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昌曙技术哲学思想的理论脉络与演进逻辑

2023-04-29 13:49陈多闻陈凡

陈多闻 陈凡

摘 要:陈昌曙技术哲学思想的理论脉络大致经历了孕育期、形成期、发展期和深化期等四个阶段。在孕育期以马克思主义哲学为指导初涉自然辩证法领域,培育了技术哲学的良种幼苗;在形成期指明了技術哲学研究方向,揭开了我国技术哲学研究的学术序幕;在发展期强力推动技术哲学研究向纵深发展,明确了我国技术哲学研究的基本范式和研究对象;在深化期着重建构了我国技术哲学的研究纲领,夯实了我国技术哲学研究的理论根基和创新内涵。陈昌曙一生都在围绕建构中国特色的技术哲学体系而踔厉奋发,其技术哲学思想的演进逻辑贯穿于我国技术哲学发展的基本历程,不断凝练并拓展了中国技术哲学的理论向度。

关键词:陈昌曙;技术哲学;理论脉络;演进逻辑

作者简介:陈多闻(1979-),女(苗族),湖南怀化人,东北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生态技术哲学、马克思主义生态科技观研究;陈凡(1954-),男,辽宁沈阳人,东北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技术哲学、科技与社会(STS)研究。

基金项目:湖南省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18YBQ013);研究阐释党的十九届五中全会精神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21ZDA020);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专项(N2113003);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22VRC030)

中图分类号:N03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2359(2023)02-0137-08

收稿日期:2022-05-20

陈昌曙(1932-2011)是我国技术哲学的创始人和奠基者,自20世纪50年代开始笔耕不辍,致力于建构中国特色技术哲学的逻辑框架和理论体系,在充分汲取国外已有研究的基础上,不断推动我国技术哲学的建制化和国际化进程,跻身于国际著名技术哲学家行列,给我们留下了“宝贵的从业精神、深邃的学术思想和未尽的学术事业”[张明国:《陈昌曙留给技术哲学界什么?》,《科学技术哲学研究》,2016年第3期。]。本文以陈先生为第一作者发表的学术论文、论文集和专著为解读文本,试图厘析陈先生技术哲学思想的理论脉络与逻辑进路,以此表达对先生的深切缅怀之情以及继续陈先生研究事业之志。根据陈先生研究技术哲学的学术节律,大致可以将其分为四个时期——孕育期、形成期、发展期和深化期,以此探寻我国技术哲学的诞生和历程,以期推动中国特色技术哲学研究的不断深入和创新发展。

一、阐释与积淀:技术哲学思想的孕育(1956-1980)

《唯物辩证法的范畴:本质与现象》(1956)一文是知网上搜索到的陈先生最早公开发表的学术论文。这一时期他初涉哲学领域,在马克思主义哲学指导下立足自然辩证法领域勤奋耕耘,从阐释唯物辩证法的范畴和方法开始,不断积累着技术哲学研究所需要的基本素材。在此期间,陈先生发表了数十篇学术论文,在自然辩证法研究领域播下技术哲学的种子,其工科理论背景又不断为这颗种子注入实践指向和工程内蕴。在陈先生及其学术挚友远德玉先生等人的共同努力下,东北大学在1978年成立了自然辩证法研究室,专门开展自然辩证法研究和教学工作。

(一)扎实的唯物辩证法理论根基

陈先生早期主要从事马克思主义哲学教学和科研工作。在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研究班学习期间,陈先生认真研读了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经典著作,特别是《机器。自然力和科学的应用》《资本论》《自然辩证法》等,为其开启技术哲学研究之路积极准备着。在消化、吸收马克思和恩格斯思想精华的基础上,陈先生结合国情进行了自己的思考和探索,这体现在《唯物辩证法的范畴:本质与现象》(1956)、《唯物辩证法的范畴:形式与内容》(1957)、《唯物辩证法范畴的相互关系问题》(1962)、《论研究辩证逻辑的任务》(1962)等论文中。陈先生对唯物辩证法的基本范畴、基本方法和基本逻辑进行了系统阐释,又深入浅出地联系科学技术发展历程和我国社会主义建设实际进行了具体说明,指出唯物主义关于本质与现象的原理对于中国共产党的实践活动有着巨大的意义,“对马克思主义哲学本身也有着头等的意义”[陈昌曙:《唯物辩证法的范畴:本质与现象》,《哲学研究》,1956年第5期。]。而形式与内容的原理“不仅对自然科学的认识和实践有重大的意义,而且对认识社会生活和社会革命实践活动有重大的意义”[陈昌曙:《唯物辩证法的范畴:形式与内容》,《哲学研究》,1957年第2期。]。

(二)深厚的自然科学方法论传统

要“研究和概括自然科学史”,这样“才能更深入、更具体地论证辩证唯物主义的基本原理”,也“才能用新的内容、新的理论观点,去丰富和发展马克思主义哲学”[陈昌曙:《自然科学史研究的哲学意义》,《哲学研究》,1963年第4期。]。在探索唯物辩证法的过程中,陈先生尤其注意自然科学的方法论问题,相关学术论文有《要注意技术中的方法论问题》(1957)、《试论判明现象与因果联系的逻辑方法》(1961)、《自然科学史研究的哲学意义》(1963)、《自然科学方法论研究的意义》(1964)、《科学实验方法的几个问题》(1979)等。其中,《要注意技术中的方法论问题》是陈先生对技术领域方法论初步探索的成果。这篇论文虽然短小精悍,但意义重大,为科学和技术的概念区分进行了方法论上的准备。在稍后发表的数篇论文中,陈先生聚焦于自然科学发展史实例,生动解读了方法论意义,指出要“判明现象间的因果联系”,要“辩证地运用各种逻辑手段”[陈昌曙:《试论判明现象间因果联系的逻辑方法》,《哲学研究》,1961年第6期。],将归纳和演绎统一起来,肯定了“探讨自然科学的研究方法是自然辩证法的重要课题之一”[陈昌曙:《自然科学方法论研究的意义》,《哲学研究》,1964年第3期。]。只有这样,科学研究才能真正认识世界的本质和规律,并成为人类改造世界的有力武器。

(三)鲜明的工程主义实践指向

陈先生出生于一个工程师家庭,从小就沐浴在求真务实的家风中。本科考入东北大学(原东北工学院)电机系,后又从采矿工程专业毕业。东北大学地处中国老工业基地沈阳,具有厚重的工程主义技术实践传统和风格。陳先生毕业后从事过技术工作,在东北大学担任电力拖动实验室实验员,积累了一定的技术实践经验,而后从微观具体的工学研究跨向宏观抽象的哲学研究。陈先生多次表明,自己的哲学只能算作“工程性的哲学”,“如果有点哲学,也只是工程性的技术哲学”[陈昌曙:《陈昌曙技术哲学文集》,东北大学出版社,2002年,前言第2页。]。这种工程性的哲学根源于工程师最为关注的哲学问题,扎根于我国社会主义工程建设语境,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本土哲学。这种本土哲学一不抠高深概念,二不弄晦涩辞藻,总是以通俗易懂的言语呈现其真知灼见,立足于工程实践,着眼于社会发展进行鲜活的理论阐释和案例解读。这种工程主义也体现在陈先生对待技术的唯物主义态度上,既不囿于技术悲观主义的视野,也不倒向技术乐观主义的怀抱,而是自始至终客观、理性看待技术,重视从技术内部分析技术,着力于以技术实践为中心构建有序的人类关系。在技术批判成为人文思潮的20世纪下半叶,陈先生总是善意地提醒学界:技术对于人类的不可或缺,放弃或者逃避技术都是无稽之谈,唯有正视技术问题才能重构技术实践,实现人类与自然的共生共赢。陈先生自始至终并不排斥人文主义的技术哲学,反而非常注意“吸纳人文主义的技术哲学思想”[刘科:《陈昌曙的技术批判思想评析》,《河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6期。],强调技术哲学应该是工程师、企业家、社会学家和哲学家共同的哲学,离不开工程师、企业家和人文学者的共同努力。

二、聚焦与发力:技术哲学思想的形成(1980-1990)

20世纪70年代末,为了解决我国现代化建设中面临的技术发展问题,同时出于东北大学整体发展的实际需要,陈先生“放弃了以认识论为主的研究方向,主要力量转向技术哲学研究”[陈昌曙:《陈昌曙技术哲学文集》,东北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329页。],堪称“开创技术哲学的第一人”[刘则渊:《知识图谱视野下的陈昌曙及技术哲学》,《自然辩证法研究》,2019年第5期。]。陈先生乘着改革开放的东风,聚焦于技术哲学这一研究方向,发力于技术哲学研究对象和学科边界的明确。陈先生等人在1982年成立了我国专门研究技术哲学的技术与社会研究所,开始了硕士研究生的招生和培养工作,开启了我国系统研究技术哲学的序幕。1983年,陈先生出版专著《自然科学的发展与认识论》,由此为技术哲学研究奠定了系统的方法论基础。随后,又主编了《工科自然辩证法教程》等书。1986年与远德玉先生合作出版专著《论技术》,进一步为技术哲学学科确立学术范式和奠定理论基础。

(一)科学和技术的理论划界

哲学的本质在于追问,追问的逻辑起点就是基本概念。20世纪80年代正值改革开放之初,举国上下正在全力进行经济建设,科学技术作为第一生产力成为学界探讨的核心概念。可总是有些人不加区分地使用科学技术的概念,将科学和技术混为一谈。在这种情况下,陈先生连发数篇论文,分别是《自然科学家谈认识世界》(1980)、《论科学与技术的差异》(1982)、《科学与技术的统一与差异》(1982)等。其中,《科学与技术的统一与差异》是公认的陈先生第一篇技术哲学研究论文。在文中,陈先生指出“科学必须经过技术才能转化为生产力”[陈昌曙:《陈昌曙技术哲学文集》,东北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15页。],“技术是联结科学与生产的中介”[陈昌曙:《陈昌曙技术哲学文集》,东北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29页。],指出科学与技术虽然关系紧密,但却是两个不同的哲学概念,属于两类不同的哲学范畴,体现着两种不同的价值观,适用于不同的方法论,“忽视或低估它们的差别,过多地谈论二者的一致,就不仅不利于说明科学与技术的关系,而且有碍于制定和执行正确的科技政策”[陈昌曙:《陈昌曙技术哲学文集》,东北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9页。]。在《论技术》中,陈先生等人详细说明了科学与技术的十大区别,进而呼吁将科学和技术从基本概念上区别开来以服务于国家科技实践需要,以便制定不同的政策、实施不同的管理,逐步聚焦到技术,呼吁要“尊重技术,提高技术工作者的地位”[陈昌曙:《陈昌曙技术哲学文集》,东北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20页。]。

陈先生在1983年出版的专著《自然科学的发展与认识论》,标题中虽然没有出现技术二字,目录却设有“原始时代的技术创造”“中国古代的科学和技术”“技术需求与科学事业”“现代科学技术与社会”“现代科学向技术的转化”“技术研究的方法论问题”等章节[陈昌曙:《自然科学的发展与认识论》,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3页。],在自然科学的语境中进一步阐明了科学与技术的异同。而后,陈先生撰文从“工业”和“生产”等角度厘析了技术的内涵,为技术作为独立研究对象奠定了理论基础。陈先生后来指出,在《光明日报》上发表的论文是自己“公开发表的第一篇与技术哲学有关的文章”[陈昌曙:《陈昌曙技术哲学文集》,东北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9页。],这意味着陈先生技术哲学思想的发端。

(二)技术是哲学研究对象的阐释

正是在厘析技术与科学、技术与工业以及技术与生产的关系中,陈先生从价值论和本体论上抽丝剥茧,不断凝练技术作为研究对象的独特性。1985年,陈先生发表《试谈对“人工自然”的研究》(1985)一文,对人类技术活动的产物——人工自然进行了分析,指出要考察技术过程就必须审视人工自然。人工自然实际上就是人类的技术圈,是人类技术活动的产物,所以技术哲学也就是自然人工化的哲学,“在这个意义上,甚至可以把技术规定为是控制和变革天然自然的过程,是创建和加工人工自然的过程”[陈昌曙:《试谈对“人工自然”的研究》,《哲学研究》,1985年第1期。]。同年,陈先生在《自然辩证法通讯》上撰文《技术是哲学的研究对象》,明确“把技术作为哲学的研究对象是必要的和重要的”[陈昌曙:《技术是哲学的研究对象》,《自然辩证法通讯》,1985年第3期。],不管是技术观、技术论、技术哲学或者技术学的提法都预示着技术在自然辩证法研究背景中的突现。在此文中,陈先生初步解答了“技术是什么”“技术是由哪些要素构成的”“技术如何分类”“技术研究的类型”等问题,并简单评价了“技术社会作用”和“技术革命”,指出技术的作用不仅仅在于“增加产品数量和物质财富”,也在于“与自然界相协调、去‘保护自然”[陈昌曙:《技术是哲学的研究对象》,《自然辩证法通讯》,1985年第3期。]。这篇以技术为主题的哲学论文虽然发表在“科学哲学”栏目下,但实际上这是在向哲学界宣布技术作为哲学研究对象的独立,是我国技术哲学从哲学领域破茧成蝶、另辟蹊径的前奏。

此后,陈先生撰文进一步明确技术的独特内涵和重要意义,撰写《技术对哲学发展的影响》(1986)、《论经验》(1986)、《经验及其在认识和实践中的作用》(1987)等文。1986年,陈先生在参加中国自然辩证法研究会第二届全国代表大会时提交了《要开展对技术哲学的研究》一文,指出自然辩证法研究的基本原则就是要与科学技术工作者结合。正是在这次会议上,陈先生全力呼吁学界应该从哲学的角度关注工程技术实践。

(三)技术哲学研究框架的思考

陈先生认为,技术哲学要成为一门独立学科,不仅要有现实必要性,也要有专属的概念和命题。除了立足于本国国情进行探索外,他还积极从国外已有的技术哲学探讨中汲取养分。1982年,陈先生撰文《简论技术哲学的研究》,这是陈先生第一次将技术哲学直接放在论文题目中,开篇先介绍德国、日本和美国已有的技术哲学成果,然后重点阐述了我国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的技术哲学研究,强调至少要做好四个方面的工作,一是学习马克思主义技术思想,二是掌握国外技术哲学和技术论研究,三是了解我国的技术现状和技术问题,四是“开展技术史的研究”[陈昌曙:《简论技术哲学的研究》,《东北工学院学报》,1983年第1期。]。在文末附上了技术哲学条目框架的初步设想,下设“基本概念”“技术思想史”“工程技术研究”“技术与社会”“工程技术方法”“工业”等篇目,是我国技术哲学研究纲领的最初形态。在构建我国技术哲学研究框架的过程中,陈先生重点关注了日本技术论学者星野芳郎、三枝博音、中村静治等人的研究。这不仅因为东北在地理上与日本一衣带水,也因为日本的技术创新活动异常活跃。陈先生在中国和日本的技术活动比较中博采众长,认为日本的技术发展实践可以为我国的技术创新活动提供借鉴和思路。在此期间,他发表的论文有《关于中日技术发展比较研究的几个问题》(1987)、《技术更新与企业技术改造——中日企业技术发展战略思想比较》(1988)、《当前在技术应用中存在的困扰》(1989)等。

由于受到日本学者的影响,陈先生在最初的研究中将技术哲学冠之以技术论的称谓,在随后陈先生出版的几本专著标题中都可以看到。当然,在引进和吸纳国外已有研究的过程中,陈先生始终强调我国技术哲学研究的马克思主义本质和中国特色,指出我国技术哲学的研究离不开“马克思主义关于人与自然统一的观点、关于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相互作用的观点、关于機器体系的属性和演化的观点、关于技术与社会经济关系的观点”[陈昌曙:《技术对哲学发展的影响》,《自然辩证法研究》,1986年第6期。]。

三、成长与转化:技术哲学思想的发展(1990-2000)

20世纪90年代以来,陈先生的学术视野更加开阔,将眼光投向了技术哲学研究水平较高、研究理论更为系统的美国学术界,其研究成果浓缩为《美国技术哲学文献简介》(1996),该论文不仅梳理了美国技术哲学的发展历史,还重点介绍了米切姆的新书《通过技术的思考——工程和哲学之间的道路》。结合我国技术活动的实际情况,陈先生加快了我国技术哲学建构和建制的步伐。1994年,陈先生与远德玉先生等人在东北大学创办了我国理工科高校第一个科学技术哲学博士点,开始招收和培养科学技术哲学专业博士生。1999年,陈先生完成了中国技术哲学的奠基之作《技术哲学引论》,这部专著标志着我国技术哲学研究范式的基本确立,代表着中国特色技术哲学的理论范式和方法论内涵,从此我国技术哲学研究进入了一个全新时代,不仅在地域上从东北地区向全国各地快速扩散,也在论域上由狭义的技术哲学向广义的技术哲学渗透转化。

(一)技术与社会关系的持续探讨

在技术哲学的建构期,陈先生着重于阐释技术的独特性,将技术从与科学的关系以及与社会的关联中抽象出来。当技术的独特性得到了学界的认可之后,陈先生就完成了技术从感性具体到抽象的转化,而后便着重于技术从抽象到理性具体的转变,重新又将技术放置于具体的社会实践网络中。陈先生强调,技术绝对不是孤立的抽象的实体,而是与社会有着千丝万缕的血肉关联,技术是社会的产物,反过来又作用于社会,技术只有融入社会之中,才能实现其价值、完成其使命。陈先生等人指出,在人与自然的交互作用中产生了三种形式的社会化,也就是人的社会化、自然的社会化和技术的社会化。其中,技术的社会化是最重要的,既是人与社会分化的中介,也是人与社会统一的桥梁,技术社会化又分为“技术发明的社会化,技术应用和推广的社会化,以及技术引进和改造的再社会化”[陈昌曙,陈凡:《关于技术社会化过程的分析:兼论我国技术社会化的若干问题》,《自然辩证法研究》,1993年第10期。]。陈先生在陈凡《技术社会化引论》(1995)的序言中认为,这篇博士论文有重要意义,因为它“构成了关于技术社会化的相当完整的体系”,而且“又可以成为中国人的技术社会学专著”。聚焦于技术与社会关系的论文还有《STS研究与中国国情问题》(1992)、《“高技术与社会”若干问题引论》(1991)、《试论社会的制约机制》(1993)等。陈先生强调,我国的科学技术与社会(简称STS)研究既有普遍性也有特殊性,要从普遍性深入到特殊性,STS研究只有与中国国情紧密相连,才能获得有实践意义的新发展。结合时代诉求,陈先生对高技术与社会的关系进行了哲学思考,探讨了发展中国家选择高技术重中之重是“利用高技术来加速传统工业的技术改造”[陈昌曙,陈凡:《“高技术与社会”若干问题引论》,《自然辩证法研究》,1991年第6期。]。

在对技术与社会关系的持续探讨中,陈先生总结出技术发展的四条规律,即“技术发育的自我增长”“技术建构的折中兼容”“技术更新的渐进跃迁”和“技术演化的周期兴衰”[陈昌曙:《技术哲学引论》,科学出版社,1999年,第137-158页。],其中每一条规律都离不开社会环境和社会机制的制约。技术问题并不是仅靠技术的纯粹进步就能解决的,而是一个庞大而复杂的社会工程,要在尊重技术发展规律的基础上系统构建,“得到社会支持或形成技术的社会支持系统”[陈昌曙:《从哲学的观点看科学向技术的转化》,《哲学研究》,1994年第11期。]。

(二)产业技术、绿色科技的深入研究

陈先生既看重技术与社会的横向关联,也看重具体技术自身的纵深发展。在此期间,陈先生深入探讨了产业技术、绿色技术、可持续技术等具体技术形态。通过研究,陈先生发现产品质量落后的直接原因是“体现于生产设备、工艺流程和操作技能上的技术水平不高”,也就是“现实的产业技术落后”,由此呼吁“以产业技术为核心来研究STS问题”[陈昌曙:《STS研究与中国国情问题》,《自然辩证法研究》,1992年增刊。]。在随后发表的《产业研究论纲》一文中,陈先生指出“实现现代化必须振兴产业”,由此在国内第一次提出了一个产业哲学研究纲领,强调产业的现代化离不开产业类型和产业特征研究,并给出了产业技术是一种现实技术的观点。它“体现于实际生产过程、制作过程或服务过程”[陈昌曙:《产业研究论纲》,《自然辩证法研究》,1994年第11期。],以产业技术为逻辑起点,陈先生进一步提出了产业技术创新、产业经济、产业意识、产业政策、产业人才等概念。

在《关于发展“绿色科技”的思考》一文中,陈先生从哲学角度分析了绿色科技的概念,指出所谓绿色科技,是“有益于保护生态和防治环境污染的科学技术”,这种科学技术与“生物资源有关”,或者再通俗一点,就是“适应于可持续发展要求的科技”[陈昌曙:《关于发展“绿色科技”的思考》,《东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9年第1期。]。所以,陈先生将其称为“可持续科技”,绿色科技具有生态化和综合化的根本性特点。同时,陈先生指出绿色科技在发展和应用时面临的诸多困难,主要有“科技本身的困难”“生态效益与经济效益相统一的困难”以及“社会条件支持的困难”[陈昌曙:《关于发展“绿色科技”的思考》,《东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9年第1期。]等。面对这些困难,我们要知难而上,积极探索出一条绿色科技创新发展的中国道路。

(三)可持续发展与可持续教育的系统构建

陈先生对技术与社会关系的解读、对产业技术以及绿色科技的探讨都指向了整个产业生态化的实现,最终目的是为了缓解人类的生态压力并解决已有的生态问题,从而实现人类在自然界中的可持续存在和发展。陈先生在1998年参加厦门会议时作了主题为《从哲学的观点看可持续发展》的报告,提出了“可持续发展能否成为哲学研究的对象”“‘生态文明的概念能否成立”“应当怎样科学地来界定可持续发展的概念”“如何实现人与自然的协调发展”等27个基本问题。1999年4月,以“开展对可持续发展问题的哲学研究”为题发表。陈先生指出,“绿色科技创新要求有与之相称的绿色科技人才,要求有足以滿足需要的绿色教育”[陈昌曙:《关于发展“绿色科技”的思考》,《东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9年第1期。],从而将研究视角进一步聚焦于可持续教育,将可持续发展教育分解为“自然观的教育”“伦理观的教育”“价值观的教育”“科技观的教育”[陈昌曙,陈红兵:《关于可持续发展教育研究的探讨》,《沈阳教育学院学报》,1999年第2期。]等,强调从小学到大学都应该设置相关的可持续教育课程。在同年出版的《技术哲学引论》中,陈先生在最后一章“技术与未来”里重点探讨了可持续发展观作为新发展观的内涵和外延。

目前,可持续教育在高校主要通过自然辩证法课程进行。1991年,陈先生撰文提出了对自然辩证法教学教师的要求,“要有思想性、战斗性”,也“要有知识性”,“知识不足而想战斗,战斗力发挥不出来”[陈昌曙:《自然辩证法与政治理论课》,《自然辩证法研究》,1991年第3期。]。在《科学技术哲学之我见》一文中,陈先生探讨了科学技术哲学与自然辩证法作为学科的区别和联系,认为科学技术哲学名称的采用意味着更深层次的哲学思考,会推动我们“从新的角度来研究自然辩证法,会给我们的自然辩证法研究增添新的内容的表述方式”[陈昌曙:《科学技术哲学之我见》,《科学技术与辩证法》,1995年第3期。]。2000年,陈先生出版专著《哲学视野中的可持续发展》,从哲学角度解读了可持续发展的重要性和可能性,凸显人类协调人与自然关系的时代责任。

四、拓展与普及:技术哲学思想的深化(2000-2011)

21世纪以来,陈昌曙技术哲学思想进入深化期。2002年,时逢陈先生70寿辰,也是陈先生正式开启技术哲学研究之旅的第20个年头,距离《科学与技术的统一和差异》论文发表20年。为纪念和祝贺陈先生为我国技术哲学研究所做出的卓越贡献,在东北大学技术与社会研究所师生的努力下,《陈昌曙技术哲学文集》得以出版。该书收纳了35篇学术论文,以“科学与技术”主题开篇,展开于“技术哲学”“技术”“技术与社会”“产业与产业技术”等主题,收尾于“可持续发展”主题,反映了陈先生技术哲学思想的发展历程。此后,我国技术哲学研究纲领不断凝练成型,我国技术哲学研究进入全面繁荣期。2008年,美国知名技术哲学家米切姆将陈先生列为中国技术哲学的主要奠基人,在世界级著名技术哲学家中陈先生占据一席之地。

(一)技术哲学基础问题的明确

陈先生始终认为,中国的技术哲学研究在搞清楚基本理论基础上必须立足于中国国情,讲清楚中国技术发展所遭遇的具体现实问题。随着我国技术哲学研究队伍逐步壮大,研究影响不断扩展,陈先生对技术哲学必须予以回答的基本问题进行了持续思考。2000年,陈先生与陈红兵一起提交了《技术哲学基础研究的35个问题》一文,此文后来正式发表。陈先生等人开篇提出,“技术哲学作为一门学科存在的可能和具有的水平,又取决于它是否具备特有的学科特色,取决于它在基本理论上回答的问题”[陈昌曙,陈红兵:《技术哲学基础研究的35个问题》,《哈尔滨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2期。]。正是基于这样的考虑,陈先生等人在这篇论文中提出了技术哲学的基础问题,涉及技术哲学学科定位、理论意义、技术本质、技术与科学的关系、技术价值和技术规律六个方面,一共有35个问题。这35个基本问题成为技术哲学后辈研究的主题,引领着他们继续耕耘在技术哲学的领地里。比如,陈先生等人提出的第6个问题,技术哲学类型除了工程和人文的基本划分,“是否还有生态的技术哲学”?如果有,“生态的技术哲学与人文的技术哲学有什么关系?除了强调非人类中心和人与自然的协调,生态的技术哲学究竟还有哪些内容”[陈昌曙,陈红兵:《技术哲学基础研究的35个问题》,《哈尔滨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2期。]。这个问题也被我国技术哲学界称为“世纪生态之问”,之后就衍生出“生态技术”“技术生态”“技术生态化”“技术创新生态化”“生态技术创新”“绿色技术创新”等技术哲学研究课题。

(二)技术哲学研究纲领的商谈

早在20世纪80年代,陈先生就在《简论技术哲学的研究》一文中初步探讨了技术哲学的研究纲要,将其条目框架概括为“综论”“基本概念”“技术思想史”“工程技术研究”“技术与社会”“工程技术方法”以及“工业”。到了21世纪,在明确技术哲学研究基础问题的前提下,技术哲学研究纲领也就呼之欲出。实际上,技术哲学研究基础问题的提出同时也是技术哲学研究纲领的形成过程。正是在同一次会议上,中山大学的张华夏、张志林教授也提出一个技术哲学研究纲领,这是技术哲学学者和科学哲学学者就技术哲学研究纲领的第一次正面对话。此后,张华夏和张志林在《自然辩证法研究》上发文,再次强调技术哲学的核心问题应该是认识论,书面展开了技术哲学研究纲领的学术探讨。随后,陈先生和远德玉先生在《自然辩证法研究》上撰文,首先肯定和欢迎张华夏和张志林两位学者的观点,表示“非常高兴”,一是很高兴技术哲学研究得到了学科之外的资深科学哲学研究专家的关注;二是两位学者提出了技术哲学学科的研究纲领;三是为技术哲学研究提供了有借鉴意义的创见。之后话锋一转,仍然有理有据坚持技术哲学研究的核心问题只能是价值论,因为“技术问题不是认识问题,而是实践问题,实践当然离不开认识,但不能归结为认识”[陈昌曙,远德玉:《也谈技术哲学的研究纲领:兼与张华夏、张志林教授商谈》,《自然辩证法研究》,2001年第7期。]。2010年,米切姆就奥尔森和塞林格设计的《技术哲学的五个问题》访谈了陈先生和王前教授,陈先生再次强调了价值问题的重要性,“如何使技术伦理研究有一种前瞻性,有效发挥引导和制约技术活动后果的作用,是亟待解决的问题”[陈昌曙,王前:《关于技术哲学的五个问题》,《哲学分析》,2010年第4期。]。

正是在与“二张”的商谈过程中,陈先生不断完善其研究纲领。如今,技术哲学的研究纲领仍然为学者所关注,一些学者甚至进行了持续探讨,比如东北大学的陈凡教授、华南理工大学的吴国林教授、东南大学的吕乃基教授、浙江大学的潘恩荣教授等,只是陈先生再也无法对这些探讨做出回应了。

(三)哲学理念的应用和通俗化

陈先生不仅重视我国技术哲学研究的中国特色和中国实践,而且也非常注意哲学理念的普及和通俗化,在晚年表现尤为明显。2000年,陈先生撰文《“官员”与哲学——仕而学则优》,呼吁行政官员、领导干部、企业和学校的管理者都要认真学习哲学,以便用正确的世界观和科学的方法论去分析问题和解决问题。在《面向中国现代化的信息产业》一文中,陈先生从社会学的视角来探讨我国现代化进程中的信息化和工业化问题,对我国信息产业的发展战略做出了自己的思考。在此基础上,陈先生提倡研究应用哲学,指出应用哲学是“哲学影响现实生活和其他学科研究的重要环节”[陈昌曙:《哲学的三层次与应用哲学》,《江海学刊》,2002年第5期。],有经济哲学、管理哲学、教育哲学、技术哲学等分支,通过具体的应用哲学分支就能联系到具体的实践活动。在这个时期,陈先生早年劳动改造和长期殚精竭虑的后果开始呈现,其身体健康频频示警:“接受中、西医治疗几十年”“曾三次复发脑卒中”“先后五次上过外科手术台”“先后住过五家医院”[陈昌曙:《医学·哲学杂谈》,东北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7页。]。但是他生性豁达坚韧,在与病痛作斗争的过程中竟开始谋划“病人的哲学”。2004年,他身体基本康复之后着力写作,2008年以《医学·哲学杂谈》书名面世。之所以叫杂谈,以区别于学术专著,反映了一位哲学家围绕着病痛进行的形式虽然零碎内容却很深刻的反思。陈先生以自己与医生打交道的经历悟出了建构和谐医患关系的关键不在医生,也不在病患,而是医生与病患的良性互动。所以,要建立和践行“医生与病人之间应是朋友关系的观点”,病人也不能过于依赖医生,而要学会“自己给自己治病”[陈昌曙:《医学·哲学杂谈》,东北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7-26页。]。

2010年陈先生出版了《通俗哲学简编》,以当时中央电视台热播电视剧《天地传奇》开篇引出了哲学话题,指出哲学不仅有关“做政府工作、经商、搞军事工作、搞外交、做外贸”,也离不开“人生、社会、生存、社交、社会发展”[陈昌曙:《通俗哲学简编》,辽宁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0-11页。]。通篇以人们喜闻乐见的事件来阐释哲学原理和方法,努力将哲学这门学科通俗化,以推动哲学思维和方法走向人们的生活世界,这本书因其深入浅出的哲理阐释而入选我国“第三届优秀通俗理论读物”名单。

五、传承与创新:中国特色技术哲学的研究展望

陈先生技术哲学思想的演进逻辑体现了我国技术哲学发展的基本历程,本文主要以時间为线索立足于陈先生文本进行了梳理和解读,一方面角度单一,另一方面文本选择主观性强,最终难免以偏概全,只能说从某一个角度展示了陈先生技术哲学思想的博大精深。陈先生技术哲学思想最鲜明的特点就是创新和务实,所谓创新就是不走寻常路,不“人云亦云”[陈昌曙:《陈昌曙技术哲学文集》,东北大学出版社,2002年,前言第2页。],力求“片面而透彻”[陈昌曙:《技术哲学引论》,科学出版社,1999年,前言第1页。]。在我国学界大都在批判技术的时候,陈先生却在肯定技术的基础上反思如何改善技术;在我国学界大都在为非人类中心主义唱赞歌的时候,陈先生却在质疑非人类中心主义何以可能的基础上为人类中心主义做辩护;在我国学界大都在颂扬可持续发展战略的时候,陈先生却提醒可持续发展战略实施的艰巨性和复杂性;在我国学界大都在拥护技术建构论的时候,陈先生却在维护技术决定论。陈先生在技术哲学领域的反其道而为之并不是为了博取眼球,而是对唯物辩证法的深刻运用,也是他工程主义实践精神的一以贯之。陈先生慧眼如炬,总是能够透过纷繁热闹的现象把握住内里的根源。所谓务实,指的是陈先生始终高度重视技术哲学的本土化和中国化问题,“没有特色就没有地位;没有基础就没有水平;没有应用就没有前途”[陈昌曙:《陈昌曙技术哲学文集》,东北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160页。]。陈先生的一生都在围绕建构中国特色的技术哲学而努力,面向中国国情,吸纳西方精华,立足中国技术发展问题,不断凝练中国技术哲学的理论视野,致力于中国技术自主创新道路的探索和实现。

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时代,陈先生所开创的中国特色技术哲学事业方兴未艾。但是,学术范式和学科建设仍任重而道远。陈先生虽然为我们在世界哲学领域披荆斩棘开辟出了中国技术哲学的研究阵地,但是技术哲学要与时俱进创新发展则是陈先生留给我们的历史使命。如今,我们正处于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中,人类已然深度科技化,技术已全面渗透进我们的生存、生产和生活中。技术实践不仅是我国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的基本路径,也是我们讲好中国故事、传播中国精神的基本语境。“我们要立足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实践,逐渐构建中国特色技术哲学的学科体系、学术体系、话语体系。”[陈凡,陈佳:《技术哲学中国化与中国特色技术哲学学派的研究纲领》,《哲学动态》,2021年第1期。]陈先生在20世纪初提出的三条保持技术哲学研究生命力的建议依旧适用:一是“重视技术哲学的研究”,二是“合理对待工程技术哲学与人文技术哲学”,三是“立足我国实际,了解国外动态”[陈昌曙:《保持技术哲学研究的生命力》,《科学技术与辩证法》,2001年第3期。]。当下,我国技术哲学界的后辈仍需努力,继续在吸取国内外相关理论创新成果的基础上,坚持马克思主义的指导,传承中国文化传统,走向我国的技术自主创新实践,基于中国语境的基本问题,“立足本土化、面向国际化、实现中国化”,努力构建中国特色的技术哲学,将陈先生所开创的中国技术哲学研究发扬光大,再创辉煌。

Theoretical Context and Evolution Logic of the Philosophy of Technology on Chen Changshu

Chen Duowen,Chen Fan

(Northeastern University,Shenyang 110819,China)

Abstract:

The theoretical context of Chen Changshus philosophy of technology has roughly gone through four stages: gestation, formation, development and deepening. In the gestation period, it initially formed a new approach to the field of dialectics of nature under the guidance of Marxist philosophy, and cultivated a fine seed of technological philosophy; In the formation period, it pointed out the research direction of philosophy of technology and opened the academic prologue of the study of philosophy of technology in China; In the development period, the research on philosophy of technology was strongly promoted to develop in depth, and the basic paradigm and research object of the research on philosophy of technology in China were clarified; In the deepening period, the research program of Chinas philosophy of technology has been constructed, and the theoretical foundation and innovative connotation of Chinas philosophy of technology have been consolidated. Chen Changshu has been working hard all his life to build a philosophy of technology with Chinese characteristics, the evolution logic of his philosophy of technology thought runs through the basic course of the development of Chinas philosophy of technology, and it constantly refines and expands the theoretical dimension of Chinas philosophy of technology.

Key words:Chen Changshu;philosophy of technology;theoretical context;evolutionary logic

[責任编校 刘 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