

“老二你要讲理,”队长吴毛俚打圆场, “新墙,刷上去的石灰水怎么洗得干净?”

“那就把墙拆了重砌!”

“总要让大家先吃夜饭。”吴毛俚示意大家散开。

黄场长对陈志和条子下死命令:“你们明天接着把那个惊叹号写完,出了事我负责。我不信他还真把墙拆了!”

二天一早,二队的人一个个大眼瞪细眼:老二夜里把墙拆了。

“你今天派人把墙砌起来,”黄场长手抖着,指着吴毛俚,“砌起来再写。”

“那我就一把火把屋烧了。” “你敢!放火犯法。”         “我烧自家的屋。”

“照样犯法!”

“犯法就犯法。”

黄场长眨着猴子眼,嘴张了一下,没张开:老二是做得出来的。

二队人背后都说,老二其实不是跟黄场长过不去。他是不愿六公给他提亲。他心里只有桐子。

桐子这辈子好像跟车有孽。

母亲在庐山一个疗养院做服务员,桐子一放假,母亲就接她上山,快开学了,又送她下山。她们家就在山下的八里湖,车子个把多钟头就跑到了。在山上多年,上山下山, 多是搭顺风车。省钱。

初二那个暑假结束,吃过夜饭,她们在牯岭路口等到一辆下山的货车,正好只有司机一个人。她们欢欢喜喜地上了驾驶室。庐山山北公路陡峭,弯道几百个。夜里,司机不敢开快,三个人一路说笑。

隐约看得见山下人家的灯火了,车子正在下坡,突然熄了火。

“喔靠,又漏油了。”司机让桐子母亲抓住手刹,“千万莫松手,不然车子就滑下去了。”

车子停在路边,下临万丈深渊。

司机跳下车,从后面的车厢抽了一块油

布,塞进车底,钻进去,喊道:“小妹子下来,帮我打电筒。”

桐子赶紧下车,摸摸索索地向那个发出声音的位置靠近。

“在这里。低头,弯腰,钻进来。” 车底下漆黑,桐子什么也看不见,只感觉到地下窸窸窣窣的响动。

“抓住电筒。”司机捉住桐子的手, 把电筒放到她手掌上。

桐子的手猛然一缩,全身触电似的一阵痉挛。接下来,天好像突然塌了,压垮了货车,压垮了她。

昏昏沉沉地从车底爬出,一个女孩成了一个女人。

开学不久,有同学课间看见桐子在学校后面的地沟里呕吐。再后来,她退学了, 流产的时候大出血,同村的接生婆救了她一命。

有些男人总是把风流当作自己的脸面。那个司机事后看看没有动静,一板一眼把自己怎样顺手就捡了个大便宜说得有味不过, 成为那条路上传得沸沸扬扬的一个狗血故事。桐子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承认过。娘老子、老师、公社干部、公安,哪个也撬不开她的嘴。她成了所有人在背后指指戳戳的“顺风车”。到了说人家的年纪,没有一个人张嘴。母亲气狠了,咬牙切齿:“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你还有脸活在世上?岸上有索, 河里有水,不如早死早投胎!”

桐子只听,不作声。她想好了,偏不死! 嘴长在别人身上,愿说什么是别人的事。来一趟世上不容易,人活的不只一张脸,还有无数的快活。哭着活是一辈子,笑着活也是一辈子。哭着活别人开心,笑着活自己开心。为什么不笑着活!

拿定了主意,桐子抬头挺胸,趾高气扬: 水汪汪的眼睛滴溜飞转,软绵绵的腰身暗自婀娜。红唇微张,三分慢藏诲盗意;领口半开,一身水性杨花气。左顾右盼,风情摇曳,举手投足,骚劲荡漾。特别善解男人意,从不娇羞扭捏,从不作古正经,男人们的玩笑开得再露骨、再村草、再下流, 她不躲不闪,毫无顾忌地接嘴应战,嘻嘻哈哈。你敢说初一,我就敢说十五,绝不逊色掉底子。像开春的风,吹到哪里,哪里就起蠢动;像野地的火,烧到哪里,哪里就留灰烬。天生引蜂戏蝶的生事祖宗, 地造招风弄月的惹祸根苗,让男人又馋又惧怕的迷魂毒药,让女人又恨又自卑的冤家对头。

屋场上有个早年去省里工作的男人死了老婆,回乡时看中了桐子年轻漂亮,下决心娶了她,先是安排她在市里一家商店做营业员,等有了机会再调去省城。

老公在市里给桐子租了房。平时娘老子有个头疼脑热,让人带信,桐子从市里回八里湖,还是搭顺风车。

三伏,天黑得晚,下午交了班,日头还烧得白炽。桐子站在出城的路口,司机老远就看出她在等顺风车,把车子停在她面前: “去哪里?”

“八里湖。”

“上来。”司机推开驾驶室的门。“天太热了,我想去后面车厢。”

失去童贞的那个夜晚之后,桐子搭顺风车从来不坐驾驶室。

“那你自己爬上去。”司机没好气。 是个庞然大物,十轮大卡,车轮差不多

齐胸,完整的钢制车厢板,没有一点抓手。桐子正犹豫着退回路边,有个人从车厢板上探出了上半身,伸出两只手:“来吧。”

夜边,进城的车多,出城的车少。最重要的是,桐子不知怎样的就信任了那一头纷乱的长发,一张满是络腮胡子的苍白的脸, 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

车厢上只有一个男人,把桐子拉上来后, 依旧回到驾驶室后面的厢板前。桐子一上来就随手抓着身边的厢板,金属的厢板被日头

晒得滚烫。车子晃得很厉害,还老是没来由地急刹急开。一只油桶滚来滚去,在车厢里乱撞。桐子心惊肉跳,一会儿被甩着前冲, 一会儿被甩着后退,死命抓着厢板的手被磨得钻心痛。

“你要相信我,就站到这里来。”

桐子心里正有点埋怨那个男人把自己拉上车后就甩了手,听到这声招呼,几乎要哭出来。男人一把握住她求救似的伸出的手, 把她拉到自己身前,然后把颈上的毛巾扯下来,包住厢板上沿,让桐子的手抓在毛巾上, 两只长长的手臂从两边绕过桐子的身子,抓住厢板。双脚像钉在地上,稳稳站定在桐子身后,像一个直立的生铁架子护住了桐子。那只乱撞的油桶不断滚到他身后,被他不断地蹬开。

车子依然是猛烈地摇晃,依然是没来由地急刹急开。桐子的身子不时地在前厢板和男人的前胸及两臂中间撞来撞去,但她是绝对安全的。她第一次这么清楚地有了一种危难中的安全感。她背对着男人,看不到男人的表情,只能看到穿着汗衫的男人的那双手臂:黢黑,精瘦,筋肉分明,血管凸起,坚硬如铁,任凭车子怎样前冲后仰、左右摆动, 纹丝不移;抓在她手里的毛巾在呼呼作响的风中散发着男人浓烈的汗臭。那汗臭让她有一点迷糊,像是做梦。梦里有一种愿望:身后的男人不要那么生硬,那么板正,至少应该问她一声,提个人之常情的话头,比方你去八里湖是回家还是做事之类,那她就可以同样问他,知道他姓什么、名什么,在哪里做事,然后他就可以有意无意地贴近她,发现她并不反感,就得寸进尺地搂住她,让她软软地靠在他怀里。

世上哪有不偷腥的猫,正是揩油的好机会,有几个男人会放过?这个男人却像个生铁架子,没有一丝柔软。

桐子忽然有了一种冲动:回转身,抱住男人的腰,把脸紧贴上他同样瘦削但同样坚硬的胸口。只要他不嫌弃,只要他有一点点能让她感觉到的念头,她就会仰起脸,把自己的嘴唇给他,任他撕咬。从他把颈上的毛巾扯下来,包住滚烫的厢板上沿,让她已经磨出血的手抓在毛巾上的那一刻,这种冲动就由不得她地发生了——她这辈子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暖心的男人。

梦没有醒,车却停了。一个小时的路程, 好像一分钟就到了。

“到八里湖的,下来。”司机停了车, 从驾驶室车窗伸出头来,恶声恶气地喊。

车上的男人退后几步,看着桐子翻过车厢板,跳下去。

“上面怎样,舒服吗?”司机问。

见桐子不答,补了一句:“出鬼,情愿跟犯人一起。”

桐子这才看到车门上油漆的单位名称——那是市里设在边远县的一个监狱的代号。

“老徐,过足瘾了?”司机又扭头对车厢上喊。

“老徐”不答,走回先前的位置,抓住厢板,直直地站着,看着车头前面依旧明亮的起伏蜿蜒的乡间公路。

桐子记住了:车厢上的那个男人姓徐。省里到市里的交通很方便,火车有夜

班,三四个钟头就到了。桐子的老公每个周六半夜到,周日半夜走。每次见面就问一件事:“来身上了没有?”听说来了,一掌把她推倒,埋头猛啃猛刨,臭烘烘的口水糊了她一脸。

老公好像是把他的全部精华都奉献给她了。结了婚,桐子格外风姿绰约,尤其是生了儿子,整个人像新戏开台,花旦还是昨天的花旦,却益发光鲜,益发艳丽, 益发亮眼:比先前丰腴饱满多了,却一点没有走形。

桐子离开市里,本该是去省里,却到了洲上,缘故是两个男人差点为她出了人命。

商店经理有事没事就在柜台后面起手动脚,腰眼上捏一把,屁股上摸一把。桐子说: “你要是玩真的,就莫这样不咸不淡,哪天我去开房间,你敢来吗?”

“呃呃……”

经理喜出望外,高兴得舌头打结,只能“呃呃”,吐不出词。

是一家外地企业在市里的招待所。桐子事先交代:“房门的牛头锁老了,生锈,开起来费力,响动还大。到时候,我会把锁舌别住,在门跟门框之间塞一个厚纸片。你半夜人静了来,直接推开门,进了门再把牛头锁锁上。脱了鞋子,不要走出响声,不要说话,板壁薄,不隔音。我在床上等你。”

油腻经理心急火燎,强压着性子严格按照桐子的设定走程序,蹑手蹑脚地摸到床边,又哆哆嗦嗦地把手伸进被窝,摸到一个光溜溜的身体,像掉进火堆一样浑身砰地烧着。

却是一个男人的身体。

却是自己顶头上司的身体。

顶头上司事先得到的是差不多一样的交代,唯一不同的是:“你进门后照旧把纸片塞住,到时候我直接推门进去。”他一进去就脱得精光,钻进被窝,以为事情已经笃定, 放心等着,竟迷糊了一阵,不觉竟是手下摸上了身。

两个男人都丢了官。桐子自然脱不了干系,虽说是为了保护自己,但不该那样歹毒设局。对她的处理是:调去市下面的县里。县里让她去了洲上。那里的营业员早过了退休年龄。

桐子老公病故的前妻留下的是两个女儿,他渴望有个儿子。离婚,法院把儿子判给了男方。男方的理由很充分:这样的母亲无法教育好儿子。

从老公提出离婚,到法院判决,桐子一切都随他的意思。儿子被接走的那天,她抹了眼泪,转身到了人前,一百个不在乎:他给了我饭碗,我给了他儿子,两清。

国营超龄的老倌子,瘦骨伶仃,面黄寡瘦,见谁都一脸恶相,像人人都欠了他的棺材钱,弄得一个国营像卖殡葬用品的。桐子来了,国营的老阴天一下放晴。离得老远, 就能听见她高声大气的笑骂,男人们淫词浪调的撩拨,整天闹闹哄哄。

桐子开花要下秧, 姐要连郎莫延长。新打剪刀快开口, 有口无心莫喃郎。

这是讲究的,更多是直白的:

两奶好比糖包子, 肚皮好比象牙床。大腿好比琵琶样, 罗裙底下救命王。

洲上地方大,心眼小,针尖大的洞都能吹出斗大的风。桐子名声在外,风言风语满天飞,却没有一个能坐实。男人们闹哄归闹哄,没有人敢玩真的。死心塌地的只有一个老二。

“你也以为老姐是他们说的顺风车?” 国营难得一刻没有别的顾客,桐子把啤酒递给老二时说。

“你是什么是你的事,我看什么是我的事。”

……

伶牙俐齿的桐子一下噎住,不知说什么好。她有些可怜老二,又可怜自己:世上有一种不公,男人可以主动;女人只能等,好比等客,该来的没有来,来的都是不该来的。

嫉妒归嫉妒,私底下,女人们都觉得桐子让数不清的男人痴心,是天底下最有福的女人。

桐子自己却觉得这辈子说不定是白活了。她不认为让数不清的男人痴心是女人的福气,她只要一个能让她痴心得日思夜想的男人。

再有那样的机会,再能见到那个“老徐”,再拉她上车,把她护在胸前,让她磨出了血的手掌按在汗臭扑鼻的毛巾上,她一定不再犹豫,转身抱住他的腰身,把头埋进他的胸口。

哪怕只是一个夜晚,一个时辰。

桐子打听过,几年前从市里回八里湖搭的那辆有“老徐”的顺风车所在的单位,已经撤销了。

那个“老徐”错过了,再也见不到。

2023 年 2 月 11 日 岭南

红瓦罐

冯金花出嫁,家里最值钱的陪嫁是一只双耳红瓦罐:深酱红,老旧笨重,罐体有一圈一圈的纹路,罐口上有参差不齐的破损。究竟传了几代人,没人说得清楚。冯金花的母亲说,是老娘的老娘传给她的,嫁到冯家后,就成了家产的一部分,已经疤疤癞癞,刷洗了半天,总算看到了一点先前的影子。红瓦罐有好几个别名,最生动的叫“气

死猫”——家猫眼巴巴看见鸡鸭鱼肉放进去,盖了盖子,只能闻其香,不能解其馋, 急得围着瓦罐团团转;在罐子里发绿豆芽, 发出的豆芽不变色,长大了白白胖胖,不光好看,主要是出芽率高;瓦罐壁厚,保温, 平时存开水;农忙,场里口号“一天两送饭, 地头等饭罐”,家里人就用它送水送饭。

红瓦罐是冯金花家里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起码可以让做媒的有个说法。

做媒的冯寡妇说,莫看它老,它金贵就金贵在老,城里专门收藏宝贝的到洲上来过几拨,出价高得吓人,冯家就是不卖。那是个聚财的瓦罐,到了哪个手上哪个发财,卢春生你真有福!

二天,洲上真来了一位行家,打听到冯家,指名要看红瓦罐。

“我的天,这瓦罐胎质类似于仰韶文化的陶器,延续至今没有七千年也有五千年。”

行家把红瓦罐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上, 一拿起就舍不得放下,定睛细看,又连连惊呼:

“不得了,不得了!罐体制作粗糙,但罐型大气胜过青铜器,罐腰有叶脉纹划痕, 底部有螺旋线图形,明显是无意形成的。瓦罐双耳左高右低不规则,说明当时的工艺非常简单,还没有圆轮工具。

“你们看这个破损,胎体居然是沙泥类物质,胎体表面涂了一层净泥,好比现代陶瓷胎体表面涂釉,这样复杂的夹心涂泥工艺,就是现代也堪称一流。凭这一点就可以断定这瓦罐是夏商周三代以前的物件,最少也经历了上万年。”

行家微微抬头,斜眼看着远处:

“几千几万年前的人类祖先还处在树叶遮体的原始时期,不可能制造工艺复杂的夹心涂泥瓦罐,而现代人类也不会用泥做工艺复杂却没有经济价值的泥瓦罐,这瓦罐更有可能是上一个人类文明的遗留物。

“起码可以肯定,史前泥制瓦罐是现代人类第一次利用大自然的火和泥的创造发明,标志着现代人类文明的开端。世界各地考古发掘收藏的都是陶罐,这是我这辈子看到的唯一的史前泥质瓦罐。我敢说,这瓦罐是陶文化的鼻祖。”

行家一惊一乍,眉飞色舞,口沫四溅。卢春生静静听着,面无表情。他老舅就是南边乡下的陶匠。

水塘挖泥,晒干,筛出土块,碾碎,剔干净杂质,加水搅和,用脚反复转圈踩几十遍,泥浆发出咕叽咕叽的声响,成为能做瓦盆瓦罐的剂子。这是小时候他随母亲回娘家的一个乐子。

师傅将徒弟踩过的泥置于旋转的轮盘, 慢慢“撸出”形状;然后把成形的胚子修边, 晾晒,打磨,最后烧制。

烧窑只能用木材,木材的长短、粗细、干湿以及木质的密度,直接影响成品率及其品质。所以,老舅都是自己劈柴,然后挑选使用。

瓦盆瓦罐制作简单,成本低,不小心摔碎,人们也不觉得可惜。但是,穷人家,打破了盆盆罐罐,还是会挨骂甚至挨打。破得不厉害的,就会修补了接着用。

一根粗针系上细麻绳,用尖头有棱的锥子在盆罐上一点一点钻出小孔,然后拿细麻绳来回穿紧,四五圈后,把绳头压进孔里, 用面团把孔糊死,一道圪疤就算完成。圪疤的多少由裂纹的长度确定。

瓦盆瓦罐各有用途。

瓦盆大小不同。半升盆、五升盆、七升盆、大斗盆,依次缩小口径,可以套在一起。这就有了形容能说会道的歇后语:卖瓦盆的——一套一套。过年祭祖,大斗盆放煮熟的猪牛羊头;老人过世,子孙放在棺材前用来烧纸,一来纸灰不乱跑,二来防火,叫“孝子盆”。

瓦罐用的时间长了, 底和边油色光亮——乡下叫“经”,出来了。其实“经”, 应该是“浸”:瓦罐经过油盐酱醋的浸润和冷热食物的煨养以及天长日久的摩挲,颜色变得深红甚至黑红,密度、硬度和光洁度都比新烧出的高了很多,结实耐用。

一直守着传统手艺的老舅曾经有过年轻的快活,笑眉笑眼地活着。随着搪瓷、铝、不锈钢、塑料制品逐渐行时,老舅做了一辈子的行当慢慢消失,他也死了。人们再也看不到传统的陶匠和他们的手艺了,他们和逐渐消失的许多旧物一样,化作了人们伤感的回忆。

瓦盆早已绝了迹,瓦罐偶尔还能见到。逢年过节,冯家就用瓦罐来发绿豆芽。冯家劳力少,工分低,分不到多少绿豆,很珍惜。

做媒的冯寡妇是本家,自然是尽心尽力, 说得水都点得灯着。行家说的若是真的,冯家何至于现在这样连张四条腿齐全的吃饭桌子也没有?

卢春生听着,只是微笑,并不揭穿,还文绉绉地附和了几句:“瓦罐潜行于岁月, 春去秋来,在静默中期许美满,回报主人。虽然栖身于民间的柴米油盐,却有秦砖汉瓦的风骨。它陪伴着人类走过了多少时代, 经历了多少变迁,发挥过不可替代的作用。时代在改变,社会在进步。瓦盆瓦罐作为老祖宗留下的宝贵遗产,而今虽已被淘汰,但成为传家之宝,会永久地留在历史记忆的长河里。”

行家、冯寡妇、冯金花娘老子,眨着眼睛, 似懂非懂,但一律点头,皆大欢喜。想不到这个城里学生这么有学问,又这么好说话。

卢春生接受这门亲事,不在于冯家有一只“价值连城”的红瓦罐,不在于冯寡妇说的“到了哪个手上哪个发财”,在于跟冯金花结婚这件事本身。

洲上人形容婚姻般配,就说“一个要锅补,一个要补锅”。卢春生和冯金花就是这样的婚姻。

街道上动员闲散人口下乡务农,卢春生家好几代的城市贫民,政治上硬邦邦,不是动员对象。他本人高中毕业,就算考不上大学,去劳动人事部门登个记,进城里的国营工厂是绑在马背上的事,但他主动跑去街道办请求下乡。街道办的领导有点不相信:“你真想好了?你娘老子知道吗?”

他回答:“你们同意就好了。”

卢春生兄弟姐妹多,他是最不讨喜的一个,吃的总是剩饭剩菜,穿的总是旧衣旧衫。上学前,有一次他在门槛绊倒,磕掉了一颗门牙,晕糊了半天。家里人挤在厨房碗筷叮当乱响,没有一个人想起他。等他从地上爬起,昏昏沉沉进了厨房,已经没吃的了。在学校里,他也从来没有出头的份儿。人长得细小单薄,一张脸又黄又瘦,整天睁着两个一动不动的眼珠子,不声不响,不打不闹, 有他跟没有他一样,暗地里再用功刻苦,考试测验也就刚够及格,很难让人注意到。同学嫌他呆板木讷,垢刮味也没有,谁也不带他玩。他咬过牙,发过狠,总想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但总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现在,社会给了他一个闪亮登场的机会。积极主动要求下乡者的名单,随后在报纸上登了出来,老长老长的一串。

卢春生拿着那张报纸,把名单一个字一个字仔仔细细看了几遍,硬是没有看到“卢春生”三个字,去问街道办,经办人很奇怪:“你怎么会报名?你又不是动员对象。”

“我报了名。”卢春生说。

经办人回身从文件柜里抽出一个卷宗, 草草翻了一遍:“没有你啊。”

“一定有。我就是在这张桌上填的表。” 经办人很不耐烦,看看卢春生那两个一动不动的眼珠,只好低下头一张一张地再翻那沓报名表。

“就是这张!”卢春生扑上去一把按住。经办人把卢春生按着的那张表拿起来,看了看,嬉笑说:“对不起,漏了。”随即奉劝,“别在意。日子长着呢,就你这样的, 下了乡,表现肯定好,是金子总会发光。”

卢春生想:也是。

到了农场,跟卢春生住一间房的都是在街上就出了名的翻生剥皮老总,只要没睡着,永远不得消停。烟抽得一屋子昏天黑地, 酒喝得睁着眼不认爹妈,要么敲盆敲碗、大吼大唱去女生房里骚扰,要么把疯疯癫癫的女生惹到房里胡闹;不然就甩扑克、打牌九, 赌饭菜票……

卢春生鹤立鸡群。上工从不缺勤,除了过年,平时从不回家。天天夜里在床头点一盏小油灯,读场部蹲点的李部长发的报纸和学习材料,在一个小红本上写心得。

那个小红本就放在枕头底下,露出一小角,预备别人随时翻看。有一天收工回来, 看到小红本在枕头上面,卢春生心里一阵窃喜,却听到同房间的白毛儿说:“对不起, 拉稀,撕了几张。”

总场来队上蹲点的李部长夜里在宿舍召集大家学习,最积极的两个人,一个是甘新华,紧贴李部长;一个是卢春生,坐在李部长正对面,在昏暗中,全神贯注,死死盯着灯下李部长的脸,好像李部长念出的那些深奥内容都写在那张脸上。

李部长起先没注意,慢慢感觉有只虫子在脸上爬,伸手摸一把,什么也没有。偶然一抬眼,碰上了对面阴影中卢春生的两个一动不动的眼珠子,背脊上一凉:“你叫什么名字?”

“卢……春生。”终于被李部长注意到, 卢春生一个激灵,转而又有些遗憾:李部长来了这些日子,新职工的名字个个随口喊得出,独不知道他的名字。

“听讲话只要耳朵就行了,眼睛莫老盯在……一个地方。”李部长临时把“我脸上”, 改成了“一个地方”。

有了这个过节,李部长倒是记住了卢春生,但一见他就总想避开:不是扭头跟别人说话,就是装作没看见,擦身走过。

卢春生不气馁,暗下决心,要在别人注意不到的地方做出一般人不做的事。

大热天,棉花地虫害猖獗,全部劳力投入杀虫。喷雾器装在粪桶上,桶里装满水, 倒进剧毒农药,用扁担抬着,前面人喷洒, 后面人压泵。一天下来,人累得贼死,免不了程度不同的中毒,收了工,好歹把粪桶抬进草棚,丢下就走。

每天,卢春生都独自留下,不管脚酸手软、头昏脑涨,把所有被杂物堵塞的喷雾器连同粪桶都清洗一遍,然后像军队列队一样,直线、等距离排列得整整齐齐,连粪桶上面的扁担也保持着同一个角度。好几次因为中毒,呕吐晕倒,醒来后自己爬起,二天照样上工,提前到草棚。以为有人会注意到他头天晚上精心做出的业绩,没想到所有人好像根本没长眼睛,乱糟糟地抬起粪桶就走,喷雾器干不干净、粪桶整不整齐,鬼也不问。

八九月,来了秋汛。机帆船装上劳力, 去江对岸的马影山脚挖沙石护堤。返程前, 卢春生钻到山沟里拉尿。他那玩意儿特小, 像粒小蚕豆,怕人看见笑话,洗澡、上厕所总是躲人。尿拉完,回到江边,机帆船早已跑得疤子不见烟了。

精疲力竭的卢春生沿江走到县城,好不容易找到一条回洲上的渔船,快半夜回到宿舍,敲开门,白毛儿睡眼惺忪地说:“恭喜恭喜,想不到你也会打野食了。”

“打野食”指的是男女在棉花地或江滩的防浪林里寻开心。

就是说,所有人根本就不知道卢春生没有跟船回来。

卢春生终于明白:自己是个容易被忽略的人。

一连几夜,卢春生睁着眼睛到天亮。最后一个失眠之夜,他把小油灯端到帐子里, 用书报挡着光,以父亲的口气写了一封给场领导的信,二天上工歇坡跑到场部邮电所, 寄给父亲,让他照抄后寄回农场。信的抬头和信封上写的是“场领导”,没有具体姓

名——这样更像一个老实巴交又容易发火的城里穷老倌。

那封信,请求场领导好好教育卢春生, 他从一同下农场的邻居孩子那里晓得了自己儿子在农场的种种良好表现,既为儿子高兴,也为儿子担心。一颗红心献农场固然应该,对家里的老人也该多少有些关心,没有老的哪有小的,不该节假日从不回家看看; 拼死拼活干革命固然应该,对自己的身体也该爱惜,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不能中毒晕倒了也不去医院,等等。

这种没有写领导姓名的信,都是场办拆了先看,看完觉得有必要再送领导。

场办几个人看了,觉得好笑:来农场就是种棉花,哪里是来上品德学习班?农场一年到头忙得屁打转,还有时间管谁的儿子是不是孝顺?信被随手丢在一边。

李部长撤了职,换了黄场长来二队蹲点。黄场长的工作比李部长更进了一步,办起了夜校,念报纸,学文件,做报告。卢春生早早坐了头排,一如既往地睁着两个一动不动的眼珠子认真听讲。已经收到父亲的来信, 说他起稿的那封信收到后当即抄好寄回农场了。默算时间,信应该到了场领导手上。黄场长是总场副场长,在二队蹲点,自然是他来处理。

却毫无反应。

黄场长跟李部长不同。李部长和颜悦色, 正面看人;黄场长总是仰着脸,眼睛越过所有人的头顶,高瞻远瞩,根本注意不到眼皮子底下卢春生那两个充满了渴望的一动不动的眼珠子。他来队上好长时间了,表扬过不少人,也批评过不少人,就是没有提到过卢春生。

直到卢春生要娶当地农工的女儿冯金花了,黄场长才对他刮目相看。

同一个队省城来的学生谢宜修跟当地农工吴家老六结亲,市里很快来了记者采访, 一下触动了卢春生。

关于谢宜修的那篇报道《省城才女嫁农工》,后来因为她政审不合格,没有发出来, 打了个闷炮。吴家兄弟六个,五个在城里吃皇粮,个个人五人六。吴老六虎背熊腰,力大如牛,在洲上是数一数二的男子汉。谢宜修嫁他,是有了靠山。卢春生根红苗正,冯金花比他大二三岁,二十出头了,一直待嫁。他娶冯金花,绝对是爆炸性新闻。

卢春生这一次的期望没有落空。

这时候的黄场长由副场长转正为场长了,先前的赵场长犯了作风错误,调走了, 职务由他接任。他对卢春生不同凡响的婚姻选择给予了高度评价:城市学生娶农村女儿,在全场新职工中,是头一个,在全省全国也是少有的典型,为广大城市下乡青年树立了光辉榜样,应该大力宣扬。光在场里讲远远不够,要讲到全县、全省、全国去。

卢春生这个爆炸性新闻同时惊醒了场办几个人,他们翻出卢春生老子写给场领导的信,黄场长读罢连连顿脚。他没有责备下级, 而是沉痛检讨自己的工作,对卢春生的忽视让他特别内疚。卢春生出身好,人生的道路千万条,却主动要求下乡;下了乡,表现那么出色,他在队上蹲点却没有注意到,这是严重的失职!他一面让二队队长吴毛俚把堆杂物的仓库侧屋腾出来,做卢春生两口子的新房;一面让场办尽快准备详细材料,场领导班子开专题会,形成决议,上报县委, 然后逐级上报,争取让卢春生成为全国性的模范人物。

卢春生知道这些后,抱着冯金花哭了一场。

黄场长却忽然接到调令,要去县里工作。总场一把手桂书记对宣传卢春生本来就有点保留,只是碍于黄场长的热情,没有说出来:

冯金花有什么对不住卢春生的?农村女儿就比城市学生低一等?她的优点是明显的,脸蛋子红扑扑,都喊她“红瓦罐”,十

足劳动人民本色。嘴巴大有什么不好?照老辈人说法,“嘴大吃八方”,是福相。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卢春生跟冯金花结婚,有什么特别?就卢春生那样的,非得找个天仙?女大三,抱金砖,冯金花这样的女儿疼男人。莫看卢春生又瘦又小,其实是个人精,会想。

对卢春生的宣传,就这样耽搁了下来。在县里工作的黄场长来过几次电话,听桂书记的口气,不甚积极,也不便多说什么, 毕竟他并不是桂书记的直接上级。

上级来了政策:失去劳动力的新职工可以“病退”回城,城里父母退休的可以顶替。接着是县里办“五小”工业,大部分新职工都被招了工,先先后后来二队的新职工只剩下嫁了吴老六的谢宜修和娶了冯金花的卢春生。

谢宜修哪里也不想去。吴老六做了洲上山墙最高的大屋,她把政府特赦的老子接到洲上来安度晚年。

卢春生身体弱,但不到“失去劳动力” 的程度;兄弟姊妹多,轮不到他“顶替”; 县里“五小”工业刚兴办,不招成了家的人; 他当初娶冯金花,信誓旦旦:扎根农场一辈子,革命到底不回头,也改不了口。

新职工差不多走光了,宿舍差不多空了, 队长吴毛俚派劳力帮卢春生两口子搬进了宿舍:一个大房间,加一个大厨房。宽敞多了,也空荡多了,寒气森森的瘆人。

不回城市,卢春生就跟老职工没有二样, 却没有老职工的劳力。一张纸样的,风都吹得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下地做不过女劳力;队上会计老了,队长吴毛俚想让他接手,他又不会做账。幸好总场的桂书记是女干部,心软,有次从二队路过,看他蛮可怜的,让他做了“赤脚教师”。分场小学先前的几个知青教师回城了,正缺人。

小学教师就是孩子王,一样辛苦。卢春生每天回到家里,就四仰八叉往床上一瘫, 油瓶倒了都不扶。冯金花每天收工回来,做饭,盘菜园,喂猪,养鸡,挑水,一刻不停。冬天枯水,江湾瘦成一条沟,一担水挑上江岸,挑过江滩,再翻过堤坝,要好半天,到家最多剩一半。卢春生见了,从不问一声辛苦,好像他天经地义就是来享受冯金花的。

冯金花很后悔,当初要不是因为卢春生是城市人,指望有一天可以跟他去城市,何必嫁他。洲上人说,有智吃智,有力吃力, 无智无力,抓卵咬逼。卢春生文不能捉笔, 武不能拿刀,连只鸡都杀不死。夜里爬到身上,莫名其妙乱动几下就软塌塌地哧溜了下去,翻过身睡得像死人。出嫁几年,她等于守了几年活寡。

卢春生其实也一肚子委屈。冯金花吃饭如风卷残云,经常是等不到他懒洋洋地从床上爬起,桌上的菜碗已经被她的大嘴吞得见了底。他除了翻白眼,敢怒不敢言。在壮实的冯金花面前,他细得像根篾。冯金花哼一声,他会打好几个寒噤。

终于有一天,卢春生忍无可忍,想发作又不知从哪里下手,喘了半天粗气,一眼瞥见那只双耳红瓦罐,忽然想起这种瓦罐还有一个难听的名字,叫“粪罐子”:用麻绳系住双耳,打捞粪水浇菜地。乡下把口恶心狠的人,也叫作“粪罐子”。

布置新房的时候,这只红瓦罐被郑重其事地放在队上留给他们的一张老橱柜上。黄场长来看他们新房的时候深沉地说:“这是你们百年好合的象征。”

冯金花用红瓦罐发过几次绿豆芽。后来, 农场为了提高棉花产量,禁止了其他经济作物。没有了绿豆,它也就闲在那里,早已落满了灰尘。从仓库侧屋搬到宿舍,冯金花又小心地把它放到了之前住在这里的新职工留下的条桌上,还垫了一块不知哪里找来的花格子塑料片。

“这是你们百年好合的象征。”黄场长言犹在耳。

“象征个屁!”卢春生一把端起,摔到地上。

在外面剁猪菜的冯金花听到响动,提着菜刀跑进来,看见红瓦罐那一地碎片,“嗷” 地举起菜刀。

卢春生原地不动,英雄般地昂首挺立: “朝颈上砍!”

冯金花丢下菜刀,一屁股跌坐在红瓦罐的碎片上。

当夜,卢春生收拾行李,去了码头,等着二天一早去市里的班船。日后怎样,不管, 过一天是一天。

卢春生走后,县里来了一个考察组,了解全县各地“赤脚教师”的情况。考察合格, 转为正式教师。已经是地区主要领导的黄场长事先还专门向县领导问到卢春生。

考察组到了总场,给分场电话,才知道卢春生出走快一个月了。

2023 年 3 月 6 日  岭南

(陈世旭,作家,现居江西南昌)

责任编辑:夏海涛   吕月兰

猜你喜欢
桐子场长瓦罐
直播之后
死去活来
铁锅和瓦罐
桐子树
盛满声音的瓦罐
冻桐子花
苍鹰是我女朋友
一只瓦罐行走江湖
小桐子种源试验与选择
蒲公英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