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商州诗的情感特质及变异探析

摘 要：白居易贬谪行经商州、在长安与友人唱和及官居洛阳期间，关于商州的诗歌创作甚夥。白居易商州诗明显可见地域元素，并呈现出独特的情感特质，主要体现在风物书写与人生感怀、馆驿题壁与思亲怀友、四皓歌咏与情思志趣三个方面。通过分析其商州诗创作，以图揭橥白居易往来商州前后情感的转变，并照见其中因人生遭际所引发的幻灭感和因地域文化滋生的中隐之情。

关键词：白居易；商州诗；情感特质；变异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Ａ文章编号：1674-0033（2023）01-0044-07

引用格式：南超.白居易商州诗的情感特质及变异探析[J].商洛学院学报，2023，37（1）：44-50.

Abstract： When Bai Juyi was exiled to Shangzhou， sang with friends in Chang'an and lived in Luoyang， he was very good at poetry creation in Shangzhou.His Shangzhou poems show regional elements， and unique emotional characteristics， which are specifically reflected in the writing of scenery and feelings of life， the inscription of the wall of the post house and the thoughts of relatives and friends， the singing of Sihao and feelings and interests.Taking care of his Shangzhou poetry creation， we can see the change of the poet's feelings before and after， which is closely related to the disillusionment caused by life experiences and the implicit feelings bred by regional culture.

Key words： Bai Juyi; Shangzhou Poetry; emotional traits; variation

基金项目：阿坝师范学院质量工程项目（20210405015）

作者简介：南超，男，陕西商州人，硕士，助教

白居易一生“七年三往复”[1]425于武关道，诗作中对商州名物题咏甚多，隐居洛阳后仍不忘商州山水，写出了“我有商山君未见，清泉白石在胸中” [1]1891的名句。商州行历触发了白居易别样的人生思考，促成了其独特的情感特质和超脱思想，其现存商州诗中商州物象书写较多，呈现出鲜明的地域特色，显见人文地理的影响。

“商州诗”之名最早见于张建民[2]89的研究，他主张“商州诗”为“王禹偁在商州时期的诗作”。学界始关注贬谪诗人与商州的关系，研究多集中于王禹偁在商州时的诗风及变化。其后，马玉霞等[3]50开始关注白居易创作与商州的关涉，且进一步拓宽了“商州诗”的内涵，认为“商州诗”为“与商州相关的诗歌”。此后的研究多侧重考查白居易商州诗的情感方面，缺乏对其商州诗的整体观照及情感转变的考量，本文拟就这一问题展开思考。

一、白居易商州行述与商州诗创作

商州之名，由来已久。杜佑记载：“商州，古商国也。春秋时其地属晋，战国属秦，即卫鞅所封商邑也。秦平天下，属内史地。汉属弘农郡。后汉属京兆尹。晋初为京兆南部，后置上洛郡。后魏因之。西魏又置洛州。后周改为商州。隋炀帝复置上洛郡。大唐为商州，或为上洛郡。领县五：上洛、上津、商洛、丰阳、洛南。”[4]4579唐时出京，有七条重要的驿道通往各地[5]93，武关道亦名商山道，是出京南下必经之要道，“自灞而南至于蓝田，其驿六，其蔽曰商州，其关曰武关”[6]。“长安东南出武关，自古为秦、楚间之交通孔道。”[7]商州的地缘战略价值突出。首先是军事要塞，“州扼秦、楚之交，据山川之险，道南阳而东方动，入蓝田而关右危。”[8]其次是经济文化之枢纽，“此道交通所及之地区……就经济文化言，又为全国最繁荣蔚盛之城。”唐德宗年间成为全国第二大驿道，是南北交通的大动脉。

白居易因上书言事获罪，自元和十年（815年）秋被贬江州，元和十五年（820年）夏由忠州招还入京，至长庆二年（822年）七月刺杭州[9]，七年间三次途径商州，期间留下了诸多诗篇，见表1。

关于商州诗的界定，学界未成统一，主要有两派观点。一是认为商州诗为诗人途经商州或客任商州所作诗歌，张建民[2]89-95、马玉霞[3]50-53、余建新[10]、任梦池[11]持此论。二是认为书写商州地域特色的诗歌即为商州诗，如余军所言：“诗歌中带有明显商州地域特色的，如商山、洛水、丹水、上洛、商於、商山道等词眼的，可视为商州诗。”[12]付兴林对于商州诗的划分也侧重于此[13]。据此可知，当今学界对商州诗的界定有广狭二义，狭义指在商州时的书写，广义指书写商州的诗篇。

考察白居易商州诗创作，除三次往返行经商州外，早期长安任职，与元稹唱和，诗作中便有对商州物象的题咏。其晚年隐居洛阳，追思商州名物尤繁，显见商州风物的影响。因此，本文考察白居易商州诗创作取其广义，以此观照其三个时期的商州诗创作。通过文献梳理可知：第一，白居易任职长安期间，元白唱和诗中提及商州景物的，有《和阳城驿》《答桐花》《答四皓庙》《咏史五首（其二）》《初与元九别后忽梦见之及寤而书适至兼寄桐花诗怅然感怀》五首。第二，白居易贬谪期间，行走商山道中三次途经商州，创作了三十四首诗歌。加上在江州任上，于元和十一年（816年）和元和十二年（817年）分别作有《山石榴寄元九》和《东南行一百韵寄通州元九侍御澧州李十一舍人果州崔二十二使君开州韦大员外庾三十二补缺杜十四拾遗李二十助教员外窦七校书》两首，内容涉及商州，共三十六首。第三，白居易谪居忠州期间，创作中散见商州物象，相关诗作有：大和三年（829年）所作《授太子宾客归洛》《病免后喜除宾客》《长乐亭留别》《陕府王大夫相迎偶赠》《答崔十八》《对镜》六首，大和四年（830年）所作《赠皇甫宾客》一首，大和五年（831年）所作《题岐王旧山池石壁》一首，大和七年（833年）所作《再授宾客分司》《秋日与张宾客舒著作同游龙门醉中狂歌凡二百三十八字》《赠皇甫六张十五李二十三宾客》《醉送李二十常侍赴镇浙东》《自咏》《送陈许高仆射赴镇》六首，大和八年（834年）所作《池上闲吟》《早春招张賓客》《丰和晋公侍中蒙除留守行及洛师感悦发中斐然成咏》《奉酬侍中夏中雨后游城南庄见示八韵》《喜闲》《冬初酒熟（其二）》等六首，大和九年所作《韦七自太子宾客再除秘书监以长句贺而饯之》《晚归香山寺因咏所怀》《题裴晋公女几山刻石诗后（并序）》《咏史》四首，开成元年（836年）所作《和令公问刘宾客归来称意无之作》一首，开成三年（838年）《奉和思黯相公以李苏州所寄太湖石奇状绝伦因题二十韵见示兼呈梦得》《小阁闲坐》二首，会昌二年（842年）所作《履道西门二首》一首，会昌五年（845年）所作《胡吉郑刘卢张等六贤皆多年寿予亦次焉偶于鄙居合成尚齿之会七老相顾既醉甚欢静而思之此会稀有因成七言六韵以纪之传好事者》一首，共二十九首。

二、地域元素与情感特质的表现

商州地处商山道要冲。“商山路途，起自长安，东南行沿灞水东侧，逾越秦岭，再循丹江谷道，武关是扼守这条道路的要隘，名闻于世。因途径商山，故称为商山路。”[14]又因商山路大多所经为商州境，故商州地域特色尤为鲜明。商山路素有“名利路”之称，正所谓“商山名利路，夜亦有行人。”[15]125亦称“商山诗路”，唐时诗人多经由此道贬谪外放，留存诸多题咏。商州特异的地域文化触发了众多诗人对于生命的感悟，促成了他们独特的情感特质，白居易即是其中代表。白居易商州诗中的地域元素与情感特质主要体现在风物书写与人生感怀、馆驿题壁与思亲怀友、四皓歌咏与情思志趣三个方面。

（一）风物书写与人生感怀

《太平寰宇记》记载商州由来及地域特色：“汉高祖发自巴、蜀，以克三秦，遂迁巴中渠帅七姓于商、洛之间。”[16]其俗多猎山伐木，深有楚风。《续商州志》卷八“风俗”载：“商州士风淳茂，耕读相兼，而山水明秀，潜心肄业可造就者亦不乏人。”[17]由此可见，商州风物呈现出两种典型的特征，一是环境幽僻，二是景物清幽。

商州环境幽僻与所处地理位置相关。“商州地貌是东秦岭山地地貌的组成部分，是一个结构复杂的以中、低山为主体的土石山区，地势西北高、东南低”[18]73，因而形成山岭交错、千沟万壑的地貌特征，造成商州与外界相对隔绝。因地区闭塞，旅途备加艰险，“每经夏潦，摧压踣陷，行旅艰辛，僵仆相继”[19]，至于冬季“商山季冬月，冰冻绝行輈”[20]3772，人行走其间，情思多淹蹇。孟郊言：“商山无平路，楚水有惊潈。”[20]4258李商隐亦言：“六百商於路，崎岖古共闻。”[15]102受地域环境的影响，加之自身遭际，白居易笔下的商州境域带有一种孤寂感——风是“秋风”、雨是“冷雨”。例如初贬官过望秦岭时，他写道：“无限秋风吹白须”；经过蓝桥驿时，写道：“秦岭秋风我去时”；过韩公堆时，写道：“冷雨凉风拂面秋”[1]932，这些非止是时节的感受，更是诗人悲苦心绪的流露。此外，诗人笔下的地域物象也呈现出一种冷寂的色调。如写树是“萧疏老松树”[1]420、“道旁老枯树”[1]426，云是“云林常悄寂”[1]421、“四望唯烟云”[1]425，除此以外还有“寂落空泉石”[1]421、“萧萧北窗竹”[1]422。元和十年白居易被贬时四十四岁，至长庆二年五十岁，心境已由踔厉风发渐至内敛，但“冤愤难抑的谪迁意识，一直沉重的横亘于诗人的心头，沿途写景纪行之作，无不触景伤怀，流露出难以掩抑的惆怅与感伤。”[21]152通过幽僻境域的触发，诗人羁旅之愁滋生，一是体会到人生的飘忽无奈，如“若有精灵应笑我，不成一事谪江州。”[1]935 “自嗟还自哂，又向杭州去。” [1]420二是感触到人生的变幻无常，如感慨“所经多旧馆，大半主人非。”[1]1515“七年三往复，何得笑他人。”[1]425

景物清幽，一是表现在商山景色的明秀，如白居易写仙娥峰“参差树若插，匼匝云如抱。渴望寒玉泉，香闻紫芝草。青崖屏削碧，白石床铺缟。”[1]547凸显出其奇秀婉丽的特点。写山路中的景况：“扪萝上烟岭，蹋石穿云壑。谷鸟晚仍啼，洞花秋不落。”[1]426还有《秋蝶》中“秋花紫蒙蒙，秋蝶黄茸茸……不见千年鹤，多栖百丈松”[1]424及《宿阳城驿对月》中“凤凰池上月，送我过商山”[1]1314等诗句，皆营造出一种明秀之境。二是表现为地方风物的幽艳之美，主要集中在桐花和石榴花两类物象上。诗人笔下的桐花是“山木多蓊郁，兹桐独亭亭……沉沉绿满地，桃李不敢争。为君发清韵，风来如扣琼。”[1]115 “月下何所有，一树紫桐花。”[1]489石榴花是“商山秦岭愁杀君，山石榴花红夹路。”[1]650商山清幽的美景，触发了诗人回归山水之思，表达对自然山水亲近的同时，也勾起对生命本质的拷问——“此生都是梦，前事旋成空。”[1]1315 “吏隐”之情由此萌发，从“兼济”转向“独善”。

（二）馆驿题壁与思亲怀友

唐代邮驿系统极为发达，“凡三十里一驿”[22]，往来络绎不绝，“十里一走马，五里一扬鞭”[20]239。“驿的任务包罗万象，既负责国家公文书信的传递，又传达紧急军事情报，还兼管接送官员、怀柔少数民族、平息内乱、追捕罪犯、灾区慰抚和押送犯人等各种事务，有时还管理贡品运输和其他小件物品的运输。”[5]92馆就是驿舍，沿路之上“皆有店肆，以供商旅”[4]152，具有宏敞、雄大的特点。作为贬谪远戍的官吏，驿馆是他们必经之所，故而驿馆在承担政治军事功能的同时，又兼具文化价值。对行旅之人而言，驿馆不仅是休憩之处，也是他们情感聊以慰藉之所。

白居易一生多次遭贬，三度行经商山道。商山道上驿馆众多，“自长安都亭驿东南行经五松驿、蓝田驿、青泥驿、韩公驿、蓝桥驿、蓝溪驿、仙娥驿、商於驿至商州，洛源驿、棣华驿、四皓驿至丹凤，东去经青云驿、武关驿、层峰驿至商南，再经阳城驿东行可至内乡。”[23]古代诗人于行历之地、所宿之馆多有题写。驿馆不仅是商山道上独特的文化景观，更是诗人抒发情感、寄托思念的凭籍。因而，馆驿作为商州特色文化元素，在白居易商州诗中承担两方面的功能。一是文化的传播媒介。如元稹、白居易二人诗歌唱和即因商山道上的馆驿得以传播。元稹两次经过商山道，宿层峰驿、阳城驿、武关驿，分别创作有《三月二十四日宿层峰馆夜对桐花寄乐天》《阳城驿》《桐孙诗》诸诗。逮至元和十年白居易初贬，经过元稹所宿之馆，留有酬答之作，如《蓝桥驿见元九诗》《韩公堆寄元九》《武关南见元九题山石榴花见寄》；二次经过题写有《商山路驿桐树昔与微之题名处》；三次经过又写有《桐树馆重题》《宿阳城驿对月》。元、白二人虽“五度经过此路隅”不得相见，但馆驿题壁起到了很好的沟通媒介作用，他们的诗歌得以留存，并广为传播。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言：“自长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鄉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题仆诗者。士庶、僧徒、孀妇、处女之口，每每有咏仆诗者。”[1]2793二是情感的承载者。白居易一生屡遭贬谪，宦途多舛——“万里路长在，六年身始归”[1]1208，加之路途波折——“下有一条路，通达楚与秦”[1]425，“亲故寻回驾，妻孥未出关”[1]1314，行途中与友人的题咏唱和，成了他的一种精神慰藉，故而“每到驿亭先下马，循墙绕柱觅君诗。”[1]931因而，诗人笔下商州道上的驿馆已不仅仅是一个物质文化景观，而成了情感的承载体，诗人与友人在此互相唱和、抒情，创造了新的精神文化景观。

（三）四皓歌咏与情思志趣

四皓即“商山四皓”，《史记·留侯世家》《汉书·王贡两龚鲍传》均见载。四人出世安刘，功成身退，是高士的代表，也成为中国古代典型的文化象征。汉代以来，对于四皓题咏甚夥，主要集中在三点：一是赞颂四皓的高洁之志，如曹植《商山四皓赞》、李白《商山四皓》《过四皓墓》、段成式《题商山庙》等；二是对四皓事迹及真伪的考辨，如元稹《四皓庙》、杜牧《题商山四皓庙一绝》、温庭筠《四皓》等；三是借四皓抒隐逸之情，如许浑《题四皓庙》、李商隐《四皓庙（二首）》、刘沧《题四皓庙》等。

白居易笔下的四皓歌咏，情感倾向主要表现为两个方面。在官隐洛阳之前，其诗作主要通过四皓事迹抒发对人生的思考，表达自我情思。如《题四皓庙》称扬四皓义行，进而感叹自身“不成一事谪江州”[1]935。《和答诗十首·答四皓庙》一反元稹《四皓庙》的立意，用“岂如四先生，出处两逶迤”[1]119之句称赞四皓出则济世、隐则高士的风范。《咏史》借四皓与李斯、郦食其的对比，发出祸福自在人为的感慨。移居洛阳之后，诗人的思想渐趋消极归隐，如《读史五首（其二）》所云：“商山有黄绮，颍川有巢许。何不从之游，超然离网罟。”[1]102大和三年之后，诗人创作以闲适诗居多，诗歌唱和中反复出现“商山” “黄绮” “紫芝”等意象，流露出一种山水归隐之趣。如《题岐王旧山池石壁》云：“黄绮更归何处去，洛阳城内有商山。”[1]1968晚年诗人笔下，四皓则是一种高寿的象征，如“天年高过二疏傅，人数多于四皓图。”[1]2563概言之，白居易后期商州诗中的四皓形象更多是自我归隐志趣的表达。

三、情感变异的因由

蹇长春认为：“元和十年的江州之贬，看作白居易前后期思想的分界线。”[21]150这是白居易的思想从前期的积极用世、兼济天下转向后期的消极取容、独善其身的过渡阶段。观照其商州诗创作，可见端倪。主要反映在三点：一就风物感怀来说，前期风物地域特征鲜明、色彩明艳，如桐花、石榴花等，后期风物则成为一种隐逸象征，如“紫芝” “麋鹿” “芝蕨”等。二就题壁唱和来说，前期诗作对亲友思念甚笃、情思缠绵，后期与友人唱和多以归隐之思劝慰。三就四皓咏叹来说，前期诗人笔下四皓是深藏功与名的典范，后期则成为隐士、长寿的象征。由此可见，白居易创作思想与情感的转变，主要表现在空幻之感的萌生和中隐之情的彰显。而这与时代环境、生平遭际及商州地域文化的影响密不可分。

（一）人生遭际与空幻之感的萌生

元和十年，盗杀武元衡、伤裴度，白居易上书言事，触忤豪贵，竟被罗织“宫官非谏职，不当先谏官言事”及“言浮华无行，其母因看花坠井而死，而居易作《赏花》及《新井》诗，甚伤名教，不宜置彼周行”[24]。初次被贬，诗人遭受的是身心的双重折磨与苦痛。身体的折磨来源于唐朝严苛的贬谪制度，据《禁流贬人在路逗留诏》所载：“应流贬人，皆负罪谴……如闻在路多作逗留，郡县阿容，许其停滞，是何道理。自今以后，其左降官量情状稍重者，驰十驿以上赴任，流移人令押领，纲典画时，递相分付，如更因循，尚有宽纵，所繇当别有处分。”[25]358因此，唐时被贬之人“闻命皇怖，魂胆飞越，即日戒路，星夜奔驰”[25]2921。故而白居易草草辞家——“即日辞双阙，明朝别九衢”[1]965，未携家眷，至“商州馆里停三日，待得妻孥相逐行。”[1]933加之道途縈纡曲折，困苦难当。在此过程中，对白居易打击最大的则是心理的苦痛。他积极参政，企图走儒家经世致用的道路，参与朝纲整顿，意图挽回国力衰颓之势，以求恢复贞观、开元之局面，但经历了上书事件，遭受诬告和排挤，由京官而外放，使他明白了仕途的险恶，因而感叹“笼槛何年出得身”[1]935，悲苦之情溢于言表。

初次被贬，诗人萌生空幻之感，但旋即打消。如《仙娥峰下作》中言“感彼私自问，归山何不早。可能尘土中，还随众人老。”[1]547《韩公堆寄元九》中亦云：“努力南行少惆怅，江州犹似胜通州。”[1]932诗人虽遭受沉重打击，但对宦途仍存希冀。故而二次经过旧路时，白居易揶揄道：“笑问中庭老桐树，这回归去免来无。”[1]1209与溪翁言谈时，又说：“虚言笑杀翁，郎官应列宿。”[1]615对仕途仍心怀憧憬。此次回朝，与友人相比，白居易的仕途较为顺利，虽位列中书舍人，但“复以朋党倾轧，两河再乱，国是日荒，民生益困，乃求外任。”[26]长庆二年，白居易出任杭州刺史，本来已黯淡的宦情变得更加消沉，因而途中所作商州诗，空幻之感顿显。这主要表现在两个书写侧重，一是借景物刻画来营造空寂之境。如“萧疏老松树” “寂落空泉石” “萧萧北窗竹” “多栖百丈松”等。商州地处秦岭腹地，自然环境本属深幽，加之诗人心境萧条，空寂之感方滋。二是今昔对比直抒幻灭之情。如“诚哉达人语，百龄同一寐。”[1]418 “去乡徒自苦，济世终无益。”[1]419“物故犹堪用，人亡不可逢。”[1]421“唯残乐天在，头白向江东。”[1]1315“莫叹身衰老，交游半已无。”[1]1316通过昔盛今衰的对比，感叹友朋稀疏，自己年华老去，欷吁哀愁之情愈发难抑。

“学术界通常把元和十年的江州之贬，作为白居易从前期的积极用世‘兼济天下转向后期的知足保和‘独善其身的转折点和分界线”[27]。白居易作为儒家知识分子，始终以匡世作为自己的使命，前期他的思想核心为民本思想，主要表现在关心民瘼、为民请命，具体表现在一方面积极参与军国政事、尽职尽责、拾遗补缺，通过谏章和奏状向皇帝进言，反对豪强擅权蠹政等。另一方面以诗歌作为辅助手段，创作《秦中吟》《新乐府》等讽喻诗，刺贪刺虐，悯怀疮痍，为民请命。至元和十年遭贬，诗人思想由积极转入消极，直接原因与贬谪不无关系，更主要的是与他反思自身的仕途遭际，对封建专制下的权力机构及其运作机制有了更深刻的体认有关。透过商州诗创作可发现诗人这一转变，三经蓝田武关道，虽悲仕途坎坷，却仍存用世之心。而官居洛阳之后，闲适诗、感伤诗创作成为主调，商州诗也多以歌颂四皓隐逸为主题，隐逸之情成为此际主要特色，感情基调稍显抑郁，恬淡中透露出难以掩抑的失落和空虚。情感也由前期积极入世的民本主义转入“儒道互补”的中庸主义。

（二）地域文化与中隐之情的彰显

商州位于秦岭腹地，“地跨长江、黄河两大流域，群山逶迤，河流广布；山溪相间，树木葱郁；气候温和，雨量充沛；山清水秀，风光迷人。”[18]3商州地貌属秦岭山系，群山环绕。这也是造成商州相对闭塞，生态环境良好的主要原因。据王禹偁所述：

上雒郡南六百里，属邑有丰阳、上津，皆深山穷谷，不通辙迹。其民刀耕火种，大抵先斫山田，虽悬崖绝岭，树木尽仆，俟其干且燥，乃行火焉。火尚炽，即以种播之。然后酿黍稷，烹鸡豚。先约曰：“某家某日，有事于畲田”，虽数百里，如期而集，锄斧随焉。至则行酒啖炙，鼓噪而作，盖劚而掩其土也，掩毕则生，不复耘矣。[28]

文中指出了商州发展相对落后，但民风淳朴的特点。历代行经商山道，诗人多有留题，如张九龄《商洛山行怀古》、王维《送李太守赴上洛》、许浑《南塘王处士隐居》等诗作中均曾描绘商州自然景色秀丽，树木葱郁，溪水潺湲，气候呈现温和适宜的特点。如此清幽的环境滋生了白居易的多维情感。一是感怀之情。曾大兴指出：“物候的变化，能够给文学家以时令的启示，唤起他们的生命意识，使得他们由此而展开关于生命的状态、价值与意义的深层次的思考。”[29]白居易《初贬官过望秦岭》《仙娥峰下作》《桐树馆重题》便属此类，诗人目睹商州自然恬静的风光，想到自己年近半百宦海沉浮，进而回顾半生遭际，思考个体生命的生存状态和价值意义，情感也由前期的激进民主渐向保和中庸。二是吏隐之情。关于吏隐，白居易在《江州司马厅记》中言：“苟有志于吏隐者，舍此官何求焉？”[1]2733自贬官之后，其宦情渐至淡泊，基本上保持着诗酒悠游的风貌，这也在其创作中有所彰显，如《邓州路中作》《感旧纱帽》《重感》《寓言题僧》等诗，虽萌归林之念，却仍羁留宦志。

商山四皓是商州特有的文化象征。《汉书》中有云：“此四人者，当秦之世，避而入商雒深山”[30]。作为商州特有的文化符号，四皓形象也经历了由逸民到隐士的发展变化，直至唐代被诗人争相题咏，从而成为隐逸文化的象征。白居易商州诗中有大量题咏四皓的诗作，这一创作特点贯穿其整个创作生命，却呈现出书写倾向上的差异。前期四皓题咏，如《和答诗十首·答四皓庙》《题四皓庙》《读史》等诗作，虽不认同元稹对于四皓功绩的完全贬斥，但也不崇尚四皓的全然隐退，而是赞同为人应认清世态、顺势保命。被贬江州至迁谪杭州这一时期，四皓形象成为白居易吏隐思想的体现，如“优稳四皓官，清崇三品列。”[1]2005 “今年四皓尽分司”[1]2118等，“四皓官”指太子宾客一职，此际诗人追求心隐，虽然身在朝堂，但心系山林，期望趋避政治斗争的迫害。晚年的白居易则试图仿效四皓萧散疏放的生活与出世智慧，将四皓的精神内化为生命元素，四皓形象成为其诗作中隐思想的典型再现。白居易在《中隐》一诗中言：“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嚣喧。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似出复似处，非忙亦非闲。不劳心与力，又免饥与寒。终岁无公事，随月有俸钱。”[1]1493诗人“吏隐”阶段紧接兼济的前期，政治热情尚未完全冷却，因而在消极中时有理想的挣扎。到人生晚期的中隐阶段，则表现为理想破灭后的失望与消沉。故而借四皓自由、高寿自况，歌抒啸傲林泉的闲适生活来反映其“栖心释梵，浪迹老庄”的旨归。从中可见，白居易中隐之情的生发与其身受商州地域文化影响密切相关，商州清幽的自然环境引发他对于生平遭際的反思，进而加深了对个体生命意识的思考，归隐之思滋长。而四皓“安车留不住，功成弃如遗”[1]119的人格气质，对白居易为人处世的观念、精神品格的塑造，乃至思想行为的发展提供了借鉴，也成为促使他诗歌创作转向的主要因素之一。

四、结语

商州诗属白居易诗歌创作中的特异现象，且贯穿其创作始终。以元和十年第一次遭贬谪行经商州为始，其商州诗情感转变已现端倪。白居易前期商州诗创作多与元稹赠答唱和，情深意切，志趣昂扬，入世之志较显。后期商州诗创作转向吟咏风物，歌抒林泉，出世之态俨然，闲适诗创作成为主调。究其根源，一者与三次遭贬、年岁渐滋的生平遭际相关，诗人思想亦由憧憬转而失望，幻灭之感日盛。二者与商州地域文化的濯洗相涉，商州环境清幽，为四皓隐居之所，隐逸文化触发其中隐之情。三者，商山道诗歌留题尚多，风物书写、馆驿题壁、四皓歌咏已成一种现象，引发诗人关注，书写对象由政治民生投向自然人生。

故而，白居易商州诗创作受人生遭际、地域文化及思想气质的影响，呈现出独特的情感特质。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商州独特的地域文化触动诗人多维情感的生发，加深了他对于个体生命性的理解，空幻之感渐滋；二是贬谪经历及商州隐逸文化的影响，思想由“兼济”转而“独善”，后期诗作中隐之情愈显。要之，白居易商州诗不仅是他人格气质的映照，而且反映出其思想情感的转变，从而建构了自我独特的创作风格。

注释：

① 考校《白居易集笺校》卷第十五“律诗”及《白居易年谱》，初入商山道，诗人便创作了《初贬官过望秦岭》，朱金城附注：“自此后诗江州路上作”，至《襄阳夜舟》始知已出武关。十首诗中《仙娥峰下作》载于卷十，余者出自卷十五。

② 《白居易集笺校》卷第十八“律诗”中《发白狗峡次黄牛峡登高寺却望忠州》至《商山路驿桐树昔与微之前后题名处》四首后笺注：“忠州至长安途中”，加之白狗峡在宜昌，未入武关，可知后三首作于商山道。同书卷第十一“感伤三”中《宿溪翁》《重过寿泉忆与杨九别时因题店壁》两首注有“忠州至长安途中”，加之《宿溪翁》下注有“时初除郎官赴朝”，可知作于其间。

③ 《白居易集笺校》卷第八“闲适四”中，《长庆二年七月自中书舍人出守杭州，路次蓝溪作》下注“自此后诗俱赴杭州时作”，至《初领郡政衙退登东楼作》注“自此后诗到杭州后作”，其间所作二十首皆笺注“自长安至杭州途中”，可知这十八首作于南下途中。而其中《自望秦岭赴五松驿马上偶睡睡觉成吟》表明已入商州境，到《初下汉江舟中作寄两省给舍》表明已出武关，可知这十三首作于行经商州境途中。同书卷第二十“律诗”《宿阳城驿对月》笺注“自此后诗赴杭州路中作”，至《内乡县村落作》，参看笺注内乡县“唐属邓州”，即河南管辖，可知之前六首为行经商洛途中所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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