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蓝商界域古道功能考略

2023-04-29 20:37王雅
商洛学院学报 2023年1期
关键词:商道长安

摘 要:长安—蓝商古道以商山关隘古道为纽带形成了以长安为起讫,以丹洛水道为走向,以蓝武道为路径,横跨秦岭,沟通秦地与荆楚的一衣带水的一体界域。自古行经此界域的商山古道,从地理方向看,大致有两条路线:一是蓝武道(武关道、商山路),二是上津路。但从道路的功能看,不同历史时期的古道功能却呈现出鲜明的阶段性与时代性:秦汉武关道的军武性质;唐至宋以官家驿路之“贡道”功能为主;宋后至明清为民间商贸之间道。据此,商山古道由此发展出了三条不同性质的路径:一是武关道之武道,二是商山驿路、上津路之“贡道”,三是明清间道之“商道”。

关键词:长安—蓝商界域;商山古道;蓝武道;贡道;商道

中图分类号:K29;K928.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0033(2023)01-0064-07

引用格式:王雅.长安—蓝商界域古道功能考略[J].商洛学院学报,2023,37(1):64-70.

Abstract: With the ancient Shangshan Road as the link, Chang'an and Lantian-Shangzhou formed an integrated area of a strip of water across the Qinling Mountains and connecting Sanqin land and Jingchu Area, Danjiang-Luo river waterway as the trend and Lanwu Road as the path. From the geographical direction, there are roughly two routes: one is Lanwu Road (Wuguan Road, Shangshan Road), and the other is Shangjin Road. But from the function of the road, the function of the ancient road in different historical periods shows distinct stages and times: the military nature of the Wuguan Road in the Qin and Han dynasties;From the Tang Dynasty to the Song Dynasty, the official post road was mainly used as "tribute road". Between the Song Dynasty and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for the folk trade road. Accordingly, the ancient Shangshan Road developed three paths of different nature: the first is the martial road of Wuguan Road, the second is the "tribute road" of Shangshan Post Road and Shangjin Road, and the third is the "business road" of the routes between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Key words: Chang'an and Lantian-Shangzhou integrated area; Shangshan Ancient Road; Lanwu Road;Tribute Road; Commercial Road

作者简介:王雅,女,陕西商州人,硕士,副教授

陕西南踞秦岭,北依黄塬,河道崎岖,山岭崔嵬,地貌多样,交通错综复杂。自先秦至明清,为了便于帝国统治和山河治理,历代都通过道路交通来加强关中与周边地区的军事、贡赋及商贸往来,建构了以长安为中心的驿路交通网。这些道路既满足了军事、贡赋及邮传之需,又形成了秦地与四方经贸往来的商道,在服务社稷、沐泽地方上发挥了非常重要的功能。随着历史的推移,有的道路历久弥新,实现了升级;有的則渐渐隐入烟尘,形成漫漫古道。其中,自秦汉开辟,中唐重用,宋明发展,以长安、咸阳为起点,行经蓝商界域的蓝武道(武关道、商州道)自古以来是陕西关中联结秦岭东南,以通邓州、洛阳,荆州、襄阳,远及吴越至岭南的主要通道。在三千多年的历史长河中,这条古道在军事攻伐、“均输”邮传和商贸行旅方面均承担了其道路的历史重任。学界对于蓝武古道的研究主要集中于七个方面:第一,蓝武道的通史研究。第二,断代史研究。第三,地域史研究。第四,专门史研究(在具体的研究实践中断代史与专门史往往会交叉汇合)。第五,对蓝武道的文化研究。第六,文学与蓝武道之关系研究。第七,古道遗址保护开发研究。第一类研究,主要是把蓝武道纳入到古代道路通史中做整体性考察,涉及到的成果有白寿彝的《中国交通史》[1]、王倬的《交通史》[2]、周成的《中国古代交通图典》[3]等。但其研究是基于民族国家通史的考查,对蓝武道的细部研究不深。第二类是对蓝武道的断代史研究,一般都是对蓝武道在某一个历史区间的交通路线、地理分布、网络格局、功能性质等的断代研究。涉及的成果较丰富,最著名的有严耕望的《唐代交通图考》[4]、王子今的《秦汉交通史稿》[5]、王文楚的《古代交通地理丛考》[6]。还有一些重要的论文如:《武关·武候·武关候:论战国秦汉武关位置与武关道走向》[7]、《隋唐时期长安附近的陆路交通——汉唐长安交通地理研究之二》[8]、《长安城兴起与发展的交通基础——汉唐长安交通地理研究之四》[9]等。上述文献对蓝武道在秦汉和唐宋时代的道路修筑、路线开拓、性质职能进行了断代分析,但缺乏对蓝武道通史性的把握。第三类地域史研究,比较著名的是王开的《陕西古代道路交通史》[10]。该著是对陕西古代地域交通的通史把握,对蓝武道在武关道与商山道在名称上进行了区分,是蓝武道研究的重要史料。但是,由于是通史性把握,重视史料整理,并未对形成这种区分的成因、道路性质功能的变化,以及这种变化对时代、地域的影响加以微观分析。第四类专门史研究则是把蓝武道放在某个专业门类下来考察,往往与断代史和地域史交叉汇合,除了道路史,其信息在农业史、水利史、经济史、战争史、人口史、科技史等方面的专门研究中都不同程度有所涉及,对研究蓝武道不同历史阶段的综合情况和历史功能有参考价值,重要成果有田培栋的《陕西社会经济史》[11]和《明清时代陕西社会经济史》[12]。但是,因为是专门史,除了道路史,对蓝武道道路本体的研究是弱化的。第五类是文化研究,如《道汇长安·秦岭古道文化地理之旅》[13]、《蓝关古道》[14]等。第六类是审美观照,如《商於古道与唐诗》[15]、《唐代武关道诗文研究》[16]等,以上这两类研究与传统的史学和地理学研究属不同路径,涉及蓝武道的道路性质与功能的直接成果较为缺乏。第七类是古道遗址的保护与开发研究。综上所述,学界对于蓝武古道(武关道或商山道)的研究有不同程度、不同领域的深入,但是对蓝武古道的道路性质功能的界定、变迁及其历史动因并没有宏观把握和微观的辨析,本文试对这一问题进行进一步考察。

由于本文的研究对象主要是蓝武古道,其成径的历史、道路功能的发挥,还有路线的起讫都以历史上的长安为核心。尽管长安于明清时改为西安,并沿用至今,但蓝武古道的历史辉煌主要还是在明清之前的“长安”时代建立的。此外为了行文便宜,本文将明清之后的西安也统一为长安。

一、长安—蓝商界域古道的依存逻辑

历史上自长安行经蓝商界域,以通秦塞(长安关中)与邓洛、荆襄,达吴越至岭南的商山古道,以蓝武道为主体路线,大体沿丹江通道,自长安,经蓝田、商州秦岭,而出武关,大致形成了两条线路:一是蓝武道,二是上津路。蓝武道又称武关道或商山路,三个名称虽指同一道路,但在不同历史阶段,其道路功能与修治有明显的区分。蓝武道与上津路主干道路虽在蓝田—商丹界域,但地理走向基本一致。这几条古道主干里程虽在蓝田—商丹界域,但行旅起讫无不以长安(关中)为始终。历代重视修治蓝商道路,目的也都是为抵长安行便。比如唐代,若以长安为起点,首站出通化门。通化门是唐长安往东和东南方向的一个交通枢纽。《太平广记》卷311引《唐年补录》说:“(史遂)出通化门,东南入荒径,渡灞浐,陟兰田山。”[17]又《长安志》卷7《唐京城》载:长安城“东面三门,北曰通化门。”[18]唐颜旭开渠商山,崔湜新凿山路,无不明确其工程入长安便捷之目的。从长安与商州的地理关系来说,两地仅隔一座巍峨秦岭并分处南北两麓,商州作为长安东南的天然屏蔽,攻可进楚湘,守可据武峣。其兵家地理之险要,乃“咽喉”之谓,于长安的意义足可谓唇亡齿寒。从水系看,商州基本属于长江流域,穿行于其上的“商州道”(又名商山道)是长安直通邓洛、荆襄,联结江淮、闽越、湖广的南北大动脉,不仅在军事上,在政治、经济、文化上亦是长安之命门。究及长安与商州之利害逻辑,概因商州地理、交通位置之重险。自周秦、西汉、隋唐在关中建业时起,作为政治、军事、经济、文化、交通中心的长安必须四出有路,以便于长驾远驭。围绕着关中的京畿之地,历朝都重视关中大道和秦岭栈道的修治,逐渐形成以长安为圆心,东南西北辐射关中全域的圆周状交通网。东南方的蓝田商州藉峣关、蓝关、武关诸天险,涉丹江谷地宜起道路这个捷径,自秦汉开辟武关大道、中唐修筑商州驿路,兼假丹水甲水并上津路漕运粮草物资。正所谓:“州扼秦楚之交,据山川之险,道南阳而东方动,入蓝田而关右危。武关居防,一举足而轻重分焉。”[19]基于商州之于长安东南门户的重要性,故历史沿革中,商州辖域多数归隶长安,除西汉段一度隶弘农郡(今河南灵宝)外,秦、东汉、曹魏、隋唐至明清诸代,都有长安辖隶商州的传统。如东汉和曹魏商州属京兆郡(治长安),唐贞观隶关内道,唐开元改隶京畿道,宋金又归隶京兆府路,元代划归奉元路(治长安),明属西安府,清雍正时直属陕西省督抚衙门[20]2。京兆郡、京畿道、奉元路,西安府抑或陕西督抚衙门等沿革,除在名称、治辖范围和职能上有区别外,长安作为治所和政令核心,统辖周边领域的性质不变,均是历朝历代在行政区划上长期视商州与长安为一体的力证。因此,本文在论及蓝商道路时,是基于长安与蓝商地域乃一个整体的视野。

二、长安—蓝武道的早期溯源

蓝武道的起源与丹江河谷沿河溪成路的规律有关[21]126。河流沿岸的河谷滩地是天然的交通路线。丹江发源自蓝田与商州接境的秦岭南麓,大体东南向商州、丹凤、商南南流,再经河南淅川、湖北均州、老河口、谷城等地汇进汉江,归于长江。尽管蓝武道成径时期已难以详考,但从考古发掘的文化遗址来看,最早可追溯至新石器时代[22],从广泛分布于丹江上游地区的蓝田、商州和丹凤的赵塬、紫荆、两岭、北岭、金花湾、过风楼,南洛河上游的洛南曹洼、薛湾、沟滩、焦村、石坡等地的文化遺址看[21]15,蓝商先民从新石器时代就已沿河流迁徙、定居繁衍。丹江河谷虽蜿蜒激淌于陡坡峻岭间,但在丹江中游的丹凤、商南等谷地中绝不少谷宽丘浅、地势平坦的川坝和曲流弯道形成的凸岸塬地,这些被丹江河水经年冲积而成的滩谷弯道土质肥沃,宜农耕,为商地先民开辟稼穑、种植采耕提供了条件。

尽管丹江河谷的刀耕火种长期落后于关中成熟的农业生产,但从考古发掘中还是发现一些蓝商古道早期与关中先进文化的隐秘联系。商州紫荆遗址具有多种文化遗物残留的叠层,有汉中李家村新石器早期文化的特征,但出土器物又显示出渭水流域老官台仰韶文化新石器中期的痕迹,而遗址的第四期龙山文化特征又与西安客省庄二期文化(金石并用时期)较接近[23]。而叠加的西周遗存又表明商州当时的生产力发展已开始使用青铜工具,农业生产已有一定水平,与丰、镐之地的关中平原发达的农耕文明有了交集。洛南石坡遗址上部则有战国至秦汉的遗存,是洛河上游区与渭水流域文明的交汇。这表明,沿丹江水道的长安—蓝商地域在上古时期就存在一条从关中逾秦岭,至洛河、丹江流域以南的狭长区域的农耕文化传播路线。

据文献载,商洛历史尔来弥久。《尚书·禹贡》曰:“梁州地。古商国也。”[24]《史记·殷本纪》中有“契封于商”[25]。《水经注·丹水》曰:“丹水自上洛经商县南,契始封此。”[26],①吕思勉在其《极简中国史》中也说:“商代……其始祖名契,封于商,即今陕西的商县。”[27]商洛在春秋时属晋,战国初属魏,战国末属秦,因在洛水上源,亦曰上雒。《国策》有:“楚、魏战于陉山,魏许秦以上雒。”[24]秦国于孝公十一年将卫鞅分封于此[28]34,故称鞅为“商君”“商鞅”。《史记·秦本纪》有载:“秦孝公十一年(前351年)城商塞。”[28]34商塞即武关的早期名称。十年后卫鞅破魏,秦王封之於、商十五邑为其食邑,号商君。史称“商邑”(含於邑等十五邑在内)(今丹凤古城村)[28]35。孝公治下的秦国于乱世风云中突起,与商鞅厉行变法有直接关系。与鞅之伟业相应的,孝公赐于卫鞅的封地理应是租赋充盈、物产富饶之地,才配得上商鞅的赫赫功劳。食邑既在商於之地,方圆六百里地,既有冲积河谷与湿润的川塬,亦有於城开阔的平原,既可保证相对稳定的农业生产,又兼山货水产畜养可商业交通。既是食邑,则商邑与秦都咸阳必然有道路相通,以便把商於之地的租赋及时运往咸阳供商君飨用,这条向咸阳转运租赋的道路就是蓝武道作为“贡道”之雏形。

商鞅极盛期,蓝武道北段得到较好修治开发,其人却在这段自己苦心经营的古道上被抓获,终车裂而死,为商邑和古道凭添了几份悲怆。而后变法图强的秦国一路势如破竹,伐楚攻郢,东出六国,终成霸业也是据商於六百里所在的蓝武道。由此可见,蓝商古道的历史最早可上溯至新石器早期的仰韶文化,然则开辟不会晚于战国末期。至秦汉时期,秦始皇开辟驰道,主干线有两条:一条即殽函—潼关道,直达齐、燕地区;一条就是蓝武道,直达吴、楚,是秦驰道网络中通达东南,连接关中与江汉的交通动脉。秦皇曾两度途径蓝武道巡视天下。每次出巡,皆有隆重的仪仗队和庞大的军队随驾,“大驾属车八十一乘,法驾半之” [20]19,如此浩荡排场的阵势通行蓝武道,足以证明秦朝蓝武道宽阔平坦的驰道规模,亦是秦汉时期蓝武道军武职能的佐证。

三、秦汉商山古道之“武道”与唐宋商山诸道之“贡道”的转型

秦汉的蓝武道,因强调军事争锋,盛名曰“武关道”。概因此道路之关隘最重危奇险者,乃武关之故名之矣。朝代更迭舞台上最要害的武关道见证了中国历史风云的诡谲变幻,历史的悲壮于武关道既有惨烈的堕亡,如商鞅末路、怀王误盟、屈子饮恨、大秦灭亡、王莽败绩、闯王功败垂成,皆败于武关道;也有豪壮的挥洒,如庸卢彭濮“从周师伐纣”、鬻熊奔周、秦楚争霸、秦皇数巡天下两过武关。武关成为历代兵家见刃的首要军武关隘,武关道亦成为先秦至秦汉最富传奇性的军武道路,经历了商周拓荒、秦楚相争、秦皇出巡和西汉兴亡的悲壮历程,书写了蓝武道书剑恩仇的慷慨悲歌。由于武关道的军事功能多见史书详解,本文着重对唐宋“贡道”之职能略加考迹。

武关道自唐以降,因军事作用減退,经贸、文化沟通日盛,唐人亦改称为“商州驿路”或“商山路” “商州道”。据称,在唐代极盛期,此处车拥人挤,昼夜不已,交通经济颇为繁盛②。明清时,更为漕运之商路计。又因唐代“公私行旅远适东川、黔中、江淮、岭南者,皆利此道径捷。兼江南士人多取此道趋京师谋取功名富贵,时人又称“名利路”[19]。至于蓝武道职能变更之根由,严耕望《唐代交通图考》第3卷云:“然唐代承平二百十年,长安东南甚少军事行动,此道在唐史上之重要性,不在军事之形势,而在政治经济文化之沟通。”[21]637严耕望之意在指蓝武道的经济之用,然而此“政治经济”在宋以前实非“商业之经济”,实乃“政治之经济”。因为直到唐宋时期,几个主要的“国道”的职能仍然以为帝国统治输送物资为第一要务,承担的主要是“贡道”的职责,包括蓝武道。在宋代经济中心南移之前,无论是事关帝国命脉的物资及辎重,还是帝王将相的土木营造,都需要几条重要的大道实现转运,因此历朝历代都极为重视“大道”的“贡输”。秦为此大兴驰道③,并强化官办运输,曾驱遣万民“飞刍挽粟” “转输北河” [10]142。作为驰道之一的蓝武道在“贡输”的意义上得到了历史的再次眷顾。汉自武帝时,为帝国财政收入强推“均输” “平摊”制。均输,是将“州郡所出租赋,并雇运之值,官总取之……,官自转输于京” [10]140。而最终承担“均输”贡赋的功能的,无疑仍是各路大道。而汉所仰赖的无非是最重要的两条大道:一是殽函—潼关道,二即蓝武道。蓝武道为京师长安维系贡赋稳定,是统辖邓洛、荆襄、江淮、岭南广大赋税源地的主要动脉,对稳定汉武统治贡献极大。史载,经几个大道“均输”后的“中国”在“一岁之中,太仓,甘泉仓满,边余谷诸物均输帛五百万匹。民不益赋,而天下用饶。”使“战士以奉,饥民以赈” [10]140。“膳道馈粮,远者三千,近者千余里。皆仰给大农” [10]141。

到唐代,蓝武道既是驰道,又是驿路,“贡赋”通道的使命不仅没有下降,反而因时局动荡增添了新的功用。虽然唐早期由于经济命脉主要仰赖渭河、黄河,尤其是汴河的漕运或取道原潼关道(长安—洛阳)转输物资,蓝商道一时丧失了秦汉时“贡输”的主要职能。但是天宝末年“安史之乱”后,藩镇割据阻断了汴河、黄河漕运路线,唐政府不得已又求助于汉江、丹水即南阳—武关道的水路两途来达到转输“贡赋”。《旧唐书·穆宁传》有载:“河运不通,漕挽由汉沔至商山,达京师。”[29]《全唐书》卷784《秘书监穆元堂志》中说:“于时周郑路塞,东南贡赋之入,漕汉江,传商山。”[20]19都是强调蓝武道“贡道”之功用。德宗时更是将上都长安经蓝武道到达荆南方向钦定为次路驿。蓝商道成为大路驿外的唐代第二重要驿路。因此,蓝武道在此时也被称为“商州驿路”或“商山路” “商州道”。

不仅如此,即使政治承平,无军事阻隔之险,因长安人口逾百万,关中所产有限不足以支撑所需,且渭河、黄河、汴河漕运由于陕州的险势时有隐患,商山路作为“贡道”的职能尤其凸显,故先后有颜旭、崔湜开水陆交通、卢判官奏开商山运河,商州刺史李西华修“偏路”等几件大事。据《册府元龟·卷497·邦计部·河渠》载:唐高祖时,宁民颜旭开渠引南山水入京城,至石门谷汤泉涌出。此处的“南山水”即商山水,包括源自蓝田谷、流经商州上洛镇的灞河段,以及铜谷水、轻谷水、辋川水、蓝溪水与狗伽东川,这几条川水汇流之后,便能舟楫行船。颜旭开渠入京的目的,就是想引秦岭水源变商州至蓝田段艰险山路为水道通衢,以解京师贡赋之困。后中宗襄州刺史崔湜献策开南山新路,开凿运河,以通商州水陆之运。并役徒数万,死者十三四,开陆路商州西之蓝田石门,再曲折至长安④。新路虽因夏涝崩塌不通,但其主观仍是想拓伸丹水航道,直通商州,借商道凿山开道,以接灞水而抵长安。至于代、德宗时陆判官奏开商山运河之事,因工程并未完成,史证不详。但都说明,唐时蓝武道的“贡道”能力之于长安民生、唐朝社稷的重要意义。出于同样维护“贡道”之目的,商州刺史李西华为避主道水涝,别开“偏路”四百一十里,建桥道馆驿,以利行旅。

宋代因北境踞强敌西夏,边陲驻军因军需供给所依赖的原京西诸驿传输效率不高,危及边关战事,欧阳修遂修文书献策重开丹江通道,习汉唐时重蓝武道“贡道”传输物资战备之经验,极力奏请重开商山路,其《漕河议略》有云:“今能按旧而通之,则……沿汉江之地十一二州之物,皆可漕而顿之南阳;自南阳多为轻车,人辇而递之,募置递兵为十五六铺,则十余州之物日日入关而不绝也。” [20]32清人王廷伊《康熙续修商志注》云:“商山为郡,昔议转输者,唐则欲由丹水以通漕运,宋欧阳修欲由武关以通陆运,无非以陆海天府,帝王之都所艰者餽运。商为南关,通漕挽则万世不拔之业也!”[20]29即使到了明清,蓝武道在物资运输上的作用仍颇为显著。明宪宗成化以后,由于河套地区失陷,西北边防吃紧,粮食和物资多靠内地转运,湖广地区的粮食物资就是经郧阳运入陕西,经武关、商州、蓝田至西安,再经西安雇佣民力北输边地。《读史方舆纪要·卷五二·陕西一》记有:“由河南南阳、湖广、襄、郧入秦者,必到武关。”[30]此外,宋时国都南移,蓝武道因此丧失其驿路位置渐成间道,但商旅繁荣,故仍被持续修治。由此可见,蓝武道作为商州驿路,其“贡道”性质渊源既久,又余力悠长,乃古道生命维续之动力,其功不可抹。

此外,作为辅助,因战备的需要,唐当局在安史之乱后又强力开辟一条特殊贡道——上津道。此道路在唐政治动荡持续,叛军割据导致汴河、黄河渭水漕运断绝,东路(潼关道)与南路(南阳—武关道)受阻的特殊条件下,为凤翔、汉中、长安输送贡赋和战备物资,对稳定中唐政局具有重大意义。上津位于今湖北省郧西县西北14里,金钱河东岸上津镇,唐太宗时置上津县,隶属商州。此道以引金钱河(即甲水)凿短途漕运,自湖北上津出发,可以将江淮物资经漕运运抵长安,故它的使命是为战备服务的特殊“贡道”。唐初政治稳定,经贸繁荣,江淮物资通过大运河、黄河、渭水漕运长安;岭南、荆襄的物资多通过汉水、丹水或武关道水陆漕挽至关中。但在叛军割据导致汴河、黄河渭水漕运断绝之时,江淮物资只好改道江汉转襄阳输贡上都。由江汉一线将来自江淮、荆襄的物资集中于襄阳,再沿汉江西行。但由于郧乡县(今湖北郧县)南3里处的汉水中有涝、净两个险滩,涝滩冬季水浅,净滩夏季水流迅急,不利于舟行,因此,漕运物资至郧乡后,便起陆西北行,经上津县转输。到上津县后或西南陆行至洵阳,再入汉水舟运洋州、梁州,北转关中;或直北陆运至商州,再经商山路、蓝田路达长安。故上津道有西去金州(安康)及北通商州两途,一时成为水陆漕挽的中心。上津路在交通方面的重要性,在于从水路向西南可通安康、汉中;向东南可通襄阳、武汉,由商州可经蓝田路达长安,向东北沿洛水可通陕州、洛阳。其具体路线是:由襄阳溯汉水,至均州、郧乡县。郧乡特设转運院,将物资陆转上津。由上津西行,经金州洧阳县之圣公馆,至洵阳县。又至金州治所西城县。又西至汉阴县汉阴驿。复出方山关,至石泉县。又西达洋州兴道县。《地典·上津堡》条记载:“有官路北通陕西山阳县”[11]198,是沿唐代的上津驿路。可惜在断续使用二十余年后,三河漕运重新贯通,东路潼关道和南路长安—邓州水陆两途恢复之后,上津道的贡道用途迅即丧失,降为间道。

此外,唐高祖时还有一条“水陆漕挽”的水道,即“南山水道”也承担了一定“贡道”功能。此道系宁民令颜旭开渠引南山水(即商山水)入长安,至石门谷汤泉涌出。此南山水包括源自蓝田谷、流经商州上洛镇的灞河段,以及铜谷水、轻谷水、辋川水、蓝溪水与狗伽东川,这几条川水汇流之后,便能舟楫行船。颜旭开渠入京的目的,就是想引秦岭水源变商州至蓝田段艰险山路为水道通衢,以解京师贡赋之困。

四、明清商山路之商道考迹

到了明清,商山路的职能发生了变化,贡道职能下降,而民间商道的性质突出。明清以前,商山道仍是官方驿路和贡赋之路,但随着手工业、商业的发展,驰道和驿路出现了与商路、商道叠加的功能。陕商在这条道路的活动越来越频繁,其经济活动逐渐摆脱官方因素的影响,更多受经济规律的支配。道路受地方官员和民间合力维护的成分越来越多[31]123。这种变化促进了商山路商道地位的提高。商洛到蓝田界域山货土产资源丰富,多以种植药材、木耳、油桐、栽桑养蚕,绩布纺绸等经济作物来获得贸易资源。北宋《太平寰宇记·卷141·山南西道九》载有商洛药材的产出情况:“商州产弓材,麝香、朱砂、麻布、熊白、枳壳、楮皮、厚朴、杜仲、黄柏诸物”[32]。又据民国续修《蓝田县志》记载,早在清朝和民国时期,蓝田山区的土特产如天麻、杜仲、木耳、生漆、木炭、核桃、毛栗、红果、猕猴桃等就销行省城及渭北、商州一带。这些山货的贸易流通离不开关中商路的不断壮大。张萍在《区域历史商业地理学的理论与实践——明清陕西的个案考察》一书里分析了丹江航运的开辟与龙驹寨的兴旺对商州武关道的提升及对关中商路的开拓意义[31]252。明中期以前,陕西东南的经贸选择走商山路水陆转运的比例并不高,因为经济遵循利益最优原则,在丹江航道滩多路险、水量不稳、风险大、成本高的情况下,航道需要人畜陆转蓝田至关中导致成本过高,商人优先选择的是潼关道的东路干线。直到明中期天启年后,丹江的通航条件得以巨大改观,汉江的船只可以驶入丹江,在龙驹寨停泊,后转陆起旱,再经商州道直达关中,与官马驿路相通之后,商山路才发生了转机。明后期,丹江航道及其陆路段商山路成为陕西重要的商道,“水走襄汉,陆入关铺,千户成廛,万蹄通货”。丹凤的水旱码头龙驹寨成为“康衢数里,巨室千家,鸡鸣多为寝之人,午夜有可求之市”的繁华港埠。清末民初经龙驹寨每年出口水运至襄阳、汉口的商洛山货均达万斤以上。占陕西出口总量的部分比重的蓝田、商州的生漆、桐油、药材,其外销路线也是经商州道陆运至龙驹寨,再由丹江航道运至老河口至汉口、上海。龙驹寨的兴旺及丹江航运对蓝田到商洛一带的经济推动无疑是巨大的。龙驹寨在明代开始兴旺,是明代陕南商业城镇的翘楚,它水道宽深便于停泊舟楫,沿岸辽阔得以建立港埠,是绝佳的商镇位置。《徐霞客游记》有载,此时的商山道在商道功能上与潼关道不相上下,“龙驹寨,寨东区武关九十里,西向商州,即陕省简道,马骡商货,不让潼关道中”[31]250。因商贸特别繁荣,天启初年,政府专门在此设卡,征收商税[31]251。清代,乾隆朝曾多次加修商山道以便适应龙驹寨频繁的货运出入量。乾隆后期,从襄阳到龙驹寨的货船单月平均就有200余号。镇里设有十大会馆,各大商帮汇聚于此,商业势力非常强盛[31]253。丹江航运和龙驹寨的崛起,驹寨局和漫川关局两大厘局的设立是蓝田至商洛界域商品经济的一次高光时刻,因其强大的商业影响和经济效应、强盛的商业势力、丰厚的税收进项、积极的社会影响,使得政府对民间资本主义经济采取宽容和保护的态度,这无论对于当局的政治统治还是商人的商业行为都是一种共赢。此外,清乾隆十三年,商州知州又重点疏浚龙驹寨至竹林关航道,以适应南北商品贸易激增而航道承载不力的矛盾。历时三年,疏浚29处之后,丹江航运运载量大增。加之,陕西巡抚整修蓝田至商州三百余里的盘上碥路,使西安至龙驹寨的东南商路成为陕西与外界联系的主通道,地位一度跃居潼关道之上,古老的蓝武道因一段商业奇迹而焕发生机。直到民国初期,丹江航运仍然兴旺。但在民国后期因陇海铁路、长坪公路的修建,现代运输工具取代了木帆船,再加上经济区域的划分、毁林开荒、兴修水库等因素,曾经帆樯如林、货船如织的龙驹寨停航。昔日繁华港埠因裹挟而来的现代化大潮抱憾退出历史舞台。

五、结语

长安—蓝商界域的商山古道有蓝武道、上津道等多条,其中最重要的蓝武道(即武关道、商州道)在三千多年的历史长河中,其道路名称和性质先后经历了三个阶段:武关道(国家驰道)—商州道(官方驿路)—民间商道的变化。相应的,其道路功能也先后承担了武关道军事攻伐之“武道”,商州道朝廷贡输、邮传的“贡道”,以及便于民间商旅之商道。虽然这些功能在有些历史时期数有重叠,但宏观来看,确实是其在三个阶段各自具有的突出职能。商山古道道路功能具有鲜明的阶段性与时代性:秦汉开辟武关道的军武用途、唐宋“商州道”的官家驿路、宋至明清间道的商贸行旅。究其商山古道道路功能阶段性变化的根由,除了每个阶段历史进程、政治军事、经济民生的特殊性外,中国封建经济从秦汉的发展、唐宋的繁荣、明清的式微到近代商品经济转型的历史轨迹,是商山古道职能转型的根本原因。

注释:

① 上文所引《尚书·禹贡》《史记·殷本纪》《水经注·丹水》《极简中国史》中关于“商邑” “商国”的位置信息有误。该处解释的“商国”、商邑虽与“商鞅之“商邑”同名,却非一地。与此相应的,“契封于此地”的此地也并不是陕西的“商”,而是河南商丘一带。《禹贡》中“梁州地,古商国也”处的商国在今河南商丘一代。王国维先生在《王国维讲考古学》中指出:司马迁在《史记·殷本纪》提到的“契封于商”,郑玄、皇甫以为上洛之商,盖非也。古之宋国,实名商丘。丘者虚也。

② 对于唐时商山路通漕运甚盛,贸易、行旅繁荣的说法,今多数学者有相反看法,认为实际的商山道交通不便、地广人稀,赋税贫乏,并不具备商业贸易的优良条件。拙文认为商山路虽不具有商贸和赋税的条件,其作用不是出产贡赋,却是三河漕运的有力补充,作为转输江淮贡赋的“贡道”存在。

③ 秦修驰道主要为军事政治服务,同时也有贡道之用。

④ 文章沿用严耕望先生对崔湜线路的观点。西北大学李之勤认为此新路大体上即长安经蓝田、商州至今河南西峡县的西界公路在秦岭中的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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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耶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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