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淘到了一个男人。这是在见过一个穿兜蛋紧身裤,脸上皱褶比衣服折子更多的芭蕾舞者兼哲学博士、一个有几十种食物禁忌且随时可能死于食物过敏的纪录片导演,以及一个谈话时拇指划刮着裆部的大学教授, 几近绝望之后发生的奇迹。
这是一月底,正值一年中最冷的时候, 稀薄的残雪和冰封的小水洼,像牛皮癣附着维也纳城的躯体。到处光秃秃的。建筑有一种灰败色彩,门庭和墙壁带着年久失修的颓废,随意的涂鸦使建筑显得脏,而不是增添艺术美感,若抬头仰望,便能看见庄重繁复的建筑风格,浮雕、神像,以及各种精致的装饰,在寒冷中展示帝国残存的威严。
她踩着牛皮癣首次赴约。她意识到,要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待上一年,灵魂和肉体, 没有男人是不行的。她坐在僻静的落地窗边,看着背阴处的庭院花园,院里的积雪很完整,除了几行凌乱的脚印,几乎没被破坏。雪总是带给她喜悦。她喝着柠檬薄荷茶,看着雪色渐渐被黑夜洇湿,知道他差不多到了,心里涌动着新雪来临的欢愉。
她重新调整了位置和坐姿,避免暴露在顶灯的直射下,再好看的脸也经不起这种角度的灯光照射,那会让头发显得稀疏,脸上光影斑驳。她想象他坐在对面,两人四目相交的情景。
她对奥地利人一无所知,只记得托马斯·曼在《威尼斯之死》中写道:“……旅馆里住的都是些见识浅薄、胸襟偏狭的奥地利人。”也许这是作家的偏见。她听说奥地利人严谨守时,但他首次约会便迟到了十五分钟。他块头很大,行色匆匆,带过一阵风, 并没像预期的那样,在她的对面优雅落座, 而是从邻座随意拉出一把椅子,叉开腿,屁股重重地落下去,那架势好像是来谈判的。她不得不斜转身来面对他。平心而论,他眉眼周正,金发白肤,一切都符合她的想象。近乎严肃的寒暄之后,他点了一杯喝的。但仅几分钟光景,她还没怎么捕捉到他的眼睛,真正的聊天还未开始,他便结束了谈话, 要去外面实地介绍城市风光:
“一定要去这几个有历史渊源的咖啡馆,未来你少不了要在这类地方喝咖啡做学问。”
他大步流星,敞开黄色外套,蓝灰色围巾随意垂挂在脖子上,仿佛正散发身上多余的热气。这种草率的结束喻示着约会的失败。整个过程显得仓皇。她抢先买了单,这么做她会舒服一些。她跟着他走出门,出于礼貌,她没有立刻离开,假装很有兴致听他介绍自打他呱呱坠地就没有离开过的地方, 他熟悉这里的每一寸肌肤,四十年间从未产生过厌倦。
风比白天刺骨。他帮她整了整围巾,说: “你应该戴一顶帽子,维也纳是座风城。”这个动作扭转了她的心里趋势。踩上牛皮癣时她脚底打滑,他扶住了她,紧抓着她的手走出危险区域。他们都戴着手套,她仍感受到了他的体温与力量。
“看到那个酒店了吗?那是维也纳最好的酒店,顶楼有个艺术酒吧,可以看到整个城市。我们去那里喝一杯暖和暖和吧?”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她只看到灰黑的半空一粒红色信号灯。他们登上顶楼,他继续在黑夜中用大手划出了几个重要的历史景点区域。她很迷糊,但假装明白的样子。回到室内,蜡烛的光晕悠悠笼罩着真实古树做成的小桌,她闻到木香,看见清晰的木纹和自然裂缝。他点了四种葡萄酒,都是她没喝过的。每一种他都做了详细介绍,从葡萄产地、生产、制作、包装到销售,他无所不知。他的个人资料里,显示研究生毕业,在某机构教学生英语和数学,同时写作艺术展览文案,但没提到他是一个品酒师。他打开一个手机网页,她匆匆浏览了他写的关于红酒的德语文章。除了提到父母健在,和一个弟弟关系不太亲近,他没有谈起他的私人生活, 整晚上都是与酒有关的话题。但这一晚仍是有效用的。她打车回去。他们迅速拥抱了一下。他替她打开车门,把她的裙摆撩进车里, 以免车门压住,且叮嘱她下车注意别落下东西,到家再发信息。大块头的笨重与细心相组合,在她心里产生了微妙的化学反应。
他请了她品尝美酒,她要礼尚往来,体现男女平等的态度,也想加速感情发展, 于是买了两张金色大厅的票,是贝多芬的音乐会,座位在前方中央区域。他抱歉让她破费了,他对贝多芬这位音乐家的一切都非常熟悉,他们是邻居,只不过生在不同时代。他乐于将这里的每个角落都介绍给她。他列出了很多地方,比如莫扎特、马勒的老家, 弗洛伊德故居,美景宫里古斯塔夫·克林姆的《吻》,艺术史博物馆里老彼特·勃鲁盖尔的《巴别塔》,还有埃贡·席勒坐镇的列奥波多博物馆,春暖花开时,他们一起去多瑙河边的葡萄庄园,他的朋友在那儿生产红酒……总之,他画了很多饼,但没什么比她对他的身体更饥渴。他白润的肌肤上铺着金色的绒毛,极像一枚成熟了的水果,她想啃咬、啜吸、舔食,想被他厚实的身板覆盖, 一起失重,像两片相拥的羽毛般柔和轻盈, 飘浮帷幔,飞游穹空。
他信息里对她的称赞都是基于事实,言语甜蜜而不造作,让她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她也曾怀疑,那些过量的甜言蜜语,是否另有所图。但她迅速地回答了自己: “我不也在图他的身体吗?”很自然地,他们聊到了性,开始了字面性生活,关系骤然升温。但在音乐会开演前两天,他发信息称去不了。
“我生病了。”他说。
“你不愿去没有关系,一个人欣赏音乐会也挺不错的。”她认为“生病”是一种委婉的说法。
“你别那么想,我非常想和你去,但真的病得厉害,我昏睡一整天了。”
“要不要陪你去医院?家里有吃的吗?” 他没有回复。
“我有点担心,我给你带些吃的过去?” 他似乎病得无力打字。
她等着回音,他好像已经昏死过去了。她感觉蹊跷,决定打他电话“关心”病情,“听听”他处在什么环境中。她没得逞。他的电话已经设置为语音留言,无人接听。她立即认为自己遇到了骗子,一个通过情色聊天满足欲望的变态家伙。过了几个小时,他回复说吃药之后一直昏睡,头痛,咳嗽得厉害, 是组胺过敏,因为他的身体同时摄入了过量的酒水、芝士、牛奶和甜点,他问是否可以将票改到下个星期日。这个奇怪的病名赢得了她的信任,情感荡过秋千之后,又开始了甜蜜的讯息往来。第二天他说感觉略好,估计咳嗽会持续一阵,希望下周一能请她吃午餐。他预订了一家墙上挂着勃鲁盖尔绘画复制品的传统餐馆,并推荐了餐馆附近那间有百年历史的咖啡馆,她可以提前去喝点东西感受一下。
她大约十点到了咖啡馆。咖啡馆保持着帝国时期的辉煌与庄重。服务的是中年绅士,穿着白衬衫与黑色燕尾服,腰间别着刷卡机,脸上的皱褶礼貌严峻。墙上挂着古典宫廷画,有一幅茜茜公主。天鹅绒窗帘和皮椅都是朱红色的。吊灯和壁灯由水晶制作。咖啡色与有褐色斑点的大理石小圆桌上,均放着洁白小巧的花瓶,每只瓶中都斜曳出一支粉色郁金香,鲜活明媚。阳光从窗口照射进来,给室内抹上慵懒的气氛。
她想,他为什么不来?和她一起坐在靠窗的帘子下,享受绅士的服务。他给她推荐过不下十个咖啡馆,都是她一个人去的。他的作息时间有点奇怪。周二到周五,下午两点半在培训机构给初、高中生补习数学和英语,七点钟结束;周一休息;周日有不定期网课;周六上午七点到下午两点,他要站在露天市场的寒风中卖肉制品,产品是他朋友的家族企业制作的,他朋友叫麦克,是个屠夫。他解释不是那种直接杀生的屠夫,而是肢解杀好的尸体,将牛肉切分出菲力、翼板、牛小排、牛肋条、胸腹、前腱、牛腩、腹脊、后腰脊。她脑海里一阵刀光闪闪。他就在市场上卖这些东西,附带销售芝士、黄油、香肠、熏肉等。此外他还获不定期的红酒专业品鉴之邀。他的职业跨度太大,她费了点时间消化他作为站街小商贩的形象。他常去健身,手臂肌肉练得跟石头一样硬,肚皮圆鼓鼓的,不过因身形高大而不太显眼。如果不是他柔软润白的双手做证,她会怀疑他才是那个屠夫。
她边等边读福柯的《主体性与真相》: “ ……性行为在本质上是接近死亡的, 有某种东西让它靠近死亡,与死亡产生关系……”她掩卷沉思,但无法深入。已超出约会时间二十分钟,他还没出现。联想到音乐会改期,她再次觉得疑点重重。过了十分钟,她收到他的信息:
“真抱歉,药物作用,睡得太死了。你还在咖啡馆吗?”
“ 是 的 。 ”
“我马上起来,大约四十分钟到。” 她并不想继续约会,连打一个标点符号
的时间也不想浪费,但好奇心留住了她,带着一种局外人的态度,想看看他到底在耍什么花招。
他依旧行色匆匆,身上大包小包,仿佛正从一个地方赶到另一个地方,中途做短暂停顿来见她。
她一脸客观地接受了他的吻脸礼,连假笑都懒得挤出一个。
他转身衣袖掩面咳嗽了几声:“其实我还没有恢复,本应该再等一两天,但是太想见你了。”
“我很高兴你迟到了一个小时。”他的咳嗽不像假的,但他的逻辑是个坑,“这是维也纳人的风格吗?”
“停止抱怨!”他笑容顿失,语气严厉, 好像他们已经结婚多年,“我一直在想着你。看看我给你买了什么。”他从包里往外掏东西,一边顾自解说,“橙汁机简便易清洗, 每天榨一杯补充维生素。”另外还有一个插座转换器,带 USB 插口,精致美观,还有可折叠成肥皂大小的购物袋、口罩、一包茶叶、一盒巧克力。
她从那种霸道的言行中获得了愉悦,还有一点受虐的幸福感。她笑着吻了他。
他们就地吃完午餐,在零度左右的气温中,他坚持步行,向她介绍他成长的城市, 展示他们即将欣赏音乐会的地方,还有他的大学,像个导游喋喋不休,手势频繁,她渐渐心生疲乏。最后在一个茶叶店里品茶,他把茶叶店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这才捉住她的手搓摸,像情侣一样亲昵起来。但她的吻并不能终止他的惯性,松开嘴,他便自动弹回了头头是道的解说状态,仿佛有意避免心灵的正面接触,掩饰和逃避什么。
喝了五六壶不同的茶,走路时她听到肚子里的水哐当作响。送她上地铁前,他又给她买了可可西里的血橙,红玫瑰与白玫瑰, 说这两种颜色代表奥地利国旗。他在自动售票机上给她买了地铁票,叮嘱她遵守规定, 挨罚是小事,但一位受过高等教育的学者和淑女,因逃票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有失脸面。他也嘱咐她警惕小偷,一些进入欧洲的难民正在破坏维也纳的日常安全。
一场新的大雪介入。去音乐厅步行需要二十五分钟,他建议坐电车,她喜欢踏雪的浪漫。他勉强同意。他们根本不像是去听音乐会的情侣,倒像是在有限的时间里对这个城市做最后探索的游客。他就像一台拧开的收音机,持续进行现场解说。她并不关心哪栋建筑住过名人,哪个咖啡馆的糕点味道非凡,他导游式的絮叨令她烦躁,她冷得要命, 只想赶紧抵达音乐厅,享受屋子里的暖气。他绝不肯沉默半秒,照旧说个不停,东张西望,不时用手背拍打她的手臂,提醒她看这里那里。他的目光一次也没有落在她的脸上,更没有注视她的眼睛。
她抬头望着天空中的阴霾,大口呼吸,让冷空气淡化肺里的燥热,再慢慢吐出来。 “我们赶紧走吧,入场要迟到了。”她终于表露出不耐烦,甩下他加快了脚步。 “我这么好心给你介绍我生活的城市,你却不喜欢,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他非常惊讶,“你有点傲慢。”
“我当然感谢你,但天气这么冷,时间紧张,我只想去暖和的地方。”
“我要上一下洗手间。”他说。
“到音乐厅再上吧。” “我可不想排队。” “不用排队。”
“那么多人都要上洗手间,我不想排队。”
“相信我,即便是女厕所,也不用排队。” 他坚持要去他熟知的酒庄小便。他和店
里的人熟络地打招呼。穿过一排排酒柜时, 他并不急于上厕所,反而向她介绍起酒来。她立刻去洗手间,摆脱了他的聒噪。
演出很快就要开始了。路口红灯,她见没有车来,打算迅速穿过马路。刚跨出一步, 他一把拽住了她:
“红灯,太危险了!”
他的动作和声音都很夸张,让她觉得自己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村妇。
“我看维也纳人在红灯路口,没车来的时候也会过马路。”她说,“在纽约在伦敦, 人们也会这么做。”
这时有车辆陆续开过来,从他们身边疾驰而去。
“你看看,多危险!”他仿佛没听见她说什么,大幅度地划动手臂,车就是这样被他的手臂一辆接一辆划拨过去的。“我有责任保护你,我可不想你被车撞到住院。”
“演出快开始了,我是为了争取时间。” 她说。
“是你偏要走路。如果我们坐电车,就有大把的时间。”
她没吭声,嫌恶感在胸腔弥漫。
他说到维也纳的交通如何不同,尤其是电车使路况复杂,常有事故发生,进了音乐厅仍在絮絮叨叨:“我这么关心你,你还不领情,真的很傲慢。”他的声音像一群昆虫嗡嗡地在她耳边飞,然后钻进她的脑袋。
“闭嘴吧!”她压低音量对他吼了一句。他满脸惊愕,嗓子里终于没再发出任何声响。
她长舒一口气,心里想着等音乐会结束就停止交往。灯光暗下来,音乐轻轻摩挲着她躁动的心灵,携着她渐渐远离了地面与现实。音乐厅的辉煌气象与艺术氛围重新塑造了她,她恍惚间成了一名贵族妇女,而她身旁的绅士,金发、白肤,眼镜,背带,沉静不快的面庞显得清峻坚毅,像古希腊雕塑一样神秘。这一切忽又让她怦然心动。他不说话的时候是多么迷人啊!她不由自主地靠近他,轻轻抓住他的手,指尖传递和解与柔情。他的手起先是死的,在她微妙的指法中, 才渐渐有了生命迹象,并很快变得鲜活。那只手反过来绞缠着她的手。他攥着她的手送到自己嘴边亲吻。他吻了她的脸侧,揽住了她的肩膀。这是爱情的模式。贝多芬成了背景。一种地久天长的趋势。她对他产生了欲望。身体和灵魂被烘烤得滚热。这一刻她甚至甘愿为这感情离开最爱的城市,长居维也纳。
他们紧攥着手欣赏音乐会,像一对恩爱伴侣心满意足地走在大街上。不妨说是贝多芬修复了他们的感情。他邀请她去酒吧,说看完音乐会小酌一杯,是维也纳的传统。他带她去的是一个高档酒店的大堂吧,柜架上琳琅满目的酒瓶在灯光下闪闪发光。照例由他点单。他总能让她如意。可是他像个酒托, 又开始介绍每款酒的酿造与区别,重新变得絮絮叨叨,嗡嗡的昆虫又绕着她耳边飞舞, 她努力说服自己,接受对他的不厌其烦。
贝多芬之后,他们的感情似乎进了一步。他称他的公寓正在装修,乱糟糟的,不然他会邀请她去家里。装修可能要持续半年。他称他已经告诉最好的朋友麦克,自己有女朋友了,麦克还赞美了她。她看了他与麦克对饮的合影,麦克也戴着眼镜,上过大学。
感情一甜蜜,她便渴望和他睡觉。她考虑再三,决定先邀请他来自己的公寓,并暗示他可以留下来过夜。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正在和他交往,除非正式订婚或结婚,她才会公开这种事情,避免暴露那些失败的尝试。这使她看起来像一个守身如玉的女人, 甚至有人担心她缺少必要的性生活影响身体健康。
这一天他带了香槟、鲜花和巧克力。她包了饺子,做了拍黄瓜、麻辣鸡丝。吃喝都很如意。他并不急于上床,他认为最好是彼此更多了解之后再发生关系。她说做爱是增进了解的必要途径。在电脑上看了一场无聊的电影之后,他们睡下来。他始终不肯裸体。黑了灯之后才勉强脱下长裤。她感觉他身上皮肤滚烫。这鼓励她进一步攻克难关。她赢了。结果却大失所望。
“很久没用过了,这需要时间练习。” 他解释道。
当然,他有办法让她愉悦。
他们躺着聊天,她将话题引向贝多芬, 说起法国大革命与拿破仑的影响,音乐厅的设计与水晶灯。他说改天去贝多芬博物馆, 在海利根施塔特,然后去多瑙河边的葡萄酒庄园喝酒,麦克的大伯在那里有一片农场。
贝多芬博物馆就是贝多芬的旧居,一座两层四合院,院中一棵矮壮的古树落光了树叶。展厅很小,他们很快上了二楼。这里有贝多芬《英雄变奏曲》的手稿复制品。他对印刻在白墙上的这页手稿发表了看法,他认为工人在搬东西时不小心弄坏了墙壁,导致手稿复制品出现了坑洞。她说以她的经验判断,这些坑是有意用来表现手稿本身的损坏和破洞。
“手稿有破损,那也没必要在墙壁上砸出洞来表现。”他企图说服她,“你看,这种擦痕,这种深度,显然是搬什么物体时碰撞的。”
“策展是创作,观展在某种程度上也是
在参与创作。”她说,“我们按各自的方式来理解吧。这并不重要。”
“这当然重要。我会去问负责人。”他说,“你总是这么傲慢。”
“我并不傲慢。”她说,“我只是表达我的看法。”
“你是我见过的最傲慢的女人。”他说, “你老是那样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我在街上给你介绍我的城市时,你也是不屑一顾。你不尊重我的思想,你似乎要找的是另一种类型的人。”
她差点说,她厌恶他像个导游般解说不断,还不时用他那只大手的手背,毫无感情色彩地反拍她的身体,力气很大,她感觉那一边臂膀都被他捶麻木了。她希望他有片刻的安静,彼此偎依着漫步,感受对方的呼吸和心跳。但她知道,说出来只会引起他更大的诧异和不解。这世界上有太多他不能理解的事物。
“这就是为什么你还是单身一人。”他忽然说道。
“你忘了自己也单身,四十岁了连婚都没结过?”她无声笑道。
“我背后有一百个女人,”他打了个响指,“只要我愿意,随时有人过来。“
“你的意思是,我单身是因为我有问题, 你单身是因为你拥有一片森林,多得无法选择?”她依旧无声地笑着。他打响指的动作暴露出地摊货的本质。“当你打着响指说你背后有一百个女人时,很像一个无赖。”
“我并不是要攻击你,”他解释,“我只是说你这样很难和人有长久的关系。”
“我不必告诉你我有一段六年的恋情。我也没有必要告诉你他是多么出色。”想到那个男人,她仍然感觉幸福,觉得人生没白来这遭。
“那还不是最终没在一起?”他得意地指出了要害。
“是的。因为我还活着。”她捧着脸埋下了头。
愧色在他脸上闪烁了一下,但他并不尊重她爱情的悲剧性,像个电钻继续聒噪: “也许这个不幸的故事影响了你的性格…… 你傲慢,冷漠,不近人情,都不敢在我面前流一滴眼泪。”
“我为什么要哭?”她抬头看他。
“你不必总是装出一副强大的样子。” “你认为你用那些言语刺伤我,羞辱我,我应该难过得哭?”她说,“我一点都不难过。因为我认识我自己。”
“你的家庭有问题,还有你的前一段婚姻,家庭暴力,肯定也影响了你,”他根本不听她在说什么,“你应该看看心理医生。”
他千方百计挫伤她的意志,让她相信自己是个“不正常的人”,使她顺从他,尊重他的观点。他滔滔不绝,不让她有插嘴的机会,她说什么,他并不理会,他的声音也盖过她的,他像一台话语机器。
她被迫发出一个尖叫的长音。
“你疯了?”他表情惊愕,“你有很坏、很坏的脾气……我说话从来不高声……这来自我的家庭教养……我的父母都是受过教育的人……”
她抛下他,一言不发,离开了这个令人窒息的空间。矛盾由贝多芬的手稿引起, 但争执的内容与手稿无关,回到了他们的关系本身。他的确没有征服她。他喋喋不休的言辞化解了他外表凝聚的异性魅力;他喜欢用狡辩的语言长矛将她戳到墙角,用反复唠叨来折磨她,打压她,企图精神凌驾于她之上,也许他渴望得到她真正的欣赏与崇拜, 但是他只是一本厚厚的装饰书籍,外壳漂漂亮亮,翻开里面是空的,而她要读的是一本真正厚实有价值的书。
她感觉他是危险的化学品,正在腐蚀自己,破坏自己。她也开始明白托马斯·曼在小说里写下的那句话:“……旅馆里住的都是些见识浅薄、胸襟偏狭的奥地利人。”她忍受他,因为他在维也纳最冷的天气里,带给她红酒、鲜花、巧克力,也从他周六兼职的公司给她带来美味高级的肉制品,这种温暖使她酌情减低了精神需求,向现实适度妥协,但这似乎没有给他们的关系带来平衡和好处。
她来到另一个灯光暧昧的小厅。贝多芬放大了的遗嘱占了两面墙壁。一个白发妇人戴着耳机坐在角落里,像一尊雕塑。她也戴上耳机。她和老妇人各自沉浸在贝多芬的音乐中。她不知道老妇人在贝多芬的音乐中是否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想起了生命中某个重要的人。她抛掉了因为手稿破洞争执的不快,喧哗与骚动沉下去,往事上演。那个男人的音容笑貌,在这个具有黄昏光泽的暗室内浮现。她神情恍惚起来。她渴望再次拥有那样的感情,彼此欣赏爱慕,宽容包容——也许宽容和包容只是爱的副产品——她的心荡漾着。
这时,一只手按上她的肩头。他满面喜讯。
“你的理解是对的,”他取下她的耳机, 一只手围住她的身体,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他很少有这样温柔的笑容,“那确实是手稿上面的洞。因为贝多芬那首曲子原本是献给拿破仑的,可是拿破仑称帝后,贝多芬很恼火,想擦掉拿破仑的名字,但用力过度,擦破了稿纸。”
“是吗?我还真不知道有这个故事。” 他在昏光中,言简意赅,神情和仪态都那么完美,她又怦然心动。
“你可以再去看看,手稿旁边有文字描述,我认真读完了。”他说。
“我不在乎这个破洞的来源。”她有点高兴。他承认她是对的,这意味着他可能会反省自己,她对他的感情也许存在回旋的余地。
“你又傲慢了。”
“随便你怎么认为。”
“我还是觉得他们没必要在墙上凿那样的洞。”
“想象一下贝多芬当时的心情,也许破洞里包含着他内心的愤怒与手中的力量。” 她有点怀疑,如果他真的给艺术展写文案前言之类的东西,应该能够理解展览中的表现形式。
“手稿只是擦破了,并没有洞,他们可以用色彩来表现破损,为什么要在墙上凿出洞来?”
“拜托你不要再说了,我他妈真的不在乎这个破洞。”她火了。
“你怎么这么粗鲁?”他一脸无辜与惊愕,“你为什么这么爱吵架?你的脾气太坏了……”
“既然彼此都忍受不了对方,那就没必要再继续了。”她厌烦之极。
“你看,说话越来越任性……”他绽开笑面,像拎着屠刀的刽子手欣赏着眼前的屠宰对象,这令她毛骨悚然。
“我是认真的。”她受够了,打定主意摊牌。
“你呀,我对你是顶宽容的……”他继续笑,“好了,这边上有个非常著名的老餐馆,和贝多芬有关的,我们去吃一顿,尝尝这里的葡萄酒。”
贝多芬让她这一天如此不快,以至于忘了饥饿。食物的香气瞬间消除了心中的恼怒,美食与异国情调氛围使她重新变得欢愉。餐馆小院里,等待发芽的葡萄藤在棚架子上缠来绕去,太阳穿过缝隙,涂抹着院落, 制造出零碎的阴影。人们坐在阳光斑驳中用餐,喝着葡萄酒,轻松地聊着什么。她选择坐在室内,可以欣赏具有宗教意味的彩绘玻璃窗,那里有古老的实木桌椅,每张条桌上都悬着彩绘玻璃罩子的吊灯。一个储酒的土窑,装饰得像个城堡。他近乎殷勤地引领她去洗手间,回到桌前,为她倒水,点菜时仔细询问她的想法。在等待上菜的时间里,他没再提贝多芬,而是说他上周和家人在这里吃饭,他父母家离这儿只有两站地。
“我跟父母说我有女朋友了。我给他们看了咱俩的合影。他们都很喜欢你。”
“是吗?”她觉得他们的关系并未到那一步,但心里还是莫名高兴,“你有没有说那是一个傲慢的女人?”
“你是一个好女人,有一点傲慢,但我不在乎。”他捉住她的手送到嘴边吻了一下放开,眼睛东张西望,“这里的脆皮烤肉很好吃,你等着,我到院子里点去。”
她身心刚起一阵骚动,转眼被晾下冷却。十几分钟后,他端着盘子进来。大片的五花肉,每片足有两三厘米厚,金黄焦脆, 配着三小碟不同的蘸酱,两小碟不同口味的沙拉。他精心伺候她的样子让她怦然心动。她嚼着香气扑鼻的烤肉,喝一口葡萄酒化解嘴里的油腻,加上开胃醒神的冰凉带酸味的沙拉,这是她吃过的最特别的烤肉,口腔和胃部得到充分的调和抚慰。她相当开心,忘记了贝多芬。
“等我两分钟,会有惊喜的。”他离开座位,经过她身边,俯下身吻了吻她的额头。
他很快重新出现在她面前,端着两碟球状冰淇淋,还有两杯白葡萄酒。
“这是馆藏的特别葡萄酒,只给老顾客品尝的。”他说道,“吃完饭我们就去葡萄酒庄园,麦克已经在那里等我们了。”
午餐的这一个小时,他的表现十分契合她的内心,绅士、细心,不絮叨,看上去也更顺眼,更英俊。自然,她也将以女朋友的身份出现在那个名叫麦克的朋友面前。
几口特别的葡萄酒下去,对他的感觉浓烈起来,她的脸部明显发烫。喝光杯中酒, 她兴奋到近乎轻佻,夺过他杯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她有股按捺不住歌唱跳舞的冲动, 浑身燥热,同时又觉得恍惚欲睡。
“真不该让你喝这么多。”她耷拉着脑袋。他及时结了账,将她带出了餐馆。
迷迷糊糊,似醒非醒时,她感觉周围光线暗红,身体下方不是柔软暖和的床,而是冷硬的石板。她还不能意识到自己在什么地方,处在现实的什么阶段。这时,有一道刺目的银光在昏暗中闪现,一只粗壮的手握着一把短促厚重的屠刀,手的主人围着污浊的白围裙,脸上戴着眼镜。
“Hi,麦克。”这是她早就想好的台词,她还打算和麦克优雅地握手,但是她说不出话,手似乎也被固定在什么地方。紧接着她的男朋友出现了,穿着和麦克一模一样。他没有瞧她一眼。他对麦克有唯命是从的神态。仿佛主刀医生与麻醉师,为避免惊动患者,两人头挨着头淡定交谈。
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涌入她的鼻腔, 她清醒了,脑海里炸开一团白雾。
2023年5月3日
(盛可以,作家,现居广东深圳)
责任编辑:王月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