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

2023-04-29 04:44阿微木依萝
万松浦 2023年3期
关键词:南天门老天爷重生

总之,我现在确实站在了一个威严的穿白色衣服的老头子面前,他头上戴着金光闪闪的东西,那玩意儿看上去像是纯金的。我祖上一直从事珠宝鉴定,就是那种给别人鉴定玉料以及99金还是999金,然后给对方发个鉴定证书(最早期发的手写鉴定,大概是曾祖往上那一辈的事儿了,我们祖上家传的本事,可谓看金是金,看铜是铜,就算手写,别人也信)。说起来是很有牌面的工作,可是到了我这一代,没落了,所谓的家道中落,我从珠宝鉴定师的后代沦落成一个普通的淘金客。我没有天赋,我爹说的,当不成一个火眼金睛的鉴定师,不能害人害己。虽然我没落了,也没多大鉴定天赋,可我有祖上遗留下来的毛病,可以说是遗传性职业病,我看到金光闪闪的东西就想拿过来端详,并且最后,我总会放到嘴里咬一口,这种民间粗俗的鉴定法,也不知道准不准,有时准有时不准,我反正总会那么干的。并且我偏要选择当淘金客,这是一种执念,不想离家族的事业太远,生怕祖宗不高兴,外人看不起。我坚信我的选择,好歹给家族保留了一块儿“门板”,也就是体面。我不能失了祖传的体面。我看见眼前这位老头子戴的东西,差点儿伸手就去摘了鉴定(咬)。他闪开了。

他闪开了,我才注意到,在他的后面高高地竖着一块牌匾,那上面写的是:南天门。也是金光闪闪,镶金的,我都想爬上去啃一口。南天门这块牌子,在我的记忆中,我只在电视剧中见过。我上下打量,不说他仙气飘飘,至少神气活现吧,我就问他:南天门,是天上那个南天门?真有南天门?

他点了点头。

天上的南天门?

他又点头。

你的意思是,我上天了?

你就是上天了。

这可坏了,我死了。

老者想了想说:有点儿这种味道,但又不完全是。

我没再问他。

我在思考,也在胡乱猜想。怎么会如此幸运(也许这就是幸运的事儿,我起码看到了天上确有南天门这块匾,并且是镶金的),我可能升仙了,一点儿预兆都没有,我还没有心理准备,我来这里会给我弄个什么职位,我也没干过什么重大的好事,值得把我半死不活地送到南天门来挑选工作?

老头爽朗一笑(声音倒是清脆),跟我说:你想得很美啊。

被他一说,我感到有点儿不好意思。我也只能相信他是神仙,不然呢,我难道要相信他是鬼?我也不是演员,没有什么道理会出现在一个叫南天门的场地上。我不信是梦游,或者做梦,这怎么也不像那么回事。当然啦,想这些没有用,既来之则安之。

我不知道老头子是什么官职,第一次见神仙,又不敢太放肆,万一他随手把我扔下去。

你不是有事相求吗?他笑问,像在开玩笑,也有高深奠测、仿佛看穿了我的什么坏心眼儿的味道。这倒是,我求的事儿很多,但是,我该说哪一件?

说你最近这几天求的事儿,尤其是昨天。

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

你問这个干什么?

我一般只在晚上说真话。

是白天也是黑夜。这儿没有具体的分际。

那我怎么说?

神仙面前说假话,你觉得会怎么样?

难道我是被叫到这儿来问询愿望的?

差不多就是这样,老头子说。他好像很满意我这么爽直的态度。

我真没想到,我会有这么好的命,有人跟我说,我这种人,都四十岁了,没有事业,没有家庭,一辈子在一条河上漂荡,说是淘金客,实际上就是个流浪客,非要给自己贴金,非要扛着祖宗遗留的虚无的牌匾而已。我这种人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命,一下子被神仙眷顾了?

是啊,你走运了,我是被安排到这儿来接待你的,别的神仙都很忙,我向来不太推辞差事,而且我也想看看你长什么样子,你就叫我白老头就行了,反正你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你可以放开胆子,不用装了,我们都知道你胆子很肥,你最近求老天爷办事的时候,口气不怎么样,现在叉何必客气。

我脸一红,当然我看不到我脸红,我只是感觉它肯定红了。我喝醉的时候确实指着天骂,当然,为了吸引老天爷过来昕我骂他,我就先点燃一根香。我对着香火骂。我本身已经开始怀疑老天爷是否存在,人类会有很多发明,子虚乌有的发明,在地面上发明很多东西,在天上,也可以发明一个老天爷。我不认为自己的情绪会被神仙知道。

难道我骂的那些话,老天爷自己没听,都是你们代听的?

是的,是我们代昕。

神仙也是这一套。

你指哪一套?

我不指哪一套,现在不重要了。

既然是老天爷,他就没有那么闲,天底下那么多人求他,一个一个都要去满足,他就是神仙也累死了。和你那儿差不多,老天爷只管坐在家里主事,我们负责当他的耳目和跑腿。你那些话,有时候是我听到,有时候是别的神仙听到,反正不是老天爷自己听到。

那你们传达我的话了吗,

我没传,别人肯定传了,你也明白这个道理,有些看上去很闲的神仙其实并不那么闲,比如我,不喜欢随便传话,有些看上去很忙的神仙却真的很闲,你懂我的意思吗?你那些抱怨的话,严格说来,是不值得传达的,神仙也有烦恼的时候,何况凡人,我认为是没必要传达,一定要传达,也不能添油加醋,更何况你的那些原话已经很糟糕了。但幸好这一次,老天爷没有生你的气,他很少生气,这大概也跟他岁数大了有关,活到这么天长地久的年纪,不太可能因为你几句抱怨的话引起他比深渊还深的怒气。他派我把你招到这儿来,问一问,你到底想要些什么。

说得我有点过意不去了,我要是知道老天爷这么好相处,这么平易近人(当这么大的家,做到这样很不容易),我就不骂他了。

算了吧,你不要假客套,你有时候喝多了还跟他称兄道弟呢。

那确实,我喝多了。

你放心吧,他之所以能成为老天爷,正是胸怀宽大,容得下所有,你那些话不算什么,有人比你骂得更难听。凡人遇到仇恨纠葛,总怪老天爷不公,比如遇到天干,就骂老天爷玩火把自己烧爆了;遇到落雨不停,就骂老天爷屁股漏了;遇到人事不美,就骂老天爷眼睛瞎了……比这更狠的骂,我就不说了,说出来像是再骂了他一顿。

我刚刚已经差不多道过歉了,我要是知道他这么宽宏,性格比我爷爷还好,我就不会骂他。

你还是说说你的愿望吧,我也方便回去交差。和你一样,我也有自己的职责要负。

我不知道怎么说,这些事——那些愿望,你让我想一想,回忆一下,也整理一下。我相信你们不会让我把所有的愿望都实现,这个有违天道,每个人都只能在一个或两个方面发挥作用。

你倒是清醒,好,我给你时间。

白老头随手化出一把白色椅子,往那儿一坐,非常慈祥友爱。我在人间的生活中,还从未有过这种待遇,现在居然会被神仙厚爱,即便这个场景多少给人一种审问犯人的错觉,我还是高兴。人生在世,他们哪一个求神拜佛的人,不想跟神仙打个照面?我没有亲眼见到老天爷,但举一反三,联想一下,老天爷肯定不会比他更年轻到哪儿去。我今日之幸,恐怕也是人间第一个。

我想到了,我说,我要重新出生一遍,只有那样,我才有可能重新获得我祖上的天赋,继承家业,成为今天有事可干并且干得让人心服口服的人,我不能接受现在这种生活,在一条河面上漂荡,我的船看上去也就还能漂荡十年八年,到时候还要想办法换新船,可我一分钱也没有,到时候我的下场(归宿)可能是河边的某个草棚,也可能葬身河底。现代人把我看作隐士,他们经常喊我在河面上表演隐士,演出一种淡泊名利、世外游侠的样子,也有美食节目,喊我每天在河面上捕鱼,反正我也不真正淘金,我就答应了,每天在船上垂钓,穿上他们给我准备的道具,蓑衣、斗笠和布鞋,拍出来也倒是有几分世外游侠的样子,毕竟我确实在河面上漂荡,早就像个野生的人。我以配合别人的表演而获得一些食粮。我不要再过这种生活了。我要改变它。从娘胎里开始重新塑造自己。我是这个意思,也算是我考虑之后的重要愿望。

你倒是很会计划,这样一来,你又可以跟你的父母重新团聚一次,而且你还给老天爷制造了一个难题:要让你那死去的父母也因你获得了重生一遍的机会。但是你不担心吗?我可是坐在很多凡人祝祷的香火上听到过无数的愿望,若人生重来一遍,一定不选择这样或那样,要选择另一种生活的局面,你不怕你的父母也有其他的考虑吗?毕竟他们也是普通人,即使像你说的那样,他们继承了祖业,可也许你父亲并不想继承这个祖业,如果给他重生一遍的机会,没准儿他还想干点儿别的,甚至包括人生大事这件事,说不准也会有别的考虑。还有你的母亲,女人更是善变的。

不怕,我不担心这个,我的父母都是极其本分的人,不会有其他的考虑(包括他们之间的情感考虑)。若重来一遍,我敢说,他们还是会按照原来的轨迹结婚生子,把我重新送到世上。我只是不知道,如果我这样回去,记忆是否还能保持现在这一生所拥有的所有的记忆,还是不是原装的记忆,还能不能带着我现在的记忆回到那个最初,如果不是,我如何实行我的所谓的塑造,获取我祖上的天赋?

这你不用担心,你肯定是原装的记忆。但你敢保证这样就能获取你祖上的天赋吗?虽然,的确有些技能是通过微妙的先天性遗传,可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不用直接回到你母亲的肚子里,因为那儿说不定什么都没有,你并不能通过先天获取什么有利元素,而是需要后天努力学习,是你少年时过于贪玩,造成了长大之后在祖业技能方面生疏。你可以回到五岁左右,这是我给你的建议,不是针对你一个,我对每一个接待过的凡人都会给出一些基本的建议,当然听不听在于你们。你回到五岁,在那个时候你还有现在记忆的优势,会时刻提醒自己(这就显得你跟别的孩子不同,所谓的少年天才,天赋异禀,老天爷赏饭吃,三岁看老之类),你会好好学习,你知道不学习就会沦落到漂荡一生的命运,这可能才是正确的选择。

我觉得还是从肚子里开始比较妥当,我父亲说过,有些东西就是天生的,天赋这个东西,就是先天性的赋予,从娘胎里就注定了。

这个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所以啊,让我彻底重新开始就好了,我会非常感谢老天爷的恩赐,没想到他待我这么好。

你不用感谢,很多人都被召见过,就像这样,站在南天门前,被我或者别的神仙接待。不过他们的愿望,跟你要求的不同,他们只求今后在运气方面,老天爷稍微给他们多一些好运,在每个大运或流年之中,给他们一些意外发达的机会,而他们,也会抓住机遇,真心实意去努力,如果成功了,会按照当初(就是在南天门跟前)许下的诺言,用一生中额外获得的偏财,去帮助弱小,积德行善。他们更坚信未来,而不是回头去改变,回头意味着嬗变,一切都超越了掌控,我不怕告诉你,有些重新回头所遭遇的事,老天爷也帮不上忙,到时候你可不要后悔。

我不后悔。

那就是你的事了,任何结果,自己负责。

这个我知道,人世间多的就是这种合约:生死由命,自己负责。

男:

想不到我们又活了回来,还带着从前的记忆,回到我们两个相识的第一天。我们就是在今天开启了感情生活,并且在往后三十多年(直到我死),一直没有分开。我们被周围的邻居以及同行称为模范夫妻,我们从不吵架,即使稍微吵几句,也是简单地讲一讲道理。我们死后也被埋在一起,他们认为这是最好的祭奠,没有什么能比把一对恩爱夫妻埋在同一个墓坑更能表达尊敬和羡慕的行为。

谁也不会知道,我们死后根本没有打算继续待在一个屋檐下。我们在那个地方开启了新的生活,肉体早已朽坏,那儿和这儿是不同的——灵魂没有年龄。很多人享受那里的宁静,永远只有月光,四季都是青色,我们最繁忙的劳动也只不过是在植物间采撷露水,那是我们的一部分粮食,也是送往天地人间的雨水。我们在那儿没有职位,所有人都成为星星那样闪着光芒的圆形的赤诚幻影——我们,就是人们看到的星子。等到阳光照在人间的土地上,我们就隐蔽起来。可那儿魂满为患,这是事实,有些人一辈子的光芒被囤积和遮挡,许多人不愿意走,造成了拥挤,所以要给一些差不多待了很长时间没有出来锻炼的人一个机会,根本不需要当事人同意,随机抽取,一个或一群,新的人类会到这片有日光的土地上生活。

可我们两个居然是带着记忆来的,并且不是新生儿,直接就是两个大人。这像是一种惩罚。之前那一生漫长的日子,大多数有意义的往事都忘记了,现在,把我们丢到最初相识之际,来一点一点复活记忆?的确复活了大部分记忆。不知道你高不高兴,我内心挺茫然,想到要按照记忆重新有序地活一场,就觉得这种活法特别虚无。

我们两个站在水沟边,是从前那条水沟,那天我们的心情非常好,因为那天我的心眼儿里全是你,你带给我的新鲜感觉,我爱你的那种感觉,激动人心,令我很幸福。可是这种幸福经不起重来一遍。它的效力已经发挥过了。

我这样说,没有轻看你的意思,也不是在为过去的一生后悔,我没有后悔,我只是很疑惑,无论幸福的一生还是不幸的一生,如果不以空荡荡的脑袋“一无所有”地重新开始,真的有本事面对重来的一切吗?一模一样的一切。已知的一切。

反正我没有准备好。

你看,我都知道,接下来我要在水里踩一脚,心里要对你说的话也心知肚明,也知道你要对我说什么,然后我们两个将牵手,我会送你一颗水里的红色石头(那曾经被我说成是我的心),你将微笑,把那颗红石头揣进衣兜,并且在未来至少五年,一直摆放在你的梳妆盒里。你看,就是我手指着的这颗石头,你也知道就是这颗。我们完全知道结局。

女:

我完全理解你的心情,因为我也正在思考这一趟重生的意义。是不是给我们安排了什么使命?即使有什么使命非要我们来这一趟,但对我们来说,则是毫无意义的损耗。你刚才说的那些感受,我完全能理解。我也知道接下来我会走到水沟对面,迎着阳光打个喷嚏。

一年以后,我们将迎来一个儿子,那一天我们很高兴,大摆筵席,请了众多亲友,对新生儿抱着极高的期待,甚至觉得他可能会成为杰出的人物,造福世界上很多人。一岁的时候你就给他安排了抓周活动,他抓了—个石头,一个普通的石头,而那石头原本就没有放在篮子里,是在篮子外面的野地上,他就抓了那么一块无用的东西。那时候我们心里就有了不祥的预感,但谁也没说出来,我们假装那是很了不起的事儿。果然就是那样,他的一生几乎没有按照我们的期望发展,天资平庸,但心性却很超拔,有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和愿望。然后呢,我们都知道他会在一条河上终结一生。可那又如何,我们只负责把他生下来养大,人的一生要怎样完成是他自己的事情。显然他有些不服气,在某些时候,作为母亲,会更容易体察出他的心情。在他二十岁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他开始后悔了,对于所有发生过的、不是很美好很符合他心意的事情都后悔,尤其在遇到什么挫折时,就更是没完没了地气馁和追悔,很多事情他都觉得重来一遍会更好,重来一遍他不会这样选择,重来一遍他不会那样选择,就是这种幻想。那时候我就知道了,他注定是个不幸的人,也终于肯相信,那是我们两个都无法左右的人。一个人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哪怕我再重新把他生一遍,他也仍然是那个样子,我敢肯定,不会有什么改变。一想到我会将这种已知的家庭生活和生子的烦恼重来一遍,我就觉得非常疲惫,不,非常恐惧。我无法再继续那样的生活,即使我们当时过得也还不错,感情很好,人人称道,也符合所谓模范夫妻的品格,我们相敬相爱,互相扶持,风风雨雨走了很多路,可是,需要再来一遍的话,我也认为毫无必要。

难道只有我会觉得,如果人生还有再一次,可以过点儿不一样的生活吗?你还会选择跟我一起生活吗?你不想去过另一种人生吗?比方说,你从这儿走出去,兴许还能遇到另一个让你更想一起生活的女孩子,你不想这样吗?你当然想。我也想。可是我们有彼此的记忆,这就是麻烦所在。带着与你的记忆去开启跟别人的生活,我做不到,你也做不到,如果不是跟你一起生活,来这一趟又有什么意义,可即使跟你一起生活,也用不着再来一次。人是念旧的,但人也更喜新。我宁愿去摘露水,那些像是透明的小眼睛一样的东西,现在吸引我的是那样的一种生活。

我踩在地面上都很不习惯了。这些石子,这些水声,这些风,这些远山,这些草原,我不再觉得新鲜。从前我听到流水的声音,内心就会平静,而我现在更满足于指尖触碰到柔嫩的露珠。我想念雨水一样想念它们。我不要留在这儿,和你的看法一样,想逃避这里的一切。也跟你一样,我爱你,也知道你爱我,但就是提不起精神。

现在,我们怎么办呢?

噢,我知道了,从你的眼睛里读出这种讯息。你不用感到对不起我,因为,这也不是我想要的。

如果你拿定了主意,我们就走吧,在这条水沟的上游,是个极宽阔而深幽的水塘。

他们死了,我对白老头说,我的父母宁愿去溺死也不想重生。由于他们选择去死,我也就失去了重生的机会。当我被再次召到南天门来,我就不像上一次那么感觉幸运了,说起话来有气无力。

白老头还坐在那把白得晃眼的椅子上。他跟我说,他早就预料到会有那种事情发生,一个人被要求把已知的人生重新再来一遍,换谁都不会有太大的兴趣。何况我的父母可能心里非常明白,他们之间的爱情,或许只是礼貌性的不愿意承认其平淡无奇,就只能选择了无耐地坚守到底,他们没有试错的能力,也没有重新选择的能力。爱情可能也要分等级和质量,有的轰轰烈烈,恨不得生生世世都在一起;而有些,仅仅是平常的生活需要。他们肯定属于平常的生活需要,刚好凑够了一点儿激情,努力过好了一生,但要是再来一遍,谁也不会再有力气了。

我真后知后觉,我还以为他们会很高兴再次重生,还以为他们之间的爱情很深厚。我低估了他们的内心需求和某种对生活隐忍的挣扎,再平庸的人类,也有他想改变的东西,只是别人选择隐忍,吞下了所有苦果,而我,把这种改变折腾到天上来了。好不容易结束的一切,又怎么会愿意重来一回。想明白这个的时候,我的眼泪都快出来了。白老头丢给我一块像云朵一样的手绢,我用它擦了擦泪水,顿觉一切更开明了,更仿佛看透了,也更伤心了。

可是我要怎么回去呢?当初立下了生死状一样的誓约,愿望没有实现,那等于我过去的生活也彻底渺茫。我都不知道我本身还在不在那条漂荡的船上。当我问他,我还能回到过去吗,白老头说,不能了。我连回到船上去漂荡都成了不可实现的新愿望,这就是愿望落空的后果,选择不当的后果。

那我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

那我总该有个去处。

你有去处啊,你不是去了吗?可你没有去成,这就是麻烦,现在你问我你要去哪里,我也不知道。你自己把路走绝了。

这儿不是老天爷说了算吗?来来去去都是他说了算。既然我没有去成,也总该还有另外的出路。

我早就跟你解释过了,有些事,老天爷也左右不了,何况他现在午休,不便吵醒。

那他总要醒来啊。

等他醒来的时候,人间都换了好几茬了,风云变幻,物是人非,你还有兴趣重生?就算给你重生,你也是带着现在这一腔热血孤寂地在那儿活一场,你也跟不上他们的生活节奏,很多生活的元素你都接纳不了,你会活得像一只老虫子。何况重生的机会只有一次,错过就没有了,人不能重生两次,就像人也不能反复死着玩,你想让你的父母反反复复生了又死,死了又生?那我可要怀疑你所谓的孝心。

我孝心一点儿问题都没有,我也不会想着重生了,关键是我现在该怎么办?我重生又重生不成,回又回不去。

你自己当时也说了,生死由命,自己负责。

那我总得活下去呀,虽然说,我也不知道现在这个隋况算不算活,要说我是人类,我却站在南天门,要说我是神仙,我却进不了神殿。我总得有个去处吧?

其实很多东西都没有去处,包括人。选择错了就要为自己的行为买单,现在谁知道你该去哪儿呀,你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我们怎么知道。

你是天呀,你代表天。

我代表地也没有用,我能辅助你的愿望,也能减轻你的痛苦,也可以分担一些你失败的后果,我也分担了,但不能完全兜底。你既然重生失败,也回不到过去那条河流上,我们也分担了你一部分的痛苦,将你重新带到南天门前,这已经是照顾你的心情了,你还不知足。

那我在这里算什么,神不神,人不人。

那就神不神,人不人呗。

我也不能进神殿。

不能。

我也不能下去。

不能。

那我坐在门口的椅子上?

你需要的话,椅子可以送给你坐。

那我在这儿不是等于绐你们看门吗?反正就是这种感觉,像个看门的。

我们的门有人看。

那有什么区别,坐在这儿就是看门。

那是你自己的想法。你要这么想,我有什么办法。

你要走啦?

你的事情我已经帮你传达和安排了,你自己完成得不好,那是你的命决定的。我也要回去睡个午觉。

那我到底是被神仙眷顾了还是没有?我还以为我走运了。我现在只是个主动给你们看门却又不被你们需要和承认的人。

你不用急着追问自己的角色了。

那我能怎么办,我像个虚无的人,有着实质的记忆,却没有前路,也没有后路。大不如前。

不要耽误我的时间了,我要休息了。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那我也要睡个午觉。等你们睡醒的时候,我相信我也睡醒了,我们到时候再来谈,我到底该去哪儿。也许我一直在做梦,也许我醒来的时候,还在人间河流的船上。

(阿微木依萝,作家,现居西昌)

责任编辑:王月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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