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的消息

2023-04-29 00:44王秀梅
万松浦 2023年4期
关键词:王萍童童牧童

1

吕小凡记得,她的母亲老孔从一个雪夜开始,就坚持说听到果园里有小孩子的哭声。以后只要下雪,她就把这一套说法重复一遍。

那是去年冬天的第一场雪,老孔当时以她惯常的姿势斜倚在床头,两只手紧紧地抓着床围栏的横杆,说,下雪了!

老孔喊了两声,吕小凡没听到。她听到的时候,已经是老孔喊的第三声了。老孔喊得又尖利又急促,有一种怒不可遏的气势。吕小凡披起衣服跑到老孔的床前, 看到老孔两眼放光,脸颊潮红。

下雪了!老孔重复道。

吕小凡拉开窗帘,看到外面的灰砖院子干干净净,没有一丝雪粒。她回头对老孔说,是不是做梦了老孔?你看,外面根本没下雪。天气预报也没说要下雪。这几天天气好着呢,咱的苹果要抓紧发货,单子积压不少了。

下雪了,你听听,还有小孩在哭。那是童童。老孔说。

吕小凡把窗帘往两边大大地拉开,让老孔看窗外。月圆之夜,小院里的荷花缸、洗手池、苹果箱、镢头,甚至晾衣绳都看得很清楚。

但是老孔仿佛没有看到院子里的景象,她固执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作为阿尔茨海默病患者,老孔处于失认阶段,她忘记了生命中的很多人。她看不到院子里干净的灰砖,因为她脑子里另有一番独特的景象。那景象是怎样的,只有她自己能看到。

那天夜里,老孔说什么也不睡觉。她不打算睡觉的时候,精力旺盛,双眼闪亮,摇晃围栏,不停地说话。吕小凡说要马上开一个家庭会议,谈一谈她不听话的事情。老孔年轻时在篆村干过妇女主任,觉悟高,患病后还记得这些往事,所以,只要一提她觉悟不高了,她就会乖乖地消停下来。

使出这招之后,老孔果真不再摇晃围栏了。吕小凡累得很,回屋去睡了。第二天一早,她惊讶地发现小院铺满了雪,目测有五厘米厚。她的母亲老孔虽然没再摇晃围栏, 但显然一夜未眠,双眼仍然晶亮。吕小凡说, 老孔同志,您说得对,昨天夜里确实下雪了。但是,雪是在后半夜下的。咱们老孔就是厉害,居然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老孔抓着围栏,浑身紧张着,催促吕小凡,你快点去找找,孩子在哭。童童在哭。那天早上,不管吕小凡怎么安抚,老孔都无法平静。她固执地说果园里有一个正在哭泣的婴孩,再不去找,准会冻死。还说了哭声的具体地方:在果园小屋东边,一棵红香蕉苹果树下。保姆王萍来了之后,吕小凡交代她好好照看老孔,便去了果园。吕小凡去果园并不是为了帮老孔找什么小孩,她惦记着大雪过后,选果、打包、发快递这些活儿多少会受些影响。要赶紧去把遮雪棚子支起来。她想。

吕小凡当然没找到什么小孩,而且她压根把老孔这事给忘了。但是老孔可没忘,她折腾保姆王萍,让王萍去找小孩。王萍无奈, 只好给吕小凡打电话。吕小凡感到自己很好笑,竟然真的去屋东边找那棵红香蕉苹果树去了。她当然没看到什么小孩,只救起了一只野兔。那只兔子腿部受伤,困在大雪里不能动弹。如果不是因为腿受伤,天一亮,它早就钻回土洞里了。

吕小凡把野兔带回家,关进笼子里。果园里野兔并不少见,吕小凡救助过不止一只。她在果园里还栽种了红薯、洋姜、大白菜,它们引诱了野兔,这些小家伙在果园的隐蔽角落里打洞穴居,盗食瓜果蔬菜的根茎为生。

那天老孔念念不忘小孩的事,让吕小凡有些生气,她拎着那只兔子,在老孔眼前晃晃,说,呶,小孩,找到了。

老孔疑惑地看看兔子,倒也没说什么, 总算是安静下来了。以后,只要遇到在下雪的天气里老孔提到小孩,吕小凡就把兔子拎给她看。

老孔忘记了她生命中的很多人,包括女儿吕小凡。吕小凡每次问她,妈,您有几个女儿?老孔便说,两个。吕小凡说,不对, 您只有一个女儿,她叫凡凡。老孔说,我还有一个二女儿。吕小凡问,那您二女儿叫什么名字?老孔说,我二女儿叫童童。吕小凡问,那您看我像不像大女儿凡凡?老孔断然否定,不,咱俩是同辈,你不能叫我妈。吕小凡问,那我应该叫您什么呢?老孔说, 你叫我大婶。吕小凡说,那您应该喊我什么呢?老孔有时候说弟媳妇,有时候说大妹子,有时候说姐姐。吕小凡无可奈何地说, 我还是喊您大婶得了,老孔大婶。

吕小凡在果园里一直忙到接近十二月底。苹果不怕冷,下雪后摘下的苹果口感更好。吕小凡和老孔住在篆村,承包的果园在附近一个镇子上,距离篆村只有八公里。实际上,倒退二十年,篆村一带也属于这座小城郊区的农村。后来城市扩张,楼房接踵而建,篆村成为城市的一部分,拆迁的消息传了十几年一直没有进行。这倒也好,篆村现在成为小城最大的一个城中村,周边住楼房的人都很羡慕篆村的人有屋有院有胡同。

果园里的活儿彻底忙完之后,果树上空空如也,吕小凡就专门应付老孔了。这个冬天的雪不多不少,每下一场雪,吕小凡就要把兔子拎给老孔看看,说,呶,这就是您念叨的童童。此后,她们就管兔子叫童童了。直到春节过后,另一个童童在她们的生活里出现了。

这个女人名叫杨牧童。吕小凡惊讶这些巧合的出现:她偏偏名叫杨牧童,名字里有个童字。她在一场大雪中敲响吕小凡家的院门。那场雪,是春天来临之前的最后一场雪。自从她出现后,老孔的生活里就多了一个童童——她拥有了两个童童,一个是杨牧童, 另一个是兔子。老孔说,我的二女儿回来了。

2

杨牧童敲开吕小凡家的院门,说,我想租房。

那是吕小凡家的南厢房,先前租给一对做大饼的东北夫妻。这对夫妻回东北过春节,但是春节过后却没回来。他们在东北给吕小凡打电话说,要留在老家种地,不回来了;厨具本来就是买的二手货,不值几个钱, 让吕小凡帮忙处理掉。吕小凡算了算,房子刚好到期,便贴上了招租的广告。

吕小凡拿出钥匙,带着杨牧童回到街边, 拧开门锁。油渍斑驳的门把手让吕小凡感到了窘迫,因为它跟杨牧童的衣着和气质很不搭。杨牧童穿着一件米色大衣,黑色裤子和咖啡色靴子,脖子上围着一条黑白配色的围巾,头发松松散散地搭在肩上,在脑后用一枚抓夹随意地拢了一把。这只抓夹底色是黑色,星星点点地镶着深蓝色的亮钻,这可能是她全身上下最艳的颜色了。杨牧童穿着虽然简单得很,却跟隆中路上那些女人不一样。气质好,高级。吕小凡脑海中蹦出这样几个词语。

她们两个站在房间里,上下左右看了看。房屋不算大,三十平方米,料理台和烙饼机已经低价出售,屋里空荡荡的,只留下了墙壁、天花板、地面上的厚重油渍,它们表明东北夫妻在这间房里曾劳作过两年。杨牧童走到角落里拧了拧水池上的水龙头,白亮的清水哗哗地流泻而下。

还不错。杨牧童说。

吕小凡松了口气,但她还是嗫嚅着解释道,东北夫妻是做大饼的,烟熏火燎,难免有油烟,我可以找家政公司来做一下保洁。不用了,我过几天就来重新装修。杨牧童说。

她们离开那间充满油渍味道的房子,吕小凡直接把钥匙给了杨牧童。然后,她们踩着隆中路上的积雪,走进吕小凡家的院门——院门和租屋门挨得很近,只有五米远。租屋是吕小凡家的南厢房,本来房门是开在自家院子里的,但为了外租,将原本朝向院子的门封上,临街重新开了门。

她们走进屋里,吕小凡把杨牧童招呼在沙发上坐下,进里屋去把合同找出来。杨牧童很快地浏览过那页纸,没作什么犹豫,就唰唰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我还没拿身份证给你看呢。签完字后, 杨牧童摸了摸自己的口袋,说,身份证放在车上了。

不用不用,不用看身份证。吕小凡摆着手,有点急切地说。她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仿佛要向杨牧童表明自己对她的信任。为什么要这样呢,没理由啊!吕小凡是一个粗线条的女人,有时候说话很呛人, 她可不是那种唯唯诺诺的小女人。

她们就这样奇异而迅速地确立了良好的房东和租客关系,没有看身份证,没有多问, 没有犹豫,没有讨价还价。签完合同之后, 老孔忽然在里屋喊道:大哥,大哥!

吕小凡不好意思地对杨牧童说,我妈在喊我呢。她得了阿尔茨海默病,不认人了, 今天喊我大妹子,明天喊我大哥,后天又喊别的。

吕小凡走到里屋,对老孔说,老孔同志, 家里来客人了,咱是不是应该表现得优秀一点?老孔说,对,吃苦在前,享受在后。吕小凡说,您别打岔。我是说,家里来客人了,我们正在谈工作,咱是不是应该安安静静的,表现出咱的素质来呀?老孔一听谈工作,脸上调整出庄严的表情,说,对对,谈工作。那么,咱们是要谈什么工作来着?吕小凡给老孔掖掖被角,说,谈租房子的工作呀,客人要租咱的房子。老孔积极性很高, 问,那么,谈好了没有啊?

这时候,杨牧童站在屋门口接话说,阿姨,谈好了,我就是咱家的新租客,我叫杨牧童。

你是咱家的新租客?老孔看向杨牧童。实际上,老孔的目光游离分散,并没有聚焦到杨牧童的身上。这两年她的目光越来越虚浮,有时候貌似在看人,实际上并没有真正在看人,她的世界是缤纷奇异的大脑,而不是眼前的现实世界。你刚才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杨牧童,阿姨。

童童!你不是租客,你是我的二女儿童童。老孔忽然坚定地说。

哎哟,我的妈妈呀!吕小凡恨不得去捂老孔的嘴巴。您可不能随便喊人啊,人家新租客不是一般的人!

老孔一听吕小凡喊妈妈,立即纠正道, 我不是你的妈妈,你不能喊我妈妈。

您怎么不是我的妈妈呀?那我应该喊您什么呀?吕小凡说。

咱俩是平辈。你喊我大妹子,我喊你大婶。你比我大。我没你大。老孔说。

老孔把虚浮的目光放在杨牧童站立的地方,喊道,童童,你是我的二女儿,你才应该喊我妈妈。

吕小凡无可奈何地对杨牧童说,让您见笑了。

没事,这种病就是会失认的。杨牧童走到床边,握住老孔的手,喊道,妈。

吕小凡愣在原地。她愣了几秒钟,眼泪忽然就流了一脸。杨牧童,你看,我是老孔真正的女儿,我照顾了她好多年,她还服用了一些改善认知功能的药物,可是她不认我了;你是刚刚来到我们家的陌生人,她却把你当成她的女儿。吕小凡说。

那天,老孔絮絮叨叨地跟杨牧童讲述她昨夜刚做的一个梦。按照她的讲述,这个奇怪的梦大约是这样的:她梦到果园里那棵红香蕉苹果树鼓出了一树花苞,雪白雪白的。她走近去伸手抚摸,它们却像雪一样融化了。这时候,她听到小孩的哭声,在哭着找妈妈。她很着急,却看不到小孩在哪里。这时候,枝头上又重新绽放出白色的花苞。那些花苞此消彼长,热热闹闹,相互间还叽叽喳喳地发出说笑声。她能听懂它们的语言, 却又无法准确地复述那些话语。

叙述到这里的时候,老孔的神色黯淡下来。她的亢奋状态已经过去。事实上,从昨天半夜下雪开始,老孔就持续处于亢奋状态,她在床上弄出各种动静:摇晃床围栏, 自言自语,导致吕小凡整个后半夜基本没有休息。

亢奋期过去之后,老孔疲倦了。她像个孩子一样,蜷缩在被子里,很快就睡着了。睡眠紊乱使她没有办法像正常人一样保持正常的作息。

老孔睡着以后,吕小凡就坐在窗下的一把老藤椅上发呆。一瞬间她觉得虚脱,身上始终紧绷的某根弦似乎突然断了。

杨牧童也没有说话。后来,她走出屋子, 蹲在兔笼跟前,看那只灰色的野兔。吕小凡走到她旁边,对她说,你知道吗,它也叫童童。去年冬天下雪时,老孔非要让我去那棵红香蕉苹果树下找一个正在哭的小孩,我没找到小孩,只找到这只兔子。老孔非说它是童童。杨牧童笑着说,那就是说,我是它, 它是我。我们俩,一个是另一个的前生。

吕小凡真是喜欢极了听杨牧童说话。她在隆中路上还没听到有人用这样的词汇组织语言。

明明是一棵苹果树,它却名叫红香蕉, 这是为什么?杨牧童问。

因为这个品种的苹果成熟时,会发出很浓郁的香蕉的味道。吕小凡说。

哦。苹果的形状,香蕉的灵魂。杨牧童说。

3

一早,一辆厢货停在隆中路边,往租屋里卸下工人和各种料具。

你打算租这房子做什么?吕小凡边帮忙边问。

开一间小书店。杨牧童说。

在这条街上?隆中路?吕小凡不敢相信地说,隆中路上只有包子铺,大饼店,饺子馆,改衣铺,烟酒店,面包房,五金店,干果店,农贸市场,水果摊,还有粗门大嗓的老娘们,随地吐烟屁股的老爷们。你应该去市中心,找高档的地方开书店。

我偏要反其道而行之。杨牧童笑笑说。接下来的几天,租屋里的装修工程每天都在进行。杨牧童买了一把躺椅,太阳好的时候,就坐在街边晒太阳,看来来往往的行人。隆中路不是城市的主干道,但又不是小胡同,它长约七百米,双向两车道的宽度, 在杨牧童看来刚刚好。当然,确实,在这条街上行走的人有着统一的风格,郊区农民演化为城市居民后那种消泯不掉的朴素的农民印迹,像空气一样弥漫在街道上。

吕小凡关心的问题是,书店开在隆中路上,能赚钱吗?那肯定是要赔钱的啊!她在果园里冷不丁想起这个问题,很为杨牧童捏把汗。

那场大雪过后,天气明显回暖。立春这天,吕小凡养的五只大鹅已经在水池里自由自在地玩水了。猫也在树枝上走来走去, 狗在树下羡慕地看着它们。在吕小凡的果园里,狗和猫是很好的朋友,冬天特别冷的时候,四只猫会蜷缩在狗的周围,仿佛四张貂皮,护卫着那只名叫王子的狗。狗有像样的名字,猫和鹅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吕小凡统统给它们冠之以通俗易记的名字:黑猫白猫咖猫黄猫,大鹅二鹅三鹅四鹅五鹅。

果园里依然光秃秃的,但吕小凡前几年修建了一个小型大棚,在大棚里栽种了几棵樱桃树,今天她发现,樱桃树枝率先绽放出了嫩绿色的花苞。她戴着手套,给大棚挖排水沟渠,整理喷灌用的管子。除了她和鹅狗猫、麻雀、野兔子、昆虫,果园里再没有别的活物。吕小凡觉得很孤独,虽然她是这三十亩果园的女王,有一千棵苹果树围绕在她的周围,她仍然感到深深的孤独。

在果园深处,她只能听到虫鸣,风声, 枝叶的响声。只有在果园里靠近路边的地方,她才能透过枝叶的缝隙,听到路上的机动车发出各种不同的声响。那是一条繁忙的公路,有轻快的小汽车,也有轰鸣的大货车。它们来来往往,穿行于她所居住的小城和其他目的地之间。吕小凡经常想象,那些车匆匆忙忙的,都在去往什么地方。

吕小凡还经常能看到飞机,在果园上空呜呜地掠过。机场在离此不远的地方,但吕小凡从来没有去过。

中午,吕小凡在果园小屋里煮了一碗面吃。家里那边,保姆王萍一直没来电话,说明老孔没有惹出什么事端。但吕小凡心里仍是不安。事实上,只要离开家,她就从来没有安心过。在她和老孔之间始终连着一根看不见的线,一端接在老孔身上,一端牢牢地穿过吕小凡的身体,绑缚在她的心脏上。

吕小凡是傍晚时分回到家的。干了一天活,腰酸背痛,正在琢磨晚饭做点什么,却发现王萍在烙春饼。更让她惊讶的是,杨牧童也在帮忙。但是杨牧童什么也不会做,她的手保养得像白玉。

你们,都不用回家吃饭吗?吕小凡问。不用。王萍说。她的话里带着对什么人的气,而且还不小。

我也不用。杨牧童说,我没有家人。杨牧童说得很平静,就像说她手里的那块面团。

王萍告诉吕小凡,是老孔不让杨牧童走的,她非要把杨牧童留下来吃饭。老孔达到了目的,很高兴,思绪跑回到了童年,一个人坐在床上,面对着窗台,说,妹妹,你出; 好,该我出了,我出八。你出几?姐姐,我出七。好,你出七,那我出个九。

吕小凡站在床边,欣赏着老孔自导自演的游戏。老孔先是分饰二角,后来又扮演起了妈妈,角色变成了三个。妈妈,老孔自己, 老孔的妹妹,三个人在窗台上打扑克,打得不亦乐乎。有那么一段时间,吕小凡发现老孔的思维很清晰,三个角色出牌的顺序一点都没有乱,甚至谁大谁小,谁赢谁输,也完全正确。

这天,杨牧童从旁边一家小店里买了一只发卡,给老孔戴在头上。一对卡通猫耳朵竖立在老孔的头顶,配着她灰白的头发,说不出的可爱。吕小凡从来也没想到去买这样一只卡通发卡给老孔戴上,她觉得,她让这个家拖老了,一点没有三十多岁女人该有的年轻心态。杨牧童看起来跟她年龄差不多, 却比她显年轻,主要是气质好,优雅,不像她这么粗枝大叶。

王萍吃了一个春饼后,就心事重重地离开了。吕小凡告诉杨牧童:王萍是河南来打工的,来之后认识了一个离异男人,是装修队里的油漆工。两人搭伙在一起过了两年, 这男的因为和前妻有个共同的儿子,因此一直和前妻有联系。王萍自然就不高兴,两人隔三岔五吵架。

白天一人分饰三角玩累了的老孔,晚上入睡很顺利,这让吕小凡如释重负。她在果园里劳累一天了,要是老孔晚上还折腾,她确实有点吃不消。但是老孔不折腾的时候确实不多。

老孔睡着以后,吕小凡和杨牧童坐着聊天。吕小凡问杨牧童以前是做什么的,杨牧童说,就是普通上班族,辞职了。

结婚了没?

我是不婚主义者,自由自在,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你呢?好像也没结婚?老大不小了。杨牧童问。

是啊,三十六岁,老大不小了。年轻时也处过一个对象,刚处了不到一年,老孔发病,对方就闪了。想想也是,我是独女, 人家不闪的话,就意味着要跟我一起伺候老孔。后来,我也懒得再找,就拖下来了。一晃,老孔生病到现在八年了。

我和你同岁。我这辈子是不会结婚的, 所以年龄对我没有意义。对你就不同了,这年龄确实不小了。

先这么过着吧,将来再说。谁愿意娶我? 娶我还得带个瘫痪的妈。吕小凡说。

4

其实,杨牧童很快就观察到,隆中路上并不是没有男人喜欢吕小凡,比如说附近水产市场卖鱼的小毛,一早就拎了一条硕大的海鱼送过来。吕小凡和小毛在门口拉扯半天,王萍站在旁边看笑话。

杨牧童把车停在街边,打开车门。吕小凡赶紧对小毛说,你快走吧。

小毛离开之后,王萍从吕小凡手里拿过袋子,说,白给的,干吗不做了吃?

你就知道吃。吕小凡说。

童童姐,你看,小毛多好,能吃苦,人也老实,比凡凡姐还小两岁呢。凡凡姐就是不喜欢人家,眼光也太高了。王萍说。

你家凡凡姐有那么大的果园,她是一个大庄主,挑挑拣拣也是可以的。杨牧童笑着说。

人家小毛还有一条渔船呢,大小也算个老板吧?

那你跟小毛好吧。吕小凡说。你看,凡凡姐,哪壶不开提哪壶。王萍白了吕小凡一眼,把鱼拎到厨房里去了。她跟油漆工的矛盾还没有解决。

杨牧童的书店装修好了,只剩外面门头上的店名还没有做。杨牧童说,她原本想好了一个名字,可是后来总觉得应该还有更好的名字。那个更好的名字是什么,她还没有想好。吕小凡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不敢相信到处都是油渍和污垢的大饼店会变成这么高贵雅致的小书店。店面不大,除了书架,只摆放了三张桌椅,但整体非常舒适精致。吧台那里散发着咖啡和茶的香气。这是隆中路上唯一的书店。隆中路上另外还有一个小店跟文化沾点边,是卖小学生书本文具的。

那天天气非常好,杨牧童跟吕小凡去果园认领了一棵苹果树。

吕小凡的果园在机场路的路边,因此就直接取名叫路畔果园。这时已经是四月份, 苹果花白里透着粉,正在陆续开放。阳光照进枝杈和花叶间,在泥土地上映下温暖的光斑。杨牧童觉得她站在一片苹果森林里。

一些长势较好、形态优美的苹果树已经被人认养,树上垂挂着认养者的名字。杨牧童说,我去看看那棵红香蕉吧。吕小凡说, 果农现在大面积栽种培育红富士品种,红香蕉作为几十年前的老品种现在还真不多见了,我这园子里也只剩下这一棵。难得你眼光独特,这棵就由你认养吧,虽然树龄老了点。

红香蕉树冠庞大,杨牧童站在树下,瞬间感觉自己很渺小。她问吕小凡,这棵树多少树龄了?吕小凡说,应该有五十年了。老孔年轻时就有这棵红香蕉了。那时候不止这一棵红香蕉,后来慢慢地,大家都改换红富士品种,老孔也跟着改栽红富士了,但她对这棵树情有独钟,就留了下来。

杨牧童拥有了这棵苹果树。吕小凡说, 你可以给它取个名字,你那么有学问。杨牧童说,还用取什么名字,就叫它杨牧童吧。杨牧童给苹果树取了自己的名字,回到篆村后,却给自己的书店取了个名字——红香蕉。吕小凡搞不懂杨牧童的想法,她觉得这两个名字给弄颠倒了。但是,杨牧童是一个有学问的女人,她这么做,自然是有学问的。

很快,书店的门头就做好了,门面跟隆中路上其他门面都不一样,简单,却透着一种说不出的独特。杨牧童选择一个日子简简单单地开了业,没放鞭炮,门口没有摆花篮。而且,杨牧童似乎也并不在意是否有客人进店消费。刚开业的那段时间,隆中路上有一些好奇的人走进店里看了看,没有人喝咖啡,也没有人买书。这不奇怪,隆中路上没有这么有品位的人。杨牧童在吧台里面耐心地调制咖啡给自己喝,整理书架,读书, 或者坐在门口的躺椅里晒太阳。

五月,苹果花落,等待结果。杨牧童到果园来,给红香蕉拍照,她说要留下这棵果树一整年的影像资料。杨牧童顺便给果园拍了很多照片和视频,发在抖音上。在她的镜头里,普普通通的果园仿佛一座阳光下的森林。苹果树下的蒲公英开出黄色的花朵,马上就要抽薹长出白色的绒球了。

果树长出圆球形的小果子后,吕小凡雇用了篆村的村民,来给果树疏果。她踩着梯子,站在树枝上,黑猫白猫咖猫黄猫也跳来跳去在树上赛跑。杨牧童很羡慕,她买了一身运动服,也尝试着踩着梯子上了树。

我从来没爬过树。杨牧童说。她站在树枝上,给果园拍照,跟吕小凡学习疏果。吕小凡教给她疏果技巧:下剪要快准狠,把最健康最好的果子留下,多余的都剪掉,保留养分给那些最好的小可爱。

小苹果只有山楂那么大,非常可爱,杨牧童拍得更美。她的抖音涨粉非常快,吸引了很多人来果园拍照游玩。

这期间,老孔同志好像比往常安静了。或者可以说,自从杨牧童在她们的生活里出现,老孔就乖顺了很多。而且有一点很让吕小凡不解:老孔仍然认不出吕小凡,每天变着花样称呼自己的亲生女儿,一会儿喊大姐,一会儿喊大兄弟,一会儿又喊婶子。但她对杨牧童却从来也没有认错过,自始至终喊杨牧童为“童童”,她的“二女儿”。

有一天,老孔突然定定地瞅了杨牧童好久,说,那天我真该把你抱回家。

哪天啊?杨牧童问。她坐在床边,给老孔梳了梳头发。老孔的头发很稀疏,杨牧童喜欢将它们梳理得柔柔顺顺,然后戴上好看的卡通发卡。

下大雪的那天夜里啊!老孔看着窗外说。她的视线没有聚焦,杨牧童觉得,老孔看得很远,超越了时空的限制。你像小兔子那么小,哭啊哭啊。对,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只小兔子。你躺在苹果树下,哭啊哭啊, 哭着找妈妈。

哪一棵苹果树呀?杨牧童问。就是那棵红香蕉啊。老孔说。

5

六月份,果园里的桃树走到了成熟期。吕小凡是一个能干的女人,她除了养育一千多棵苹果树,种红薯、白菜、土豆、洋姜、萝卜、花生,还培育了几棵樱桃树和桃树。

黑猫在树下踱步,白猫在树枝上踱步, 吕小凡和杨牧童及篆村的几个妇女在摘桃。吕小凡栽种这几棵桃树纯粹是因为勤劳,自己倒吃不了多少,而且边摘边让看了抖音赶来的人买走了。这天,果园里来了一个不速之客,他站在离桃树两米远的地方,说,杨牧童!是你吗,杨牧童?

杨牧童拨开两根桃树枝,走出来,说, 是我。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男人上上下下打量着杨牧童,不可置信。

我怎么就不能变成这样?我应该是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但是,反正,你不应该是这副样子。

杨牧童穿着跟吕小凡一样的大罩衫,像围裙似的,头发在头顶随便绾了一个丸子, 脸上也没有化妆。

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杨牧童说。

吕小凡觉得这男的有来头,而且,她能看出,他们关系不一般。男人穿得非常得体干净,仿佛吕小凡第一次见到杨牧童时那种感觉。杨牧童递给男人一只桃,说,呶,吃吧,这桃没有毛。

这,没洗呀!男人说。

杨牧童不理会男人,自顾自坐在地上, 咔嚓咬了一口桃。她从从容容地吃完了,才站起身,说,你是从隆中路打听来的吧?走吧,回书店。

男人是开车来的,黑色的车,一尘不染。杨牧童的车是白色的。他们各自开车,离开了果园。

等吕小凡干完活回到隆中路,看到男人和杨牧童正坐在书店里喝咖啡。他们像老朋友一样熟悉,却又处处透着非同一般的感觉。吕小凡没有打扰他们。这天老孔很不安静,见了吕小凡后,一直嚷着要见童童。吕小凡说,童童店里来客人了,老孔同志,请你安静点,不要打扰童童的客人。但是老孔不干,拼命摇晃围栏。

后来,吕小凡无奈,只好去请杨牧童。男人跟着杨牧童一起走进院子,来到老孔的床前。老孔看了看男人,问,你是童童的男人吗?杨牧童说,不是。老孔固执地又问男人,你是童童的男人吗?男人看了一眼杨牧童,说,是。老孔说,我不该不管童童。她是小兔子,哭着找妈妈。我是童童的妈妈。

男人深邃地看了一眼杨牧童,对老孔说, 老人家,您不是童童的妈妈,童童没有妈妈。老孔很无助,看看杨牧童,又看看男人, 然后又看看杨牧童。童童,童童,你是我的小兔子吧?

杨牧童坐到床边上,说,妈妈,我是您的童童。

男人面色阴郁。他和杨牧童一起离开吕小凡家,在书店门口僵立了一段时间。之后男人开车离去,杨牧童坐在店里独自喝咖啡。吕小凡不放心,到书店去看了看杨牧童。杨牧童说,你是不是很好奇我和他是什么关系。吕小凡说,那还能是什么关系,男女处朋友关系呗。不过,我看得出来,他很爱你。杨牧童说,也不能说是男女朋友关系。我们一直没有真正地相处。因为他之前有一个多病的妻子,他不能离婚。等他妻子去世之后, 我也不太想跟他处了。吕小凡说,哦,原来是这样。难道你不爱他吗?如果爱,就处呗。杨牧童说,我不知道为什么。好像觉得累, 又好像害怕;又或者,我没有这个需求。我是不婚主义者。

夜晚的隆中路很热闹,街边摆起很多小摊,夜市亮起灯火。杨牧童说,我以前从没有这么真实地接近过人间烟火。吕小凡听不懂她的话是什么意思。隆中路对吕小凡来说太司空见惯了,她从出生开始,老孔就抱着她,坐在隆中路边上晒太阳,看人来人往。吕小凡陪杨牧童坐了一会儿,杨牧童说累了,要回家休息。吕小凡问,他呢,去哪了?杨牧童说,住酒店去了。

不知怎么回事,吕小凡有点怅惘。她在夜市上转了转,刚要打算回家,旁边胡同里突然闪出下午那个男人。男人很有礼貌地说,我能跟您谈谈吗?

跟我谈谈?谈什么?吕小凡说。我想跟您谈谈杨牧童。

吕小凡从院子里拿出两个小马扎,摆在门口,说,就在这里谈吧,我母亲患有老年痴呆症。

男人看了看马扎,似乎有点犹豫,但还是选择坐下了。他说,我从没想过,杨牧童有一天会过这样的生活。

这样的生活?杨牧童以前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吕小凡问。

跟这不一样。杨牧童离开上海之前,是我公司的副总。她负责公司里绝大多数的业务。我怎么跟你说呢,在我们那个领域里, 她是国内顶级优秀的管理者,北京和深圳很多大公司都想把她挖去。她聪明极了。

吕小凡有点吃惊,又有点恍然大悟。怪不得呢,吕小凡说,杨牧童刚来隆中路找我租房子,我就觉得她跟普通人不一样,原来她是公司的副总。那她为什么要到这么个小城市来啊,而且到这么一条土里土气的街上来开店?

我也不清楚。男人说。

杨牧童为什么喊您的母亲妈妈呢?男人又问。

我妈是老年痴呆症患者,她乱说话,说杨牧童是她的女儿。其实我妈只有我这一个女儿,但我妈不认识我了。杨牧童只是出于善良,她并不是真的把我妈当成她的妈妈。你了解杨牧童吗?你知道她的身世吗?

男人说。

不知道。

杨牧童是一个孤儿。她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是做什么工作的。她的养父母在孤儿院里认养了她。她在孤儿院门口被发现时,身上留了一张纸条,上面只写着她来到这个世界的时间,以及她的名字。她的父母遗弃了她。那两个人之间发生了什么样的故事,杨牧童一无所知。她被认养她的那对年龄很大的夫妻带到国外生活,并在那里接受了应该接受的教育。养父母离世之后,杨牧童又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孤儿。这些年,只有我了解她的忧伤和痛苦。她很成功,是一个卓越的事业型女人,但是她很孤独。有段时间,她喜欢看那些寻亲的电视节目,但是她又拒绝谈及那两个生育她的人。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她把您的母亲当成想象里的母亲,我们就应该纵容她的这种行为。这是对空虚情感的一种幻想型的……填充,它并不真实。

吕小凡有点理解男人的意思,又不全然理解。她反问道,就算是幻想,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我妈妈得了老年痴呆症,只要我妈妈一直糊涂着,把杨牧童当成自己幻想中的女儿,那么,杨牧童也完全可以把我妈妈当成她幻想中的母亲。我看得出来,你很爱杨牧童。但你就没有给过她不真实的幻想吗?

男人说,你不懂。

吕小凡说,那,你想让我做什么?我怎么能帮助你?

男人说,其实,我也不知道。

6

杨牧童拿着一把刷子,给果园里的那张长椅刷油漆。她把长椅刷成了蓝红两色, 椅背是红色,座位是蓝色。破旧的长椅立即变得明亮起来,咖猫和黑猫围着长椅追逐嬉闹,玩着玩着,不知为何扭打起来,打得还挺激烈。

她把长椅搬到红香蕉树下,没事的时候, 就躺在长椅上,看枝叶婆娑地晃来晃去。红香蕉苹果已经在变红,几乎每天颜色都要变得深一些。

季节已经进入了九月份。六月份,男人姜上在这个小城里待了几天之后,返回了上海,但是他并没有死心,在七月和八月又来过两次。他说,杨牧童,要是你喜欢这里, 那完全可以每年来休闲度假,但没必要住在这里。你应该回上海,商场才是你应该待的地方。

但是杨牧童不为所动。姜上说,要不然, 咱们结婚吧。杨牧童说,没有必要,我是不婚主义。另外,你在我的生活里没有那么重要。姜上说,杨牧童,你也没有必要用这样无情的话来掩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比我更了解你的人吗?杨牧童说,就算是这样,那又怎样?哪怕这世上真的只有你了解我,我也未必就要把自己绑牢在你身上。姜上说,那,你的才华呢?你那些卓越的经商才华,都不要了吗?你要把它们都浪费在这棵红香蕉上吗?它只是一棵苹果树,它不需要你那些才华和学识。杨牧童说,你根本不懂。我就是这棵树,这棵树就是我。

吕小凡在旁边插话说,我懂杨牧童。就像我懂这果园里的一千棵苹果树一样。

杨牧童越来越不愿意回忆上海的生活。她现在倒是经常回忆福利院及在国外时的生活,想念那对收养她的夫妻。杨牧童是在七岁时被养父母收养的,地点就在这座小城的福利院。要说杨牧童与福利院里其他孩子有什么不同,大抵有两个方面,一是,杨牧童有名字。这得感谢她的亲生父母在遗弃她时留下了名字,使她没有像其他孩子那样, 拥有福利院统一取的标签化名字。那些名字都有着鲜明的特征,男孩子统一姓氏,女孩子也统一姓氏,中间字则取古代历法、季节、物象中的辰、子、春、秋、星、月、菊、荷等字按顺序排列,以便于区分。另外一个不同是,福利院的孩子大多不健康,听障、视障、智障、肢体残障等,或多或少都有些问题。而杨牧童是完全健康的,因此她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被遗弃。当然,杨牧童有一点是跟其他孩子差不多的,那就是性格上多多少少有些孤僻和冷漠,虽然外籍养父母很开朗乐观,对她也极其宠爱,但杨牧童内心深处有着跟这个世界的隔阂,特别是到了谈恋爱的年龄,杨牧童发现自己不太具备爱的能力。

杨牧童回国以后多年,也一直没有正经谈恋爱。她和姜上之间的关系很矛盾很复杂,姜上比她大十岁,是引她进商业圈子的师长和前辈,对她有知遇之恩。他们之间是师徒、搭档、知己,还有没捅破窗户纸的精神情侣关系。

其实,杨牧童也说不清楚她为什么要回国,她在国外也有不错的生活。她被收养时只有七岁,但养父母经常跟她提起这座小城,他们不希望杨牧童忘掉自己的出生地。杨牧童记得自己在福利院里的很多事情:那踽踽独行的日子,那些残障的小伙伴,福利院夏天连绵的雨,冬天呼啸的风。还有那阴暗的飘荡着尿臊味的走廊,院子里的阳光, 阳光下的大槐树。

假如养父母没有经常念叨这座小城,杨牧童可能会逐渐忘记小城的名字。她有时很感谢养父母,他们帮助她保存了这一部分记忆。但有时她对他们也会生出怨意,比如在她觉得自己应该彻底忘掉来处的那些时候。或许,正因为对这座小城的矛盾情感,她才在回国之后迟迟没有返回这里。她直接去了上海,在那里工作和生活了十年,其间也无数次想买张机票飞来,但每次都胆怯地掐灭了这个念头。

杨牧童是在秋天回到小城的。在那个大雪天之前,她已经在小城里生活了三个月。她在隆中路附近的小区里买了房,又买了车,把自己妥妥实实地安顿下来。她是递了辞职书不告而别的,公司里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包括姜上。在和姜上的关系中, 她保留了许多自己的秘密,其中包括她的来处——这座小城。姜上只知道她是孤儿,并不知道她来自哪座城市。所以,她离开公司后,姜上花费了一年时间才找到这里。他一度以为杨牧童回到了英国。

其实,在去年秋天回到小城之后,杨牧童第一时间就去过福利院。她站在离大门口不远的铁栏杆那里,看着那个她熟悉又陌生的院子。福利院的很多地方都经过了重新整修,包括楼房外墙,窗户,大门,院子里的那棵大槐树。经过了几十年岁月洗礼,槐树已经十分苍老了。

杨牧童站在街边好几次,才鼓起勇气走进那个院子。她给福利院捐了一笔钱,也了解到福利院的一些变化,比如孩子们的名字不再统一使用两个姓氏,而是从百家姓里选择姓氏,也不再统一命名为辰、菊等。

杨牧童看着那些女孩,她既想亲近她们, 又想远离她们。她清楚地记得当年自己对陌生人的心情,也是既想亲近又想远离。她希望来到福利院的阿姨能抱一抱自己,但是当其中某一个女人真的蹲下来要抱她的时候, 她第一个反应是逃离,远远地跑到后面去。

所以杨牧童很谨慎,她不想轻易地在那些女孩子面前蹲下身子,给她们制造一场情绪海啸。她端量着她们,希望找到一个女孩, 身上有记忆中她自己的影子,然后资助她长大。但是,她从那些女孩身上似乎都能找到自己的影子,又似乎都找不到。

在这个过程中,杨牧童做了一个决定, 她要在这个小城里停留下来。当那场雪来临,她敲响吕小凡的家门,租下她的房子。隆中路虽然只是一条小街,但烟火气还是挺浓的,卖大饼的东北夫妻恰好退了租,使杨牧童没有在找房方面花费什么时间和精力。一切都像安排好了一样。

7

国庆节之后,那棵名叫杨牧童的红香蕉苹果树可以采摘了。杨牧童收获了人生中独属于她的苹果。

杨牧童拿了一个苹果在手里,长久地观察着它。它明明是一只苹果,却取了另外一种水果的名字。而它的形状,跟香蕉毫无关系。到底它的灵魂是苹果还是香蕉呢,水果有没有灵魂呢,杨牧童经常想这个问题。

果园迎来了这一年的收获季,吕小凡雇用了十几名村里的妇女,摘苹果,选果,装箱,打包。女人们头上包着花花绿绿的头巾, 被一堆堆苹果包围着。杨牧童也围了一条明黄色的头巾,给吕小凡帮忙。

卖鱼的小毛当然不肯放过这个表现机会,他把鱼摊交给父亲打理,自己跑到果园来帮忙。吕小凡赶小毛离开,很不留情面。小毛说,你不要总是对我这么厉害。吕小凡说,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我是不会在隆中路找婆家的。小毛说,在隆中路找婆家有什么不好?都是街坊,知根知底。吕小凡说, 我在这里待了三十年了,对这里烦透了。小毛说,街坊邻居们都在这条街上过日子, 我还没听谁说过烦透了的话。不都是过日子吗?吕小凡说,过日子也有不同的过法。小毛说,我觉得这样就挺好。吕小凡说,好什么呀!你杀生。你杀了太多的鱼。小毛顿了顿,说,就算我不杀鱼,也总有其他人要杀鱼。要是你不喜欢我杀鱼,那我改行。吕小凡说,去去,这跟杀不杀鱼没关系。小毛说, 这怎么又没关系了呢,到底是有关系还是没关系呢?

吕小凡还是把小毛赶走了。她说了一些很绝情的话,比如,让小毛以后不要来缠着她,她很烦他,就像烦隆中路一样。

吕小凡站在一棵苹果树上。这棵树足有三米高,她站在树杈上,树杈上挂着一个大篮子。她居高临下地把绝情的话从枝叶间传递给小毛。小毛落寞地离开了果园。吕小凡发完火,拿了个苹果咔嚓咔嚓吃起来。她一边吃一边看天上的太阳和云彩,看她的一千棵果树。杨牧童觉得,吕小凡像这个果园的女王。但是吕小凡的情绪却并不完全是丰收的喜悦,相反,她时而高兴时而暴躁,不停地呵斥她的猫和鹅。猫很聪明,看到她情绪不好,都跑得远远的。

杨牧童知道,吕小凡是过于疲惫了。她在上海时,也总是处于疲惫之中。吕小凡要管理这么大一个果园,年复一年,她看不到未来会有什么变化。

午饭过后,杨牧童和吕小凡坐在红蓝长椅上休息。杨牧童问,你真的不想在隆中路找婆家?吕小凡说,不想。我非但不想在隆中路找婆家,这个小城里的其他男人,我也一律都不想嫁。杨牧童说,我理解你。吕小凡说,我很羡慕你,你在上海都当上副总了, 却能说走就走。杨牧童说,人有的时候就是特别想离开自己熟悉的环境。

你们家是怎么跟这个果园打上交道的? 杨牧童问。

我们村里原先就有果园,我爷爷家里也有。后来,爷爷奶奶把果园给了我二叔。二叔性子不安分,爷爷奶奶希望他能好好经管果园,把性子收一收。但二叔不喜欢打理果园,喜欢到处跑,在外地找了我二婶,不打算回来了,爷爷奶奶只好把果园交给了我父亲。我父亲性格木讷,三十好几才经人介绍认识了我母亲,也就是老孔。老孔倒是很喜欢果园,接过来之后热火朝天地干了一年, 把果园打理得像花果山一样。但是,由于开发的需要,村里的地被征用了,虽然给了赔偿金,但老孔还是对果园念念不忘。也是巧合吧,有一天老孔在电线杆子上看到一则承包果园的广告,就揭下广告,承包了这片果园。之后,她又承包了北边的一个老果园, 连成一体,共三十亩。果园的规模越来越大, 我父母后来年龄也大了,干不动了,我是他们的独女,便接手继续干下来了。说实话, 要不是因为老孔对果园这么痴迷,我也不一定接手。

哦,这是一个关于家族情怀的故事。杨牧童说。

算是吧。但是杨牧童你知道吗,我并不打算在这个城市里永远待下去。就像你说的,有时候人就是特别想离开自己熟悉的环境。你看,果园上空总有飞机飞来飞去, 我迟早要坐着那东西离开小城,到外面去看看。

这就是你不接受小毛的原因吗? 差不多吧。

你能离开这里吗?杨牧童看着蓝天白云,说,你种的大白菜开始包心了,萝卜叶子也绿了,你看,你是这么认真投入地管理着这片土地,它已经融入你的生命里了。

所以,如果将来有一天我打算离开了, 也一定要把果园交给一个我放心的人。吕小凡说。

由于杨牧童在抖音上对果园的成功宣传,外地买苹果的顾客特别多,德邦和顺丰快递不得不安排了专门的快递员待在果园里发货。顺丰快递员是一个中年大哥,德邦快递员是年轻的小于。小于干活很麻利,十月份的天气,穿着短袖衫,给苹果箱子打包的过程快得让人眼花。小于长得也不错,白白净净的。吕小凡对杨牧童说,我觉得小于和咱家王萍比较配。杨牧童说,王萍不是有个油漆工男友吗?吕小凡撇撇嘴说,他俩长不了。三天两头为了油漆工的前妻和儿子吵架,根本过不到一起去。王萍多好的一个姑娘,不能掉在那堆烂泥里。

这段时间,老孔出过几次状况。有一次她说什么也要下床,王萍把她扶到躺椅上, 说好了让她在躺椅上乖乖地待着,不要乱动。但趁着王萍换床单的工夫,老孔就试图自己站起身,结果摔倒在阳台上。老孔不仅身患阿尔茨海默病,还半身不遂,两条腿不听使唤。王萍费了好大劲,才把老孔重新安置在床上。把老孔送到医院去检查了一下, 好在没伤着骨头。吕小凡又给老孔严肃地开了一个会议,老孔同志,咱们今天讨论一个事情啊。有这么一个老同志,不听话,保姆让她好好在躺椅上待着,她不好好待着,非要自己站起身,结果摔在阳台上,你说,她是不是应该接受批评教育啊?

老孔头上戴着杨牧童新给她买的天线宝宝发卡,很认真地说,那是要批评。不过, 咱们批评她一下就行了,她知道自己错了, 下回就不会再犯了。

吕小凡笑得直不起腰,嗯,老孔同志还是很懂得宽容待人的嘛。那你说说,她能知道错吗?老孔很严肃地说,能,一定能。吕小凡说,那咱们这次就算了?老孔说,算了。咱们要给人改正错误的机会。有错就改才是好同志。

吕小凡又逗老孔,老孔同志,我应该管你叫什么?老孔说,你管我叫大妹子。吕小凡说,我管你叫妈妈行不行?老孔断然否定,那不行。吕小凡又问,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老孔很为难地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吕小凡说,我叫凡凡。老孔惊讶地说,你叫凡凡?太巧了,我女儿也叫凡凡。吕小凡说,我妈妈名叫孔凤英,我们都喊她老孔同志。老孔张大嘴巴说,你妈妈叫老孔同志?那你妈妈跟我叫同一个名字! 吕小凡又说,我爸爸名叫吕水良。老孔更吃惊了,吕水良,我老头子也叫吕水良!你说说,你说说,怎么这么巧!吕小凡说,谁说不是呢!所以啊,老孔同志,你说,咱们是不是更应该相亲相爱?老孔连连点头,是, 相亲相爱,好上加好。

你看,吕小凡对杨牧童说,老孔就是这样。有时候她显得很精明,仿佛生病是假的。但有时她又是真糊涂。她现在只记得我父亲,还有她妹妹。

除了记得吕水良和自己的妹妹,老孔对杨牧童也保持着一贯的称呼。在她的认知里,杨牧童是她那不存在的二女儿童童,这个身份一直没变过。

8

苹果季从十月开始,一直持续到十一月底还没结束。吕小凡说,打了霜雪的苹果更好吃,很多顾客特意等下雪后再来买苹果。杨牧童有时候待在书店里,有时候到果园里来。吕小凡看得出来,杨牧童开书店并不是为了赚钱,那应该也是一种情怀。她的书店跟果园一样,现在也成了网红打卡地, 很多年轻女孩从市里来到隆中路,为的就是在书店里坐一坐,喝杯咖啡,拍拍照片。她去果园时,会在门上挂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店主去路畔果园了”。

吕小凡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跟杨牧童一样成为人们口中的“网红”,甚至她指甲盖里的黑泥,也在网络上传播开来,杨牧童给配的文字是“劳动者指甲盖里的泥”。王萍说,凡凡姐,咱们的苹果是不是该涨涨价了?吕小凡说,那不行。咱的良心要对得起指甲盖里的泥。

德邦快递的小于也跟着成了一个小网红。杨牧童给小于拍了不少视频,每次小于出现在镜头里,杨牧童就给他配上一句话: 他来了他来了,九零后的小于他来了。

吕小凡趁机给王萍做媒,拉着王萍去果园里看小于。王萍起初是抱着好玩的想法去的,但是小于一眼就相中了王萍。王萍对小于印象也不错,但是她跟油漆工的感情也不短了,不能说不要就不要了。吕小凡说,你跟油漆工的感情不靠谱,油漆工岁数比你大那么多,还有个儿子,你们就算是结婚了, 也会有各种各样的家庭矛盾。

过了些天,油漆工果然又做了一件让王萍生气的事:前妻找到小城来,说要找活干, 也要在城里打工,然后,就住在油漆工的租屋里。王萍觉得油漆工不应该让前妻在家里留宿,但油漆工说他赶不走前妻。王萍一气之下就从油漆工那里搬了出来。吕小凡说, 你干脆先住在我家西厢房里吧,照顾老孔也方便,等找到房子再搬出去。

于是王萍就把西厢房收拾了一下,搬进去住了。老孔家的房子是几十年的老房子了,西厢房盘了一铺炕,虽然锅灶早已不用了,但王萍试了试,居然还能烧。天气进入了十二月,已经零星地下过几场冷雨和一场不大的小雪,王萍把炕烧得热热的,喊杨牧童和吕小凡一起来吃火锅。三个女人坐在炕上,吃着火锅,聊着心事,还喝了点酒。聊的都是男人。杨牧童的姜上,王萍的油漆工,还有吕小凡的小毛。

小毛自从被吕小凡骂跑以后,大概是彻底死心了。有一天,王萍到水产市场去买鱼,发现他的摊位前多了个女人,看样子很能干。老大的一条鱼放在案板上,那女人一刀下去就把鱼头剁了下来,再三下五除二把内脏掏空,鱼鳞刮掉,一眨眼的工夫就把鱼摆弄干净了。

王萍问小毛,她是谁呀?小毛垂着头说, 我的未婚妻。王萍问,订婚了?小毛说,嗯。

姜上这段时间也没什么消息,没给杨牧童打电话,也没发微信。杨牧童知道他很忙, 快到年底了,以往杨牧童会帮他处理很多事。不过,没有她杨牧童,还会有李牧童,王牧童。这世界谁离了谁也一样过。杨牧童想。

下过一场小雪,果园里就要加快发货速度了,否则,说不定哪天再来一场大雪,快递停了,就很麻烦。早上,吕小凡开车去果园的路上,看到天空中弥漫着美丽的朝霞。果树下的蒲公英在这个季节又重新焕发出肥绿的质感,她拔下蒲公英,剁碎了,和着玉米面拌好,喂她的大鹅二鹅三鹅四鹅五鹅。妇女们忙碌地坐着小马扎,用模具选果, 装箱。小于给苹果礼盒打包的技术越来越熟练了,每次他只要出镜,就是一种粉丝福利。

老孔这段时间的状况有点下降,妙语连珠的时候少了,痴痴呆呆的时候多了,还时常半夜不睡觉,呜里哇啦不停地喊叫。必须给她穿上衣服,扶到轮椅上,推到客厅里, 她才能安静一会儿。

果园里的工作进入了最后的收尾阶段。天气预报说即将有一场大雪来临,吕小凡通知认养果树的顾客都来把苹果摘光。发往外地的快递也剩下最后一批。午后,妇女们终于从小马扎上直起腰。小于把最后一个礼盒打包好,用地排车拉到快递货车上,开走了。

之后,果园彻底地安静了。冷空气开始降临,杨牧童把红香蕉上最后的两个苹果摘了下来。这两个苹果没少出现在她的短视频里,因为它们生长的样子很特别,相依相偎, 像一对情侣。杨牧童第一次发这两个苹果的时候,就有网友评论说这是一对恋爱中的苹果。她发了这对苹果的最后一个视频,配文是:两个苹果的爱情故事结束了。

名叫王子的那只狗冷得发抖,好在有四只猫簇拥着它。它们像貂皮一样给王子取暖,王子从四只猫的拥挤中只露出一张幸福的狗脸。

安静的果园,让吕小凡有点虚脱。她怅然若失。她过这样的日子已经很多年了。

杨牧童也对那棵红香蕉恋恋不舍。她们沉默地整理着空了的果园,把工具和筐子篮子都收拾到小屋里,又把一直没来得及刨的洋姜刨出来,装到筐里,打算拿回家腌咸菜。王萍念叨洋姜已经很长时间了。

雪下起来了,几乎没有过渡,直接就是大片的雪片子,瞬间刷白了整个果园。杨牧童和吕小凡是晚上七点多离开果园的,她们离开的时候,雪片子密集密集的,通往公路的小路已经积了至少十五公分厚的雪。那天杨牧童没开车,是坐吕小凡的车来的果园, 吕小凡的车是四驱 SUV,但从果园到篆村平时只要十分钟的路,她硬是开了接近两个小时才到家。路上堵满了车,还有车祸造成的拥堵。一只狗,四只猫,都在后座上烦躁不安。

其间,王萍给吕小凡来过两次电话,说老孔在家里折腾得很,一会儿要看兔子,一会儿要见童童,一会儿又要去果园看那棵红香蕉,一会儿又说要回家去找妈妈和妹妹。王萍发了一段视频给吕小凡。视频里,老孔情绪激动,从床上欠起身子不停地敲打窗玻璃,咣咣有声。吕小凡说,这样敲下去说不定手会骨折,她让王萍把老孔的两只手绑住。

晚上九点多钟,吕小凡和杨牧童终于把车开回隆中路。老孔看到杨牧童后,像个孩子一样哇哇地哭起来。杨牧童抓住老孔的手,喊道,妈妈,我来了。

9

老孔的脑海中有凡凡的印象,那绝不是吕小凡。虽然吕小凡总是喊她妈妈,也总说自己就是凡凡。但是面对吕小凡的面孔,老孔还是不能确认她就是自己的女儿凡凡。

有的时候,老孔也能听到家里人谈论她的失认。老孔的听力非常好,这一点让她引以为傲。家里来了客人,哪怕他们在客厅里谈论某些话,老孔在卧室里也能听到。她知道他们谈论她的病情,说她不认人了,哪怕自己的亲生女儿。她能听懂,也知道自己是一个病人,但是,她无法从吕小凡的面孔上判断她是自己的女儿。

有时候,吕小凡会搬出相册,一张一张地翻,让她辨认。她能一眼认出自己的丈夫吕水良,无论是年轻时候的吕水良,还是中年、老年时候的吕水良。每当看到吕水良的照片,她就会毫不迟疑地说,这是我的老头子。

但是,她不认得其他人。当家里的女人们问她我是谁的时候,她有时候会听到脑子中有个声音告诉她,我应该喊她大妹子, 我应该喊她婶子、大哥。但有的时候,脑子里没有声音告诉她,于是她就随着自己的心意说。因为她不认得面前的面孔。她连自己的照片都不认得。她们指点着她的照片, 说,这就是你啊,可爱的老孔同志。可是她不认识。

起初她很难过,也很自卑。后来,渐渐变得麻木了。还有一些其他的事情也让她没有幸福感,比如选择权。家里活动着的这些人,都特别喜欢替她做决定。什么时候该吃饭了,该喝牛奶了,该吃鸡蛋了,几点该睡觉了,她们都在给她做决定。有时候她不喜欢喝牛奶,她们非让她喝,也不管睡前喝牛奶会害她半夜小便。她不能自理,于是她们给她穿上很大的尿不湿,床上还垫着隔尿垫,这些卫生措施可以保证她的被褥不被尿液浸湿,但是这仍然严重伤害了她的自尊心。

还有一件事情是老孔特别不愿意做的, 那就是没完没了地背九九乘法表和古诗。她们会很贴心地先给她做示范,或是提示, 一一……得一,一二呢?她们期待着她说出正确答案。床前明月光,疑是?鹅鹅鹅, 曲项?

还好,她记得这些。不但记得,她还能脱口而出,仿佛这些答案已经刻在脑海里, 成为大脑物质的一部分。她们见她对答如流,便会非常高兴,仿佛她们做了一件多么功德无量的事情,保住了她的一部分记忆。当然,她们替自己高兴,更多的是替她高兴, 仿佛那一刻她不是一个病人。

久而久之,老孔自己也患得患失起来。她生怕自己有一天不知道七七四十九,或是不知道举头望明月低头思什么。由于害怕, 她偶尔也会弄错,比如会说举头思故乡,低头望明月。这时候,她们便会纠正她,并重复考试两三次,直到确认她已经纠正过来了。

有时候,她不想背,一点儿都不想。特别是困意袭来的时候。但是她们不同意,非要把睡前这项锻炼大脑的事情做完,才放她睡觉。有时候她会假装很困,背着背着就闭上眼睛。

实际上,她闭不闭眼都无所谓。因为她的视力也是有障碍的:她没有余光。当她盯视某一个事物的时候,就看不见它旁边紧挨着的另一个东西。到后来,她的视力也不太聚焦了,她看到的东西是变形的,模糊的。再后来她索性不再用力地去看任何东西。她闭着眼睛和她们说话,回答她们的各种提问。

她的口语表达能力还是一直不错的。她有时很感动自己居然能说出那么多成语, 特别是年轻时工作中用到的许多词汇。当她说出那些很有水平的成语时,她们会很开心,哈哈大笑,说,哎呀,真聪明呀,说得多好呀!

她能看出,这些赞美有时含有相当大的宽容。她知道,自己虽然能说很多被她们夸赞的词汇,但她的大脑中是混乱的,词汇也是混乱的,像一条条麻线缠绕在一起。她知道自己有时候措辞不当,因为实在没有能力把最恰当的那个词汇从乱麻堆里挑选出来。特别是,她们很多时候并没有意识到,应该给她足够的时间,而不是催促她。仿佛速度是检验她大脑是否在退化的唯一标准。她们还喜欢打断她说话。每当她们打断她,她就惶恐,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因为她会忘掉自己刚才说了一些什么。这时候,她就要承受可怕的事情:配合她们一遍一遍地回忆。其实,她很多时候不需要她们跟她形成应答关系,她只需要她们的倾听。可是不行, 她们不同意她一个人自言自语。那样会显得她们对她不够好。

她在很多时候是不能想起刚刚发生过什么事情的。她们锲而不舍地努力帮助她回忆。但是,她很抱歉,她脑子里彻底没有某件事时,真的是毫无办法,真的是实在想不起来了。

总之,她像一个小孩子,被她们哄着。其实,按道理说,她不应该不知足。起码她们对她很好,总体来说,没有给她多少脸色看。当然,一点儿不给脸色看也是不可能的, 她们要给她换尿不湿,要处理她的各种“不听话”。总体来说,她的生活还是可以的。她们对她的好,甚至使她压力倍增。

她还会看到许多奇妙的事情,听到许多奇妙的声音。比如她能看到果园里的那棵红香蕉苹果树,能听到婴儿的啼哭声。有一次她还看到那婴儿飘浮在天花板上。

她喜欢童童。无论是那只兔子,还是杨牧童,抑或是她幻觉里的婴儿。有时候,笼子里的兔子会幻化为婴儿。她知道在她生命里有童童的存在,但童童到底是谁,她不敢确定。她一度认为是自己的二女儿。直到在她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时,有那么一刻她脑海中忽然响起一个声音,那声音告诉她,孔凤英,你只有一个女儿,就是凡凡。童童不是你的女儿。她问那个声音,童童是谁的女儿?那声音告诉她,是别人的女儿。她问, 童童是不是兔子?是不是红香蕉苹果树下的兔子?那声音告诉她,是,也不是。

其实,实际上,根本就没有另外一个声音。她是在自问自答。

吕小凡和杨牧童、王萍,三个人站在她的床边,听着她自问自答。

老孔觉得自己呼吸很急促。她看到自己手指头上戴着一个很奇怪的东西,她问道, 这是什么东西?吕小凡说,是血氧仪。她说, 这东西是干什么用的?吕小凡说,给您测血氧用的。她又摸了摸自己的鼻孔,问,这是什么东西,是管子吗?吕小凡说,是,在给您吸氧。

大雪昏天黑地地下了好几天,据说创下了这个城市四十五年前保持的历史纪录。老孔在这场大雪中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10

吕小凡在果园里沉默地劳动。她告诉杨牧童,她砍苹果枝不是在解压,而是为来年果树更好地结果做准备。

过了些日子,吕小凡又去忙活大棚里的樱桃树。二月初,立春的这一天,大棚里的樱桃树绽放出嫩绿色的花苞。大棚里很温暖,她们差不多要忘记那个开了两个小时车才回到隆中路的大雪天。

她们在温暖如春的大棚里给樱桃树挖排水沟渠,整理喷灌用的水管子。

又过了些日子,天气更暖了,大鹅在水泥池子里自由自在地游泳了。吕小凡说,再过一个多月,农忙时节就要开始了。要准备栽种红薯、萝卜、白菜、土豆了。接着,苹果树就要开花了。

吕小凡给果园里松了几天土。杨牧童的书店依然有一搭没一搭地开着,现在很多人都知道她的书店很佛系,店主很随意。有一天,杨牧童在书店里接待了几个外地来的人,然后开车去果园。她在路边的电线杆子上看到一则广告,是路畔果园对外承包的广告。杨牧童站在电线杆子下看了看,就揭了下来。

你打算去哪里?杨牧童坐在红蓝长椅上,问正在翻地的吕小凡。

上海。吕小凡说。杨牧童问,跟我有关系吗?吕小凡说,有关系,也没关系。我要离开隆中路,但我总要有个目的地。你是从上海来的,因此我对上海就有一种亲切感。杨牧童问,你去上海打算做什么工作呢?吕小凡说,还没想好,先去了再说。杨牧童说, 可你只会种苹果。吕小凡说,你以前只会经商,现在不是也会种苹果了?杨牧童说,倒也有道理。吕小凡说,但是,你对种苹果还只是一知半解,你揭这个广告,能行吗?杨牧童说,我高薪聘请技术顾问,他们会帮我把果园管理得更为科学。吕小凡说,我就知道,我对你是放心的。还有一件事, 王萍和小于的事,你别忘了撮合撮合。前几天我碰到王萍,她说油漆工打算和前妻复婚了。杨牧童说,还真让你说对了,油漆工不靠谱。

吕小凡干了一会儿活,也过来坐在红蓝长椅上,两个人闭目养神。杨牧童忽然说, 你听没听到有小孩在哭?吕小凡说,没有啊,你听到了?杨牧童说,听到了。吕小凡噌地坐直身子,看着杨牧童,说,你没病吗? 杨牧童哈哈地笑起来。她没有回答吕小凡, 却莫名其妙地说,这世上任何一种事物都是有前世今生的。

这天下午,杨牧童在福利院听到一个婴孩的啼哭。婴孩有聪慧的眼睛,里面装满了对世界的不解。杨牧童在院长室里问了女孩的情况,院长说,是半夜时分有人把孩子放在福利院门口的。杨牧童问,有名字吗?院长说,没留名字。杨牧童说,我每年给这孩子捐一笔钱,资助她到十八岁。院长说,要不然,你给她取个名字吧。杨牧童说,就叫苹果吧。跟我姓。

之后,杨牧童又开车去看当年的老院长。她每个月都要去看望老院长。老院长已经七十多岁了,独自生活,住在东郊的一个小区里。

杨牧童还记得那个秋天回到小城之后去见老院长的情景。她没怎么费力就找到了老院长,她说,我叫杨牧童。老院长说,我记得你,你被收养去了英国。杨牧童说,每个孩子您都能记得吗?老院长说,不能。但对那些身世特殊的孩子,我都会记得。因为他们很有可能会回来追问自己的来处。杨牧童说,我就是来弄清楚这件事的。老院长说, 你是一个被遗弃的孩子。我们是在大门口发现你的。那些天,小城下了一场很大的雪。你被我们抱回来后的第三天,你的亲生母亲来过福利院。她在福利院门口徘徊了一整天,夜里偷偷溜了进来。我其实算准了她夜里会来。我问她想见哪个孩子,她说杨牧童。她说她把你放在果园的一棵苹果树下,果园的年轻女主人刚生孩子半年,有奶水。那天, 年轻夫妻带着孩子在果园里忙碌了一整天。果园里有一栋小屋,平时他们经常会在小屋里住。那天,一场大雪把他们阻在了果园。你的亲生母亲把你偷偷放在苹果树下,希望他们能把你抱到小屋里去。但是第二天她溜到果园里,并没有看到你。她跟到果园主人的家里,也没看到你。她猜测果园主人没有收留你,于是打听着找到福利院,想确认你是不是被送到了这里。杨牧童问,她打听清楚后就离开了,是吗?老院长说,她给我跪下了,说没有办法抚养你,然后就走了。你七岁被英国夫妻领养之前,其实是被另一个人资助抚养的。杨牧童问,谁?老院长说,果园的年轻女主人,孔凤英。她每年来给福利院捐助一笔钱,说要资助你长大。直到你被英国夫妇收养。杨牧童说,这么说,我的亲生母亲把我遗弃在果园里,然后孔凤英把我送到了福利院。老院长说,应该是这样。杨牧童在隆中路附近的一个小区里买了房子,然后她又买了车子。她经常到果园外面去,站在路边,看着那森林一样的果园。她能听到那些果树都在哗啦哗啦地说话。它们在说些什么,她听不懂,但她确定它们是在说话,说人类不了解的关于果树的故事、生活和思想,还有情感。除了果园,她去的最多的是隆中路。她在东北夫妻的大饼店里吃过很多次大饼。她在那脏兮兮的店里坐着,经常能看到吕小凡风风火火地进进出出。

那对东北夫妻离开得很突然。春节之前, 杨牧童还在店里吃过大饼,那对夫妻并没提要退租的事。春节过后不久,东北大饼的招牌就拆了下来,玻璃门上贴着招租广告。杨牧童看了看广告,就敲响了老孔家的门。

四月份,又到了苹果花盛开的季节。白的,粉的,水红的苹果花缀满枝条。杨牧童开车去果园的路上,看到一条河从果园北边蜿蜒流过。她不知道那条河会流到哪里,便拐了个弯,沿着那条河往东慢慢地开去。开到一个僻静的地方时,杨牧童看到一个女人坐在河边洗衣服,洗净的衣服晾在路边上。女人在两棵树之间拉了一根晾衣绳。一个女孩,应该是女人的女儿,在路边拔了一些野花,把其中一朵插在自己的头上。

这是小城的郊区,一个小镇的自然景观。杨牧童呆呆地看了半天。她觉得,她缺失太多东西了,比如这样的一个童年。等杨苹果会走路了,她一定要带她来河边玩,给她摘很多野花。她也会把杨苹果的衣服放在河水里洗,洗得透透亮亮的。

11

这棵红香蕉苹果树已经有五十岁的年龄了。它记得,当初它还是一株小树苗时,第一任主人将它栽种在这片果园里。第一任主人的样子,它已经记不太清了。到现在为止, 它经历了四任主人,第一任是将它种下的老主人,第二任是老孔夫妻,第三任是吕小凡, 第四任是杨牧童。

作为一棵苹果树,它的年龄委实不小了, 用老孔他们的专业术语说就是,它“已经进入了衰老期”。这几年,它自己也能明显感觉到衰老的降临。它的枝条生长变得缓慢, 因而树冠就不再像过去那么庞大。它的根系也不再那么强壮地紧紧抓住泥土,吸收养分和向上输送养分的速度也在变慢。它依然在努力地绽放花朵,但是,当小小的果实开始长出时,它感觉到了身体的疲累。

虽然吕小凡对它极尽照顾,想方设法给它壮大根系,增施有机肥,逐年疏减它的果实,以便减轻它的负重,但这些措施也仅仅只是措施而已。它很明白,世间万物都有盛年和晚年,晚年后面紧接着的就是死亡。谁都逃不过。它悲哀之余也能想得开,觉得自己作为一棵树,特别是作为一棵红香蕉苹果树,它已经比伙伴们多活了很多年。是的, 自从果农们开始青睐红富士苹果,它们这些古老的品种——红香蕉,青香蕉,大国光, 小国光,金帅,等等,都逐渐被淘汰,结束了作为苹果树的一生。而它却存活了下来, 直至走到自然死亡。

它心里最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有此特殊待遇。那个大雪的夜里,还是一个婴儿的杨牧童裹在襁褓里,躺在它的旁边啼哭,从那一刻开始,它的命运就被改写了。它哗哗地摇动树枝,朝着不远处的小屋喊叫,希望老孔夫妻能够听到。那时候老孔还很年轻,是个俊俏的小媳妇。

小屋里生着温暖的炉火,暖暖的黄光映在窗户上。它努力地把枝条向下,再向下, 希望能像棉被一样盖住那个啼哭的婴儿,但是它做不到。它是一棵树,不是人。它的手臂虽然很多,却不能自由灵活地动来动去。

后来,老孔还是听到了哭声,她出来了。它高兴坏了。它看到老孔小心翼翼地打开襁褓看了看,然后又跑回屋里。它看得出来, 老孔受到了惊吓,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个啼哭的婴儿。那天夜里,老孔夫妻一共出来四次, 最后的那一次,吕水良用他的一件大棉袄包起了杨牧童。它以为他会将她抱回小屋,但是没有,吕水良抱着襁褓走出了果园。

从那以后,它再也没有看到那个襁褓。它看到把襁褓遗弃在它旁边的女人又偷偷溜回来过。但是,此后那女人再也没有出现。

唉,作为一棵苹果树,它虽然一直站在原地,几十年没有动过,却看尽了人间的故事。人类以为树只是树,没有什么思想和感情,也没有知觉。人类错了。作为树,它们的感情并不比人类浅薄。它们有树的语言, 当人类听到风吹树叶哗哗响时,以为那只是风吹动了它们,其实不是。那是它们在说话。当然,没风的时候它们也能说话,只是人类听不到而已。它们虽然不能动,却传递着诸多消息。打个比方说吧,这片三十亩的果园, 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凡是在这里发生的所有事情,包括主人的、树的、花草的、野兔的、鹅的、猫的等等,树们全都知道。因为它们不能动,所以就不停地说,不停地传递消息。

关于襁褓的消息,第二天便传遍了整个果园。大多数苹果树都猜测,襁褓被吕水良送到了福利院。也有一部分树认为襁褓被吕水良抱回了家,交给老吕夫妇暂时收养。后来,通过吕水良和孔凤英的交谈,树们知道, 襁褓被送到了福利院。

从那天开始,老孔经常站在它那庞大的树冠下出神,闷闷不乐。有时候老孔会带着吕小凡在树下玩。吕小凡不知不觉就长大了,一岁了,会走路了,会说话了,会绕着树跑圈了。这棵红香蕉苹果树懂得老孔的心思,当老孔看着吕小凡跑来跑去时,她也会想起那个被他们送走的婴儿。

果园里的红富士品种越来越多,最后占据了整个果园。这棵红香蕉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其他品种被淘汰,伐掉,树根被挖出来, 运走。唯独它被留了下来。它那时候就知道, 它还会看到更多人间的故事,说不定那个被送走的婴儿还会回来。

哈,果然,杨牧童回来了。这棵红香蕉苹果树高兴坏了,而且更让它高兴的是, 杨牧童领养了它。虽然它已经不复壮年,但杨牧童一点儿都不嫌弃它。杨牧童刷了一把红蓝颜色的长椅,放在树下,她和吕小凡经常坐在椅子上聊天。唉,关于人间,真的是有太多太多复杂的事情了,既让人愁苦又让人心生希望。它还听到了老孔的消息,知道当年那个俊俏的小媳妇竟然患病了,不认人了。但是老孔稀里糊涂地却总是提及它,还有大雪,啼哭的婴儿。吕小凡在树下抓到一只野兔,它听说野兔也被取名为童童。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没什么可说的了。先是吕水良生病走了。后来,老孔也走了, 走向了死亡。而它作为一棵苹果树,也将走向死亡。它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总之是快了。它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来生。杨牧童跟吕小凡说,世间万物都有前世今生,它不知道是不是这样。不过,它曾经听偶尔栖落在它手臂上的一只麻雀说:苹果树,你知道吗,我的前生是一条鱼。作为一棵苹果树, 它不知道自己的前生是什么,也不知道死后会不会投胎成其他的事物。

它不怕死亡。它名叫杨牧童,它死了, 杨牧童还替它活着。不论是人间的故事,还是苹果树的故事,它见识得太多太多啦。它听那些坐在小马扎上劳动的妇女们讲了太多家长里短,还见识过两只苹果的爱情。杨牧童说得没错,在它枝条上最后被摘下的那两只苹果确实是在谈恋爱。它还见过一只蝴蝶爱上另外一只蝴蝶,对方受了伤,无法再飞翔,这只蝴蝶为了对方而撞树折翅自尽。

(王秀梅,作家,现居山东烟台)

责任编辑:冯   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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