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体记忆、历史与民族认同

2023-04-29 00:44李玉
商洛学院学报 2023年3期
关键词:高老庄集体记忆贾平凹

摘 要:贾平凹的《高老庄》通过一个村庄展现了边缘群体的集体记忆,作品中的碑文、砖像记载了高老庄的历史,构成了历史记忆。子路父亲的三周忌日、修白塔等活动仪式展现了乡村的公共生活与集体观念,强化了现实中的集体记忆。《高老庄》中的记载具有真实性,因此能够通过集体记忆了解陕西的起源与过去,丰富历史。从记忆折射出的种族起源、地域特点与族群特征,是民众民族国家认同的体现,从中可见个人与集体、社会及民族的关联。

关键词:集体记忆;贾平凹;《高老庄》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0033(2023)03-0028-06

引用格式:李玉.集体记忆、历史与民族认同——贾平凹《高老庄》新论[J].商洛学院学报,2023,37(3):28-33.

Collective Memory, History and National Identity

——A New Discussion on Jia Pingwa's Gao Lao Zhuang

LI Yu

(College of Arts,Southwest University,Beibei  400715,Chongqing)

Abstract: Jia Pingwa's Gao Lao Zhuang shows the collective memory of the marginal groups through a village. The inscriptions and brick statues in the work record the history of Gao Lao Zhuang and constitute the historical memory; Zilu's father's three week memorial day, white pagoda building and other activity ceremonies show the public life and collective concept in the countryside, and strengthen the collective memory in reality. The records in Gao lao Zhuang are authentic, so we can understand the origin and past of Shaanxi through collective memory, and enrich the history; the ethnic origin, regional characteristics and ethnic characteristics reflected from the memory are the embodiment of people's national identity,from which we can see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individual and collective, society and nation.

Key words: collective memory;Jia Pingwa;Gao Lao Zhuang

在書写乡村的作家当中,贾平凹别具一格,他的众多乡土小说以自己熟悉的商州为底色,塑造了地域色彩鲜明的商州世界。贾平凹作品中的村庄以故乡为底色,映射了陕西地区的生活状态。贾平凹放开视野,以小见大,在乡村书写中蕴含了深刻的现实意义与现代思考,往往能通过一个小村庄上升到对国家与时代的关注。如《秦腔》以清风街为中心,展现了乡村原有秩序的瓦解及传统秦腔文化的衰落。《土门》通过仁义村寓意了现代化进程下乡村的艰难处境。《古炉》书写了“文革”时期古炉村内部的动荡争斗,揭露了荒诞年代下乡村宗族斗争的实质。

《高老庄》通过一个普通的村庄,不仅展现了乡土文化衰落后的人情冷落、道德缺失,凸显了传统与现代观念的矛盾,还以独特的方式呈现了高老庄的历史,由此引起人们对种族起源和地方历史记忆的关注。由此可见,贾平凹笔下的村庄不只关乎某一族群、地域和族群,还联结着国家与民族。贾平凹关注故乡的现实情况,也关注故乡的历史,探究这一族群的起源,而《高老庄》是洞悉中国历史的窗口,从中能够看出边缘地区的历史渊源与现代境遇。除此之外,贾平凹将《安康碑版钩沉》中的内容融于《高老庄》中,增加了作品的现实意义,将陕西地域与这一族群的历史记忆与现实的集体记忆融合,探索边缘地区的集体记忆对国家、对民族的意义。

《高老庄》作为贾平凹的经典长篇小说之一,研究者们历来多有探讨。大多数研究者聚焦于《高老庄》中传统与现代的冲突,分析社会变革下乡土社会的文化转型,思考乡土文化建设的困境,如赖大仁的《文化转型中的精神突围——〈高老庄〉的文化意蕴》[1]、韦建国的《从贾平凹的〈高老庄〉看传统文化的转型和再造》[2]。部分研究者从知识分子的精神返乡入手,思考传统文化被摧毁后现代人的精神困境,抒写贾平凹精神家园消失的悲哀,如於曼的《无奈的精神还乡──读贾平凹的长篇新作〈高老庄〉》[3]、郭丽的《精神故乡的消失——评贾平凹长篇小说〈高老庄〉》[4]等。同时,《高老庄》的叙事方法与叙述策略也是研究者们的关注点,如刘阶耳的《“本色”与“技巧”的辩证——贾平凹〈高老庄〉的叙事特性》[5]、杨洁梅的《世纪之交的精神风景——贾平凹长篇小说〈高老庄〉》[6]、张云霞的《论贾平凹在〈高老庄〉中的圆形叙事》[7]。此外,还有文章研究作品中的人物形象、神秘色彩等因素。研究《高老庄》的文章多样,但少有将重心放在《高老庄》中的石碑等器物上,来讨论它们的意义。杨洁梅[6]虽然提到石碑,并分析了石碑对高老庄的传统性和神秘性的渲染作用,但并未过多论述。本文以《高老庄》中的石碑、砖像和集体活动为切入点,思考它们的深层意义。

《高老庄》描写了一个血缘纯正的汉族群体。高老庄村民自称是血统最纯正的汉人,作品中的多处石碑、刻有画像的石砖、高家家谱,以及高老庄的集体活动与仪式,无一不展现了这个地处偏远的村庄的记忆与身份表征。作品通过碑文、砖像与家谱等媒介追溯过去,是对历史的完善和丰富。公共生活与节日、仪式强化民众集体记忆,个人、家庭与集体相互作用,凸显了西北地区族群的特征与身份。这类地区的集体记忆也是民族国家认同中不可缺少的部分,因此,讨论他们的集体记忆对民族国家认同的建构也就更有意义。

一、媒介记载下的历史记忆

《高老庄》通过一个小村庄呈现边缘群体的过去与现在,想要探索历史渊源与种族起源,追溯村庄与族群的过去,集体记忆是重要的突破口。先祖的集体记忆只能通过历史呈现,因此在《高老庄》中,村里的诸多碑文、砖像等展现了村庄的历史记忆,成为窥探高老庄历史场景的重要线索。“记忆是一种集体社会行为,现实的社会组织或群体都有其对应的集体记忆。”[8]22集体记忆是探讨民众民族国家认同的重要切入点,而对集体记忆的探索又以一定的媒介为路径,以某些公共活动为寄托。《高老庄》以子路回乡为起点,石碑为线索,串联起高氏村庄的历史与现实、个体与族群。文本中的石碑众多,共有十八处,不仅记载了村庄的历史、乡约乡规,而且作为媒介,凝聚了高老庄百姓的起源与历史记忆,唤起并凝聚了村民的共同体意识,从而加强了这个有着纯粹汉族血统的山区村庄的国家民族认同。

高老庄的历史记忆集中体现在石碑等物质媒介上,这些石碑不经意地出现在西夏的视线内,吸引了西夏的兴趣,随着西夏对一块块石碑的发现,对碑文的解读,揭示了高老庄的历史。“在《高老庄》中作者刻意通过子路和西夏对石碑的发掘钩沉了高老庄的历史”[9],除去少数对农耕、地理位置的记载外,大多碑文记载了先祖的事迹与祖训。其中有对匪乱中不屈的殉难者的记载;祖先高武元的行善及家族和睦之事;强调尊祖敬宗、传宗接代的重要性;烈女以死保住贞洁之事;驳斥高学朝为子掘墓镇压祖坟之事,教化世人尊宗敬祖;律法严禁村民所做之事;族训,劝善,勿行恶;高国彦救下五子柏的故事;高文展保释被匪徒诱惑犯事的乡亲;村人集资修庙、修路的记载,甚至为祖母刻碑。从中可见,高老庄世代尊宗敬祖的意识强烈,在偏僻的山村中仍有一群人以守旧的形式保持着血脉的纯净与种族的单一,并且以刻碑的方式记载下来,构成了几代人的记忆。

这些碑文不仅记载了高老庄的历史事件,可洞悉高老庄的历史,而且其中蕴含着深厚的种族观念与血缘意识。“随着散落于村庄内外的大量石碑不断被发现,西夏对高老庄的家族历史文化的研究兴趣和搜集、保护、研究的责任意识日渐强化。边远落后却积淀深厚的山乡高老庄,祖祖辈辈固守汉文化传统和家族血统的纯正,严厉完备的族规家规和民俗民风又为这种固守提供了制度性保障。”[6]从村名和村人的姓氏可知,高老庄的村民几乎都姓高不仅是村名的缘故,而且人们有着共同的起源,向上可追溯到同一个先祖,是高氏的世代传承。不仅如此,高老庄人纯粹汉族的血统更为他们的共同起源加深了意义,“高家是唯一的汉族,坚持不娶外族女为妻,世世代代保持了汉族的纯粹血统”[10]101。高老庄不仅是一个村庄,一个家族,而且是一个族群、种族的象征,这个村庄中的家族感与种族意识格外强烈。

高老庄的先祖之所以选擇石碑、石砖等记载历史,是因为它们坚固,能长久地保存信息,不易被摧毁。哈布瓦赫认为,器物材料的重要性源于它们所承载的记忆的重要性。从碑文记载的祖先善行与祖训的数量众多,可以看出高老庄传统上对祖训、善德的重视。而立碑这一形式本身就具有公开的仪式感,同时以石碑记载的永久性增强了纪念感与厚重感。在古时,边远村庄这种“山高皇帝远”的地区多通过立碑教化,正如西夏所说,“山高皇帝远,朝朝代代就是以立碑来教化吗?”[10]140碑文中的禁令与祖训不仅起着教化百姓的作用,而且潜移默化地影响到群众,就像祖训祖规通过石碑记录传承一样,民众的身份得以确认,这也是增加民族认同的方式之一。

除石碑外,画像砖也展现了高老庄祖辈的历史图景,与石碑共同构成了高老庄的历史记忆。砖像上刻画得精致:“一砖上有山有水有树,山下水边是三人挑担而行,前有一马,马上坐人,后有一马,马背负载包袱重物,中间挑担人扭头往后看,似乎在呼叫什么。” [10]150这幅“迁徙图”被子路认为“正是祖先当时的写照”,这是对高家历史与古时图景的又一证明。与砖像相对应,西夏无意中找到的高家家谱,也记载了高氏家族的世代繁衍与迁移。从家族显赫、参军拜将到如今的迁徙到稷甲岭形成高老庄,高家直系繁杂,“寻到子路这一支系,数了数已经是三十三代了……而又许多支系已绝,惟子路家的这一支系最绵长”[10]103。石碑、砖像上描绘的高老庄祖辈写照与历史图景和高家族系传承相辅相成,丰富了高老庄的历史记忆。

高氏族人虽有共同的起源与过去,但从碑文记载的历史事迹、美德佳行与现代人的行为对比可见,传统的忠孝仁义与美好品德已被金钱利益替代,纵使是如子路、晨堂、顺善这般的本家兄弟,也多情面往来而少家族情谊。同一起源的高氏家族如今只剩“高老庄”这一空洞的外壳,血缘纽带联结的族群已淡化,纯粹的汉族血统也只是他们引以为傲、饭后闲谈的资本和高老庄人与外族通婚的阻碍。“高老庄人正在割断自己与先人的传统之间的联系,先人血液里所流传下来的优秀品质正在丧失。”[11]从石碑被发现的地点,就能看出村人对历史与祖先的淡漠,十八处石碑分散在粪坑、鸡棚、栓驴桩旁,刻画了历史图景的砖被砌成厕所墙,高家家谱被随手夹在破旧的被老鼠啃了书脊的《康熙字典》里……村民每每提到石碑都不屑一顾,反而是外乡人西夏发现其中的珍贵并寻找收藏。在先祖善德被遗忘、家族情感逐渐淡化的情境下,石碑、高家家谱的重现与子路父亲的三周年忌日、重修白石塔等活动无疑凝聚了渐趋离散的族群,强化了家族情感,使族群的集体记忆在历史的记忆中增加了现实意义。

二、集体生活下的记忆强化

《高老庄》从子路父亲的三周年忌日为开端,将这个村庄的主要人物都聚集到三周年忌日仪式上,由此引出了高老庄的一系列故事。贾平凹从三周年忌日切入,有其必然性。祭祀作为家族内部仪式,是家族成员关系的再确认,加深了血缘纽带,凝聚了家庭情感,也是家庭记忆的重现与强化。子路与西夏的婚姻、子路夫妻与母亲的亲情得以巩固,甚至西夏与子路前妻菊娃的关系也得到缓解。另一方面,祭祀本身也是联结群体的活动。参加忌日活动的人们本身便相信灵魂转世与阴间说法,在信仰方面他们成为一个共同体,顺善说“过三周年是白事,也是喜事”[10]56。在这场忌日活动上,骥林娘帮忙炸果子,蔡老黑花钱让响器班唱戏,只有子路娘有些许伤感,并没有过分的悲伤。“当人们的注意力转向自然,转向亡灵的这种存在形式的时候,他们就参与到了一个信仰的总体中去了,这个信仰的总体是他们所属的共同体中的人共有的,甚至为外人所分享。”[12]113如此,子路父亲的三周年忌日不仅是家族仪式,也是乡土观念的凝聚与展示,是联结家族与外部的公共活动,意义非同小可。由此,从家庭角度切入文本,对内而言,家庭是家族、种群的基础,是记忆构成不可缺少的部分。对外而言,家庭与乡土社会紧密相关,构成社会记忆与農民共同体,是乡村公共生活的主要内容。

每个族群以家庭为最小单位,其中的家庭记忆也是集体记忆的构成部分。家庭以生理亲缘关系联结个人,血缘构成了亲属关系纽带,而众多有共同起源的家庭构成了家族,家谱记载了家族与家庭的历史发展过程。高家家谱记载并凝聚了高家人共同的过去,是集体记忆的起源,石碑中的先祖事迹与祖训更是强化了高老庄百姓的集体记忆。而家庭不能孤立地存在于集体与社会中,家庭中的个人必然与外界有联系。因此,通过家庭这个最小单位,将其与集体社会相串联,家庭记忆不仅是家族历史的组成部分,也是社会集体记忆的重要内容。“借助家庭中那些直接卷入到外部世界集体生活中去的人作为媒介,一个社会的普遍信念能够影响到家庭成员,所以,这些信念就既有可能去适应家庭传统,也有可能相反,去改变这些传统。”[12]128以子路的家庭为例,子路娘代表的是传统的观念与心理,她认为喝金戒指煮的水能治心慌、白塔能挡邪气,还有对祭祀各种习俗的谙熟等,都体现出高老庄的传统风气。这些思想使西夏对乡土文化与乡土观念了解颇多,此外菊娃、蔡老黑及不少高老庄村民都影响到了西夏。西夏作为典型的城市人,她关注石碑、石砖记载的高老庄历史,参与高老庄的各种活动、仪式与闹剧,包括最后选择留在高老庄,都体现了子路的家庭与外界的联结,西夏由此完成了由家庭记忆拓展到参与社会记忆的构建。西夏虽然有着城市思想,但远离了她的生存环境,她也无法对高老庄的传统思想观念形成影响,她纠正不了子路在乡下养成的努屁、舔碗等毛病,也无法向村民灌输城市价值观念,阻止不了村民们轰闹地板厂。西夏一个人的力量无法改造乡土数千年形成的习惯与素养,由此也印证了传统观念对乡土文化的影响之深。

除祭祀外,村民也有其他的集体活动与仪式来强化记忆。在乡村,家庭的奠基是房屋,而房屋与百姓赖以生活的土地无法分离,土地的稳定性一定程度上也决定了农民生活、劳作方式的稳定性。以土地和农耕经济为基础的农民共同体有着公共的生活,如节日、庆祝仪式与娱乐活动,也有着共同的乡土观念与习俗,家庭记忆与社会集体记忆也就有了交叉。而这些记载了公共生活或共同祖先的石碑强化了他们的记忆,公共生活也加强集体凝聚力,强化了集体记忆。在《高老庄》的十八处石碑中,就有公共生活与乡土习俗的记载。在太壶寺附近的墙边,西夏便发现记载着高老庄农耕习俗的碑文,“春季事如麻,请坐一杯茶”等四季耕作习惯便是乡土观念与习俗的表现。

碑文中有很多历史上村民集资修路、修寺庙的记载,与碑文记载遥相呼应的是,高老庄的现代生活也有凝聚情感与记忆的集体活动,蔡老黑筹划的重修白塔便是其中一种。《高老庄》中百姓相信白塔对村庄风水的作用,认为村里人患癌症是因为白塔的坍塌,而蔡老黑出资重修白塔,正符合村民的意愿。在信仰的驱动下村民纷纷前来帮忙,但蔡老黑只是利用了民众的心理,其实是由村民们自己集资而他却赢得了出钱修白塔的名声,他由此博得群众的好感而获得了更多选票。“是蔡老黑出钱,可太壶寺的和尚来作过一次道场,和尚就捐了很多钱,和尚一捐钱,很多人也捐款了,谁捐款将来要修个碑子,名字刻碑上,永世流芳呢。”[10]202曾经祖先为村庄集资修路修寺庙,刻碑记文,成为一方美谈;而如今的重修白塔是为了谋私利,众捐也只是为了留名刻碑,古今对比,因果倒置,讽刺意味无穷。虽然具有讽刺性,但这次活动也有助于凝聚人心。蔡老黑在白塔重修完成的仪式中树立了石碑,在石碑上记载了捐助者的姓名,石碑便成为了村民们共同记忆的承载物。而白塔承载了村民的信仰,是公众活动的见证,也是凝聚民心、唤醒记忆的举措。重修白塔的仪式聚集了民众,石碑记载了捐助者的姓名,公共活动与碑文等器物一起作为媒介,共同构成了社会记忆,是乡土生活里民众观念的体现,也反映了乡土观念的族群记忆。

三、记忆的现实意义

贾平凹在《高老庄》后记中说:“现在我写《高老庄》,取材仍是来自商州和西安,但我绝不是写的商州和西安。”[10]357《高老庄》是虚构的故事,但其中必有某种真实性,使文本处于虚实之间。肖云儒在点评《高老庄》时就提到,“所有碑文皆取自安康地区现存碑碣,文化景深遥远而真实,现实焦点贴近却虚构,远近虚实相映成趣”[10]63,文中多处碑碣及砖像都取自现存的《安康碑版钩沉》,这便是联结《高老庄》的真实与虚幻之处,能够超脱出文本而联系现实,使读者可以高老庄为例,进而探求秦岭甚至陕西群体记忆的意义。

集体记忆的当代价值,首要的意义在于了解过去,丰富历史。“观察体会一个族群或民族的本质,以及相关历史记忆与失忆如何凝聚或改变一个族群,社会人群如何藉各种媒介来保存与强化某种记忆,必将有助于我们理解历史文献与考古文物所蕴含的‘过去,以及许多‘民族史著作的社会意义。”[8]31《高老庄》在这个意义上提供给读者新的路径,追溯、了解家族或族群的集体记忆,可以了解过去,还原过去进而重构现在。

从碑文的历史记录,可以见证当时一代人的价值观念,人们尊宗敬祖,服膺传统,有着坚贞无畏、乐善好施、英勇就义的美好品质。他们对祖规祖训的崇敬信仰是对自己的身份指认,也是对民族的认同。虽然处在“山高皇帝远”的地区,但他们有自己的规章秩序、祖规祖训与传统原则。虽然这些随着现代化进程和政权变化已渐渐失去影响力,但这种历史存在毕竟为人们提供了历史价值,由石碑等古物作为媒介,人们能够在历史记忆的基础上向更深处探寻。《安康碑版钩沉》记载了这些正史里缺少却真实存在并影响深远的历史,为人们呈现了安康地区的真实面貌。贾平凹常说要用文学表现历史,关注历史,其实历史也推动着文学的发展,对现实的关注不能忽略历史,从历史记忆中人们可以得到更深刻的认识。

集体记忆使人们从更广阔的层面,即群体乃至民族国家角度看待它存在于集体中的作用,对民族国家的凝聚及更深层次的需要的重要性。自民族国家概念形成后,原有的在人们心中模糊朦胧的观念得以清晰,原来被忽视的诸多领域也受到关注,处于边缘的族群、乡土群众就属其中一类。贾平凹笔下的高老庄等乡村就是处于边缘族群的代表,它们在地理位置上较为偏僻,远离城市,受国家政策和现代化影响的速度和程度都很低。在《高老庄》中,从石碑砖像的记载就可以看出,传统时期这些地区的地方自治性强,宗族势力和传统的礼法规约作用力是村落的主要力量,可稳定村庄秩序,约束维系族群。国家政策在这里虽有传达,但并不起主要的约束作用。人们常说的“山高皇帝远”,即是这类边缘地区的特征。这种“边缘”不仅是对地理位置的描述,也是对历史记忆和存在感的形容。旧社会的知识文化聚集在上层社会的知识分子与官商阶层,个人、家庭、集体的作用被忽略,如有的学者所说,“一个民族所能拥有的民族认同、集体记忆也仅存于社会顶层群体,而平民间对于整个族群、国家的集体记忆不会太多,也难以构成明确的区别意识”[13]。以作品中的高老庄人为例,他们虽然有着最纯正的汉族血统,却在狭小的地界里为保持血缘的纯粹性而自我封闭,他们的宗族历史和身份特征也被尘封。因此,这种边缘地区的地方历史、族群的集体记忆也往往被忽略。

而在民族国家概念下,个人、自由等观念被重视并强调,个人记忆组织起来的集体记忆也在民族、国家的框架体系中,由个人认同、集体认同发展到国家认同。从前被忽略的边缘群体、平民社会也受到关注,了解他们的历史记忆与公共认同,也是了解民族国家认同的重要环节。“文献所保存的历史记忆,通常只是一种正统的、典范观点的历史记忆。在一个社会中,通常只有一部分人有权利记录与诠释某种历史。这种历史忽略了许多个人的、社会边缘人群的历史记忆。”[8]316民族国家的概念虽然是在近代的语境中探讨成立,但是民众的民族国家认同观念却是在当代社会被不断确认发展,也正是在民族国家观念形成的过程中,人们才能更清晰地理解个人、集体、种族、国家间的关系。《高老庄》不仅呈现了一个村庄的风俗民情,展现了乡土的地域特色、乡村人的自我身份认同,并且放宽视野,将本土与国家、历史与时代联系起来,使人们注意到偏远地区的集体记忆,并挖掘其背后的深层意义,通过一个村庄揭露了个体与集体、族群与国家的深层联系。从高子路的家庭到高家家族,从高老庄到整个族群,《高老庄》从一个共同起源的村庄展现了秦地百姓的民族国家认同,体现了贾平凹对国家、人类命运思索的现代意识。《高老庄》中的家族、集体与历史,不仅是对文本中高家历史与族群的溯源,而且是边缘群体对国家民族认同的思索与探寻。

国家认同与集体记忆联系紧密,“国家认同是基于一种集体记忆,集体记忆是国家认同构建的中间媒介,群体认同是个体与群体之间相互作用的结果”[13]。在《高老庄》中,贾平凹所关注的陕西地区是汉民族种群起源的探索地之一。像作品中的高老庄一样,通过一个村庄展现出族群凝聚力与集体记忆,正是贾平凹想呈现给读者的边缘乡村地区在民族国家认同上的作用。作品中体现了家与族群的一致性,社会记忆与族群起源的关联性,他们以自己的方式呈现民族起源的一面,而这些往往也是为人们所忽视的。虽然一个村子、一片乡土并不能代表国家的全貌,也与中心城市相隔甚远,但其中却蕴含着乡土中国的本真。贾平凹在一次访谈中谈到,“中国是农业国,从乡下的角度最能看清这个社会的”[14]。这是他关注乡土的原因之一,也是他关注社会与时代、国家的方法之一。着眼于乡下,不仅能从中窥探人生百态与社会变迁,而且还能洞察历史,以其地域和族群的独特性看待它们对国家社会的意义。

如同《安康碑版钩沉》一样,有些地区虽然往往被忽视,不是正史记载的主要部分,但它们也有自己的发展历程。淳朴的民风民俗真实地反映了陕西的地域特色,石碑上的记载也凸显了地域文化,展现了陕西历史的厚重感、种族起源与历史溯源,从另一角度展现了人们不知道的历史。民众也有着身份确认与地域、种族意识,他们对自己的血缘有清晰的认知,珍重并保护种族血缘,有自己的信仰与坚持,他们以自己的方式书写他们自身的历史。村庄的各种仪式活动使族群更加凝聚,过去的记忆被唤醒,族群情感得以加强。由此,集体记忆构成了民族国家认同的桥梁。

贾平凹在重唤历史记忆的同时,也有对现实的思索和对现状的担忧。现代化推动了时代进步,也推动了文学的发展,但文学的现实意义一直是作家关心的问题。对此,贾平凹有着深度的思考,他关注现代人身上所欠缺的,又能够借鉴他者经验加以改进。现代的民族国家观念随着历史进步而逐渐普及,贾平凹在时代成果和歷史经验的基础上,加深作品中的现实意义,用具有地域特色的民间资源作为媒介载体,通过集体记忆强化民族国家观念,通过个人与集体、族群与国家的联系凝结民族凝聚力,这种内在的力量是民族团结的象征,也是国家发展的根基。

同时,贾平凹在《高老庄》中将历史与当代作对比,以此引发当代人审视自己的灵魂,调整自身的价值观念与精神状态。祖辈的历史记忆与当代人的集体记忆构成了这一地域的民族史,通过古今对照,人们能够洞悉种族价值观念与心理结构的变迁。高老庄人从之前的良好品德到现在的品性,价值取向由义变利,家族关系淡化、人情疏离,贫瘠的精神生活,对祖先与祖训的淡忘,坚守纯正血统却无法改变越来越矮小丑陋的种族基因……这一切体现的不仅是人的退化、高老庄的退化,也是一个族群的退化,进而影响到民族与国家。当历史只能从碑文中找寻踪迹,一代人的美好品质随历史湮没,到如今只剩下当代的残颓,边缘乡村与群体最终会走向何处,这是贾平凹的忧患,也是留给人们思索的问题。

四、结语

集体记忆存在于历史与现实中,却往往被人忽视。散落在民间的器物记载了那一地域的历史记忆,对这些器物的研究是窥探、还原历史的重要方式。现代社会中的集体记忆是当代人生活情形与精神面貌的表现,无论是家族的日常生活和集体的仪式典礼等,都是公共生活的组成部分,凝聚了一代人的记忆。而历史记忆与集体记忆共同构成了民族认同的基础,不同地区的历史与民族认同记忆构成了民族国家概念,尤其是在过去被忽略的边缘地区的历史。贾平凹的《高老庄》以小见大,从主人公高子路的家庭扩展到整个高老庄,而作品中夹杂的《安康碑版钩沉》的内容又使作品从虚构上升到现实,使人们从历史与现实两重层面思考个体、族群与民族国家的联系。贾平凹立足于故乡商州,又走出故乡的狭小地界,放眼于中国与时代,以开阔的视野展示了对国家和民族的思考,正如他所谈到的,“这个人的命运和这个社会, 时代的命运有了交集重合点,你就不是你一个人,是集体的人,你的命运就不是你的,是社会的时代的”[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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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22-11-24

作者简介:李玉,女,山东青岛人,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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