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一的事情

2023-04-29 00:03韦锦
万松浦 2023年5期
关键词:蜡烛

六二○

此后他一直等待奇迹, 哪怕等待耗尽一生。

他指望这奇迹度过平凡的岁月。

铜线蓄满电流。空中道路无人打断。微信里的胆怯逃出手心。

在梦中实现梦想不用欢呼。天塌了塌成一场大雪。

早春的河顺利转弯。

窗玻璃反光不刺瞎鸟的眼睛。风筝在风中长大。

臭鸡蛋不包围门厅。蔑视不借酒精壮胆。风中的嘴唇还能说,恨不用批准,

爱不用检验;心中的秘密不用说破。奇迹到来仅取决于等待。

他愿为此付出一切,先是汗水,容颜, 然后是皮肤的光泽,骨髓和血。

七一八

“现在是上午九点,

好端端日头为什么点蜡烛?” 我怕天黑来不及了。       “点蜡烛能费多大工夫?

何必在旷野点蜡烛?”

一个笨人,必须赶早练习。有风时怎么点蜡烛。

然后是下雨天。

还有,别人阻拦或在蜡烛里添进石灰怎么办。

火柴发潮和打火机失灵也要提前考虑。

人们习惯了电灯,

会不会判定我亮度不达标? 诗人到了今天,

要关注万一的事情。

我要做的准备头绪很多, 在心里想想就费好多工夫。接着是反复练习。

不止让蜡烛亮起来, 还要让它亮下去。

七一九

我通过“谁不是你”, 知道“你是谁”。

我通过周围的黑,

知道篝火,手电筒,星和磷。我通过你言不由衷的话,

通过让金丝绒起皱的笑容, 知道你的心跳。

知道黑不是颜色的一种。

黑是光的缺失。镜子背面的涂层。 这简单的常识,让贫血症的手术台, 无影的灯火夜夜通明。

七二五

他在生产金属和污水的工厂里做搬运工, 有时负责路边的花草和树木。

他真正的职业是做梦, 在梦中做一个画家。 把母亲画成一个孩子,

把吹泡泡糖的孩子画成一个馋嘴的女人, 把沙滩和水画进彼此的皱褶。

他希望整个世界把水泥地面交出来, 在上面画出泥泞,花草,蚂蚁的宫殿。他希望整个人类把胸口交出来,

在上面画出心脏。网状的根须。他希望整个诗歌把嘴巴交出来,

在上面画出声音。画出咏叹,私语,

低低的叹息,尖利的叫喊。旱季的潮湿和鲤鱼的卵。

他希望整个时代把绝望交出来, 在上面画上句号。

那是他唯一称职的职业, 其他都是打临工。

他知道自己不是上天,

他开始搬运那些简单的东西。做简单的工作。

说简单的话。

入职和离职只需办简单的手续。高兴也简单。

忧伤也简单。

不影响内心的杂乱。

七六五

这些让我流泪的陈词滥调总被人嗤笑。“我需要你的名字。

嘴唇需要水。” “我没有名字。

你喜欢的琴声和鸟鸣, 都可以做我的名字。”

“我听不到琴声,听不到鸟鸣, 因为听不到你的名字。”

这些被人嗤笑的陈词滥调总让我流泪。

七六七

“一个婴儿,等他长出胡须?”     “或许更久,故事进入传唱的序列”, 和伽达默尔相反。

一千年以内的书,他说他从来不读。他不是傲慢,他是丧气。

他对斜坡和断崖未必缺乏预知。

任性,讨巧,命名的规则只为顺口和随意。仰视星空有证实臆想的功效。

模棱两可的嘴,故作轻松的眼神, 智慧刚好用来炫耀和消费。

愚蠢在路边砌好堡垒。

不曾经历的岁月伽达默尔不必费心。不到晚年他就把余生塞进历史。

他把我们和那些不同分贝的颗粒隔离—— “超过一百字的文章我压根不读。”   “超过一分钟的音乐我没空再听。”   “超过一夜的梦我不屑再做。”       “你所谓的文明已瘦成香火,

烟花怎和夜空签约?”

七七九

公元 761 年,迈进五十岁门槛的杜甫, 心头的疙瘩仍大于核桃。

陈子昂弃世 61 年,李白的歧路临近终点。安史之乱的烽火还在山头明灭。

大唐越过自己的高峰。

他把浣花草堂安顿在成都西郊, 他想把余生安顿成花径。

世袭的友情维系孤舟,

来年的泪水浇灌今秋的田垄。

锦里先生的芋栗知人劳苦通晓节气, 惯看宾客的鸟雀把离愁啄空。

舍南舍北的群鸥,隔篱呼取的邻人, 单味的饭蔬,友人勾起的酒瘾,

一一跨过久闭的蓬门。

生命不再是远行,慢慢收拢成塘湾, 宁静的岁月落到打开的书卷。

而莫名的黄昏,莫名的戾气伴雾障升起: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尔曹?彼等?刻骨的毒辣, 指尖对准谁的鼻子?

成就大师的台阶非用拍砖的手?

峨冠博带,喧嚣和尘埃掠过长安城的塔尖儿, 炒作,自吹,互黑或互捧,

就该当这般诅咒?

八月大雪盖住塞外,

锦官城的暑气躲到山中。

烽火连天没把诗坛推到一边?

天命往复,浮云和马粪还堵在门口? “不眠忧战伐,无力正乾坤”;   “他乡悦迟暮,不敢废诗篇”。   “独鹤归晚”,“昏鸦满林”。

随口,直露,老手颓唐,老而不群,细沙滑过指缝。

“飞得越高,看上去越小。五十岁,五十岁了,

攥出老茧的手还不放下?

一条走到黑的路,你已走进黄昏。” “活生生的羞辱,唐人选出的唐诗, 几乎所有选本都和他无缘。”     “事出有因,骂娘都无可厚非。” “你不跟人玩儿。

你还指责别人不跟你玩儿。

你就一直飞吧,别再回到地上。” “你的望眼望见什么?

眼白开始发黄,瞳孔要熬成枯井?”

其实他有足够的傲慢, 幻听恰好让他警醒。 他两鬓灰烬从不灰心。

他预设的倾听不逐日减少。他不信太多耳朵全失灵。

齿落发秃,形容枯槁,关节透风。他以自己的笨拙保持诗的敏捷。 跟上黄四娘家的花蹊,

跟上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这就够了。无穷小的奢望赢得无穷多的回响。“伟大得可笑。”“可笑得伟大。”

他掏出明晃晃的光焰,对应背后的景深。

他想。他要。他曾经。

剑门。夔门。滟滪堆。云梦泽。一条险途不放过余生

七九九

山梅属的太平花不曾想那么漂亮。今年春天真被它惊着了。

白色花瓣错落有致, 不拥挤也不稀疏,

一副不特意讨好人的样子。

从四月末开放,花期长到五月底。今早是最后一茬了,

估计不久便只剩叶子。它落发纷纷的情状, 让人有异样的感觉。 折一枝回来插进花瓶, 它还有淡淡的香味。

让室内空气不开窗对流, 不让风吹加快它凋谢。

啊,我们折一枝落花回来, 似乎不忍心春天的离开。 五月里的最后几日,

鸟鸣在窗外增多,云也改变高度。不断有花瓣静静来到桌上。

八○四

(读完《卡夫卡谈话录》, 开始读《卡夫卡最后的爱》。

6 月 3 日,卡夫卡去世 98 周年。) “爱是要付出代价的。”

许多年前有块石头对我说。

代价没有多少,高低,只有够或不够。

和菜市场不同。许多代价因为昂贵没有用处。一些播种让镰刀错过秋收。

临终低语摧毁暮色中的深渊。 他以离开的方式给爱留出空地。冥冥中的生长不倚赖人看见。

无数次重回原点,耽恋起航的歌声。爱给撞击、断开、愈合以动力。

圣洁的火花甚至仅需自体的摩擦。

也浑浊,污秽,浸身泥淖,需要清新的空气。渴望不能承受的预期。渴望彼此的蹂躏和伤口。拒斥审视和自我审视。

穿上美丽的衣装才露出真相。像一张弓似乎永不松弛。

渐渐地,不可逆转地,

目标分散为斑鸠,麝,鹿,雪夜的蓝光, 童子的欢叫,花瓣填满的季节的夹缝。 放射状的进程缓释爱的强度。

他,她,成为爱的工具,马达,兼有爱的本质。他们是驾驶爱的车手。也是被爱驾驶的车轮。是单行道上的巡航定速。

负担快乐,享受风景区的飞逝,不担负事故。爱,唯一的例外,不通过腐烂得以分解。

(一颗 98 年前陨落的星辰,圣人中的典范, 对一块缓慢生成的石头反复说话。)

(韦锦,诗人,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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