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镇志

2023-04-29 06:18东君
万松浦 2023年3期
关键词:小镇

在山村通往县城的途中突然冒出来的小镇,既熟悉又陌生,像是小时候居住过的。所有的房屋都沿着河流的走向分布,微微有些起伏,但不会让你觉察出来。山峰朝有水的地方探望自己的影姿,榕树朝有水的地方生长,白鹭朝有水的地方飞。入夜,我没有听到河水在流淌,只是在想象中听到潺潺的水声。

小镇安然。没有那么多人,也没有那么多街巷和房子,更没有高楼大厦和它带来的压迫感(高楼给人的压迫感还包括那一片巨大的阴影)。它太偏僻,外边的人不喜欢移居至此,也不会在此谋生。寻常人家几乎都有自己的房子和庭院。庭院里或许还有一棵树。树有柔和的阴影。

我喜欢在这样一座陌生的小镇里闲逛,跟陌生的事物打交道,暗中打量陌生人,记住那些陌生的路名。有一天傍晚,我在山脚下听到半山腰处有人发出一种类似于召唤的声音。当地人说,那人在呼唤山羊归圈。这跟三千年前一位无名诗人所描述的“日之夕矣,牛羊下来”的情景没有什么区别。我站在那里,风吹草木,石头一动不动。呼唤的声音依旧在山中起伏。在我听来,那人是在招魂。

小镇在山的怀抱中,呈南北走向,水泥路的尽头便是山。站在此山看彼山。山上有坟,也有房屋,都是山的附属品。也许有一天,这些坟墓与房屋都会消失。山还是山。树木还会照常生长。

小镇就是被城市修改过的乡村。张小丽的脸被修改过之后就变成了张太太。阿珍的理发店修改成美容美发厅,空气中荡漾的香水气味粒粒可触。一条小河被修改成柏油马路,连接着外面的县道,县道连接着省道,省道连接着国道。还没到年底,小镇街头就多出了一些人。他们都属于本镇户籍人口,出去转了一圈,身份就修改成灵活就业者或返乡创业者。

每回来到这座小镇都会感觉它的乡土气息在渐渐消失:有泥土的地方铺上了一层水泥,树林间添了一些钢筋,一切看起来都像城市建筑那样整齐、光洁。小镇还在往外扩展。它把一部分乡村推向过去,把一部分城市留在未来。

灰淡的水泥两边铺展着高低错落、新旧不一的建筑,街上鲜见有人推车贩售。本街人都有自家的门面,做自家的买卖。临街小店除了南北杂货,也卖一些本地农产品。灰色、蓝色、红色的塑钢棚顶,一朵朵地绽放开来。树枝被人精心修剪过,斜伸着递向行人,如同一声问候。有时在屋宇邃密处看到一块小菜园,就像是在密密麻麻的文字书里面忽然看到了一页精美插图,让人的目光流连片刻,思绪飘远。顺着阳光指引的方向,还能发现一排丝瓜藤缠绕的篱笆上开着几朵小黄花,那么朗润的几条丝瓜在晚风中垂挂着。在小镇,在高楼的夹缝里,类似的小菜园还有几块,小心翼翼地保存着田园未芜的景致。在这里,你可以看到前现代的农具和后现代的机器杂然并陈;转过某个街角,还可以看到一群牛从斑马线经过,让你忽然产生一种短暂的田园式幻觉。

打开手机打算描述这朵花时,这朵花正在阳光下绽放笑容。于是我感觉是一朵花通过我在描述自身,而之后的文字也会像这朵花那样在我眼前呈现。这是我在小镇外面的田间看到的一朵野花,它的身后是几座新起的高楼。它在一堆杂乱的石头缝里,近乎谨小慎微地冒出来,花瓣小小的,身份不明,也不值得行人低头看顾。但我有足够的谦卑,坐在田间,高看脚下这朵无名的野花。我把与花有关的形容词想了一遍,却感觉它们与眼前的野花无法对应。最后,当我起身时,还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用形色软件拍照,查搜,就像一个小时前,在民宿门口接受防疫码检测一样。

大疫年的冬天,空气中弥漫着消杀的味道,野狗在游荡,黄叶飘零,树枝伸向街心,如同一种古老的手势。街边的老房子已经有些变形,滴水瓦像是一排快要蛀掉的牙齿,偶或缺几颗。屋檐下是一条条乌油油的腊肉,冬至后饱受日晒与西北风的吹拂。黑色瓦片上的沉沉暮气让人想到的是旧时代黑胶唱片传出的那种低沉、柔和的歌声;这里面还有着风吹过瓦菲弥散开来的空旷,和冬日的夕阳铺在瓦背泛起的清冷。

一些色块。一些阴影。火红照眼的红砖墙上一个白色的“拆”字。另一些灰色砖墙、褐色木壁上的红色标语(“横扫一切……”“只生一个……”)已然漫漶,仿佛旧年的血迹。拐个弯,天色就暗了下来,狗、猫以及风在一条巷子里窜来窜去。有些门是敞开的。老房子的黑暗像是要把人突然吸进去。有人吗?我问。四周只有风声。过了半响,才有一个声音从黑暗中传来,但我始终看不见人。院子里有一口井。阴沉的井水散发的凉气让人想起拂晓时分的一方水田。穿过中堂,还有—个废弃的后院,从草丛间的虫鸣和某个墙洞里老鼠发出的吱吱声,仍然可以感受到万物在寂静中的萌动。

住在老房子里的,大都是一些老人。他们像影子一样沉默。很难说是房子让他们更快速地变老,还是他们身上的暮气让房子更快地老掉。他们离开这里之后,他们的手抚摸过的那些餐具还会散发着平和之光?他们的双足走过的地板还会依然坚固?他们的目光注视过的那个钟表还会继续走动?

上横街在小镇的北首,跟那条早已拆迁的下横街原本是平行的。这条街上的人就像小学一年级语文课本上的生字,你不需要多长时间就可以把他们认完。临街店铺大都贴着褪色的红联,联语极俗,但俗得有人间烟火气;招牌字也没什么文化含量,倒是跟这个小镇的格局很相称。店堂不深,人隐在后面的屋子里,你只需要轻轻地喊一声,他们就可以听得见。也有一些店主,邀约牌友二三,坐在老式直升机螺旋桨般飞速转动的吊扇下面打牌,消磨着时间。边上一些店铺已经年久失修,墙上的标语剥落殆尽,还剩些粉红和苍绿,说不清是不是朱砂和苔藓的混合物;那些墨黑的斑点,大约是暴毙后吸附墙壁的虫子,给人一种曝尸三日的凄凉感。这是午后,—个从烟酒铺出来的男人,火气有点大。他仰天大骂一声,骂的是外面的天气。一个小孩子倒是不在乎天气,光着脚板,在一块似乎要被烈日晒化的水泥地上找寻什么;孩子的妈妈站在阴凉的地方,唤他赶紧回来;她身后,坐着一个沉默的老人,不晓得是她家爷爷还是父亲;老人身后,是一个更老的老太婆,目光里没有一点内容。他们身后挂着几幅祖上的遗像,一律是男性,蓄须,目光端肃。其他几个店堂也大抵是这样的情状:有人坐在店堂里,对着空寂的街头。街连着巷,巷连着河。这里的人常常说,人这一辈子总要出去闯闯,不要老是陷在这里。这个“陷”字,道出了巷子之长、之深、之虚空。

在街头,时常可以看到—个穿红色睡衣的男人,他从一家店晃荡到另一家店,从一条街晃荡到另一条街。白天他像气球,夜晚他像灯笼。他是—个清醒的梦游者?是一个没什么出息的老房东?是一个手头有点闲钱偶尔放点高利贷的失业者?我跟他擦肩而过时,感觉他的睡衣上也许还沾染着若干尘土气、鱼腥味、—个女人的体香,口袋里也许还装着一个手机、一包烟、一个打火机。这个穿红色睡衣的男子跟另一个穿粉红色睡衣的女人有时会在某一条路上相遇。他们都是熟人,彼此也能聊上几句。他们一前一后走着,看起来像一对夫妇,此刻正从客厅走向卧室。某个深夜,我看到他从烟气飘拂的排档里晃荡出来,绕过一排垃圾桶,穿过三四家足浴店,御风而行。在浓重的夜幕下,红色睡衣依旧是那么醒目。

坐在窗口的人和坐在门口的人以及那个坐在巷口的人,构成了一条静默的线。还有一个穿黑色皮裙的女人,贴墙站着,她也是静默的,但她跟那些坐着的人不一样。出了这条深狭的巷子,便是喧哗的大街:凌乱的灯光、炒菜的声音、飘散的烟气。从街头到街梢,到处可见发廊、足疗店,连门口的红灯都散发着一股肉欲的气息。一些人(当然是男人)走进去,另一些人懒洋洋地走出来。一个老男人被一个中年妇女搀扶着从一栋简易房的台阶上下来,步态踉跄,神情疲倦,有点儿像末路英雄。边上一家正规的理发店眼看就要开不下去了,门口的三色柱也转不动了。那里有两扇惺忪睡眼般的高窗。到了傍晚,天色暗下来,窗户里面还是黑洞洞的,如同过于浓重的黑眼圈。

黄昏时分穿过一条窄街。蒙尘的水泥路、含垢的砖墙、疏淡的树影。偶尔也会有几个陌生的行人跟我擦肩而过。我们处于同一时空,绝非偶然,就像此刻,一朵花在街边的陶罐里静静绽放,一个小女孩露出笑容,亦非偶然。在略微有些昏暗的天光下,如此走走拍拍,就仿佛翻看老相册,不觉间会有些惘然,感觉自己曾在此生活过,似乎还能叫出一些人的名字来。但这一张脸和那一张脸已记不清是在哪里见过的,他们转瞬即逝。这些人,也许在大数据里就是我的时空伴随者。当我走进一家小店,店主突然用温和的语调提醒我:请戴好口罩。我摸了摸脸,的确没有口罩,但有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口罩在那里,我忽然不想说话了。

晚饭过后出来散步。巷子里堆积的杂物在落日的暖光里,因为光线柔和,也就显得不那么刺眼了。一些人坐在墙角一块阴凉处,无所用心地下着棋。

可以看到大榕树下或小店边,零零星星地站着一些人。他们都是本街人。他们喜欢用本街人的目光打量什么。如果是熟人,他们会轻轻地打一声招呼;如果是外人,就用目光多看一眼。

一条道路和另一条道路接续成一座小镇,一条腿和另一条腿接续成一群人。彼此间都知道谁住在哪座屋子,谁跟谁走动多一些。他们跟自己的老房子似乎长到了一起。

在老街上走一遍,感觉自己老了许多,如果是天色将暗,那种迟暮之感就愈发深重了。晚风拂过也让人微微动情的深秋的黄昏,两个人在说着什么,河在他们身边流淌,发亮,随后又变得黯淡,但我看到的那一束流水绕了一个弯,已经默默地离开小镇,与别的河川汇聚,注入距之不远的大海。

十一

喜欢海滨小镇。明亮的海风。阳光下闪烁的沙子与石头。碧绿的芭蕉。沉默的甚至有点浓重的树影。这些都是小镇所独有的。那种挥之不去的鱼腥味,来自海上吹来的一阵风,来自街头的小摊,来自男人与女人。

夏日午后,朝西的地方一片明亮,人影晃动,苍蝇飞舞,都是那样默默无声。如果投在地上的晒衣绳也像琴弦那样微微颤抖了一下,那么,定然是有一阵风正好从那里经过。视线再往上移,也许还能看到主人(可能是渔民)的一双橙色手套正挂在白绳子上,它脱离了手之后的那种虚空,也在一阵微风中弥漫。再往上看,是两排楼房之间空出来的,陈旧的蓝。

大门朝北的房屋,投下了一大片阴影,晚凉也来得比别处早些。人们说话的声音,仿佛阴影的一部分,也散发着幽凉的气息。穿过一条长而窄的巷子,就能看到开阔的大海。它沉静而又野蛮。它在那里,是一个千百年来一直活着的庞然大物。

—个女人牵着孩子的小手来到海边。天上是一些散步的云。云很低,仿佛要落到沙滩上。海浪一边舔着沙滩,一边缓缓地向前推进。那个女人跟孩子都是赤着脚,一步一个脚印地向海水涌上来的地方走去。一个浪头从远处打过来的时候,孩子伸出了细小的手,轻轻地碰了一下海浪的泡沫。此刻,大海在孩子眼前,就像一头安详的大象。

干净的沙滩,干净的石头,委身于小镇的夜晚,透出大地深处的安详。睡在草席上,似乎能感受到冰凉的海水在床底微微动荡。

十二

晨起,不戴口罩,跟这个世界道声早安。小镇的空气实在是太好了。我甚至想跟每一棵树、每一朵经过头顶的白云、每一个陌生人,都道一声早安、早安、早安……

晾衣架。衣裳被风吹动的声音。

树影多的地方偶尔传来几声鸟鸣。

十三

在朝阳的映照之下,那些人的面孔如同被灯光照亮的窗口。暖风吹拂,蔬菜新鲜,叫卖声干脆利落。在一个用小竹匾撑起来的摆着若干土豆、西红柿的菜摊边,我看到一个老人正在自己身上翻找着什么。也许是一张纸条,也许是一个硬币,也许是一只冒犯他的跳蚤,也许呢,他只是出于惯性地重复某个翻找的动作,而不是为了找什么东西。一辆蓝色小卡车沿路洒落的黄泥粉末被太阳一照,如同金粉一般,偶尔随风飘散开来,行人也不嫌脏。他们提着颜色不一的尼龙袋,在街头晃荡一圈或许就能觅得那种灰尘般浅薄的快乐。

十四

街心有一个简易菜市场,进深不长,摊位不多,但从里到外散发着一股丰熟、香醇的气息。肉类、面食类、豆制品、蔬菜、应季水果、鲜活水产等,呈马蹄形摆开。如果你仔细看,就会发现,金黄土豆、红番茄、鲜碧蔬菜、雪白豆腐,以及那些五颜六色的食材调料,在微白而黄的灯光映照之下,看起来像一幅拼贴画。一些摊贩坐在小板凳上,神态谦恭地仰望着每一个来往顾客,有相熟的,就打一声招呼。一些家庭主妇在谈笑间也是斤斤计较的,然而总是那么得体。午后,在某条过道里,偶尔还会飘出一团懒洋洋的烟云。那是几个菜贩聚在角隅,一边打牌,一边抽烟。这个时辰,顾客寥寥,几个妇人有事没事会坐到一起,打量陌生的顾客,议论熟悉的同行。比如那个身上洒了香水的男人,每天都要去菜场里面东北角第三家熟食摊门口转悠一下,也不买熟食,就是瞄几眼。那个老板娘不到四十,喜欢穿低胸衣裳,胸脯有那个盛红烧肉的碗那么大。总之,在她们看来,一个男人转到那边,空手出门,终究是可疑的。

及至傍晚时分,菜市场里又掀起了一阵微小的喧闹,来的大都是一些中老年妇女,她们一致认定,这个时段蔬菜鱼肉的价格最便宜。她们也不怎么讨价还价,挑了几样人家已经挑剩的东西就付款拎走。海鲜摊通常是最早开始收摊的,一双双橙色手套挂在绳子上,还泛着水光;黑色长筒靴弯垂着,好像已经很疲懒。接着就可以看到几个穿皮裙的男女蹲在水龙头边上,清洗着砧板和塑制筛。那块豆腐售罄之后刚刚清洗的木板,尤显光洁、平滑,让人忍不住想伸手触摸一下。在这些地方,你可以安然接受世俗生活的美意,和物欲的微光。

十五

早餐店外飘散着烟气,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店主忙碌的样子,听得一些吃早餐的人低声说话的声音,还能隔着老远闻到炒粉干、糯米饭、馒头、包子的气味。青山映照之下,一条老街的清光,在碗盏之间不经意地流露。

我喜欢小镇的烟火气。这种黎明时分慢慢到来的烟火气直至夜晚都无法消除,它会跟一片浊白的肉汤上飘荡的游丝一并扩散,弥漫在你的身体四周,仿佛可以吸食。

老镇嘛,必须有老房子,有一些地方风味菜。有一阵子,我时常出入一家门面不大的面馆。吃面的人据案而坐,嗦嗦声响成一片。面馆的墙上挂着一幅印象派风格的油画。老板为什么会把它挂在店堂里,真是让人费解。老板,是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妪,有—个女儿,坐在收银台后,鼻子秀挺,眼睛里透出十九世纪末的忧郁。

出入面馆的,大都是本镇人。一对老夫老妻,在小店里吃着面条,居然就对骂起来。他骂了一句,她也回骂,相当于美军在敌军偷袭之后把空袭视为等比例的军事反应。女人突然起身,把口水喷到男人的碗里。那时候男人的表现就像是一只被人踩了一下尾巴的猫,霍地跳起来,嘴里发出一种富于攻击性的咝咝声。

人们都闻到了他们身上的火药味,但大家都自顾自吃着。有人吃完了面条,抹了抹嘴,对老板的女儿说,墙上这幅画真好看。

十六

这条街上的人性格直爽,但也粗暴,跟城里人不一样,你感受到的不是冷淡的礼貌,而是粗暴的直率。问物什,多问几句他们也许就不耐烦。普通话在这里不太管用,他们仍旧用本地话回答。他可能听得懂你的普通话,但你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我经过一条巷子时,看到一辆倒不出来的黑色轿车如同卡在喉咙里的鱼刺,司机把头伸出车窗,一边咋呼着,一边使劲地摁喇叭。停在巷口的小卡车车主一直没有出现,黑色轿车司机除了破口大骂,别无他法。有一扇窗户打开,扔下一句喝骂。午后的愤怒和阳光里的灰尘一样,很快飘散开来。

在早餐店门前,我指着糯米饭问店主,甜的,还是咸的,店主说,典的。这个“典”字,究竟是甜还是咸?我又问了一句,她再答,典的。我一脸茫然。

典的典的。她突然咆哮起来。我赶紧拔腿离开。典的呀——她的声音再一次不依不饶地追赶过来。也许她不是跟我生气,而是为自己的舌头没法准确发出“甜”这个读音而懊恼。

半夜,做了个噩梦。摸摸胸口,还有粗气。听得隔空掼来午后的一声喝骂。

十七

八十年代初,我居住的镇上只有一条主街,主街分前街与后街。街道很窄,大白天坐在这一边的楼头,透过对面那扇窗户便可以尽览室内的陈设(包括乱糟糟的床铺);黄昏饭罢,还会听到对门水龙头拧开后那种清冽的水声和碗碟在水槽里的喧响;深夜,婴儿的啼哭与老人的咳嗽之后是近乎凝固的寂静,直到一滴水在黎明将至时分落在一块青石板上,发出啪的一声,老街才会堪堪醒转。九十年代后,很多地方都起了新屋,这条老街物色唯旧,店铺里陈列的,大都是红白喜事用品、农耕时节的新农具、应季的土特产。再后来,一些店铺柜台上摆出了红红绿绿的信号灯,它们作为一种迈人工业文明时代的新生事物,跟鸡蛋之类的土特产划清了界线。但老街毕竟是老街,逢年过节,这一带显得尤为闹热,有人开卖年货、春联、烟花爆竹等,也有人把皇历和香烛放在篮子里,沿街叫卖。那个年代,住老街这一头和那一头的人都是熟识的。邻里之间,虽然不免摩擦,但他们也是有来有往的。连猫和狗是谁家的,他们也能认得清清楚楚。

十八

一座小镇恰好有一座湖,正如一张脸恰好有一双美目,一周恰好有半日之闲。得水之利,这里的人可以借助舒缓的流水放慢自己的生活节奏。一切流动的在不动之中,一切不动的在流动之中。如果深人小镇的内部,你也许还可以发现:人们说话的音量会改变流水的声音,动作的幅度会影响流水的速度;反过来说,水分子会渗透到每一个人的生活细节,改变城市的风貌;甚至可以说,这座南方的湖会改变一个北方人的口音,以及他对生活的态度。脾气大的人,每天面对一座湖,想必也会有一种平和之感吧。黄昏时分,水面吹来的风渐渐有了凉意,一些影子铺在一片草地上,和树的影子交错着,融入暮色。一些人沿着滨湖路骑行或跑步,而另一些人在绿荫扶疏的步道上款款而行,他们轻声谈论的话题里有物价、疫情、股票的信息。这样一座湖,已经不是农耕时代的湖,它还可以容纳游船、塑胶跑道、楼房的倒影、汽车扬起的微尘、音乐喷泉的声音……夜深人静时分,还能听到远处混凝土搅拌机发出的嗡嗡声,类似于两亿光年外黑洞发出的怪声。

十九

去一座陌生的小镇寻访藏书楼,就仿佛在一本古代汉语词典里找一个生僻字。给我带路的老人告诉我,四十多年前这里还是一个村庄,藏书楼前面有一条小河,河埠头有一座水门。后来,村名撤销了,河流填埋了,那扇水门和那艘停泊在河埠头的小船自然也就消失了。藏书楼南面已是楼宇环立,北面还是一片田野。一座淡蓝的远山,浮在暮春的晚空,我站在楼头,仍然可以感受到田野深处的那种寂静。

藏书楼主人曾留过洋,办过书院、学堂,写过几部玄奥的书。他毕生的著述大都是在这座木楼中完成的。在这里,美德是孤独的,知识是寂静的。而在美德遭遇厄运,知识经历劫难的年代,书与人的命运同样是不幸的。藏书楼已经度过了他的垂暮之年,在死而未僵、僵而未仆的状态里,仿佛还在等待着什么。透过门缝,我看到了蛛网下的一张破旧书桌上还有一盏锈蚀的油灯。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熄灭的,也不知道哪一天,有人会打开那扇房门,再度点亮它。

给我带路的老人跟藏书楼主人是族人,他告诉我这样一件事:四十多年前的某一天,有位修谱先生坐船来到这里,抄录每户人家的信息时,发现每个指甲缝尚带泥巴的农民都会写自己的名字,他很吃惊。当他来到这座废弃的藏书楼前,立马就明白了。

二十

午后进收藏馆,感觉像是一脚跌进了黄昏。灯光带来清浅的平静,那些旧物也似有若无地染上了黄昏的颜色。主人以收藏古钱币与西洋钟表为主,兼收一些古代的日用器物。整整一个下午,他就坐在一张少说也有两百年的椅子上,手里把玩着几枚年代不一的古钱币,那时,他仿佛就跟那些使用过它们的人一道分享一段午后的时光。

他收集古董,也收集旧时光。一个胡桃木黄铜盘座钟不知是哪一年哪位卖钟人从德国南部的黑森州带出来,又不知被何人装进箱子远涉重洋带到中国,然后又不知转过几代人之手才来到眼前这位收藏家的手中,他摩挲着它的黄铜底座,仿佛触摸到了十九世纪末那一段天鹅绒般轻柔、温淡的乡村时光。一个考究的茶碗能让人想象匠人的手如何把它从高温火炉中取出,如何精打细磨,而使用它的主人又是如何用手托住碗底,轻轻吹去茶汤上的一层热气。还有那些吃灰的锡壶、箸升、灯擎、瓦当、汤罐等等,也曾光鲜过,我不知道它们是谁铸造的,又是谁使用过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不知在多少年前,它们不过是寻常人家的日用品。它们经历世乱,虽然免于战火,却落入尘埃,等同瓦砾。现在,它们以另一种身份陈列在几案之上、博古架之间,该有的锈迹不必磨掉,该有的灰尘也不必勤加拂拭,仿佛它们只需要换个床榻、翻个身就可以继续安睡了。还有一些旧物,在深阔的幽暗里,能让人感觉它们正被一个夜晚的梦境笼罩,对时间的流逝一无所知。在这里,连几枚新上市的瓯柑放在一个描金六角漆盘里,也显得古旧可爱了。看着眼前这位收藏馆的主人,我不得不感叹:这些令人沉迷的事物又是怎样地催人衰老呵。

二十一

圆木师傅就住在小巷的尽头,屋檐下是弃置的木料、咸菜缸、静卧的猫、衣服收走后忽然变得孤寂的晒衣绳。屋子朝南,中堂墙上是一张毛主席像;下面是一张八仙桌,围以条凳。右侧是他父母的卧室,摆放着公事桌、老古式圆额床、掉了漆的书柜、脱了皮的椅子。圆木师傅的卧室兼书房在左侧,墙纸已经脱落,有几片被雨渍浸泡过后泛起白色绒毛。明星海报都是多年以前的,壁灯暗淡,与之并置的是一个镜框,里面贴着十几张老照片,下右角标明了具体时间。这些都是他少年时期的生活照,从那些照片可以拼凑出他的生活轨迹:十一岁那年夏天他学会了从大榕树上纵身跃入水中,有一头长发,半掩着略带几分狂野之气的脸颊,他十三至十五岁那三年间每逢周末就会带着小提琴穿过石头桥去少年官学琴,而他的父亲则挎着木锯去某个地方做生活。

二十二

昏昏欲睡的小镇忍受着午夜的喧哗。举杯痛饮之际,笑声如啤酒泡沫般泛起。也有些赶场的人,晃荡着来到这里,又晃荡着离开,其间大概喝过不少酒。

有些人喝完了酒,习惯于放在座椅旁边,一排溜摆开,气势不错。他起身时,偶或碰到酒瓶,就发出哐啷哐啷的声响。那也是很见气势的。

这个小镇有十三个酒鬼,他们总是喜欢在深夜回家。如果你在一点之前回家,你就输了。他们总是这样说。

有人在凌晨时分醉醺醺地扶墙回家。他喝得再醉也能找到回家的路。

在这个海滨小镇,如果你喝完了酒,行走的方向跟海风保持一致,你会感觉自己身上有一股向前默默涌动的力量,可以分开海浪。

二十三

在这条老街上你时常会看到一些喝慢酒的人。

老街的门旧得有些发黑,打开任何一扇,门后仿佛都有一把咿呀作响的二胡。走进去,你会发现,每座老房子都有它独特的气息,混合着主人的谈吐,徐徐散发。壁扇的脑袋在墙上晃来晃去,下面是一张铺着塑料桌布的八仙桌。有人独酌,一只土猫伏在脚边。近犬者狂,近猫者静。桌子和猫和主人都是旧与静的。吃一杯喔,吃一杯喔。老人举着杯对经过窗口的邻舍发出邀请。但邻舍只是含糊地应答一声,就走过去了。这个像猫一样隐秘而沉静的老人,依旧喝他的酒,在半明半暗的屋子里度送着年月。

在外面的巷子里,你还会看到一些里面穿着白色背心、外面穿着白色衬衫的老人,坐在门口的矮凳上,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持螯,享受午后的散淡时光。也有猫。一只猫伸了个懒腰,跳上墙头,沿着瓦背,瓦菲在风中微颤,猫已不见去向。这时候,你会觉得小巷里的时间比外面大街上的时间要慢,而小巷的一天似乎也更长一些。事实上,小巷因为窄、暗、曲,夜晚便来得比别处早。一个人擦着你的肩膀晃悠着经过时,夜晚就在他身后落了下来。紧接着,灯光就从一些黑洞洞的地方渗透出来。这些老房子平日里一片寂静,好像没住人,但天黑时分的灯光仿佛友善的邻里,彼此闻到饭香,发出了无声的呼唤。

二十四

痛风的人依然喜欢喝酒。他的酒友已经死了。他依然喜欢喝酒。他们频频举杯。那些骨头里碰撞的声音应和着杯沿相碰的玲珑碎响。听说他的骨灰要撒在大海里,一个低头看手机的人忽然抬起头,谈起一位新近去世的人。邻桌一群男女喝着酒谈论着一款刚开发的真实空战模拟网游,一个刺青青年斜靠在酒桌边,一只绣着锚的手臂缓缓沉落,仿佛就要触及海底的淤泥。

赤潮来了,你们看看这视频,水都变成了血,那个低头看手机的人再次抬起头说。干锅的烟雾飘散开来,我和他之间,隔着一张直径约1.5米的餐桌,犹如隔着苍茫的大海。盘中鱼长约3寸,不再保持往昔的泳姿。推杯换盏之际,那个低头看手机的人忽又指着不远处一个矗立的烟囱说,你们知道吗?那边要建一座核电站了。说过之后,他又低下头继续看手机。有没有人反对?有人问,有没有人反对?没有人吭声。周遭围绕着沸腾的沉默。远处的烟囱类似于某尊刚刚发射之后的大炮十分傲慢地立着,仿佛要对抗整个庞大的天空。

二十五

这个镇上,有人常常吃药,有人常常喝酒。他们是不一样的。

吃多了药和吃饱饭的人坐在一起,他们难受的样子也是不一样的。

嗜酒的老陈已经死掉了。这十几年间,那个热衷于吃饭的老刘什么事都没干成。当然,也没有人知道他这一辈子吃过多少碗饭。

二十六

一位爱风雅的老先生,饮酒时,一手执花,一手举酒杯,名日吃花酒。他说他的表哥长期从事混凝土结构、建筑幕墙结构的研究,而事实上,他的表哥只是一名泥水匠。他说自己读书之余,喜欢擦地板;下班之余,喜欢逛菜场。而事实上,他什么活都不干。妻子烧菜的时候,他就站在那里指指点点。有时候点上一根烟,躺在竹椅上琢磨点什么事。

二十七

窗外有人经过。他们在谈论天气。

地板都湿了。

墙都湿了。

他们说。

二十八

那晚下着雨。我在一户人家的屋檐下避雨。屋内灯光全无,但我听到里面有人在说话。第一次发觉,在别人家的窗外偷听聊天与在自家窗口听雨的感觉原来如此美妙。

二十九

暴雨如注。一辆灵车驶进狭窄的老街,在牙科诊所门前突然停住。闪电掠过屋檐的一角,有什么地方突然被照亮了。在一阵轰鸣的雷声中,那辆黑色的灵车如同一枚突然放大数万倍的子弹。它停在雨中,不动。一名老妪从门板卸掉的店堂里扑了出来,躺在车前。她那样子,像是要为某个人挡住子弹。雨水打在她脸上、身上,她的双手在空中挥舞着。有两个妇人也跟着冲出来,拽住她的左右臂,使劲往街边小店拖去,但那老妪一边挣扎着,一边顿足恸哭,也不顾自己露出臃肿的肚皮是否得体。雨声很大,却无法掩盖她的哭声。她那样子,像是要跟暴雨较劲——雨要下多久,她就要哭多久。时间到了,有人提醒她。她打了个激灵,把略显笨重的身体挪到一边,决定给灵车让出一条道。两名殡葬工把死者装进一具长方形箱子,推进车厢。几个穿白衣的人打着伞,跟在后头,其中一个手里抱着死者的遗像。遗像被打湿了,有人用白毛巾擦拭着中年男子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时间到了。一个满头白发、身穿白衣、左手系白毛巾的老人猛地敲响一面铜锣。哐哐哐,哐哐哐。雨水继续加大力度砸下来。锣声是潮湿的、沉闷的。灵车开始移动,缓慢地穿过老街。那个老妪瘫软在车后,不再挣扎了,仿佛一个被什么重物碾压过的麻袋。

三十

一个人手捧一帧遗像穿过老街。这张放大的遗像正好遮盖了他的躯体部分,看起来像是死者正借着生者的双腿走动。他身后是长长的送葬队伍。老街两边烟气缭绕,吃早餐的人偶尔会抬头瞥一眼送葬队伍,然后继续吃他们的。这条街上多出—个人或少了一个人,对他们来说并不稀奇。那么多人为一个人送行也不是一件多么稀奇的事。需要补充说明的是,手捧遗像的人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遗像中的人是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他们面目相似,可以断定是父子关系。甚至还可以想象,那个中年人老去之后,面目就会变成镜框里的老人。半边落人阴影的老街,仿佛一段旧时光。我想给眼前的送葬队伍拍一张照,但端着遗像的中年人已朝我相反的方向走去。我回过头来,看到的是他的背影(也许,是死者的背影)。

三十一

老城区只有一家火锅店。你进了店堂,常常可以看到这样的情景:灯光映照着有些泛黄的白墙,火苗舐着墨黑的锅底。餐桌上堆满了青菜,一些人围坐在一起,头上、身上冒着白烟。火锅店的生意不温不火,但好歹开了近二十年。店主是个重庆人,二十年前,为了能跟自己喜欢的女人在一起,他愿意留在此地,跟那些他所讨厌的人厮混。现在,他所喜欢的那个女人变得越来越让他讨厌(也许是彼此讨厌),而那些曾经让他讨厌的人反倒让他慢慢喜欢起来。

他至今役有学会说本地话,依旧操着一口浓重的重庆方言。他说,重庆话是他的店招,也是他的身份证。他是这条老街上,唯一会说一口地道重庆话的人。你跟他聊天,也能闻到一股重庆火锅的味道。

火锅店总在九点过后打烊。一些人出了门,沿着杨柳依依的河堤回家,人散后渐次疏散的灯光在河面微微闪烁。那时,他就会坐下来,喝点小酒。有一回,他凭窗望着对面路灯下正在聊天的一对男女说,他们也不是这个镇上的人。

从哪里判断出来?

嘴形。

三十二

这个镇上发生了一些重大(要)事件,以后也许会被一些地方文史工作者写到镇志里面去。但有些事,每天都在发生,就像一日三餐,偶尔会被人提及,在餐桌或牌桌上,在人们喝茶聊天的地方,在夜晚的烧烤摊边上。如果没有这些事,小镇的生活不知道该有多无聊。可是,聊多了也没什么意思。这些事,也无非是一些关乎男女的闲话,昨天有人谈论过,以后还会有人谈论。有一次,诗人老黄跟我说,有一个他熟识的家庭主妇,上街买菜之后常常会拐进一条僻静的巷子,跟老相好见个面,然后拎一袋菜回家。

三十三

老黄生了一场大病之后,整个人就变了样。他的坏脾气被几颗药丸就驯服了。但老黄谈到女人时,脸上还会泛起一丝红光。老黄说,有一回,他指着报纸上的一个五号字问油渣铺的老板娘,这是什么字?老板娘也指着这个字念出了它的读音。老黄的手指碰了碰老板娘的手指,老板娘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天知道,这种事有没有真正发生过。老黄只是喜欢在嘴上讨一点快活。

三十四

镇虽小,却有不少奇人。比如老李,在天寒地冻时节依旧穿着单衣,喝冷水,人们见了便以为他正在练什么邪门的内家功夫;比如老杨,晚年无所好,唯以点钞为乐,生了点病,卧床上,点半小时钞票,精神就舒畅了。还有一个家伙,整天跟正一教的道士混在一起,谈一些高深的话题。有一阵子他跑到山里辟谷,不吃不喝,以为瘦弱就能飘逸起来,结果饿昏过去,被人抬了出来。即便如此,他还是穿着布鞋,到处求仙问药。

三十五

如果有人问:这个镇上谁的力气最大?镇上的人必会回答:铁匠老赵和卖牛肉的老黄。

我去过老赵的铁铺,强迫空气对流的排扇呼呼地吹着,他用火钳夹住那块烧红的铁,就像用筷子夹了一块红烧肉一样轻巧。在沉寂的午后,他敲打着一块铁,也敲打着寂寞的时光。敲打的声音十分单调,但他必须重复这种单调的声音。我离开铁铺,走到巷口,依旧能感受到石板的微颤。后来我置身海堤,一阵阵海浪奔涌过来,感觉脚下的混凝土防波堤似乎也在悄然移动。

街口的黄记牛肉铺是老黄开的,生意煞是红火。八十年代,小镇上出现了几个著名的小混混(那时候每个小镇上几乎都会有几个让人听了双手颤抖、膝盖发软的名字),但老黄从来没有怕过谁。他手头有几把牛刀。他没有砍过一个人,但他杀过几千头牛。他即便不握刀,那只手也有一股杀气。人家要跟他比手劲,他就会伸出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说,你看看,你看看。对方见了,就把手缩回袖子或口袋里。

铁匠老赵和卖牛肉的老黄从来没较过劲。

三十六

老王略知周易,也知道很多小镇的秘密,一些关于死人和活人的秘密。他翻过几本地方文史资料,也曾看过一份北山古墓手绘地图,上面标注,小镇的后山上有几座用青石铸造的古墓,已有七八百年,古墓边上有一株古樟树,少说也有三四百年了。他见过一些装扮成游客的城里人,如何在山上的古墓间游荡一圈,然后带走一些他们打算带走的东西(包括墓碑和里面的墓志铭)。有一回,他在古墓边遇见一个穿长衫的人,那人脸白身长,很和善,但他还是感觉手上的鸡皮疙瘩一下子冒了出来,下山后就开始发高烧,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周。

三十七

老陈早前在县城当城管,穿着一身挺括的制服,脾气火暴,现在回到小镇,穿着一件背心,趿着一双人字拖,在街头一站,就像一个小贩。有人挑着一担干货从他眼前走过,彼此看了一眼,他转过身,在路边的小摊前坐下来,点了一碗粥,两碟小菜,兀自吃了起来。

三十八

从前,有位镇长,管着镇上七八百户人家。他知道哪家有钱,哪家穷苦;哪家女人红杏出墙,哪家男人戴了绿帽。有一次喝酒,一桌人谈到歪脖。镇长说,这个镇上共有九个歪脖。他能把这九名歪脖的名字一一道出。

镇长还发现,镇里的月光跟去年同期相比,又少了一点。

三十九

穿着拖鞋走过巷子的人,和另一个光脚穿过平行巷子的人在河边的一株榕树下相遇。

四十

夏夜,在小镇的酒馆,一个人喝着酒,突然渴望大雪纷飞。

2022岁暮

(东君,作家,现居乐清)

责任编辑:王月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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