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世难忘的师生际遇

2023-04-29 00:44:03张崇琛
鹿城学刊 2023年3期
关键词:姜先生楚辞

“文革”结束后,高校又恢复了招生。但当时高校师资中也面临着一个严峻的问题,那就是“青黄不接”。有些中青年教师的业务水平也亟待提高。于是教育部经过调查,有针对性地提出让一些老专家来带中青年教师,并指定有关高校举办进修班。这种进修班突出了老专家的业务专长,分科较细,针对性也很强,如南京大学举办的以洪诚先生为导师的“训诂学班”、中山大学举办的以王季思先生为导师的“戏曲班”便是。其举办时间,大致在1979年至1980年间。教育部委托杭州大学举办的以姜亮夫先生为导师的“楚辞班”,也就在这一时期。

1979年秋,姜先生已是78岁高龄的老人了,但接到任务后还是非常高兴。他“觉得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学术研究任务”,也许是他“最大的一次耕耘”,于是“便打点精神、制定计划、准备参考书、拟定教学大纲,用全力来完成这一任务”(见《楚辞今绎讲录·序》)。

1979年9月20日前,十三位学员全部到齐。他们是:林维纯(暨南大学)、郝志达(南开大学)、张崇琛(兰州大学)、丁冰(东北师范大学)、王延海(辽宁大学)、姚益心(华东师范大学)、赵浩如(云南大学)、殷光熹(云南大学)、姜宗伦(昆明师范学院)、吕培成(陕西师范大学)、栗凰(青海师范学院)、黎安怀(贵州师范大学)、钮国平(甘肃师范大学)。由于钮国平1980年复学时再未参加,所以学界便称我们是姜先生的“十二门徒”,而姜先生也经常说我们是他晚年“结的一个大瓜”。

1979年9月24日下午举行开学典礼,杭大一位副校长及教务处胡仲英处长、中文系吕漠野副主任出席。姜先生在典礼上发表了简短的讲话,明确提出“要综合研究楚辞”。而且还指出,这样的研究,“不单是社会科学的知识,自然科学的知识也需要”。并以楚辞中的“兰”为例,劝大家去做综合研究。又以楚国的大吉日“庚寅”为例,说明楚辞研究也还要懂得民俗学。话虽不多,但言简意赅,令学员们一上来就深受启发。

按照教学计划,先生每周讲课两次。一次是在教室上大课,有些杭大的年轻教师也来听;一次是在先生家围坐而谈,我们也可以插话,气氛比较活跃。此外,每次上课前都会发一些辅助讲义,主要是先生的有关文章,有些在课上未能展开的话题便下去看讲义。至于个别辅导,随时都可以进行。

先生还为我们指定了必读书和选读书。必读书中洪兴祖的《楚辞补注》是人人都要读的;其余五种,即蒋骥《山带阁注楚辞》、王夫之《楚辞通释》、戴震《屈原赋注》、刘梦鹏《屈子章句》、姜亮夫《屈原赋注》,再选读其中的二至三种。选读书有十五种,即朱熹《楚辞集注》、林云铭《楚辞灯》、胡文英《屈骚指掌》、丁晏《楚辞天问笺》《竹书纪年》《史记·楚世家》《国语·楚语》《战国策·楚策》、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艾思奇《中国社会史》、邓永龄《中国民俗学》、王国维《观堂集林》、马其昶《屈赋微》、姜亮夫《楚辞书目五种》、周圣楷《楚宝》,可量力再选读若干种。每本书读后可写出读书报告,“各以心得为主,无心得不必写,有心得可多写,随时交稿集之作为成绩”(见《培训计划》)。我写的读书报告是《一个值得重视的〈楚辞〉注本——读刘梦鹏〈屈子章句〉》,曾得姜先生嘉许。此文稍后发表于《文献》杂志(第12辑),经压缩后又作为《中国大百科全书·先秦文学卷》的一个词条。听江林昌兄说,姜先生后来在指导博士生写读书报告时,还曾以这篇文章作为范文。这当然是后话了。

讲课开始进行得非常顺利。姜先生虽然不带讲稿,但文献的征引,对各家观点异同的比较,皆脱口而出。而其以清晰的思路,流畅的语言以及亲切自然的授课风格,将一个个深奥的学术问题深入浅出地揭示出来,更令听讲者受益无穷。我们如久旱之遇甘霖,点点滴滴都舍不得放过,专心致志地聆听着先生的每一句话。每次下课之前先生总是问我们听懂了没有,当我们说听懂了后,先生才微笑着站起来,旋即由两位学员搀扶他回家。后来我们觉得先生这样来回走路很辛苦,经与校方交涉,此后每次上课(一般是星期四),便由学校派车接送。

但在讲课进行到第七个星期时,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1979年10月27日夜,一名劫贼从姜先生家风窗闯入室内盗窃。先是刺伤了师母(事后检查师母为皮外伤),先生见状抱住劫贼不放,又被推倒在地,造成脑震荡和尾椎骨折。第二天,二老被送进医院治疗。事已至此,学校只好决定楚辞班暂停。我们要轮流值班陪护先生,但先生坚决不准,说我们的任务是学习,不是陪护病人。于是我们只好回到原单位,等候复课的通知。

1980年3月下旬,终于接到杭大复学的通知,要求4月5日报到,4月7日开学。我按期于4月5日到达杭大,当天就与王延海兄一起去看望先生。先生身体恢复得还不错,见到我们也很高兴,连声说:“你们重返杭州,极不容易,我很高兴!”原来先生已经知道,当时高校正在评职称、提工资、调整住房,人一走,这些全都落空了。而我们为了跟上姜先生学习,对此则全然不顾,难怪先生为之动情了。

为了完善我们的知识结构,增广我们的见闻,经先生提议,杭大为我们安排了半个月的访学活动。为此,先生又给我们写了十二封介绍信,介绍我们去拜访江浙一带的名师同时又是先生老朋友的十二位著名专家,即南京大学的陈中凡、程千帆,扬州师院的王善业、卞孝萱,苏州的朱季海,复旦大学的朱东润、蒋天枢、郭绍虞、陈子展,华东师大的徐震堮、戴家祥,上海图书馆的顾廷龙。我去取介绍信时,先生还谆谆告诫我说:“你们一定要认真向专家们请教,转益多师是汝师。”先生之学术襟怀,真是令人敬佩。关于这次访学的具体情况,我已写有《江浙访学记》一文,在此就不详述了。

访学归来后,5月8日继续上课,还是每周两次,一次在教室,一次在先生家中。讲义的发放及个别辅导都照常进行。计自5月8日至6月29日,先生大课又讲了六次,即六讲。再加上1979年下半年的六讲,共十二讲。这些课我们每次都有录音,下课后分工整理。后经昆武加注,姜先生审阅,便成了《楚辞今绎讲录》一书。此书由北京出版社于1981年正式出版后,旋即在楚辞学界引起轰动,而姜亮夫“十二门徒”的称谓也便在学界叫开了。

楚辞班除学习楚辞外,姜先生还对我们的古汉语尤其是文字学与音韵学进行了补课。这样的大课也讲了有五六次。先生将深奥难懂的音韵学知识(如“等呼”等)用很浅显的语言表达出来,令我们茅塞顿开。先生还给我们介绍了最为精妙的太炎先生的《成均图》,并谓“章太炎先生的《成均图》是科学的,它告诉我们如何掌握通转的规律”(见《汉语大辞典》浙江省编写办公室编《汉语散论》)。三十年后,我考证《仓颉书》28个字的读音,正是得益于太炎先生的《成均图》。

总之,在楚辞班学习期间,用一句现在流行的话来说,就是收获满满。而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先生教会了我们一种先进的、行之有效的治学方法。具体来说,包括以下三点:

一是综合研究法,即多角度、多层次的研究方法。《楚辞》是一部百科全书,其中既有着丰富的楚文化史料,也蕴含了亚洲乃至环太平洋文化的许多重要信息。因此,对《楚辞》的研究就不能只停留在文学的层面,而应该全方位地展开。这方面,先生的《楚辞通故》已为我们做出了光辉的榜样。我此后对《楚辞》之“兰”的辨析(《楚辞》中“兰”字凡四十二见,包含了佩兰、泽兰、木兰、马兰、兰花五类),以及对楚骚咏“兰”文化意蕴的探微(即楚地之土宜、健身之良药、王者之香草、诗思之渊薮),都是受到先生启发,并沿着先生的路子走下去的。我的《楚辞文化研究》一书,从哲学、政治、教育、美学、文学、历史、地理、民俗、方言乃至植物学的角度对《楚辞》所作的研究,实际上也是对姜先生综合研究方法的一次实践。崔富章先生读后说“有老夫子之风”,这既是对我的鼓励,同时也表明他看出了我对姜先生综合研究方法的继承。

二是“三重证据法”。自王静安先生提出用“地下之材料”以“补正纸上之材料”的“二重证据法”以来(见其《古史新证》),学界无不称赞。姜先生则在此基础上又加入“民俗”一项。他不但在讲课中经常强调从民俗角度切入以研究楚辞的重要性,并给我们指定了几种民俗学方面的参考书,而且在《九歌》研究中还引用了大量的民俗资料。例如他在讲《国殇》时,便引后世戏曲习俗中的“打加官”来说明该诗是“用来鼓舞战士的”。民俗是民间流传的活史料,虽未形成文献,但其中往往保存有古代人民生活的影子。先生虽未明确将他所注重的民俗与“二重证据”并列,但我们在私下里实已合“民俗”与“二重证据”为“三重证据法”了。我后来写作《楚人卜俗考》及《说“姱女”》几篇,便着意运用了这一方法。

三是比较记忆法。我因惊异于先生超常的记忆力,就问先生如何记得住那么多的楚辞文献。先生说靠比较记忆,即针对某一问题,比较各家之说的异同。这样文献就活起来了,而不再是刻板的教条。我尝试这样做了,果然收到了良好的效果。例如对《离骚》之“求女”及“两上昆仑”,我将自王逸以来,下迄唐人、宋人、明清各家,以至闻一多、游国恩、姜亮夫诸先生之说梳理一遍,明其异同,不但问题搞清了,连各种版本的要点也都记住了。

应该说,姜先生的这些治学方法不但可应用于楚辞,对古代文学的其他作品也同样是适用的。我从中西交通的大背景以及宗教、民俗、新闻等角度对《聊斋志异》所作的综合研究,便充分证明了这一点(见拙著《聊斋丛考》)。我后来在治学和指导研究生时所倡导的“大文化视野下的古代文学研究”,也正是在姜先生“综合研究法”的基础上提出的,并服膺终生。

楚辞班经历了前后两个阶段的学习,终于要结束了。1980年6月28日上午,杭州大学举行了楚辞进修班结业典礼,校系领导、姜先生及全体学员都参加了。姜先生在典礼上发表了充满深情厚谊的讲话。他说:“我因遭劫贼击伤住院,校方决定暂停授课,让学员返校听候复课通知。复课通知出去后,我们同学是否有兴趣再来?结果同学们都来了,甚至有的在校还有课,又在‘工调,涉及职称、工资、房子……什么都不顾,丢掉就来了…..中断后又续上,续得毫无痕迹。可以向教育部反映,全国有没有这样的班?大家多少都看到了国家、民族的前途和利益,才来这里学习的。在杭大学习期间,用功是不用说的…..我八十岁了,能结识你们这么多朋友,是世界上少有的事,我深感庆幸!”最后先生还鼓励学员们说:“你们继续走,我跟着你们走!”(姜先生的讲话系根据殷光熹兄的记录)既流露了先生一贯的谦虚与真诚,又充满了对学生的厚爱和热切的希望。

在结业典礼上,继姜先生的讲话后,我也情不自禁地做了一次发言,主要是讲从姜先生那里所受的教诲以及参加楚辞班的收获。我虽事先毫无准备,但从来都没有做过那样酣畅淋漓的发言。我讲话时,先生一直在颔首微笑。我知道,先生对我们这一班学员的刻苦学习、心无旁骛,是十分满意的。典礼结束,我送先生回家。在回去的路上,先生又告诉我说,我写的读刘梦鹏《屈子章句》的读书报告他已阅,写得好,主要的东西都抓住了,并让我再压缩一下,作为《中国大百科全书》的一个条目。先生啊先生,您对弟子的学业真是无时无刻不挂在心上。

结业典礼后,分别的日子就要来临了。正当我们几个班委(郝志达、林维纯、殷光熹、赵浩如、张崇琛)在商量如何答谢恩师时,姜先生却派他的女婿徐老师通知我们,说姜先生要在“楼外楼”饭馆宴请我们楚辞班全体学员。这真是令我们喜出望外。自古学生结业,只有学生请老师的,哪有老师请学生的?我想先生这一破例的做法,既体现了他对师生情谊的高度重视,同时也隐含着他对我们这一班学员的极好印象。宴会上我们频频举杯向先生致谢,并祝老师健康长寿。而姜先生也显得格外开心,一直慈祥地看着每一位学员。先生还再次语重心长地叮嘱我们回单位后,要努力学习和工作,今后学习上如有什么问题亦可随时给他写信,继续切磋。

为了能同先生在一起多待些时候,6月30日,我们又请先生到黄龙洞喝茶,先生也高兴地去了。先生一边喝茶,一边还在同我们谈学业。他要求我们回去后每人写一篇有关楚辞的文章,明年交来,由他出集子。他还告诉我们,各位的结业鉴定也已经写好,下午即可去取。

下午,我如约来到先生家,将十二位学员的结业鉴定取回,先供大家传阅,然后再交杭大签注意见寄回原单位。可以看出,我们与先生相处的时间虽然不是很长,但先生对每个人的性情及治学特点都了如指掌,且皆勉励有加。其中关于我的一份是:

张崇琛同志是个博涉群书的中年教师。这是一个最主要的读书方法。专门只搞一、二门,自然容易为功,但成就必然有限。由博返约,然后能切实掌握所要掌握的东西,这即是近年来所盛传的综合研究方法的基本要素。他读书也非常细心老实,他最近所写的一篇《读刘梦鹏<屈子章句>》的读书报告,看来他所以能深切了解刘书的长处,同他博涉与细心两事分不开。是我们队伍中后起之秀。

姜亮夫1980年6月30日

1980年7月4日晚,我去姜先生处话别。先生很郑重地对我说,希望我能来杭大,做他的助手。我听了当然非常高兴。但我知道,调动的事必须征得兰大的同意,所以就跟先生说我一定努力争取。谁知回校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兰大还是不肯放行。我写信告诉先生,先生又说让我先去,由他来给我发工资。我知道先生这是在仿当年顾颉刚与童书业及谭启骧之例,但时代不同了,高校教师均须纳入体制之内;而且,我又怎能忍心去占用先生的工资呢!所以事情终未办成,我也只能以此为终生的遗憾了。

(责任编辑 蔚红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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