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大人

2023-04-29 02:11施玮
万松浦 2023年4期
关键词:丽贝卡秦川阳江

〔美〕施玮

秦川把头侧过来,右耳压在枕头上,叽叽咕咕。一脑袋碎梦,兜不住,掉下来, 堵在耳中。

右腿踢出被窝,悬落床沿。然后是左腿,头,肩,屁股……依次离开床。秦川站在床边,回头看眼枕头,像是看昨天。雪白提花花纹,围着一小片皱褶,微微的暧昧的黄,一片衰老枯皱的皮肤,白牡丹花瓣人残骸……

从楼下端上来一杯咖啡,秦川看着自己指关节粗大的脚,苍白、消瘦,在米白色的 BOB 地毯上行走。一只脚刚抬起,就没了痕迹。整幢屋子静悄悄,丽贝卡去上班了。

斜靠进宽大的单人沙发,米色凹凸花纹的绒布在阳光中泛旧,这是他最喜欢的一只沙发。不是因为沙发,而是因为阳光。沙发放在二楼阅读室的一隅,两扇大玻璃窗形成温暖的夹角,东、南两个方向的阳光都尽数倾泻在沙发中。每天中午, 秦川都在这只巨大的,太阳的旧棉鞋中醒觉……充足的阳光可以安定被梦折腾散架的他。

今天还没到中午。秦川躺在阳光旧棉鞋中,却仍心神不宁。斜对面远远悬在墙上的钟,白底,镂花铁艺的指针,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起这么早。好像有什么事情,却想不起来,或者是自己不愿想起?中年人的头脑已经开始自动地对记忆进行模糊和删除了……想不起来的事就不必想了……他躺在沙发里移动一下全身,让骨骼与沙发和靠垫的曲线吻合。

每天起床后一直到下午两点,他都躺在这里听小说,眼睛看着窗外别人屋顶上浮出来的山脊,一年中一半时间有雪,一半时间是美人脸上淡淡的峨眉。一个磁性的男声, 温暖、机械地读着,他不需要听明白情节, 选择莫里亚克,只是因为他的叙述与这只沙发和沙发里的阳光很融合。窗外的棕榈树长得太高了,粗暴地竖起一个惊叹号,隔断远山,与黛眉形成了一个与死亡和宗教都毫无关系的十字架。树是秦川买来亲手栽种的,这品种应该长不高,作为前院小块草坪上的观赏点缀,但它却一直向天上长去, 不管不顾,直愣愣长上去,破坏了设计好的平衡……

电话铃响。莫里亚克的世界被突然撕开。是丽贝卡。

妻子丽贝卡通常白天不会给他打电话, 她上班的十个小时是秦川的私人时空。电话铃声让秦川想起来,他们在家隔离了十四天,妻子刚去上班,他也刚重新获得独处机会……

“你出门了吗?” “出门?”

秦川抬头看着白板黑针的钟,脑子瘫了似的动不了。

“我请不出假,只能你自己去接爸妈, 昨天不是说好了?你没有去 LAX 接过人, 机场不好开,早点出发……”

丽贝卡的声音还在持续,秦川已经被“爸妈”两个字炸醒。难怪今天心神不定,原来是他要来了。秦川匆匆向电话中说了句“去了”,就按了红色的圆点。

莫里亚克的叙述又响了起来,竟然是一个老男人,一个父亲的叙述……莫里亚克的中篇精选集,他正好读到《蛇结》,《蛇结》的内容和莫里亚克古典而诗意的语言如此不相匹配,却又如一块完美的带皮的五花肉,不容分割的一大块,油津津地堵在心里……

开往 LAX 机场的路上,灰白高速公路流畅起伏,《蛇结》中行将就木的丑陋的老男人,仍在言辞凿凿地讲述着他冷酷的智慧与情感。这个吝啬而无情的父亲,以给妻子写信的名义向自己颁布赦罪令,一份冗长的法庭陈述。绵软而冷漠的絮叨声自言自语着:“……你们运气不错,我摆脱了仇恨心, 居然还能活下去。长期以来,我以为仇恨是我身上最富生气的动力。好吧,至少今天我没有这种感觉了。我已变成一个老头儿,很难想象自己不久前还是个躁狂的病人,整宵不眠地策划报复……”

人流起初断断续续,继而连贯起来……站在接机人群后面,秦川抱着双臂,旁观的样子,好像不是来接人,只是群众演员按着导演的要求,在这里或那里站一站。直到此刻,他仍然不相信父母会来洛杉矶。母亲是一直想来的,但父亲不愿意来他的家, 借口是不愿住进洋人的家里,但秦川知道他是不愿住进儿子家里。父母每次来美国都去西雅图的小妹家。小妹近几年都是独身,他们一去,就在她家中当上了主人。

“哥!”

随着声音,秦川最先看到的是他,父亲大人。他太廋了,只有十年前的二分之一。过于宽大的裤子拴在腰上,料子还算厚重, 虽然皱了,仍勉为其难地撑起老男人的体面。脚上一双蓝底红杠的运动鞋,颜色和样式仍有运动员的品位,只是打眼一看就是地摊 A 货。这一瞬,秦川脑子里有条无形的输送带,一长排各色各款的运动鞋,挂着各样的表情,不紧不慢地傲然走过。每一双运动鞋都记载着他与父亲的一个故事……

“哥!”小妹秦溪的脸近在咫尺,“还没醒吧?”她笑着把行李车的车把转向秦川,交给了他,回头对母亲说,“哥的一天是从下午开始的。”

秦川接过行李车,车上有四个箱子二三个包。他看了一眼母亲,母亲是个美人,皮肤仍然白里透红,只是松了。唐雪梅见儿子看他,有点不好意思,嘴里咕噜了句:“飞机坐得人乱七八糟。”然后,歉意地笑了笑。

儿子对母亲这种歉意的笑容一直很心烦,从少年起,就多次在不同的场景中对她说:“你不欠谁的!”

唐雪梅当了一辈子小家碧玉的美人,虽然已经八十二岁,仍觉得有义务把自己收拾得光鲜亮丽。下飞机前,她在狭窄的卫生间里漱了口,洗了脸,又郑重其事地整理好头上的假发。她看着镜子里的头发,发了一会儿呆,有点后悔这次没在西雅图买个新的。她用手指细致地把前额刘海一缕缕挑松,不要让它们连成一片,“像顶帽子”,这是儿子秦川的评语。

最早让母亲戴假发的也是秦川,那时他还是个少年,当时社会上很少有人戴假发, 母亲的头发随外公,稀少,早白。唐雪梅这个小家碧玉的上海姑娘,从来不敢明目张胆赶时髦,一直摇摆在想让人看见,又不想让人一眼看见的平衡中。她的时髦是灰蓝色两用衫领口翻出来的碎花领子,和领子上一道窄窄的荷叶边。因为长得太漂亮,这道窄窄的荷叶边还是让她被女人们嫉恨,却又不足以赢得男人们的护卫。儿子秦川甚至在心中笑话这个空心美人的妈,白白浪费了她的容貌,但也因此,他觉得这个美人是“属于” 自己的。

近十几年来,秦川每次回国见到母亲, 总有意无意地说不戴假发也挺好。唐雪梅不理解,半噘起已经有不少皱纹的嘴唇说, 不是你一直要我戴假发吗?秦川便不再说话,他把话一口口咽下去,他不能直接说, 那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母亲总是觉得儿子有点喜怒无常,但儿子的喜怒无常却无形中成就了他在母亲面前的权威。她有点怕他,心里却很想让他满意,尤其是她自己的“样子”。

秦川的眼睛从母亲的假发上滑过去,看见父亲正一脸茫然地假笑着。人老了,面容上的性别特征被岁月风蚀得模糊,父亲现在太像奶奶了。

“到家了!累了吧?”父亲收起刚才四顾的迷茫,笑着,用老权威老教授笃定的声调对儿子说。

秦川一时没听懂,愣了一下才明白,是父亲成功地屏蔽了外界,一家四口和行李车,父亲和儿子互换了位置,父亲是来接儿子的。

“他现在那么糊涂了?”秦川问。“还没睡醒吧。”秦溪答。

秦川看了眼父亲,一件米色绒质休闲外套,外面套了件咖啡羽绒背心,头上戴了顶旧的看着有点油腻的黑色棒球帽……秦川看他,刻意把他看成一个普通的老人,不再是“父亲大人”,心就松软下来,聚拢起一份怜悯和善的温度。棒球帽下的眼睛却立刻拒绝了同情,这双眼睛仍是那么居高临下、胸有成竹,好像在说,我仍是“父亲大人”。

秦川在心里骂了声:纸老虎。转身推着行李车出了机场大厅,路边等绿灯,再过马路……妹妹秦溪跟在一旁。

父亲走得慢,小心翼翼地一步步拖着走, 每跨一步都似乎在试探前面是不是一个坑或一个坎。母亲挽着他,用力地往前拖,嘴里压低了声音吼他:“快点啊!过马路呢!”

秦川回头看了眼,说不用急,就在马路中间慢下脚步。他看了看妹妹,妹妹走回去, 迟疑了一下,还是挽起了父亲的另一只胳膊,她和母亲一起架着父亲加快了过马路的脚步。秦川看父亲。父亲仍是镇定自若,脸上浮着对两个女人的嘲笑和宽容,说:“急啥?他敢轧过来?”

秦川带着他们进入马路对面的停车场,疫情的缘故,机场人流锐减,他的车就停在一层的门口。装好行李,上了车,妹妹坐在副驾驶座,父母的两个双肩包在后座,将他俩隔开。秦川很想问秦溪他们怎么会来洛杉矶?从哪儿来的?这个时间好像没有从西雅图来的航班。秦溪昨晚给他发了个短信, 只写了航班到达时间。秦川喜欢把电话随便扔在哪里,铃声响会听见,短信就不会察觉。等他睡前看见短信时已经转钟了,不便再打电话去问。现在想问,又不知道怎么开口。怕母亲会多心,以为儿子不欢迎他们。奇怪的是,通常不用他问,他们就会叽叽喳喳地说了一切,这次却不解释。

“嫂子在家吗?”秦溪问。

“她上班。”秦川答。

“哦,这里都很正常……”母亲感叹了一句。

“洛杉矶疫情也很严重,你们西雅图应该比这里情况好啊。”秦川答。

疑问仍站在这句话的背后,母女俩却又奇怪地没有了回音。车里太静,秦川打开收音机,父亲的鼾声和音乐一同响起来。

“又困!飞机上困了一路,哪里来的这么多觉。”母亲去推拉父亲,动作粗鲁,有点发狠的样子。

秦川从后视镜中看见,很惊讶,说:“让他睡好了,又没事。你也睡一会儿。”

母亲回头向儿子的背影看了眼,像个欺侮同学被老师抓住的小女生,低下了头。秦川从后视镜再看她时,她正看着窗外,神情像只渴望飞出去的鸟。

一路上没有人向他解释他们怎么会突然来,好像这是不必解释的。父母来儿子家, 妹妹来哥哥家,不是很正常吗?高速公路上车不多,秦川不停地从后视镜里观察老头, 老头一直在睡,他觉得至少他应该和自己一样不认为这是正常的。十年前,就因为母亲要来儿子家,老头和他大闹了一场,好像是他设下阴谋,要把这个女人从他的兜里抢走……母亲想来洛杉矶的心一直没断过,老头就一直提防着他。虽然四年前一次小中风后,他的脑子越来越糊涂了,但他对秦川的提防却从没有松懈过。

秦川收回了目光,刻意认真开车,避免去看父亲,避免心中生出各种冷嘲热讽,他希望自己是个尊重父亲的正常的儿子。

晚餐时,在北京学过好几年中文的洋媳妇丽贝卡,用字正腔圆的京腔自自然然地问:“爸妈怎么突然来了?昨晚我们才知道。两间客房基本上准备好了,不过还差一条被子,我一会儿再去买一条,很快的。早几天告诉我们就好了,我们刚隔离了十几天,我可能请不出假来。”

“隔离?为什么?”母亲脸上有惊恐的表情。

“她闺蜜的老公在医院,救治的一个病人查出得了新冠,连带我们都要在家隔离, 幸好查了,我们都没事。”秦川回头问丽贝卡,“家里被子不是很多吗?”

“是啊,不要麻烦了,我们就住几天, 不要为我们去买被子。”母亲脸上的紧张松缓下来,急切地站起来,要阻止丽贝卡去买被子。

“都是 King Size(特大号)的,秦川说爸妈是分开睡的,一张床上放不下两床 King Size 大被子。没关系,这里被子很便宜,以后也可以用。哎,小妹,你们是从西雅图飞过来吗?”

“不是!我们是从旧金山飞过来的。” “哦,你们三个去旧金山玩啊,那当然要来南加了!买了房子后,我就一直让秦川接爸妈来住住,这房子卧室多,正好一家可以团聚。你这次有几天假期?不用急着回去吧?”丽贝卡一边说,一边已经收好桌子去洗碗了,她并没有注意婆婆和小姑脸上的表情。

“不用……”秦溪含含糊糊地答了一声,神情有点尴尬。不知是不是为了转移目标, 她说起了他们三人的历险记。原来他们三人是去坐游轮的,因为游轮上有二十一人新冠病毒检测呈阳性,于是三千五百多人都被困在那座移动的孤岛上,漂在海上,看得见岸,却无法上岸。

“啊!是公主号游轮吧?你们怎么没告诉我们?”丽贝卡很吃惊。

“没什么!船上,船上联系不方便…… 没信号。”母亲坚决地接过话头,但语气有点迟疑,她也不知道船上是否没有信号, 好像听谁说过是没有信号的,“我们三月九号就在旧金山湾区的奥克兰上岸了,上岸后进行了两次检测,我们三人都是阴性,而且在当地接受了十四天的隔离后才飞来这里的。”

母亲格外强调的语气让丽贝卡有点意识到什么,她尴尬地不知道如何接续这场谈话,便说商店快关门了,就和秦川匆匆出了门。

他们走后,母亲向女儿发火:“不是说好不要讲的吗?”

女儿答:“你们非要来,来了怎么瞒? 何况为什么要瞒?我们又没得新冠,再说也隔离过了。你还怕他嫌弃啊?他是你儿子! 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整天就怕连累哥,怎么就没在乎过连累我?”

秦溪的话机关枪般扫射出来,不扫完一梭子没法停。母亲的脸有点红,等女儿一梭子扫完换气的时候 , 就插进去声音低了两个八度地说:“你真是变了,我们……我们也没连累你啊。”

母亲这时用了“我们”,似乎拖上父亲才能更理直气壮些。她知道这对儿女和自己的关系更好,每次她和老头吵架或暗斗,儿女都是她最重要的砝码。平时她和女儿说话时都是用“我”,但在特定的情况下她就要加上父亲,这时父亲又成了她的砝码。

唐雪梅并不是一个有心机的女人,她这样加加减减地使用“砝码”,完全是无意识的“天然”。而这个“天然”的形成,正因为她生长在一个育有八个孩子的上海大家庭中,一个大家庭的四女儿。

秦川和丽贝卡抱着被子回家时,已经风平浪静了,秦溪不在楼下。看见白底蓝花青花瓷图案的新被子,八十多岁老太太的脸上露出小女孩收到心爱礼物时的满足与羞怯。秦川看着母亲,母亲收到礼物时的神情是他最爱的,所以从小他就喜欢给母亲送礼物, 无论是一块鲜奶蛋糕,还是一条宝石项链, 她都会眼睛闪亮而羞怯……

他正看着母亲,父亲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瞪着两只浑浊发黄的眼珠,不耐烦地厉声喊道:“困觉了!困觉了!”从机场接回来的那个温文尔雅,糊涂却保持着假笑的老头没了,这里瞬间就成了他的家。

“困!困!困!侬只晓得困!要困觉不要先洗澡?去洗!”唐雪梅越来越讨厌这个老头,他总是要来打破自己的快乐,分分钟地让她面对现实——衰老的他、无聊的日子。她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

“侬打人啊!”父亲夸张地后退几步, 敏捷的步法让秦川想起担任乒乓球队教练的他。

秦川儿时常常跟着父亲去打比赛,工程师父亲曾经获得过江苏职工乒乓球比赛的第三名,后来就当上了上海化工厂的职工乒乓球队教练加领队。那个年代家里没什么好吃的,母亲就让他就跟着父亲,去各个大企业打比赛,吃食堂大师父的圆台面。他最爱的就是大肉包和油炸包菜丝,大肉包和现在市场上卖的不同,不仅肉香多汁,而且第一口就能咬到肉馅。包菜丝切得像头发丝,炸了,一大盘端出来,酥脆极了,这个菜好像现在已经绝迹。

作为领队和教练的父亲却从来不抱他, 也不让他跟着自己,好像身后跟着这个小尾巴便会让他失了权威和风度。总是队里的年轻叔叔们把他扛在肩上,他在他们的肩上, 或是身后,不时收到父亲嫌弃的目光……父亲总是在为他道歉,总是在用眼睛的余光看着他,生怕他丢人现眼。是的,丢人现眼! 直到秦川自己已经五十多岁了,父亲那双提防他犯错的眼睛仍始终悬在头上,一至两米的范围内,挥之不去……

“等啥?”母亲绷着脸,不耐烦的表情下有丝隐约的,却也不需要隐藏的得意。

父亲站着,面无表情,一语不发地看母亲。她知道他需要她的帮助,只是不愿开口求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自己依靠了一辈子的男人,连跨进浴缸,开水龙头洗澡都不敢独立去做了。他的身体并不差,他的岁数也比自己大不了几岁,怎么就一下子成了个小孩,一个那么老的,皱巴巴的小孩……

母亲越想越委屈,不知是不是因为儿子在身边,她的委屈就涌进了眼眶。虽然没有道理让它们流出来,但也不甘心让它们悄无声息地流回去,宁愿让它们淹软眼眶和鼻子,徘徘徊徊地让儿子看见。

“洗澡也不会了?你又不是小孩!自己去洗……”母亲的口气冲得很,但身体还是站了起来。

父亲看见了老太眼中的嫌弃,也看见她站起身来,反倒硬着脖子说:“不要洗!昨天洗过了,天天洗,皮也洗脱了。”

“你以为是从前啊?一两个礼拜洗一次澡?昨天住在旅馆里,今天肯定是要洗干净的。”母亲说着用力拉起父亲的胳膊往客房走,回头有点不好意思地对秦川说,“你爸就是这样,不要干净,不肯天天洗澡,总说洗个脚就好了。”

父亲低声嘟嘟囔囔地顺势被她拉着走, 秦川从他半推半就的背影上,看出他的得意,他的胜券在握。母亲就是笨,总是落进老克腊 a 的圈套。

丽贝卡帮他们铺好了床,正从客房走出来,忙说:“浴巾都放在床上了,都是新的, 昨天洗过了。”

“不用!不用!我们自己有。”母亲忙说。

“有的,有的!你辛苦哦!谢谢侬!” 父亲的声音极为客气、温和。他在家门外是一贯擅长赢得年轻女性尊敬,甚至爱慕的, 并在这尊敬与爱慕中,更加以自己的坐怀不乱而自傲。选择写诗,写小说,并且谈了多次恋爱的儿子,在正人君子的父亲眼中极其不堪,父亲在他面前常常摆出一副道德法官的神情,偶尔也扮演一下上帝的怜悯。

秦川和丽贝卡上楼后,见秦溪正坐在二楼客厅的沙发中看电视,她已经洗过澡,换了睡衣。

“哥,你在看什么剧吗?”

丽贝卡明天要上班,就先去睡了。秦川看看白底黑针的钟,才刚十点。“看部日剧吧,我存了好几部。”秦川调到一个网络电视频道的个人收藏栏中,打开了《深夜食堂》。

“这是部旧剧了,你还没看过?换一部!”

“我瞎看,就是让家里晃荡些人影。爸妈还这么闹?”

“他们不是闹了一辈子吗?”

“哦,我以为老了,就……”

“老了就不闹了?呵,你等着看吧,劲头足得很。”秦溪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脸色平静,没有表情,只有嘴角闪过一个顽皮的坏笑。

秦川在这个稍纵即逝的坏笑面前一愣。在他的印象中,小妹一直是个乖乖女,一个母亲口中的“肉肉”“心肝”“肉宝”。她从小到大都在讨所有人喜欢,一直努力认真得让秦川吃惊,甚至一次小考都必定会让她经历一场生病发烧。秦川看着电视屏幕,眼角却悄悄凝神在秦溪身上,他发现这是个女人了,一个有点陌生的女人,不再是他的那个小妹。

接下来的一周,秦川实在太忙。对于他这个宅男来说,每天都要开车出门,简直是龙卷风式的生活。他曾对母亲强调,现在已经有居家令了,但母亲说他们可以戴口罩, 并且不在外面餐馆吃东西。洋人媳妇也说居家令一直有,注意点就没关系。秦川只好带他们出门,出了一趟门后,外面的车流和人流就更是让秦川口中的居家令完全没了意义。母亲总是说,这是她有生以来最后一次来洛杉矶,于是每一天都理所当然地要争分夺秒,每一地的观光都带着人生告别的味道。

秦川起床的时间不断提前,每天迷迷瞪瞪下楼喝咖啡时仍被吓一跳。老两口总是穿戴整齐地等着,母亲斜坐在高脚西式吧凳上,倚着开放式厨房的中心岛台,一脚轻点地面,一脚悬空,像只随时会起飞的长脚鹤。父亲虽然也同样穿戴好了,却躺在另一边的黑皮沙发上继续睡觉。

母亲的样子让儿子想到过去,儿时的秦川也特别在家待不住,每到星期天,就早早起床穿好衣服等着被带出去玩。这样一想, 他就自己感动了一番,反哺的自豪感让他暂时成了个负责任的“家长”,甚至不惜破坏居家令,直到洋媳妇丽贝卡都觉得他们出门太频繁。不过,老两口并没有体会到儿子的“悲壮”,因为满街的人流让他们无法相信洛杉矶有什么居家令。

秦川兴致勃勃地孝顺了几天后就崩溃了。一来他根本没有当过家长,丽贝卡坚持丁克,就是看准了他不是一个能当家长的男人。二来现在等着被带出去玩的是八十多的两个老人,而且不是一周一天,是天天连续性的“春游”。

秦川问小妹,“他们是不是因为游轮事件,被闷坏了?”

小妹不以为然地说:“他们一直如此, 在上海家里,也待不上一个月就要出门的。”

“旅游那么频繁?”

秦川这样问的时候想起自己偶尔打电话,母亲那边的信号常常不好,或者说是在外地漫游,不便多聊。但他从没有在意过, 因为他实在也没有什么可以和他们聊的。渐渐他不再打电话,母亲似乎也没有意见, 朋友圈里却常常给儿子点赞,不管他发的是什么。

“妈在家待不住,她一直就有只争朝夕的干劲。”

小妹说的时候口气中有点嘲讽。这点嘲讽,让秦川发现她比以前冷漠了许多,甚至有了抹掩饰着的沮丧。秦溪一直是积极认真、讨人喜欢的,如今她身上新增的冷漠与沮丧 , 让一贯如此的秦川感觉兄妹俩亲近了起来, 甚至能体会到血缘热乎乎流在一起的温度。

今天的节目是去圣地亚哥看海狮。

父亲并不在乎去哪里,他只是不愿一个人待在家中。前天去逛大商场,他不愿出门, 母亲就给了他两个杯面,几根巧克力面包条。晚上回来,家中没有开灯,他一个人坐在黑暗中,见他们进来,便怒气冲冲地喊: “天都黑了,饿死了!”

桌上的两个杯面并没拆开,面包条都吃了。秦川问了句:“他是不是不会冲快餐面?”开开心心拎着购物袋进门的母亲一下子就急了。“快餐面都不会冲?这可怎么办?”然后,眼泪就流下来。秦川吓得赶紧上了楼,跑上二楼后他便忐忑起来,按说一个做儿子的应该安慰流泪的母亲,但他却害怕看见她流泪。

母亲过去也会哭,但总要有件什么事, 或者是在单位受欺负了,或者就是发生了楼上楼下的阳台骂战等,大小总有点事情。母亲斗不过任何人,父亲总是高高挂起,不染尘埃,秦川自然地就充当起保护她的斗士。但这次相聚,母亲的眼泪来得太频繁,无缘无故地自怨自艾,虽然没有具体的理由,但眼泪的来由也不难找,就是这个老头……

父亲不知道是不是装睡,秦川见他的小眼睛微微睁了一两次,像是在观察这边的动静。他怕他们走了,怕一个人被丢下吧? 既然这样,他为什么还这么一副大老爷的样子,每次都要等着他们去求他同行?他就不能正视一下自己现在的情况吗?秦川故意略大一点声音说:“爸,你想去看海狮吗?”

“海狮有什么看头?我……”父亲睁了眼,整个人仍然笃定地陷在沙发中一动不动。

秦川知道这是父亲的标准答案,从小到大,父亲大人都是家中的权威,对他们的任何兴趣都一概否定,对他们的任何快乐都一概轻视。当然,他不算一个最坏的父亲, 因为嘲笑、否定之后,他大多会开恩怜悯地俯就他们低弱的智商与肤浅的兴趣。秦川知道他下面的话会是什么,如果时间充裕,他就要吹吹他一生看见过的东西;若是时间紧迫,他也会识时务地加快节奏,说,我就陪你妈去一下。今天秦川故意不让父亲说出这句话,打断他说:“海边风冷!你又不喜欢看海狮,你就在家歇着吧!”

父亲的腔调已经摆出来,话却没能说出来,他只呆愣一瞬,脸上又出现了那种老知识分子的假笑。“我还是去吧!陪陪你妈! 老太婆现在离不开我的,在美国丢了,可就找不回来了。呵呵……”他这么笑着,目光却可怜巴巴地看母亲,似乎在求她不要反驳。秦川觉得很可笑,明明是父亲有轻度阿尔茨海默病,就是俗称的老年痴呆症,而且这些年发展得很快,母亲去哪里都需要带着他,他却总说是为了陪她。

母亲一心赶紧出门,今天醒得早,已经在手机上查看了许多圣地亚哥海边看海狮的照片,不想再节外生枝拖延时间。老头看过来的眼神让她心烦又心酸,她吞下了冲口要说的话,不耐烦地吼着:“想要跟着去, 就快点走!困在沙发里等人抬?”

秦川是在和父亲抬杠,他从懂事起就不曾被这个男人纳入过自己的阵营,父亲大人总是把这个唯一的儿子放在自己对立面, 逼着他与自己斗智。父亲大人和他玩各种游戏,就是为了赢他,让儿子失败认输。对他说的话,全带着嘲讽的口吻,当着别人的面更是如此,自然得就像是老克蜡的自嘲。

即便秦川自己也很想嘲笑父亲,甚至想厉声把他从那种假装的镇定中喊醒,但他听见母亲的吼声,仍是本能地侧过头去。他受不了女人尖厉的吼声,何况是母亲。母亲一直是他喜欢的类型,印象中她从来不曾大声讲话,甚至是哭泣,也是小猫嘤嘤的声音。父亲和母亲常常吵架,但他们的吵架是没有声音的。在秦川的记忆中,他一直是个幼儿,坐在床上,或是蹲在五斗柜旁边。父亲和母亲像是卓别林电影中吵架的人,在自己面前走来走去。有一阵子,母亲像小猫似的哭,记忆中也是默片,哭声像是秦川自己加上去的幻觉。

父亲从五斗柜第一个抽屉里拿出大大小小的几个本子,都是红的。秦川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晓得那是结婚证和存折,是母亲说的吗?他不记得了。父亲和母亲继续不断地在秦川面前走来走去,父亲总是拎着那个装了红本本的黑色人造革包,里面还有一只套在墨绿套子里的长胶乒乓球拍。

那段时间比较长,秦川只记得与母亲的一次对话。母亲说了半句:“若不是为了你……”然后,又嘤嘤地哭。

小秦川说:“你们离婚吧!”

母亲一愣,吃惊地看着他。然后问:“那你是跟我,还是跟你爸?”

“我不需要你们管,谁也不跟。我跟奶奶过。”

母亲又小猫似的哭:“他毕竟是你爸!”

“他个子太矮,也不好看。你可以给我找一个帅的、高大的,当英雄的爸!”

母亲破涕为笑,搂紧了他。当晚,母亲把这句话向父亲告密了。她是笑着说的,他也笑,假笑。父亲暗暗看他的眼神充满了真实的敌意。他们就这样莫名其妙地靠出卖儿子彼此和解了。一年后,秦川有了个妹妹。秦川曾经问母亲:“你不想和他过,为什么又生一个?我是男孩,不用你们管,这个小女孩怎么办?”

母亲装模作样地叹息着,但秦川却在她脸上看出一份满足。以后的日子,他们继续上演默片争吵,直到妹妹坐在床上,大哭着喊叫:“爸爸妈妈不要离婚。”

据说有些中国家庭重男轻女,但在这个家里,父母更喜欢妹妹。秦川认为他们那么喜欢小妹,是因为她愿意充当他们之间的纽带,而他却不愿意,他不愿意让自己成为他俩离婚或不离婚的任何借口。

有一次,他听到母亲和外婆打电话时说: “小川有点怪,小小的人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都有点怕他……”听到这话后,秦川越来越觉得自己不同寻常,他在母亲面前越来越威严,他和父亲也越来越分庭抗礼起来。

“快点!口罩呢?”母亲继续叫嚷着。“口罩?”父亲茫然地看着母亲,然后假装恍然大悟地摸口袋,接着又在他不知何时已经斜背在身上的小挎包里寻找。父亲和母亲一样,都喜欢有很多分层和侧袋的挎包,就像家中的抽屉和柜子,总是放着各种包装纸盒、铁盒、塑料盒。过去,这种分类习惯使得家里很干净;现在,许多东西被永久地遗忘在大大小小的盒子里。

父亲正在用心地,集中全部注意力地, 轮流一个个查看他多口袋的小挎包,无论是有没有可能装口罩的,或是能不能装得下口罩的,他都一一查看。秦川背过身去,用胶囊咖啡机烧了杯咖啡,端着转回身时,父亲还在找。但秦川从他煞有介事的样子上一眼看出,他只是在找给母亲看,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

母亲冷冷地站在旁边看着,像一个小学班主任。这个一辈子智商都被丈夫忽略的女人,看着被许多人崇拜过的大教授,终于变成了自己面前的小学生,甚至是幼儿园的差生。每天她都可以看见他一次次地犯错,不停地犯错,她在气恼的同时,也有一分解气, 有一分找回自我的感觉。但她对于自己的这种愉悦,感到陌生而羞耻,无法坦然地去体味和享受它,她觉得自己应该持有的态度是委屈和恼怒……

“再拿个新的吧!一次性医用口罩哪能一直用?”秦川说着,把咖啡倒进保温杯, 向楼上喊了一声,“溪溪,走了!”

秦溪从楼上下来,已经画好“口罩妆”, 妆容的重点在眉眼,腮红都飞在两鬓和两颊的外侧,嘴唇和脸的大部分是素颜。戴上口罩就完美了,现在没有戴口罩,眼部和两鬓的妆就浓得像戏妆。

母亲见儿女都准备好了,便一把夺过父亲的挎包,匆匆看了一下,见里面没有口罩, 又伸手熟练地翻摸他身上羽绒背心的口袋。果然,她像搜出了顽皮小学生藏在口袋里的弹子般,高高举起一只皱巴巴的口罩。“这是什么?侬搞啊!”母亲将拿着口罩的手一直伸到父亲的眼前。

父亲“哦”了一声,笑了笑说:“寻这个啊?!”他一把接过口罩,又放回了羽绒背心的口袋里。父亲的脸上没有显出一丝尴尬的神情,好像刚才只是母亲没有说清楚要找什么。父亲现在的“老脸皮厚”与母亲的“强势吼叫”,都是秦川不熟悉也无法面对的,他本能地回避着,催促道:“走吧走吧, 多穿一点,海边有可能冷。”

母亲冲进卧室,给父亲拿来一件柠檬黄的冲锋衣。

“这颜色挺漂亮的。”只是为了调节气氛,秦川没话找话地鼓励了一句。

“明亮。拍照片好看。你爸挺喜欢的。” 母亲说着,莞尔一笑。她看老头的眼神虽然只是一瞬,却与刚才吼他时判若两人。

父亲一边得意地对秦川说:“你猜猜这件衣服多少钱?”一边要从母亲手中拿过衣服去穿。母亲不把衣服给他,说:“一会儿上车穿那么多干什么?到了海边再穿。”父亲很想穿给儿子看一看,他对自己买的这件衣服很得意。

“又不是什么好牌子。再说,是你自己买的,肯定贵不了。”秦川故意这么说。他一边说,一边谴责自己为何总是要去扫老人的兴呢?好像是在报复他,过去,他也一直扫他的兴……可是,父亲大人好像已经忘了爷俩一惯的互损互嘲模式。

“那你说多少钱?”一直昏昏欲睡、糊里糊涂的父亲,眼睛亮闪闪地盯着儿子。

“侬就是喜欢买便宜货,有什么好猜的?上车!上车!”母亲说着就用力拉他走进车库。秦川赶上一步按了车库的卷门,阳光一下子充满了刚才还黑洞洞的空间,他看见父亲的脸仍转向他,期待地望着他。他知道老头希望他说一个比较高的价格,然后他就可以用一副精明笃定的样子告诉他真实的价格,继而必要让他看看这件东西的各种好处。这是父亲的保留节目,淘到物美价廉的东西是他的快乐,用自己的成果教育他们母子更是他的快乐,只是他们母子越来越懒得配合他了。

秦川一边把车倒出车库,转上门口的社区小路,一边问母亲:“我不是给他买了好几件北面的、耐克的,怎么都不穿,他不喜欢?”

“他不穿,说是袖子太长了。”母亲说了一句,停了停又说,“可他又不肯送人。上次大舅从广州来,天冷了没带衣服,我就把你买的那件冲锋衣给他穿。大舅穿着特别好,我想就让他带走吧。你爸就是不肯……”

“我为什么要送他衣服啊?”车一出车库就仰头闭上眼睛的父亲,突然睁开眼睛说。

“你又不要穿,放着还不是浪费?好几年了!”母亲说。

父亲不说话,他把头转向了窗外。

“家里那么多箱子,柜子里也堆满了, 他俩就是爱藏东西。”小妹秦溪坐在副驾驶坐上,正借着车上的镜子看自己的妆容。

“他要藏着……总是舍不得穿吧!”母亲转而又替父亲辩解道。

父亲却像是已经与他无关,浑黄的一对小眼睛望着窗外,眼角有些稀的黏液,让他的视线略觉模糊。

这是哪儿呢?秦阳江一时想不明白。他脑子里面各种场景、地点、时间越来越消融了各自的边界,随意而散漫地时而重叠, 时而飘离,好像年轻时他最拿手的扑克牌游戏。他总是换来换去地让这对小儿女猜,他们总是猜错,他便开心地大笑。可是现在, 一切都成了换来换去的扑克牌,而他唯一能保持尊严的方式,就是不猜。

秦阳江坐在白漆木条长凳上,油漆半新不旧,与绿色草坪,灰白小径,小径对面的白栏杆,栏杆外的岩石沙地,全都融成一体。天空非常蓝,无限延伸,遥不可及。海鸥飞上去,飞成小黑点,飞得消失了自己,仍是触不到天。

他坐在一张长椅的中间,不希望与人共享。人流在他的前后来来去去,像是鱼群。过去他也偶尔会看电视里的海洋世界或动物世界,他对那些活的都没什么兴趣。他从来就不是老虎、狮子,没有猎捕的能力;也不是成群结队的猴子、飞鸟或鱼,他也不具备始终跟上群体的能力……让他感同身受的往往是镜头里的一棵树,一块海底的礁石。 “过去……”这个过去是什么时候?他记不清了,那时似乎儿子还在身边,大呼小叫着让他看一条像芭蕉扇般的鱼……现在他只看购物频道,从早到晚,电视机都像一只扩音喇叭,重复着同样的话。老太常常为这事抱怨,吵得她头疼,而且他看购物频道又从不购买什么。

“侬天天看,侬又舍不得铜钱去买。” “我十三点啊?会被他骗?只有侬这种傻乎乎的老太,专门要去上当的。”

他这样说的时候,脸上挂着半嘲弄半爱抚的笑容,他可不想得罪老太婆,她是仅有的一条被他困在礁石穴中的小鱼,彩色的漂亮小鱼。而且,还要靠她做饭吃。

“侬是聪明,聪明成现在这个样子了。那侬天天看广告是为了什么呢?防备骗子啊?”老太脸上和语气中的嘲讽已经无法回避,秦阳江不动声色地微闭上眼睛不看她, 将自己的尴尬与失落吞进肚子里。雪梅从什么时候开始反抗的?这个一直崇拜自己,总是在他爱意的嘲笑下羞红脸颊的女人,从什么时候开始反唇相讥的?砰,门关上了。

秦阳江睁开眼睛,看着对面书房那扇白色木门。他们家现在没有书,书都放在地下室了,里面有儿女儿时学习的课本和《十万个为什么》,有一些小说和杂书,还有他和她的专业书,他的棋牌书……现在这些书都没用了,八十多了,他看不了书,她有电脑。

她和她的电脑,她的智能手机,电脑里的电视剧,手机里的微信,微信里的人,还有一张床,一张她爸爸留下的白色藤椅,一台很久没有用过的缝纫机,一张小的时尚的白色电脑桌……那是她现在的世界,就在这扇白门里面。

耳朵不行了,电视的音量开到很大,他听着却是温柔的声音。电视里的女人非常热情,竭力讨好地笑着,要取得他的信任, 等候他的判定。为了让老太走出那扇白门, 回到客厅,坐在这张当年她选中的双人沙发上,他也曾试着换其他的频道,看她喜欢的电视剧。但是很快就放弃了,他不明白他们为何哭哭笑笑,一方面他的记忆力已经无法弄清人物和情节,另一方面他们的哭笑很无聊,也无意与他发生关系,也是一些从他面前游过去的鱼……

此刻,秦阳江坐在美国圣地亚哥的海边, 身边的人流,天上的飞鸟,沙滩上的海狮, 一切都是游过他身边的鱼群。他感觉自己是一块黑暗、湿冷海底的礁石。

偶尔,有孩子或老人在他所坐的长椅一边或两边暂时停歇,因为他固执地不肯挪动,眼睛微闭,脸上没有表情,结伴而游的情侣、朋友、父子们,只是好奇地看一眼这个黄皱干瘦的中国老头,便离开了。他们宁愿坐到草地或路边的岩石块上,互相依偎着,或是打闹着。

老头没有睡着,他不可能安下心来睡着, 他一直担心自己会不会就被遗落在这里。无论在旅游中还是日常购物,自己都常常被孤独地丢在一处,被叮嘱不要乱走,他就只能站在原地等待认领,这种状态让他感到委屈,甚至愤怒!所以他不想合作!是的,当一块孤独的礁石也就罢了,还要为这些欢快相伴、傻说傻笑的鱼们让道挪移吗?秦阳江当然不是一个人来的,只要他肯站起来,向前走三四米路,伏在被人们摸得光滑的木栏杆上,他就可以看见和天一样蓝的海,看见海边的礁石、沙滩,看见礁石上的海狮。它们和礁石的颜色、形状完全相同, 浑圆肥硕,深浅的灰褐色……然后,他应该还会看见他们,妻子和一双儿女。但他不想走这几步路,他甚至不想去看他们,也不想去看下面沙滩上孩子们的欢呼。

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想象着老太惊喜快乐的样子,不停地摆姿势,与儿女合影, 拍风景。然后,她回到家,一有 WiFi,就会忙着发朋友圈,甚至顾不上做饭,也顾不上与他说话。要等到她发完朋友圈,甚至与其中一二个网上老友兴奋地互动完了, 才会想起他。这时,她再给他看照片,或讲她认为好玩的事,他就会摆出一副淡漠的样子……有什么不对吗?难道自己还要兴冲冲地去配合她的余兴?于是,老太的兴奋就戛然而止,被打击了的她会唠叨同样的话: “侬过去兴趣那么多,还喜欢给我拍照,现在成了个对什么都没有兴趣的人……”

秦阳江嫉妒这个与自己同龄的女人,她一直有好奇心,一直兴冲冲地随着人群,随着时代向前跑。而自己也许只是稍不留神绊了一跤……路边就只剩自己一个人了。

那次小中风,他自己完全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一切都是她说的,所以至今他都对那个起头存疑。她告诉医生,告诉儿女,也告诉他,说他半夜起来上厕所,歪着走路,走不到厕所里。她听到动静起来,就把他拉到厕所里,他却抬起脚住抽水马桶里伸……她说到这里就委屈地红了眼睛,加强了听者对那情景的印象。对于老太的描述,他完全没有印象,何况就算这样,按她所描述的不过是一次梦游。

她又说第二天一早要去医院,他又把一只脚往她斜背着的挎包里伸……秦阳江觉得这就更不可能了。但他不想和她争辩,他被她带着,在上海长江医院上上下下地做检查。他是专家教授待遇,这些费用都可以报销,他要看看她究竟有什么阴谋。这个女人一辈子傻,却一辈子不肯服气,他知道他们之间的势力正在此消彼长,但他不会一步让得太多。

不管他愿不愿意,接下来却只能步步退让。医生完全基于老太的陈述开了一大堆药,一边说这个也不一定必须吃,或是吃了有好处,但他的病是无法医好的,只能延缓发展;一边又详细地说明了各种药吃的顿数和时间……复杂得很,让他根本不可能记住。

老太却能记得住,但也许她不过是假装记得住,然后煞有介事地把一个个大小差不多的瓶子和瓶里的药拿给他看,并一一说明是早中晚哪顿吃,饭前还是饭后吃。有一二次被他抓住她前后说的不一致,她就恼羞成怒地说:“侬不相信我,就自己管好了。”于是,秦阳江下定决心自己来管药,他一生管理过无数易燃易爆的高压容器,管理过各种精密的牵连着许多人生死的数据,难道晚年管不了自己要吃进嘴里的药?秦阳江这一生实在没有什么搞不定的事,就连这个方圆百里出名的美人唐雪梅, 也被他搞定在家中一生,洗衣做饭。

可是这些药都是进口药,英文和音译的名字,很不好记。秦阳江曾经懂俄文和英文, 现在脑子萎缩了,首先选择把外国字排挤了出去。他拿出研究的劲头,找到一块白色的硬纸板,在上面画格子,早中晚,饭前饭后, 一共六栏。一周七天,就是七行。然后求老太在这四十二个格子中放上需要吃的药。唐雪梅还算耐心地帮他摆了,他却看得见她眼中不以为然的嘲笑。他强忍着没有发怒,摆出一副格外有修养的谦和态度,但心里对要掌管自己吃药的事无比笃定。

唐雪梅放好药后就走开,没走几步远。她坐在餐桌旁看手机,一边悄悄看着丈夫, 很好奇他要做什么。秦阳江用笔沿着每颗药丸的四周精心地画下轮廓线,整齐精细极了。唐雪梅看着发呆,仿佛又看见了那个让全院女性都崇拜的秦教授秦总工。秦阳江感觉到妻子的目光,这目光是他熟悉的,他享受着,故意不看她,认真地画。就在他越来越笃定的时候,一粒圆圆的淡蓝色药丸调皮地滚了一下,越过了画好的格子。他拿起它, 却犹豫着不知该放回哪里,起初觉得很清楚它应该在哪里,继而却越来越怀疑了。他只得两根手指捏着这颗小小的蓝色药丸,抬头将求助的目光看向老太。雪梅也看着他,却没有马上走过来。

他只得说:“记不得它是在哪里的……” 男人脸上的无助,让女人突然鼻子酸酸地要流泪。唐雪梅克制了自己委屈的泪水, 烦躁道:“侬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这可怎么办?真是要死了……”她的声音其实并不算大,他却听见了……从那以后,这句话几乎每天都要重复一二遍,甚至更多。

几年了,他画的白纸板换了很多张,药越来越多,她却总像第一次面对似的说: “侬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这可怎么办? 真是要死了。”当然,他们谁也没有死,自从脑子不好以后,他的身体越来越好了,从中年就有的高血脂、高血糖、高血压,全都不高了,心脏跳得极为稳定,人也从胖子变成了瘦老头。

“侬是龟息,有得活了。我倒是要被你作死的。”雪梅常说的话又多了一句。

秦阳江不说话。

雪梅就说:“我死在你前面,你是不会有好日子过的。”

秦阳江还是不说话,但心里蒙上了厚厚的黑云。老太死了谁会管自己呢?他知道儿子女儿都和他生分,如果到时候不管他,他也不觉得奇怪。有时,他想回忆一下自己是否曾经喜欢过他们,但他想不起来。老太现在也嫌弃他了,但她还是只能烧饭洗衣,伺候自己,甚至仍不敢太忤逆自己的意思。

过去极为乖顺的甜美人,老了老了,脾气越来越坏,他也只能忍着,好在这样就不用领情了。实在积压久了,就等她心情好点, 脾气好点时,自己拼力暴发一下,也就是她说的“作”……

秦阳江眯缝着眼睛,这样前前后后地一路想着,他很享受这样有条有理地“思想”, 他相信自己的脑子并没有坏掉,老太一直对儿女说他脑子坏了,无非是要强调她自己的重要性,强调她的劳苦功高。儿女也真相信他耳朵坏了,脑子也坏了,在秦溪家里时, 秦溪还总疑惑他是不是真的听不见,现在到了秦川家里,他们三人得意忘形,竟然常常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说他的坏话,商量着对付他……

“爸,你一直坐在这里啊?走过去看看大海多好!”

秦溪走了过来,她也四十出头了,戴着棒球帽,耳朵后面垂下两根不长的小辫,看着还是大学刚毕业时的样子。那时,她和自己还算比较亲热。至少不像儿子秦川,生下来就是他的敌人。后来,她结婚了!后来, 她离婚了!她不再是他的骄傲,她成了他的羞耻……

“老太呢?”秦阳江的目光急切地看向女儿身后。

“妈和哥还在下面,我上来看看你。” 秦溪说着走到栏杆边,背靠白漆木栏,面对三四米远坐在长椅上的父亲说,“你过来, 从这里向下看,就能看到他们。”

她的神情像是在哄一个学步的幼儿,秦阳江觉得有点可笑,老太并不是他的七彩棒棒糖……想到走过去,确实不过几步之遥, 他就可以看见老太。他想了想,打算站起来, 走过去看看,身体却似焊在椅子上,动不了。秦溪以为他不愿动,就走过来伸手把他扶了起来,嘴里说:“好不容易出来,你就是要动一动。一直坐着,海风吹得也会着凉。”

女儿的关怀和她的手臂让他很受用,他口中说了声“谢谢”,但这声“谢谢”除了客气没含任何一丝他里面的真实情感。他每天都要说无数声“谢谢”,吃顿饭也至少前后要说十多次,让家里时不时呈现出公共场所的气氛。秦溪像没听见一样忽略了这声“谢谢”,将他扶到栏杆旁。他向下一看, 穿着白色冲锋衣的老太和穿着蓝色夹克的儿子就在下面。他们好像知道秦溪会把他拉来似的,一看见他的脑袋从悬崖般的坡顶露出来,就使劲地向他挥手。

一阵海风吹过来,秦阳江稀疏的头发被吹得扬起来,他伸手想按住它们,却抓不住。“忘记戴帽子了。”他抱歉地笑了笑,自言自语道。再往下面看时,老太又没了。秦阳江现在心中最大的恐慌就是这个越老越活跃的老太,一眨眼就不知踪影,等找到了, 一晃又没了。无论走到哪里,无论他是否忘记了上午的事或是昨天的事或是几天前的事,只要老太在他的视线范围内,这个世界就还是认得的。

好像是怕女儿发现自己的恐慌,他侧头转向她说:“你妈年纪大了,她腿脚不好, 别走丢了!”

“你别走丢了才是要紧!妈头脑清楚得很,哪里丢得了!何况哥和她在一起。”

“你们不知道!老太脑子不好了,常常找不到东西,所以我总是要跟着她。”

秦溪看着凑近自己讲悄悄话的父亲, 看着他煞有介事的样子,脸上不由露出一丝厌烦的表情。从小到大,秦溪都是父亲争取的对象,他总是在她面前做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说哥哥和母亲的坏话。目的就是让她做个小探子,报告给他有关妈和哥哥的事,但之后若起了战事,他又毫不犹豫地将她出卖。

秦溪有点想戳穿父亲的谎话,指出他现在随时随地找母亲、跟着母亲,不是关心她, 而是需要她。不是她会走丢,而是他自己已经走丢多次……但她一句也没说。阳光照在父亲飞起来的稀疏白发上,照亮了他脸上松软的皮肤,和无数道皱纹形成的,坦露无遗的虚伪,像一个刚刚学会虚伪的少年。她转过身去,一边走开一边说:“你在这里别动, 我去找他们上来。”

秦阳江看着女儿走远,刚才她的脸还与自己靠得那么近,突然也远了,和这些来回乱飞的海鸟一样……就不能待着别动,不能飞慢点吗?秦阳江的目光看向礁石上的躺着的海狮,它们或成群地把肥胖的身体堆在一起,或东一个西一个地躺在同样滚圆的礁石顶上和凹缝里,大多一动不动。

这时,他看见一只调皮的,苗条黝黑的海狮,把同伴们滚圆的身体当作了海浪,在上面滑过来滑过去,仿佛在冲浪。他盯着看了一阵。在他眼梢视线的边缘,一个礁石断崖上,几只海狮正相继玩着跳水,有的奋不顾身,有的犹豫不决,有的莽撞直扑,有的深思熟虑,有的运动着身躯做准备,也有的一动不动地躺在近处旁观……

秦阳江退回到小径另一边的长椅,幸好长椅上只有一个小女孩,穿着波点粉红连衣裙,卷曲的金发被海风吹得散乱。她父亲站在一旁,无可奈何又得意扬扬地帮助小女孩完成爬上椅子、椅背,又跳落在草地上的冒险过程……

秦阳江在长椅的另一边坐下。无论是跳水的海狮还是这个女孩,所有的勇敢与冒险都只是毫无意义的游戏……老了,老了,被医生和家人判定“脑子坏了”的秦阳江,有一肚子人生智慧的感言,他觉得自己到了应该被求教的智者年纪,却没有人在乎他“明哲保身”的智慧,一生练就的“谨慎”与“平衡”竟然无人可教。

秦阳江抬头看天,天蓝得肆无忌惮,毫无含蓄可言……他眼光滑落时,看见妻子和儿女正从天边走过来,老太也笑得肆无忌惮。秦阳江讨厌美国,这个国从他的国中夺走了儿子、女儿,现在还要夺走他最后的臣民——他的老太。一来到美国,他对她的控制就失去了力度。

他觉得自己必须振奋起来,保住自己的国,自己的民。秦阳江心中盘算着一会儿自己的反应,发怒,发脾气?冷脸,让他们注意?微笑,宽容大度?这样想着,他的脸上阴晴不定……

洛杉矶的疫情越来越严重,秦川所住的城市不大,却在洛杉矶大区域中排列第二。丽贝卡在洛杉矶政府部门工作,她的工作基本上全部都在网络上进行,去办公室或是在家完全没有区别。其他公司的类似职位,大都在家工作,或一周有一二天在家工作,政府部门仍要求坐班,而不考虑办公成本。

周日晚上,丽贝卡终于接到部门邮件, 通知她在家工作。她需要去办公室拿一些东西回家,丈夫秦川很意外地说要陪她去。母亲眼巴巴地看着儿子。儿子说:“你们昨天刚去了海边,要好好休息!老人是新冠感染的最危险人群!多休息,多吃水果,不能再出门了。”

母亲看着儿子,眼神像个小女孩,像是在问,那你为什么出去呢?秦川只好回答: “开车挺远的,我陪她去一趟,省得她开得无聊。”丽贝卡在旁听着极为感动,刚想说什么,秦川就拉着她去了车库。等车开出车库,开上街道后,秦川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其实你在家陪他们也挺好的。我自己去拿一趟就回来了。”丽贝卡一边幸福地笑着,一边有点不好意思,好像这个男人是她从那个完整的中国家庭中抢来的。自从公婆和妹妹来到后,丽贝卡觉得这个家一下子就成了他们的家,她每天下班回来就是到了别人家中。喜欢中国文化的她不由自主地扮演起中国小媳妇的角色,格外恭敬谦让。秦川看着觉得好笑,说她比中国媳妇更像中国媳妇。

仅仅两个星期,秦川自己却已经透不过气了。这个家原本白天只有他一人,现在是四个人。何况父亲耳朵不好,又不肯戴助听器,母亲的声音就很大,每句话都像在训斥与喊叫。他每天几乎都是在他俩的争吵声中醒来,下楼看时,父亲一脸茫然地坐在沙发上,母亲大多已经出门去小公园遛圈。母亲不在时,父亲就像是被困在浓雾里的人;等母亲回来后,他俩就接着吵……不,是大声说话!满屋子的声音,满屋子因沟通不了, 而不耐烦且气冲冲的声音……

秦川每天都在这种声音中挣扎,像一个陷在沼泽中的人。妹妹秦溪却处之泰然,她基本不下楼,甚至不出她的书房。有几次秦川对她说,楼下好像吵起来了。她便说,他们一直这样,也算是他们的交流方式。

终于可以和妻子两个人安安静静地拥有一个空间了,丽贝卡的话很少,秦川当初就喜欢她这样,她比东方女人更安静、娴淑。秦川打开车里的BOSS 音响,95 古典乐频道,这辆车是丽贝卡常开的,收音机却固定在秦川喜欢的频道上。他看一眼她,阳光照亮了她的侧脸,额头、鼻梁、丰满微翘的双唇, 密密的淡金色的汗毛为她镀上了一圈光晕。

他看着这个脸上挂满幸福的小女人,没有说自己其实是为了逃避吵闹,而说:“两个人开车真好,阳光真好,感觉像次小度假。”

丽贝卡听了,竟然脸颊发烫,也许是太阳晒的吧……

高速上,车不多,在洛杉矶难得可以开得那么顺畅。幸福被太阳晒着升温,又被音乐充气着迅速膨胀,把小小的汽车空间胀成了一个大气泡。

父亲的脸突然像颗子弹,慢镜头般射进来,并在他面前炸开。他脸上的皱纹,和用皱纹书写的无奈,都放大了,清晰地呈现在他面前,遮蔽了阳光和阳光中有着淡金色光晕的女人。

“我们老了不知会怎么样?”

这句话一出口,秦川突然就明白了这些日子的烦躁,不是因为父母的争吵,甚至也不是因为自己已经两周没有写作。在家隔离时开始写的一个中篇小说停在一半,激情和故事里的人物都像是断线的风筝,飞得没影了。

他烦燥的真实原因却是因为父亲的衰老,这个男人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生命的根。自己从他而来,拼命地远离他,最后却必定会像叶落归根般回到他里面,回到他的衰老中去。秦川一直不在乎死亡,但显然他忽略了死亡之前的衰老,随着科技的发展,如今衰老的过程极为漫长……

“老了,等我退休了,我们就可以去周游世界。走不动了,可以坐游轮……不想四处跑,可以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

丽贝卡难得地说了许多话,她也发现最近丈夫的情绪很低落,但她无法理解他,渐渐衰老不是很正常吗?活到哪一步就走哪一步,不是中国人最棒的文化吗?有什么必要现在忧愁?也许是因为他无法创作吧? 每次他无法创作时都会这样心烦气躁。

“川,你待在楼上书房里,还是可以写作的吧?看现在的情况,父母估计是要在这里住一段时间的。回不了中国,机票太贵了, 而且要转机,很危险。”

“其实,也不是因为没有一个安静的空间,是我之前写的那个中篇小说就是写父亲的,写儿时的故乡。可是,他们来了,我发现自己就写不了了,自己记忆中和小说中的那个家,父母,都一下子化为了泡影……” 秦川一边说一边似乎在整理逻辑线,他希望和丽贝卡说说话,说着说着,心里的混乱就厘清了。他和她说话,就像是小时候帮母亲卷毛线团。

“你写的是过去,儿时的家,儿时的父母,又不是现在的,当然不同。你还是可以写下去,不要受现在的影响。”丽贝卡迟疑了一下,继续安慰道,“其实老人在不熟悉的环境里总会有点情绪,吵几句也正常。你不用太介意,我看小妹就比较能平静对待, 还是你与父母相处时间太少了。”

“你们美国人孩子和父母不是更不相处?安娜父母来看他们时,住在酒店里。你爸妈……”秦川突然打住了话头,丽贝卡的父母早就离婚了,她现在有两个父母家,她倒是不在意,但秦川总是自然而然地回避。丽贝卡果然大大咧咧地说:“所以我喜欢中国式的家庭啊,多亲密,多热闹啊。我爸家和我妈家都是无声无息的,回去了,倒像是打扰他们。所以我觉得家里就是要吵吵闹闹的,我听爸妈吵架,虽然听不太懂,感觉也没什么大事,每天吵每天好……”

“你?你也听到他们吵架?你晚上下班回来后,他们在你面前表现得很好。要吵也是到他们卧室中轻声吵的。呵呵,你怎么知道的?”秦川讪讪地笑着,心里觉得很丢脸。他不愿意让外人,外国人看到这些,虽然这个外国女人是自己的妻子。

“他们的卧室在我们主卧卫生间下面, 估计是马桶下的水管传声,我每天起床上厕所时,都能清楚地听到他们争吵。那时,你还在睡呢!”

“ 那 么 早 ?”

“时差吧,再说老人睡得都少。”

秦川不说话了,闷闷地将头转向车窗外。汽车已经到了洛杉矶市中心,丽贝卡工作的大楼,蓝灰色的玻璃外墙在阳光下像一只巨大的瞳仁。她一边将车开进地下车库,一边顽皮地笑起来,说:“他们吵得太好玩了, 你妈不让你爸坐她那边的床,说他不肯洗澡。你爸就吵着要回府城花园,他好像不知道现在是在美国,说你妈可以去自己的房间睡。你妈最常说的就是,你这个样子,脑子完全弄不清,怎么办?你爸最常说的是,我脑子不清楚,你也不清楚的,我不相信你! 呵呵……人老了,真的像小孩。”

“你还听得那么清楚?没想到,你这个美国姑娘也那么八卦啊!”秦川笑着说,心里却很觉尴尬,真不知道父母为何就不能控制一下自己,难道人老了,就越来越制约不了自己,或是懒得再费劲自我控制了?丽贝卡一边将车停好,一边说:“我其实也没仔细听,但他们的话题只有很少的几个,反反复复,等于是在帮我复习中文。抱歉啊!”

“没事,都是一家人,你是我们家唯一的媳妇,长媳,有什么事可瞒的。”

“你跟我上去吗?”

“不去了,我在车里听听音乐。”

“好,我拿点东西就下来,估计两三个月都未必能恢复来上班。”丽贝卡刚要开车门出去,又侧头调皮地问,“你妈是不是有情人啊?你爸总说一个男人的名字,动不动就说,你去找陆家兴。我也不知道是哪几个字,就是这个音,你知道吗?不过,你妈那么漂亮……”丽贝卡做了个怪脸,出了车子。她在车库的电梯间门口向这边挥了挥手,那样子好像站在沙滩上。

音乐漫过来,淹没了秦川,他想着母亲, 努力想着从小到大父亲嘴里提到过的男人的名字。陆家兴,陆嘉新,陆侠清……这三个字以及它们的谐音从来没有出现过啊?唐雪梅是个快乐的美人,没城府,不设防,最喜欢与人交往。秦阳江在外人的口中是个善交际、极风趣的人。个子不高,脸庞清秀却不帅气的他,有着儒雅风趣、多才多艺的名声,大学时代就是学校的文艺部部长,始终是女同学、女同事、女学生倾慕的对象。但他自从抱得美人归后,一生就以守住这个美人为目标,总觉得天下的男人都在觊觎他老婆。

秦川记得刚上小学时,有个年轻的叔叔, 他是父亲和母亲的同事,他和母亲谈得来, 和小秦川也谈得来。秦川喜欢他超过父亲, 因为他对秦川好,常常表扬他,并且他长得高大英俊,像电影中的英雄人物。而父亲却是一副小资产阶级,或是要当叛徒的模样。秦川喜欢那个叔叔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和他在一起时,母亲唐雪梅特别爱笑,脸美得像盛开的花。

但秦川还是当了秦阳江的小特务,秦阳江安排他天天跟着母亲和那个叔叔,并向他汇报他们的情况。秦川不想当特务,但他喜欢跟着他们,那个年轻叔叔是母亲办公室的领导,而父亲又是那个叔叔的领导。家中时有争吵,父亲总是以秦川的报告为依据,但秦川似乎没能获得重大情报,于是父亲不满意他,母亲也恨他,反倒只有那个叔叔总是摸着他的头说,他将来会有出息。

秦川各科的成绩都平平,只有作文写得特别好,他总要拿作文给叔叔看,看他的作文占用了几乎所有母亲和叔叔在一起的时间,叔叔说他将来能当作家。秦川当上小说家以后,他认为主要归功于父亲和那个帅叔叔,因为从小到大父亲都要求秦川汇报母亲的行踪,与谁在一起,做什么,说什么,甚至动作表情……秦川对人物和环境的观察力与描述力就是这样练出来的。但父亲永远不会注意到儿子秦川有什么特殊能力,更不会表扬鼓励他的才能,他的注意力只在属于他的美人唐雪梅身上。

他俩为这个叔叔陆续吵了好几年,然后秦川就有了妹妹。在这个家,秦川和妹妹都只是附属品,秦阳江和唐雪梅才是主角。他俩继续为唐雪梅和谁说了话而争吵,但那个叔叔的名字终于渐渐稀少了,填满空隙的是卖盐水鸭的老头,换鸡蛋的青年,做工程出差的同事,大门的保安,旅行团里的陌生人, 小公园里的舞伴……

这样的争吵一直不断地进行着,直到八十多岁。在八十多岁的老头眼里,全世界的男人们仍在觊觎他的美人,虽然他早早地开始喊她老太。让秦川庆幸的是,自从妹妹上了小学后,他的特务工作就结束了。妹妹秦溪并没有成为作家,因为她完成不了监视任务,更描绘不清母亲与各种男人接触时的情景,她的汇报就是哭。可奇怪的是,她这种毫无责任心,也没有技术含量的哭,却为她赢得了父亲母亲两个人的喜欢。这多少让秦川有点愤愤不平。不久,他高中毕业,上大学离开了家。

秦川回忆了一大圈后,仍然没有陆家兴这个名字。回到家,他立刻跑上楼去问妹妹, 妹妹秦溪也说没听过这个人,难道母亲还有一个天大的秘密是他俩都不知道的?难道母亲这辈子都被父亲管着,服侍这个自私的男人,几乎连个亲密的朋友都没有,就是因为有什么把柄握在了父亲的手里? 兄妹俩立刻有了八卦的心。

“你去找陆家兴吧!我晓得你早就嫌弃我了……不要以为我脑子坏了,我脑子清楚得很,比什么时候都清楚!去寻他吧!吃他的饭!”

中气十足,几乎可以说是嘹亮的声音, 打破了初夏暖融融的平静。秦川突然睁开眼睛,头脑一下子越过了平日缓慢的过渡,清醒过来。“陆家兴?”丽贝卡在他的臂弯中早就醒了,调皮地看着他圆睁双眼的惊讶样子。她点了点头,表示几天前说的就是这个名字。

楼下的声音继续传来,秦川草草地梳洗一下,穿着睡衣出了卧室的门。他没有走下去,而是伏在楼梯的木栏杆上倾听着。

“我要吃谁的饭?我吃我自己的饭,我, 我也没吃你的饭……”

母亲的声音没有平时响亮,反而有点模糊忐忑。他们俩这十来年的钱都是分开的,AA 制。每月有着上万元退休工资的老专家,每个月付两千伙食费,听说后来涨到了三千。可是父亲一说就会说到吃饭的事, 好像吃饭仍旧像他们年轻时一样,是天大的事。

“是吗?我的饭你不想吃了,陆家兴的饭可以去吃的!”

“你这话为什么不在四十年前说?” “四十年前说了怎样?你不是嫌我脑子坏了吗?去找他啊!他脑子没坏吧?还记得你吧!”

“你说这话有意思吗?我这一辈子不都在伺候你?我什么时候去找过他?”

“不去找,也在心里想啊!一辈子和我在一起,所以委屈了?烦了?”

“你简直是不讲道理……”

“你敢说心里没想?”

“你寻死啊,我不要管你了……”

秦川听到有一点响动,立刻,楼下传来父亲的大叫:“打人了!要行凶了!”秦川刚要冲下楼去,妹妹秦溪不知何时已在他身边,她背靠着栏杆,伸手一把抓住他,说: “不用急,叫得那么响,肯定没事。”秦溪见哥哥诧异地看着自己,好像是惊讶自己的冷血,便讪讪地放开了手说,“你下去看看就知道了。他们这种事,我见多了。你不常和爸妈在一起……”她说着反而率先走下楼梯去。

父亲正坐在黑皮沙发上,难得地不仅坐直身子,而且上身前倾。他见儿女下来,便立刻向后一仰倒进沙发,把消瘦的干柠檬般的脸斜仰四十五度对着他们。他的眼睛不看他们,两眼望向天花板,把委屈和心如死灰恰如其分地结合在一起,用身体的姿势分毫不差地表现出来。

母亲背对着楼梯,没有看见他们,仍在狠狠地道:“你个要死的,七老八十翻旧账。他人都死了,我去寻他?那么多年了,我哪里对不起你?”

“爸,妈,你们吵什么呀?都是八十多岁的人了,有意思吗?什么陆家兴?他是谁?”父亲眼睛斜斜地降尊滑了下来,一副审判官的样子:“你问她!我不好意思说! 没脸!”

母亲唐雪梅见儿子看着自己,气急道: “那么多年了,发神经地翻出来,人都死了好多年了。我们一直没有再联系,他死的时候我也没有去。”她说到最后一句时语调软了软,手摸了一下耳后的头发。

“看,你们看!哎哟,没去给他送终啊?太可惜了,临终可是有好多话要说呢……”秦阳江的嘲讽口吻实在是让儿子秦川听不下去了:“爸,你说话不要那么难听好吧!八十多岁了,即便有什么事,也都是过去的事了。”

唐雪梅见儿子帮自己,立刻声音里有了哭腔:“你爸就是不讲道理!天天牵头皮。我这辈子伺候他到现在,还要抓住不放。” “对的!就是要天天牵头皮,做过的事抹不掉的。你就是应该服侍我,这是你欠我的。”

秦阳江的口气笃定又正义,但他心里其实也无法确知有关陆家兴的一切,只是一次偶然地这个名字浮现脑海,吵架时他试探地提了一下,谁知老太一听这个名字就软了,刀枪不入的金刚罩就破了。看她红着脸拼命辩解的样子,秦阳江就知道自己拿住了她。秦溪突然上前几步,一边拉母亲走开,一边回头对父亲说:“就算妈有情人,也不欠你的!没道理要伺候你!服侍你是情义, 不是欠你的!”

秦阳江在女儿面前突然愣住,他见老太离开自己走向另一头的餐桌,心里一阵发慌,恨恨地看着面前的秦溪骂道:“你自己家都搞没了,现在要来挑唆、拆散我们家?”

秦川听父亲这么说,立时大惊,赶紧看妹妹。秦溪脸上白了白,并不发怒,冷冷地对秦阳江说:“你不用激我,你也不是第一次说这话了!我不在乎!我离婚怎么了? 我看妈就该和你离婚!你一辈子都自私, 兄弟姐妹亲朋好友没一个来往的,就剩妈管你了。你不是感激,对她好点,到现在这样了,还想拿住什么上辈子的把柄……太可笑了!”

“我和那个人这些年根本就没见过,什么情人?告诉你,他早就死了,你怎么就不信?去问好了……”

唐雪梅一说话,刚才被女儿的话闷住的秦阳江又来了劲头,竟然一用劲,从沙发里站了起来。可是还没等他的话出口,秦溪打断了母亲的话说:“妈,你有什么好解释的?他说你有情人,就有了!有什么关系? 不要说是从前有,就是现在有,又怎么样?”

“他整天疑神疑鬼,弄得小区保安都知道,竟然总是去保安那里打听我和哪个男人说了话,前几年我和邻居去公园跳舞,他还跟踪……”母亲坐在桌边说着说着,眼泪还挂在脸上,眼睛里竟有一丝娇羞的得意。

儿子秦川看到母亲眼中的神情,打断她道:“行了,行了,别说了!八十多岁了, 就算有情人,又能干什么?”话一出口,他自己也觉得太冷酷。他也会老,也会什么都干不了……秦川突然厌烦地把手挥了挥,神经质地像是要挥去看不见的蜘蛛网……

秦川、秦溪、唐雪梅三人在长餐桌的一端坐下后,秦阳江跌回沙发里,闭上眼睛睡了。

“妈,我怎么没听说过陆家兴这个名字?”秦溪问。

母亲看着她,发了一会儿呆:“你那时还没出生呢。”

“那我应该知道啊?我怎么也没印象呢?”秦川问“你那时还小。”母亲说。

“不对啊,我记得小妹出生前,你跟一个叔叔好,很高大英俊的。他不姓陆啊?” “这个你还记得啊……那个叔叔是同事,你爸瞎猜。”

“那这个陆家兴……”秦川的口气里完全没有责备或审判,只是好奇。

“他不是我们单位的,是外婆家弄堂里的……”

“青梅竹马?你们以前好过?”秦溪端着一副八卦的表情问道,她看着母亲羞涩的样子,觉得很好笑,但又有点羡慕。

“也不是了……他家有海外关系,后来搬离上海了。再后来又回上海了,但马上就出国了。反正没缘分……”

“那你们认识在和爸结婚之前啊,他有什么好闹的?你们后来没有再见过?”

“见过……几次。他来看过我几次。但你爸他,他应该不知道的……”

“你有什么事能瞒得住?”秦川不屑地笑了一下,这个像小女孩般全无城府的女人,简直就和丽贝卡这个外国女人一样。他看着母亲唐雪梅,笑得很宽容。他喜欢女人傻一点,但他觉得自己并无意像父亲一样想要控制妻子。

“妈,你和那个人,有没有……”秦溪问。 “有什么?”唐雪梅茫然地看着女儿,但女儿脸上暧昧的表情一下子让她像是明白了。她不知道该什么说,脸腾地就红了, 红得像个有点发白的西红柿。

“这个怎么讲呢……”

“ 就是有没有与他实质性的…… 那个……”秦溪见母亲疑惑地看着自己,只好把平时说得很随意的两个字说了出来,“就是你们有没有做爱?”

“你说什么呀!”唐雪梅像是挨了一颗子弹般脸上褪尽了红晕,低下头去,“我们没什么!”

“为什么没什么啊?”

“有什么还得了?就这样还被你爸牵头皮呢!被他抓住把柄,一辈子当牛做马,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

“那是你自己软弱!溪溪还没出生,你们就是天天吵离婚,我早就让你们离了。” 秦川又看见了那个坐在床上孤立无援的小男孩。

“讲得轻松!那个时候女人离了婚,怎么做人啊?”

“那你现在也可以离婚的。”秦溪说。自从秦溪离婚后,父亲看她的眼神就变了。秦溪从小最在乎父亲,想让他对自己满意,但他甚至不问问她为什么离婚,只是听那个男人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就认定是她出轨。其实也无论是谁出轨,离了婚的女人在这个标榜自己一生正确完美的男人眼中, 就已经破败了……

“八十岁了,离什么婚?唉,主要是他生了这个倒霉的病,脑子坏掉了,天天和我胡搅蛮缠。眼前的事记不得,连自己的药也搞不清,反倒想起这些莫名其妙的,远天远地的事情来……这可怎么办?”母亲的眼泪说来就来,委屈地一直向下流,“你们的父亲,总是要一起管的,为什么是要我一个人管?”

“我们怎么管啊?要让我管,我就送他去养老院。他已经走失了几次,也跌过跟头, 趁着还比较清醒,身体也还好,先住进去熟悉熟悉!”秦溪说。

“他要盯住我啊,要去住也要我一起去。我好好的,为什么要把自己关进去等死啊? 何况养老院都是偏远得要命,我不习惯的。我从小生活在淮海路上,老了去乡下了?”

“不去住,那你只好带着他。你是他妻子,你在,他哪里肯让我们安排?这些天, 无论在外面还是在家里,他只要张开眼睛看不到你,就要找的。”秦川说。

“是啊!我就是注定要被他拖死的。” “那你们就找个保姆吧!这样你就轻松了。”秦川说。

“家里只有两间房间,保姆住哪儿?” “住小间啊。你们住大间。”秦溪说。“那我不是要一直和他捆在一起,那更要死了。他没死,我要先死了。”

……

话就这么来来回回一圈圈地进行着,父亲的脑子,养老院,母亲的自由,房子,保姆, 药,陆家兴……大约不出十桩事情,二三天一个周期地谈一轮。日子就这么又过了两个月,秦川已经习惯在楼下争吵声中写作了。

不知从哪天起,父亲不再提陆家兴了, 他脑子里陆家兴的门关上了,却开了另一道门:钱!

他说自己有五千块钱带了出来,现在找不到了。连续几天,从来躺在沙发上不动的秦阳江不知哪儿来的劲头,天天霸占着平日不用的正式十二人的大餐桌,挪开了桌上所有的装饰,把他所有的行李都铺在上面。他把自己的行李打开,一卷卷一包包地拿出来,一个个小袋子,一件件衣服的口袋都摸来摸去,然后又整整齐齐地归拢。第二天又是再来一遍……

写作失眠的秦川凌晨下楼,去热一杯奶喝,有时就撞见父亲穿着长睡衣和短裤,抖着两条麻杆似的皱巴巴的细腿,或正在轻手轻脚地搬箱子,或站在大长餐桌前,面对铺满桌面的行李,就像当年面对高压容器复杂的图纸般沉思默想……

秦川一般都躲着他,避免交流。一来是为了自己能平稳进入脆弱的睡眠状态,不便说话;二来也是不想打扰仿佛处在梦游中的父亲。他去厨房用微波炉热牛奶,最心惊肉跳的就是那叮的一声。他总是等着,及时地在那声音响起之前,打开微波炉的门,拿出牛奶。

秦川有两次端着热牛奶上楼时,无意间伸头看了眼楼下前厅中站在大餐桌前的父亲,他好像将军般站在沙盘前。儿子秦川一生中不知为何,对父亲这种笃定的气势最有敌意,不过此刻当他凝神望向他的脸时,突然心里和腰腿都酸软起来,父亲将军般的气势仍在,脸上的表情却是茫然而惊慌的,甚至有些痛苦与绝望。

秦川看着他,一个在自己的行李中找不到记忆中“巨款”的男人,像是看到一个回看盘点人生的老男人,茫然而绝望地找不到记忆中的“财富”,找不到相信珍藏好的许多美妙片段。秦川看着父亲,就像是看到了自己,甚至是看到了所有的人接近终点时的状态……

秦阳江这些日子陷在焦虑与忧愁中,微塌的鼻梁皱紧了缩进阴影里,稀疏的头发和眉毛慌张无措地飘起来。唐雪梅趁着丈夫气焰低落、茫然失措,便要出一出前些日子的气。

她用平静而略含嘲讽的口气说:“寻伊做什么?寻到了侬会用吗?侬晓得这里是哪儿?是美国,不用你的人民币的。”

秦阳江愣了愣,立刻振作起来,进入与老太的战斗模式:“我寻不寻侬管得着吗? 要么钞票是侬拿去的!我当然晓得不用人民币,但人民币是可以换美金的。侬把钞票拿得来,或者给我美金。”

唐雪梅笑起来,得意地瞥了眼秦川、秦溪,对着老头说:“侬糊涂成这个样子, 给你钱,你会用吗?你自己出去?你去哪儿用?”

一向站在母亲阵营中的儿子秦川却忽然对唐雪梅的话感到刺耳,他转身上了楼,从衣柜的小保险箱里找到一个塑料袋,里面有些人民币,大约有四千元,他手上的人民币现金就这么点。然后他下楼去和母亲商量, 向她再要一千元,凑齐五千元给父亲,省得他茶不思饭不想,折腾个没完。唐雪梅却不愿意,说如果他们现在给他钱,老头反而就会认定是他们之前偷了他的五千块。秦溪也在旁确认母亲的说法,秦川不知如何是好, 便搬出洋媳妇来做法码,说是别让外国人看笑话。

“我来解决!”唐雪梅很笃定,她转身对丈夫说,“侬不记得了?我们走的时候, 我告诉侬人民币带到美国没有用,所以你就把钱留在家里了。”

秦阳江半信半疑地看着老太,问:“那我把钱藏在哪儿了?”

“我怎么知道你藏在哪儿了?要死了, 侬这是要吃牢我了!”唐雪梅生起气来。

秦川说:“妈,你就随便说他放哪儿就行了嘛,省得这么一直搞下去。”

“我随便一说啊?他回去就会盯住我要的,难道我给他这钱?”

“他哪儿记得。”

“不记得?他最记得的就是钱了!不停地要去银行,在存折上打印金额,在家就是不停地数钱,数又数不清,估计就是在这里没钱数,无聊了!”

那天晚上,秦川还是悄悄给了父亲四十张百元人民币,之后几天他便安静了,一个人反反复复地数这些钱:“一、二、三、四……”他总是数不过二十五,然后又重新数。

秦川这些天听着单调的数数声,什么灵感都没了。其实父亲数数的声音比他和母亲吵架的声音轻了几个数量级,却极其干扰他的思维,这些努力持续却又不断重复的数数声,拒绝成为背景,伸过来,清晰地在他的心里划擦,好像儿时妹妹用不锈钢勺刮铝饭盒的声音……

我也会这样吧?秦川在手机上看了许多关于阿尔茨海默病的信息,据说是会遗传的,并且无药可医, 这使他对人生和未来的一切规划都感到模糊而可疑了……他和丽贝卡聊这事,丽贝卡却并不忧心,说一般不会两个人都得这病, 有一个人清醒不就可以了?“你看他俩,这是‘可以的生活吗?” 秦川得不到妻子的共鸣,心里无端地烦躁起来,但这种渴求共鸣的愿望过去并不强烈。

“你爸妈其实相处得也挺合适的,主要是你爸不信任你妈。他总想自己管,却又管不了!”

丽贝卡说得很有道理,秦川沉重的忧虑却分毫未减。丽贝卡看了看他,笑了,说: “我们俩之间若要有一个人失智,最好是我, 因为我完全信任你,失不失智都可以信任你 来管。你和你爸一样,总像是非要自己抓在 手里才放心。”

“想抓也抓不住。我怎么可能像他,我现在不就靠你养吗?呵呵。”秦川心里不得不承认丽贝卡看问题虽然简单,却常常直接地击中要害,但这样的妻子能明白一个中国老男人的失落和无助吗?晚饭前,他们下楼,正见到母亲和妹妹在指挥父亲对着手机进行人脸识别,因为一时回不了中国,投资存款到期了需要转存。父亲无奈地,充满怀疑地,却不得不听从她俩的摆布。

“张嘴。眨眼。头向左。头向右。向上。向下……”

银行网站操作繁复,又常常卡断。于是, 这个过程就一遍遍重演着。

……

“我们去买比萨吧!”秦川拉着丽贝卡去车库开车。

开出家门后,丽贝卡看了眼丈夫黯然的脸,说:“别瞎操心,预支烦恼!将来谁也不知道。何况每种生活都是生活,你为什么要否定爸妈现在的生活呢?”

……

比萨买了两种,菠萝起司的和肉类综合的,父亲吃得很开心。

“你爸最爱吃比萨!就是多吃这个不健康。”母亲说。

完成于 2023年2月7日

注:a 指某一类风流人物,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盛行的一种说法。

(施玮,诗人、作家、画家,现居美国)

责任编辑:张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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