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自然主义到唯美主义:佐藤春夫文化思想的价值回归

2023-04-29 13:16孙天琪周异夫
关键词:唯美主义自然主义

孙天琪 周异夫

摘 要:佐藤春夫以唯美主义代表作家被广泛熟知,其文学呈现出明显的怀古倾向,在中日文坛均具有不可小觑的影响力。明治末期,佐藤春夫文学在自然主义的影响下萌芽,随着时代的变迁及其文学观的完善逐渐形成了古典回归意识。基于这样的文学诉求,佐藤春夫从外在手法和内在本质两个方面表现出对自然主义文学的脱离和批判、尝试心境小说的撰写,逐渐走向反自然主义的唯美主义文学道路,试图传递古典精神并树立属于日本的传统文化理念。这种主张古典回归的反自然主义文学派别的兴起是大正时期日本文坛的主流倾向,也是唯美主义作家的重要特征。对日本唯美主义文学特色的考察,亦能够从比较文学视角对中国现代文学的唯美主义思潮的探究提供有益参考。

关键词:自然主义;唯美主义;古典回归

作者简介:孙天琪(1989-),女,吉林长春人,北京外国语大学日语学院、日本学研究中心博士后;周异夫(通讯作者)(1969-),男,吉林长春人,北京外国语大学日语学院、日本学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18ZDA207)

中图分类号:I31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2359(2023)02-0107-07

收稿日期:2022-08-07

佐藤春夫(1892-1964)是活跃于明治末期至昭和时期的日本近代著名作家,古典回归意识贯穿其文学创作。他在《日本文艺之道》(1946)中阐述道:“艺术家常以诚为心,将纯粹朴素、刚健庄重而优美的古人之心和生活态度在我国发展成为‘雅之精神。我认为我国艺术的根本精神即‘雅,我国的‘文雅之道归根结底就是‘雅之大道。是我国所有时代的所有艺术家所行之道。”[佐藤春夫:《日本文艺之道》,新潮社,1946年,第8页。]其中,“雅”指的是在镰仓时代普及的日本传统美学理念。有学者将这种源于日本古代贵族宫廷之美归纳为“浪漫、艳丽、都雅、典雅、风雅、风流、外饰、纤细、感伤、公卿、贵族、保守、重要文化遗产、理智宽大、和、京都风习”[村田升:《日本文艺史论:雅与俗》,《日本文学研究》,1976年第11期。],其中还蕴含着对皇室的尊崇之心。基于这种特质,佐藤春夫指出,“雅”是一种“高雅而正统之美。……对‘雅之美的怀慕之心已成为我们民族三千年来的精神,现在正和民族的血液一起渗透进我们的生活”[佐藤春夫:《日本文艺之道》,新潮社,1946年,第10页。]。在其文艺理念中,“雅”不仅是日本古典文学的核心要素,更是各时代的艺术指导精神。他进而强调:“古典文学本来就是在把握人类本质的基础上成立的文学,它应不分时代的触及人们心房。”[佐藤春夫:《定本佐藤春夫全集》,第24卷,临川书店,2000年,第160页。]这样的古典回归意识构成了佐藤春夫文学之底色。在此之前曾接受的自然主义洗礼则常被忽视,该影响实则对其文学观的形成起着不可小觑的启蒙作用。随着时代的推移,佐藤春夫文学在古典回归意识下逐渐表现出脱离自然主义甚至批判的态度,最终走向唯美主义。本文以佐藤春夫的文学思想路径为线索,探究其作品背后的古典回归意识本质。希望能够从比较文学视角对中国现代文学的唯美主义思潮的探究提供参考和启示。

一、自然主义影响下的文学出发与质疑

20世纪初期,在以法国作家左拉(1840-1902)为代表的西方自然主义文学影响下,日本近代文坛以岛村抱月(1871-1918)、岛崎藤村(1872-1943)等作家为代表开展了日本自然主义文学运动。他们以“排除技巧、打破形式、破理显实”为口号,强调忠于客观的真实描写,并在其中加入浪漫主义、象征主义等西方文学要素。山田有策指出这种在日本新兴的文艺思潮“沐浴在西欧世纪末文学的光芒下,在固有的精神风土中开花结果的自然主义的个性是极其多义性的,同时又具有独特的‘直观欣赏态度、现实主义的技法、‘私小说的方法等”[畑有三,山田有策:《日本文艺史:表现的流派》,第5卷,河出书房新社,1990年,第257页。]。可谓是划时代的文学变革运动。

在此背景下,佐藤春夫作为和歌山县的新进歌人也受到该思潮的熏陶,甚至成为他走上文学道路的思想指引。他在《我的履历书》(1956)中回忆道:“以口祸事件为契机,我偶然受到了自然主义的洗礼,真正立志要成为一名文学家。”[佐藤春夫:《定本佐藤春夫全集》,第14卷,临川书店,2000年,第246页。]“口祸事件”指的是他参加了与谢野宽、生田长江、石井柏亭的演讲会,其间发表了自然主义文学的相关言论之事。对此,佐藤春夫回忆道,自己“试图解释成为世人误解根源的自然主义,并指出排除一切社会制度的虚伪,站在百般因循守旧和无视世俗权威的虚无观上看天真的人性和人类生活,这就是自然主义文学论。就这样狂妄自大地、公式化地现学现卖了约二十分钟”[佐藤春夫:《定本佐藤春夫全集》,第14卷,临川书店,2000年,第246页。]。为此,学校因教育出如此虚无主义的学生而被责难,佐藤春夫也因此受到停学处分。这使他意识到“除了文学之外已没有我可做之事”[佐藤春夫:《定本佐藤春夫全集》,第14卷,临川书店,2000年,第246页。],便于1910年毕业后来到东京走上了文学道路。

佐藤春夫对自然主义文学观的吸收还体现在他于1908年发表在《熊野实业新闻》上的歌论《迈向革命的短歌》,其中指出:“新时代的一些青年感到日益强大的文明壓迫,变得神经过敏,冷漠的理性和年轻的青春感情在此产生了一种可怕而病态的复杂思想。也可以说是一种虚无的思想普遍在青年人心中弥漫,忠君爱国的所谓健全的思想逐渐在他们心中挥之不去。”[佐藤春夫:《定本佐藤春夫全集》,第35卷,临川书店,2001年,第7页。]对于明治末期青年们普遍存在的虚无思想,佐藤春夫认为:“这样的思想一方面使他们对古典研究感到厌倦,不满足于浪漫的文艺——他们当中一部分青年是热衷于文学的人——‘无技巧‘无解决等无非是作为该反响而兴起的文艺。年轻的批评家站在近代文学要素仅表现不假的自我的立场上,排除夸张的感情、绚烂的文学抑或脱离现实的内容,歌颂人生之真,具有些许内观性。如此论述甚得吾人之意。”[佐藤春夫:《定本佐藤春夫全集》,第35卷,临川书店,2001年,第7页。]其中的“无技巧”“无解决”均是自然主义的手法,即“不添加作者的主观意识,对客观的事象不深入其内部,亦不深入人物的内心精神,只是照着看到的、听到的、摸到的现象去描写”[畑有三,山田有策:《日本文艺史:表现的流派》,第5卷,河出书房新社,1990年,第260页。]。此外,“歌颂人生之真”也是自然主义文学追求的要旨。从其论述中可以看出,这样的文学手法和主张皆来自明治末期社会带给青年人的病态而虚无的思想,且他对此表示赞同。辻本雄一将该时期佐藤春夫因自然主义文学思想而引发的思考称为其文学的“胎动”,该思想对佐藤春夫的文学起点之影响不容忽视。

此后,因1910年“大逆事件”的冲击,佐藤春夫开始在文学中加入了文明批评要素,创作了一系列“表现当时自己一个侧面的、关于社会问题的倾向诗”[佐藤春夫:《定本佐藤春夫全集》,第1卷,临川书店,1999年,第5页。]。这些“倾向诗”属于“倾向文学”范畴,指的是表现浓厚的政治、社会、道德主张倾向的作品,例如明治前期的政治小说或昭和前期的无产阶级文学等[藤村作:《日本文学大辞典》,第2卷,新潮社,1950年,第345页。]。“倾向诗”创作让他对文学表现方式产生了新的认知,亦与其自然主义思索有直接联系。自然主义文学与时代的密切关联,使佐藤春夫认识到文学离不开对社会的关注和文明批评的要素。他曾指出昭和文坛中缺乏文明批评的要素,认为:“我坚信性格描写和文明批评是行小说之道的唯一之车的两轮。其他的车大概会驶向小说之道以外的其他文艺野道。这个车的两轮中,性格的描写尚且是当今我国文坛所能找到的,但至于文明批评则完全看不到。”与昭和文坛相比,他认为明治三十年前后的文坛甚至即使在自然主义时代,也比当今的文坛更与时代有密切的联系。自然主义文学虽与时代密不可分,但在表现手法上执着于客观描写而缺乏文明批评的要素。这样的社会思考和文学认知的转变,是佐藤春夫表现出对自然主义文学质疑的开始。

二、表现手法上的自然主义文学脱离

佐藤春夫在1910年来到东京后加入了“新诗社”,其创作也逐渐走向脱离自然主义的道路。对此,他在《诗文半世纪》(1963)中回忆道:我来到东京的明治四十二年春天,杂志《白桦》以人道主义为立足点创刊的时候,自然主义思想已然成为过去的事物,反自然主义气息慢慢形成、反自然主义精神迅速地确立。相对于仅以“真”为文学核心的自然主义,三田一派的唯美和白桦派的追求人间爱的善开始与自然主义对抗,并开拓了新时代的文学。该时期佐藤春夫对自然主义的脱离主要体现在表现手法上,他认为自然主义所创作的是平坦的、近乎无味的世界。而在精神层面,他对其仍予以肯定:“自然主义作为一种精神,与几乎同时爆发的社会主义运动一起为我国带来了近代精神,这种精神在后来也逐渐普及,并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广泛地渗透到社会中。”因此,“并非摆脱精神上的自然主义,而是从自然主义的文学主题和手法等脱离。灌输精神是自然主义运动的第一功,使我国文学平淡化则是其第一罪”[佐藤春夫:《定本佐藤春夫全集》,第24卷,临川书店,2000年,第103页。],直指自然主义的功与罪。

佐藤春夫在谈到大正时期以后的日本文学发展时指出:“如今无论是作者还是读者,只要多少追求些新鲜的东西,走向反自然主义是必然趋势。”[佐藤春夫:《定本佐藤春夫全集》,第24卷,临川书店,2000年,第103页。]这种主张最早体现在他在1917年创作的小说《西班牙犬之家》中。就创作手法而言,该小说充满了幻想的虚构世界。其中,他在描写主人公午后散步看到的景象时写道:“从这里稍微远眺,可以从云朵和霞霭之间隐约看到远处一片广阔的田地下的城市。……我对自己打趣说,我现在正在探访隐者或魔法师的家。”[佐藤春夫:《定本佐藤春夫全集》,第3卷,临川书店,1998年,第33-35页。]这些基于作者幻想的描写与自然主义的主张是背道而驰的,自然主义作家小杉天外(1865-1952)曾指出:“诗人描写空想时,不应加上丝毫自己的成分。”[中村光夫:《现代日本思想大系13文学的思想》,筑摩书房,1965年,第157页。]即主张一种排除技巧的、将作家自身主观想象排除在外的客观呈现。佐藤春夫则一反自然主义文学中“摒弃幻想”的描写方式,更有别于田山花袋提出的“平淡描写论”,在表现方式上是一种全新的探索。对此,远藤郁子指出:“《西班牙犬之家》甚至可以说是最早脱离自然主义描写的作品。《西班牙犬之家》在幻想的作品世界和幻想世界的描绘方法两方面,都是与自然主义不同的全新文学。”[远藤郁子:《佐藤春夫作品研究:以大正时期为中心》,专修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32页。]此类幻想描写在佐藤春夫的其他作品中也有诸多体现。例如,《田园的忧郁》中描写的仙境也同样是主人公空想出来的,甚至是对作者本人的映射。海老原由香称:“《西班牙犬之家》给人的印象是将《田园的忧郁》第十二章仙境之丘的虚构具象地物语化了。”[海老原由香:《初期佐藤春夫研究:从〈西班牙犬之家〉到〈田园的忧郁〉》,《日本文学》,1984年第9期。]足以见得佐藤春夫在手法上对自然主义的背离。

另一方面,佐藤春夫所强调的文学上追求的“新鲜的东西”指的是“从自然主义流派的平淡描写脱离,走向象征”[佐藤春夫:《定本佐藤春夫全集》,第24卷,临川书店,2000年,第103页。]。他在《田园的忧郁》《开窗》等作品中大量运用了象征手法来表达主人公的情愫,该手法堪称佐藤春夫早期创作的代表性特征。然而,象征手法既与自然主义脱离,又与之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生田长江便指出,象征主义和自然主义都是作家对感想的发表,且在揭露人类黑暗面等方面也与自然主义具有共通之处。因此,“主张象征主义的人们本身就是在不厌倦原有的自然派的情况下产生的。象征主义的某一部分在一定程度上似乎是对自然主义的反动,看起来也像是叛逆的,而其他重要的部分反而继承了自然主义,或使之变得极端了……我认为象征主义是属于自然主义写实主义的流派,至少在根本的大精神上是相通的”[成濑正胜:《明治文学全集75:明治反自然派文学集2》,筑摩书房,1968年,第339页。]。可以说,象征主义的表现手法虽在表面上相对于自然主义而言是脱离的,但其实质却是一种继承和贯通。这也恰恰诠释了佐藤春夫最初仅在表现手法上脱离自然主义,而在本质精神上仍存在一种延续。

佐藤春夫在《艺术家的喜悦》(1920)中写道:“艺术中应该重视的是实感,即现实性。只要有实感、有现实性,就毋庸置疑一定能触及所有人。”[佐藤春夫:《定本佐藤春夫全集》,第19卷,临川书店,1998年,第122页。]其中的“实感”和“现实性”不同于自然主义的主张。他认为:“艺术的本质既不是表现方式也不是内容。如果非要说是哪个,说它是一种表达方式似乎更正确。那么内容是什么,只是艺术创作者所拥有的兴致而已——换言之,是对自己想要描繪的事物所拥有的炽热的喜悦,想要试着将其写下来的心情——这就是艺术的内容。”[佐藤春夫:《定本佐藤春夫全集》,第19卷,临川书店,1998年,第372页。]也就是说,佐藤春夫主张艺术的内容不能脱离作者心情与志趣的表达。对此,他做出了进一步阐释:“艺术的内容即创作题目时作者的热情。因此,看见一个杯子并感到那个杯子十分美丽的话,那种想要描写杯子的心情才是艺术的内容。”[佐藤春夫:《定本佐藤春夫全集》,第19卷,临川书店,1998年,第372页。]他诠释的艺术创作中的“现实性”是一种忠于“作者的热情”的“现实性”,更偏向于创作者的创作情绪,与自然主义主张的不加丝毫作者主观态度、忠实地迫近自然的现实性全然不同。对此,生田长江认为自然主义的“现实性”是指取材于作者周围的素材,而其“不需要引人注意的内容、抑或是只要给人亲近、亲昵感即可的主张,在不知不觉间开始转变成对一切感兴趣的题材的排斥”[成濑正胜:《明治文学全集75:明治反自然派文学集2》,筑摩书房,1968年,第330页。]。同时,正因为自然主义作家逐渐表现出对社会的漠不关心,致使他们转向关心身边琐事,并在细枝末节中寻求写实主义。正如片冈良一所言:“对琐事的关心也有近代现实主义的积极面,即无限尊重人类的现实生活,其中无论是再小的一个阴影,也要承认足以描绘和珍惜它的价值。”[片冈良一:《日本自然主义文学研究》,中央公论社,1979年,第18页。]与之相反,佐藤春夫时期的文学观则追求艺术家兴致使然的现实性描写,明显地表现出对自然主义文学手法的脱离。大正时期以后的佐藤春夫在探索艺术的“现实性”的同时,带着反自然主义的思索重新出发。

三、对自然主义文学无视古典的批判

自然主义文学运动在1908年达到巅峰后于1909年走向终焉,“在自然主义的洗礼下走上文学之路的新世代的自然主义批判及超脱的尝试变得活跃起来”[畑有三,山田有策:《日本文艺史:表现的流派》,第5卷,河出书房新社,1990年,第261页。]。在此背景下,佐藤春夫文学也逐渐从内在本质方面表现出反自然主义倾向,并不断向日本古典文学回归,转向唯美主义之路。唯美主义文学是以1908年《昂星》杂志的创刊为契机,以1909年《三田文学》和第二次《新思潮》的发行而全面展开的文学派别,提倡“艺术至上主义”和“享乐主义”,着眼于日本的传统趣味。高田瑞穗指出:“形成反自然主义实体的是明治末期、大正初期的唯美派以及‘白桦派文学。”[高田瑞穗:《反自然主义文学》,明治书院,1963年,第3页。]因此,佐藤春夫文学中唯美主义的表现,可以视作是其从内在本质上反自然主义文學观的呈现。

佐藤春夫在《日本近代文学的展望》(1949)中曾引用森鸥外(1862-1922)的一句话“小说无论用什么手法写什么素材都是可以的”,并指出该句话是对“被囚禁的文艺”的自然主义文学论的“侧面的抗议”[佐藤春夫:《定本佐藤春夫全集》,第23卷,临川书店,1999年,第213页。]。对此,山中千春认为:“明治末期的记忆引发了对森鸥外发言的共鸣……佐藤春夫的创作态度之根本缠绕着明治时期森鸥外的残像。”[山中千春:《佐藤春夫研究:从大逆事件前后到〈美丽的街市〉》,日本大学博士论文,2010年。]对于佐藤春夫文学上的这种转变,辻本雄一指出:“他确立了仅靠自然主义的影响无法得以解决的、看清了自身所具备的‘性格悲剧的坚定的‘自我。”[佐久间保明,大桥毅彦:《佐藤春夫与室生犀星:诗与小说之间》,有精堂出版,1992年,第10页。]猪野谦二亦认为佐藤春夫是“从对明治的自然主义、抑或九世纪朴素实在论,或是对人类认知的怀疑和不信任出发,将其青春的‘性格悲剧早早地转变为东方的风流或类似文人精神的东西”[猪野谦二:《明治的作家》,岩波书店,1966年,546页。]。佐藤春夫的转变并非一蹴而就,是在时代“忧郁”气质的渲染以及森鸥外等作家的影响下,逐渐转向具有日本古典特质的文学。他对日本自然主义文学的批判与自然主义对古典的漠视有着直接联系。

首先,佐藤春夫在《近代日本文学的展望》(1949)中指出自然主义运动是思想内部的革命,声称:“既没有法国革命也没有经济革命的我国近代,在维新动乱平息的明治末期遭遇了内在的革命,这就是自然主义运动和大逆事件。”[佐藤春夫:《定本佐藤春夫全集》,第23卷,临川书店,1999年,第244页。]同时,他又肯定了自然主义文学为日本近代文坛做出的功绩:“尽管自然主义的文学精神绝非多么高深亦或深奥的东西,但唯独可以确定它是崭新的。和韵文中的新体诗一样,是一种新的散文精神。自然主义的第一个功绩是为我国奠定了过去没有的散文精神之基石。”[佐藤春夫:《定本佐藤春夫全集》,第23卷,临川书店,1999年,第242页。]佐藤春夫认为自然主义的改革本质体现在“偶像的破坏”、“习俗的打破”等主张中,进而直指其中对传统的无视和与古典主义对抗等特征,并讲道:“自然主义无视一切传统、破坏艺术上的法则,且开创了自己独特的手法和世界,就这一点而言,它作为近代文学的一派与浪漫主义一脉相承。特别是在我国的自然主义运动中,对偶像的破坏、习俗的打破等浪漫主义文学未彻底结束的地方进行了追根究底的实践,我觉得自然主义运动是浪漫主义的有力一环。”[佐藤春夫:《定本佐藤春夫全集》,第23卷,临川书店,1999年,第238页。]可见对传统的无视是佐藤春夫批判自然主义文学的本因。

这一特点使得自然主义看似与浪漫主义相对立,实则是对浪漫主义精神的延续与完成。佐藤春夫进一步阐释道:“我国的浪漫主义和自然主义运动是一个整体……我国的自然主义绝不应该与浪漫主义敌对,反而应该与浪漫主义合作来对抗古典主义。”[佐藤春夫:《定本佐藤春夫全集》,第23卷,临川书店,1999年,第238页。]即两者本质上的共通在于表现形式和内容上与古典和传统的对抗。对此,佐藤春夫批判道:“对于不追求传统表现形式的自然主义文学家来说,无论是汉文还是国语的古典都像对牛弹琴一样。”[佐藤春夫:《定本佐藤春夫全集》,第23卷,临川书店,1999年,第247页。]他认为这不仅是当下时代的缺失,还对此后的时代造成了因果影响,即“对古典的蔑视可以说是自然主义运动之过度造成的,是其罪孽之一”,“一个时代的过失并没有在那个时代结束。回想过去、思考未来,这是令人寒心的现代”[佐藤春夫:《定本佐藤春夫全集》,第24卷,临川书店,2000年,第158页。]。文辞中足以见得佐藤春夫对自然主义文学批判态度之强烈。

这种对自然主义的批判并非佐藤春夫一家之言,而是时代发展下诸多文人的共识,这也是导致反自然主义文学兴起的根本。正宗白鸟(1879-1962)便指出:“古典在自然主义时代里遭到强烈的唾弃。当然,《源氏物语》等作品也被轻视。可以说文坛人士中无论轻视与否都几乎没有人全部读完过这部作品。”[塩田良平:《古典和明治以后的文学》,岩波书店,1959年,第20-21页。]对此,日本国文学者塩田良平(1899-1971)评论道:“自然主义时代是明治初期对传统的破坏在文学上再次呈现的时期……想要从一切事物中解放出来的文坛,根本无暇回顾古典。”[塩田良平:《古典和明治以后的文学》,岩波书店,1959年,第20页。]这解释了自然主义文学无视古典甚至破坏传统的特点源于“想要从一切事物中解放出来”的改革初衷。另一方面,田山花袋、德田秋声等自然主义小说家的出身均属没落士族,加藤周一指出:“他们是在肩负德川时代以来的文化传统最薄弱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加藤周一:《日本文学史序说》(下),叶渭渠、唐月梅译,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1年,第350页。]即出身决定了他们的文学路线是与传统疏离的,而该特性的本质归咎于自然主义文学对“习俗的打破”的改革性主张。生田长江在《自然主义论》中指出了自然主义具备的六种特质:实际性的倾向、印象的鲜明、习俗的打破、特性的尊重、人类兽性的表现、严肃的态度[成濑正胜:《明治文学全集75明治反自然派文学集2》,筑摩书房,1968年,第329-330页。]。其中,“习俗的打破”除了指形式上摒弃一切旧的文体、语言等陈腐的艺术形式,同时在内容上亦要求对传统思想采取对立的态度。这便造就了自然主义文学从外到内都与古典渐行渐远,亦是佐藤春夫批判自然主义的根本要因。

四、基于古典回归的“心境小说”创作

作为反自然主义的唯美主义作家,佐藤春夫基于对日本传统和古典文学的回归意识,沿袭了日本中世的“隐逸文学”气质,开始创作“心境小说”。有学者称佐藤春夫文学对“隐逸文学”的倾斜,可认为是从描写现代市隐心境的短篇《开窗》(1924)开始的[猪野谦二:《明治的作家》,岩波书店,1966年,第560页。]。该作品在开篇便体现出了佐藤春夫欲远离都市的隐者情绪,在描写主人公所租的房子时有如下心理描写:“除了这颗让人困扰的树以外,院里还有一些房主在庙会购买后养的不值钱的灌木,即便如此环境也竟没有枯死。我时常想起故乡田园的大院子,屡屡痛恨自己在都市的生活,顺便怜悯那些城市居住的人们。”[佐藤春夫:《定本佐藤春夫全集》,第5卷,临川书店,1998年,第97页。]开篇的心理描写奠定了整部作品的情感基调,对都市生活的逃避情緒跃然纸上。值得注意的是,佐藤春夫的“心境小说”与源于自然主义文学的“私小说”有所不同,并非对自然主义文学的尝试,而是一种跳脱和向唯美主义方向的前进。对此,佐藤春夫在《文艺时评》(1927)中指出:“所谓‘心境小说在其形式上与‘私小说相似。但我认为在精神上则存在很大不同。如果再一次用浮雕的比喻来看‘私小说的话,那么‘心境小说就是绘画。我认为‘私小说和‘心境小说不同就像是绘画和浮雕不同一样。我甚至在其中发现了不一样的特色。因此,我甚至赞成这是世界文学中一种特有的倾向的说法。”[佐藤春夫:《定本佐藤春夫全集》,第20卷,临川书店,1999年,第48-49页。]在佐藤春夫的文学观中“心境小说”与“私小说”虽形式类似,但内在精神的差异之大有如“绘画”和“浮雕”。他认为心境小说就像散文诗一般,“是以心理描写替代抒情的诗”[佐藤春夫:《定本佐藤春夫全集》,第20卷,临川书店,1999年,第49页。],这在他的小说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小说《开窗》以大段的心境描写讲述了主人公视角的邻里琐事,诸如与邻家豆腐店老板因窗户相对而产生的矛盾,以及透过两家这扇相对而开的窗所看到的人和事。小说中除了主人公与另外三个年轻人的对话外,故事的叙述均来自主人公的陈述和心理描写。当寄养在自己家的小狗被豆腐店老板打得奄奄一息时,文中描写道:“我可能马上就要死了。我周围的这些人是看热闹的吧。然而,这是哪里呢?对了,这不是某条路的路旁吗。”[佐藤春夫:《定本佐藤春夫全集》,第5卷,临川书店,1998年,第99页。]当大家探讨邻家新搬来的夫妇时,主人公又以自己的内心独白解释着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我觉得这是男女进入新环境时自然而然表现出的害羞状态,同时又觉得这种安静中似乎蕴含着不安。”[佐藤春夫:《定本佐藤春夫全集》,第5卷,临川书店,1998年,第102页。]诸如此类的心境描写贯穿了整篇小说,使之读起来犹如散文诗一般。这种根据作家感觉而进行的创作正是佐藤春夫在《“风流”论》中指出的不具意志的、纯粹的情绪,即“一种类似于朦胧而连续不断的奇异的、净化身心的恍惚、陶醉或某种情况下安静的感觉”[佐藤春夫:《定本佐藤春夫全集》,第19卷,临川书店,1998年,第215页。],是具有日本传统特性的“风流”。

进而,佐藤春夫将“心境小说”视为与日本传统具有紧密联系的文学形式。他在随笔《心境小说等》(1931)中写道:“如果把自然主义文学和它的发源地法国文学联系起来的话,就会发现它并非舶来之物,而是自身形成了日本独特的自然主义文学。传统之力量如几乎使外来植物变形的风土伟力,在这里也起着作用……古典精神蕴含其中。”[佐藤春夫:《定本佐藤春夫全集》,第20卷,临川书店,1999年,第292页。]虽然自然主义本身脱离古典,但其传入日本而形成日本的自然主义实则是因无形的“传统之力量”,可谓“日本式”的产物。佐藤春夫认为自然主义变形后的“心境小说”犹如俳文的一种,其短篇的形式本身即“日本的产物”,“就连作家自己也在无意识中被它支配着,只有身在其中才能发现真正传统的东西”[佐藤春夫:《定本佐藤春夫全集》,第20卷,临川书店,1999年,第292页。]。在佐藤春夫的文学观中,“心境小说”从形式到内涵都是一种日本传统的延续,其中蕴含着真正的传统精神。正如平野谦所言:“从自然主义到私小说的‘变形,明显与自古以来的风流——物哀、侘寂有关联。”[佐藤春夫:《日本现代文学全集:佐藤春夫集》,讲谈社,1980年,第421-422页。]小说《开窗》中还引用了松尾芭蕉的俳句“秋深思比邻”等古典文学要素,被认为是洒脱的新俳文的模范。透过这些古典文学要素,佐藤春夫强调的是更深层的民族传统。青野季吉(1890-1961)谈到俳句与民族性时指出:“季题性对于俳句而言至关重要,与民族的传统自然观有着深切的关联,无疑是探寻俳句与民族性问题的重点。”[青野季吉:《〈俳句与民族性〉序说》,《俳句研究》,1937年第4期。]俳句无论在形式上还是内容上都是日本民族性的反映,文学生命与日本民族性息息相关这一论述与佐藤春夫文学中的古典回归意识是一致的。佐藤春夫认为提高俳句的素养是提高日本国民意识的绝好抓手,并在推荐《俳句文学全集》时指出:“将日本文学中最核心的、比和歌具备更多近代性和普通性的俳句之教养融入国民常识之中,我对顺应这一宗旨而创作出的该全集甚为赞成。”[佐藤春夫:《定本佐藤春夫全集》,第35卷,临川书店,2001年,第34页。]

佐藤春夫的“心境小说”无论是表现形式还是内在本质都在向日本古典文学靠拢,传递一种表达民族特性的传统精神,遵循着源于日本古典的艺术指导精神——“雅”。对此,他认为其内涵在于“只要敬仰风雅之心,心中就不会忘记朝廷,在世世代代的朝廷中‘雅之道都会注入天皇圣心。艺术的根源出自朝廷,而敬畏地守护这条统一君民之心的道路在我国是绝无仅有的,因此是值得敬仰的世界上无与伦比的我国文化特色的可贵之处……这条道与朝廷相连、与祖先相连,所以自然而然与忠孝二道相结合”。“雅”的背后潜藏着尊崇、敬畏天皇的日本民族特性和传统文化意识,这是佐藤春夫古典回归意识的内核。他认为“‘雅作为支配一切和谐、追求美的秩序的艺术指导精神是长久不可动摇的”[佐藤春夫:《日本文艺之道》,新潮社,1946年,第9页。],亦是其在唯美主义文学道路上所贯彻的根本理念。

结语

佐藤春夫文学中的传统诉求和古典回归意识牵引着其文学思想从自然主义走向唯美主义。日本文艺评论家吉田精一(1908-1984)评价佐藤春夫时指出:“无论小说还是随笔,在深处都连绵不绝地传达着日本文学的传统,尤其是中世的传统,他是一位既极其时髦又极其传统的作家。”[吉田精一:《现代文学与古典》,至文堂,1961年,第174页。]佐藤春夫文学中的这种传统表现和古典回归意识首先呈现为“心境小说”的创作,不仅从形式上强调日本的传统属性,在内容上也遵循“风流”等传统艺术理念,传递日本古典文学精神,旨在树立具有民族性的传统文化理念。他正是将古典回归意识和国民性、民族性结合在一起,通过对其认知中传统的追求来探寻日本文明之美。究其本质,实则是带有天皇崇敬思想的、文化民族主义倾向的精神诉求。同时,佐藤春夫该时期文学中所表现出的古典回归意识也反映出一定的时代共性,正如塩田良平所言:“大正时期的文坛虽然在反自然主义这一点上具有相同的倾向,却并不是朝着另一个方向集结的。唯美派也好、颓唐派也好、人道主义派也好、新现实主义派也好,总括而言即一种新浪漫主义倾向。这种倾向的特征便在于对未知世界的憧憬成为唤起古典的契机。”[塩田良平:《古典和明治以后的文学》,岩波书店,1959年,第25页。]

伴随着反自然主义的各个文学派别的兴起,对于古典的复兴和回归成为大正时期日本文坛的主流创作趋势,也是日本唯美主义文学的重要特征。另一方面,日本唯美主义文学亦对同时期中国现代文学的发展带来了新的指引,甚至对中国的唯美主义文学思潮的形成具有重要影响。通过对该日本文学特色的考察,对从比较文学视角探究中国现代文学的发展以及促进近代中日两国文学交流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

From Naturalism to Aestheticism:the Value Return of Haruo Satos Literary Thought

Sun Tianqi,Zhou Yifu

(Beijing Foreign Studies University,Beijing 100089,China)

Abstract:

Haruo Sato is widely known as a representative writer of Aestheticism. His literature tends to be classical, and has a great influence in both China and Japan. In the late Meiji period, Haruo Satos literature sprouted under the influence of Naturalism. With the change of the times and the perfection of his own literary view, his consciousness of returning to classics has gradually formed. Based on this literary appeal, Haruo Sato showed his separation from and criticism of Japanese Naturalism from two aspects:external technique and internal essence. Then he tried to write psychological novel, and gradually moved towards aestheticism, which argues against?naturalist?ideology. He tried to pass on the classical spirit and establish the traditional culture concept by advocating Japanese classical literature. The rise of the anti-naturalism, which advocates the return of classical literature, is the mainstream tendency of Japanese literature in the Taisho period, and also an important feature of the writers of Aestheticism. The study on the characteristics of Japanese aesthetic literature can also provide useful reference for the exploration of Aestheticism in Chinese modern literatur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omparative literature.

Key words:naturalism;aestheticism;returning to classics

[責任编校 彭筱祎,刘 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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