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料现象学的偏离与逆转

2023-04-29 00:44魏琴
关键词:质料意向性米歇尔

摘要:“质料现象学”是由现象学的创始人胡塞尔所提出的,胡塞尔认为它是一门与“意向性现象学”不同的自足学科。但米歇尔·亨利认为,胡塞尔对于“质料现象学”的处理实际上发生了一种根本性的“偏离”,胡塞尔过于受意向性的目光所局限,未能将“质料现象学”作为一门真正的现象学去对待。胡塞尔总是将“质料”的本质替换为某种意向性的东西,无法将质料本身的非意向性本质——感发性本质揭示出来,忽视了质料自身的给予性和现象性。米歇尔·亨利对胡塞尔的“偏离”进行了一种激进化的、生命现象学的“逆转”,为我们勾勒了一种与意向性截然不同的显现方式——感发性。

关键词:米歇尔·亨利;质料现象学;质料;意向性;感发性

DOI: 10.13734/j.cnki.1000-5315.2023.02.006

收稿日期:2022-03-03

作者简介:魏琴,女,湖北恩施人,哲学博士,华中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德法现象学与解释学,E-mail: hustweiqin@163.com。

米歇尔·亨利与胡塞尔之间的关系问题,不仅是现象学运动中非常重要的一个思想史问题,亦是一个亟待我们从现象学的维度进行澄清的哲学问题。米歇尔·亨利的生命现象学直接受到胡塞尔的启发,但他在关键性的地方却“偏离”了胡塞尔的思想轨道。他为什么会“偏离”胡塞尔现象学呢?“偏离”的关键之处是在哪里?这种“偏离”是否本身已经蕴含在了胡塞尔本人的现象学之中呢?本文认为,“质料现象学”就是我们解答如上问题的一个“突破口”,因为米歇尔·亨利正是在对胡塞尔“质料现象学”进行批判性解读的过程中,表现出了一种想要将胡塞尔现象学彻底“逆转”过来的激进化倾向。透过两人对“质料现象学”的不同诠释,我们可以一窥两种现象学之间的分歧。国内外学者阿隆·古尔维奇(Aron Gurwitsch)和王嘉新等人曾关注并批判性地处理过胡塞尔的质料现象学,丹·扎哈维认为,米歇尔·亨利将胡塞尔的现象学推进到了“不可见的领域”;乔治·范·如一认为,米歇尔·亨利打破了胡塞尔的“本体一元论预设”,建立了一种新的现象学本体论;马里翁则认为,米歇尔·亨利推进了胡塞尔的现象学还原,将现象的给予性从意向性扩展到了感发性的领域;张建华论述了米歇尔·亨利对胡塞尔的经典现象学立场及其现象学方法的超越;马迎辉则勾勒了从胡塞尔的“关于思的现象学”到米歇尔·亨利的“关于生命的现象学”的发展历程;而崔伟锋曾颇为详细地梳理过米歇尔·亨利对胡塞尔质料现象学的生命现象学诠释。本文将通过聚焦质料现象学继续对其进行推进。

一什么是质料现象学?

胡塞尔在《纯粹现象学通论》中如此定义“质料现象学”:“与素材(stoffliche)特别有关的现象学考察和分析可被称作质料的(hyletisch)。现象学的考察和分析,正如另一方面那些与意向作用因素有关的考察和分析可被称为意向作用现象学的考察和分析一样”。胡塞尔认为,意向性中除了包含有复杂的形式和层级外,实际上还在自身之中包含着一种体验,如颜色感觉材料、触觉材料和声音感觉材料这类“感觉内容”,以及快乐感、痛苦感、痒感等冲动性质的感性因素。这一层因素虽然本身并不具有任何意向性的特征,但意向体验却是从中产生的。因此胡塞尔在《逻辑研究》中将其称为“初级内容”或“第一性内容”,即一种最终奠基性的、在现象学上被体验到的内容:“第一性内容将自身规定为这样一种内容,即所有反思内容都直接或间接地奠基于其中的那种内容。”

具体来说,胡塞尔在意识体验之中区分了两种不同的因素,即感性的质料(Hyle)和意向性的形态(Morphē),并强调“无论如何,感性的质料和直观的形态之间的这种突出的二元性和统一性,在整个现象学领域内(‘在整个,意思是永远应保持的被构成的时间性层级内)都起着支配作用”。胡塞尔为什么要在意识体验中去区分质料层和意向层这两个不同层次呢?因为胡塞尔想要强调,意识不能与这些质料层面的东西混淆在一起,质料本身是无意义的,不能产生意义,而意识作为“关于某物的意识”,却在自身中蕴含着作为灵魂、精神、理性之要素的“意义”。这即是胡塞尔所谓的質料与意向的“二元性”。正是在这样一种区分中,胡塞尔引入了“质料”这一重要的概念。在旧的哲学术语中,它们往往被称为感官的或感性的材料与内容。

但胡塞尔强调,这两者之间不仅具有一种“二元性”,同时也具有一种“统一性”。质料现象学虽然本身也具有一门自足学科的特点,有其自身的存在价值,但如果从“功能”的观点来看,它只不过在意向性的织体(Gewebe)中为意向构成提供可能的质料。因为正是具有意向性的意识,才使得质料成为意向体验并引出意向性特征。因此,质料现象学从根本上说还是隶属于意识现象学或意向性现象学。胡塞尔明确地表示:“如果不仅考虑到困难,而且也考虑到相对于绝对认知观念的问题等级,它(质料现象学)显然远在属于意向作用的和功能的现象学(而且二者严格来说是不能分开的)之下。”

作为胡塞尔现象学的继承者和推进者,米歇尔·亨利认为胡塞尔的质料现象学实际上引入了现象学最为关键的一个发现,即在纯粹主体性或意识之中,有一种实在(real)的因素或纯粹内在的因素。比如当我感知到一棵树时,这棵树并没有实在地被包含在感知它的意识之中。也就是说,树对我来说乃是非实在的,它是在意识之外的。只有对树的感知对于主体来说是实在的,才是真正内在的。胡塞尔在意识之中实际上严格地区分了两种内容:一种是对象性的“感性性质”,它们是事物的属性,具有意向性的特征;另一种则是纯粹的感性的活的经验,它们是主观印象,通过它们对象性的因素才能得到“侧显”(adumbration)。因此,原初的感性印象实际上只是一种原初的主体性的侧显,它们是内在于主体性的,是主体性中的实在因素。这些感性印象与意向性的差异在于,它们不具有意向性的特征,也不需要经由意向性才能存在。

经由胡塞尔的意识现象学分析,米歇尔·亨利认为“质料”具有如下两个重要的特征,“积极地说,通过隶属于绝对主体性的实在成为构成性的材料和自身存在;消极地说,通过从中排除了一切意向性”。但他进一步指出,对质料的这种双重刻画实际上将一个更深层次的问题摆在了我们面前:如果质料的本质在于从自身之中排除了意向性,那质料的本质在绝对主体性中又是如何与意向性统一在一起的呢?如果质料和意向两者在本质上是绝对不同的,那两者最终又是如何被提升为一种“同一性”(homogeneity)的呢?这种“同一性”是否意味着,质料和意向之间实际上还存在着一种奠基性的关系,即一者奠基于另一者之上?因此,最为根本的问题就在于,它们中究竟是哪一个,是非意向性的质料呢,还是意向性的形态,才代表主体性的本质?同时,这种奠基关系也意味着:质料现象学和意向性现象学这两门学科中其中有一门是更加基础、更加优先的。主体性的根本特征真的是意向性吗?质料现象学真的像胡塞尔所说的那样是隶属于意向性现象学并因此是次一级的学科吗?正是在质料现象学这个地方,米歇尔·亨利找到了一个能够质疑和继续推进胡塞尔现象学的一个“突破口”。他明确地承认,正是胡塞尔第一次深刻地将质料现象学引入到现象学之中,但胡塞尔对于质料及其质料现象学的理解和定位从根本上说还是成问题的,因此他接下来最为重要的一个工作就在于,在澄清和批判胡塞尔质料现象学的基础上,为质料现象学正名,恢复质料现象学本身所应具有的现象学地位。

二胡塞尔的偏离

米歇尔·亨利认为,胡塞尔在《纯粹现象学通论》中对于“质料”的理解实际上充满了含混之处:一方面,胡塞尔承认质料这一层因素虽然本身并不具有意向性,但意向体验却是从中产生的;但另一方面,胡塞尔又从“功能”的角度出发,认为质料的作用只不过是为意向行为提供材料,因此只是一种“初级内容”,并明确地宣称“在意向作用一侧我们可以看到远远更为重要的和更为丰富的分析”。

但在米歇尔·亨利看来,我们应该从一种更为原初的、更为基础的“奠基”的角度,而不是从“功能”的角度去理解感性质料与意向形态之间的内在关系。而“奠基”在此意味着:“它为了存在除了自身不需要别的,因为一切其它的东西都已经被移除出去了,但它依然‘存在。它同时还是一切其它之物的基础,因为如果有任何东西在这里存在,那么它必须也在这里。”也就是说,这个最终奠基性的东西不仅应该为自己奠基,还应该要为其它一切现象奠基。而质料现象学的一个目标就在于,重新去挖掘质料和意向性之间的奠基关系。这同时也意味着,质料现象学的继续推进实际上要求一种更为激进的“现象学还原”,即对绝对主体性的还原,将主体性从意向性的层次还原到质料性的层次。米歇尔·亨利认为,这一“还原”对于胡塞尔现象学来说或许颇为激进,但实际上却深远地植根于哲学史中,比如近代哲学之父笛卡尔的“我思”(cogito)之中。

米歇尔·亨利指出,胡塞尔虽然开创性地在现象学中提出了“质料现象学”,但总的来说胡塞尔对于质料现象学的处理是不严格的、非现象学的。胡塞尔对于“质料”的态度在关键之处往往是语焉不详的,“我们现在不可能决定,这些在体验流中的感性体验是否处处必然具有某种‘活跃化的统握(再加上这种统握反过来所要求的和能形成的一切特性),我们也可以说,它们是否永远具有意向功能”。在《纯粹现象学通论》中,胡塞尔始终没有形成定论,只不过反复强调这一问题乃是“不被决定的”。

但米歇尔·亨利认为,胡塞尔在此对“质料”的处理实质上已经发生了一种“偏离”,甚至是“替代”。“质料(matter)的原初概念被转化为这一点,即原初的含义被另一者所替代,并因此将质料现象学带出了其恰当的领域,进入了意向性和构成性的现象学。质料最初指的是印象(impression)的本质,或那原初同等的东西,感性”。米歇尔·亨利强调,质料实际上就是形成印象的东西,是材料,是印象或感性之作为印象和感性而存在的东西。在谈到这些“感性材料”(sense data)或“质料性因素”(hyletic moments)之时,胡塞尔具体所指的实际上也不过是“感觉颜色”、“纯粹的痛苦感”这样一些东西,即那些主体性的印象之物,它们并不是意向性的。

但在胡塞尔那里,“质料”(matter)过度地被它在意向过程之总体中所扮演的角色所决定了。这一角色使得质料成为了意向行为的材料。因此,感性材料、质料性的颜色、感性印象在现象学中所担当的角色就是“侧显”。通过这种“侧显”,对象的感性性质和意向性因素被意向性地把握。米歇尔·亨利由此认为,质料和印象在胡塞尔那里实际上已经不再作为自身而存在,而仅仅是作为意向行为的材料而存在,即“这一质料的给予性也不属于它。它不是给予的质料自身或给予自身的质料”。质料只不过是向意向及形式给予,或者说通过这种形式才给予。而质料在胡塞尔那里之所以要以这样一种形式才给予,在于它想要被赋形、构成或理解。因为“构成”意味着,使得某物变得可见,使某物进入存在(being),使某物变成一个现象。胡塞尔最终乃是透过意向性的目光去看质料,并想要将质料变成可见之物。这就意味着,质料在此并没有作为自身给予,即作为一种非意向性的或与意向性有着根本差异的东西而给予,而仅只是通过意向性的方式给予。它们只不过是由意向活动所激活的显现(appearance)和现象(phenomena)。米歇尔·亨利由此认为,胡塞尔实际上根本就无法表明质料和形态是如何作为一个统一体而存在于绝对主体性的实在(reality)之中,更无法去定义这一实在。在精神活动之实在中,感性要素和意向要素的关系、质料内容与意向形式之间的关系,实际上被胡塞尔建构成了显现活动与显现者之间的关系。也就是说,胡塞尔实际上把这两种关系弄混淆了,用显现活动与显现者之间的关系笼统地去理解质料与意向之间的关系。

但更为严重的问题在于,如果这样去理解质料,那么质料实际上就变成了一种盲目的内容,只有在意向性的构成之中它才能成为一个现象。米歇尔·亨利犀利地指出,在胡塞尔那里,在主体性的两个部分即质料和形态之间,实际上存在着一种极端的“不对称性”(dissymmetry)。質料仿佛只是置身于一片黑暗之中,需要意向性之光将其照亮。胡塞尔没有继续去追问,是否在显现之中,在其纯粹的现象性之中,还包含着某种异质的东西。或者说,这种不透明的因素是否已经被置于一种现象学的距离(phenomenological distance)或间隔之中?在胡塞尔看来,意向性必然是一种普遍性的中介(medium),即使那些非意向性要素也要被其渗透。但米歇尔·亨利却认为,胡塞尔对于质料的这样一种处理实际上是不严格的,并未真正地达到现象学的层次。因为如果我们把知觉之中的一切超越性(transcendence)都排除掉,那么质料在这里实际上意味着一种真正的“现象学剩余”。质料具有一种绝对的内在性,它排除了一切超越性。

米歇尔·亨利在此想要追问的是,这一纯粹的质料性要素的自身显现究竟是什么?除了给予意向性并作为意向性的材料,它是否也在自身之中并通过自身而实施一种显现的功能?胡塞尔仅仅在意向性的目光之中去思考这种质料的显现,但米歇尔·亨利却想要突破这一限制,在意向性的普遍中介之外去思考质料的自身特性。这是他推进胡塞尔的一个关键之所在。质料现象学本身就是一门自足的学科,它应该有属于自身的本质和特征,而不应该仅从意向性现象学这一扇窗户中对其进行透视。一门彻底的现象学应该去追问现象的自身给予性、现象性,而不能只是在一种意向性的距离之中对其进行对象性的把握,把不可见之物当作可见之物去对待。

三米歇尔·亨利对质料的生命现象学解读

米歇尔·亨利认为,如果说对象的超越的知觉只能在其感性的显现之中给予我们,那就意味着这些材料(data)在每一知觉之中实际上都扮演着奠基性的角色,就不能认为这些主观性的侧显只不过为意向活动提供了质料(matter)。“这一论述的方向可以逆转(reversed)过来,因为构成性的意向活动只能在这些显现所呈现出来的方式和顺序中调节自身才能运作。因此质料不仅仅是一种为了意向行为的盲目内容,仿佛后者可以随意地去支配它”。也就是说,印象性的质料已经指示了它们在意向行为中自身充实的形态。意向性在呈现对象之时,并不是一个完全自由的原则,它实际上受制于质料因素。“质料甚至决定了形态在它所构成之物的构成之中必须去适应的本质形态:知觉、想象和回忆。”他强调,如果一个人不是在其對象性的状况之中去考虑对象,而是在其自身的个体性存在之中去思考,那实际上质料的本质在规定对象之时更加关键。

因此,质料现象学不应该仅仅被作为一门附属的学科而对待。因为如果说事物的给予都是在感性的中介之下实现的,那人们有什么理由不去研究它们自身究竟是如何给予的呢?《纯粹现象学通论》在这一问题上不仅没有给出一个最终的答案,而且还存在着一种偏离的倾向,即在超越的意向性目光之中去思考质料,剥夺了质料现象学自身的本质,贬低了质料现象学在其现象学中的应有价值。米歇尔·亨利在此认为,如果感性材料不是幼稚地被视为一种仅仅是在那里存在的盲目“内容”,而是要去追问这些质料自身的给予性问题,那我们必须诉诸“原初的构成性的时间”(originally constituted time)。因为“时间的构成,作为内在的现象学时间,是构成一切主观因素的原初-构成(archi-constitution),在此世界及其时间被构成。它是作为原初-给予(archi-giveness)”。在这一点上,他认为胡塞尔的《内时间意识现象学讲座》实际上带给我们更多的启示。因为正是在关于《内时间意识现象学讲座》及其附录中,胡塞尔试图以一种严格的方式去阐述质料、印象的给予性问题。

胡塞尔在此明确地提出,“我们只能说:没有印象,也就没有意识。凡是有某物延续之处,就会有a过渡到xa',xa'过渡到yx'a'',如此等等。但意识的产生只是从a走向a',从xa'走向x'a'';相反,这些a、x、y并不是意识的生产物,它是原制作物,是‘新东西,是以异于意识的方式而生成的东西,是被接收的东西,它与那些通过本己的意识自发性而生产出来的东西相对”。没有印象,就没有意识。在一切意识之中,总已经有印象在那里发生、在那里存在了。这种印象不是意识的产物,它是自行发生的,是某种“新东西”。印象,即质料,不是通过意向性的方式被给予的,而是以某种异于意向性的方式自身给予的。

因此,米歇尔·亨利称赞胡塞尔的《内时间意识现象学讲座》(1905)是“非凡的文本”,是“二十世纪最美的哲学文本”,因为正是在该著作(及其后面的附录)中,胡塞尔直面了激进意义上的质料现象学,并最终在各种挣扎中形成了一种关于“原初构成”的哲学,在很多方面更新了传统的思想。虽然这一著作也有很多关于质料现象学的破坏性论述,但它的意义在于:“这里浮现出了一种闻所未闻的肯定,即印象为一切能被看见之物给予了原则,并且原初地将意向性自身揭示出来”。对于传统的现象学来说,这种看法是很奇特的。因为在此,质料与意向、内容与形式之间的关系似乎被逆转了。印象在此已经不再是被给予者,而是给予自身。意识本身是印象性的,正是印象性构成了意识本身。胡塞尔反复强调,“始终一再地有一个印象在此”。并且,意识不是由于某种外在的决定性而是印象性的,比如与身体(body)之间神秘的关联,而是由于意识自身的性质。因此米歇尔·亨利认为,印象性实际上是一种纯粹的现象性,并且是一切现象的原初的现象性。

但胡塞尔的问题在于,印象在他那里始终是在当下(now)意识之中呈现的,并最终成为了“原初意识”、“原初知觉”、“内知觉”、“原初感觉”这样一些东西。“印象的给予性,它的本质是印象性地存在着的纯粹事实,其给予性的角色被剥夺了,为了去支持当下原初意识”。这样,印象的本质就被驱逐出了自身,变成了一种“非实在”(irreality)。但实际上,它们对于我们来说是最为实在的,它们总是自身给予出来,总是已经在那里存在了。它们的特征首先就在于“在那里存在”,而不是在某种意识之中的呈现。米歇尔·亨利由此认为,胡塞尔在此实际上犯了“本体一元论”(ontological monism)的错误,混淆了两种不同层面的给予性。实际上,在当下知觉之绽出性的给予之中的给予性只是“第二次给予”,它预设了印象的第一次的非绽出的、非意向的给予。胡塞尔秘密地将第一种类型的给予偷换为了第二种,而没有意识到:在当下之原初意识中,感性的印象并没有作为自身实在地给予出来,而是被抛进了一种被表象的而不是被体验的非实在之中。

这是对生命、对生命之印象性特征的一种“本体论的贫乏化”(ontological impoverishment)。因为这种当下的原初意识在自身中就会不断地滑向过去,变成一种滞留。它不断地从实际性的当下之中跟自身拉开距离,沉入一种日渐增加的晦暗之中,最终变成一种“无意识”。在这样的一种绽出性的时间性中,生命不断地发生着变异,不断地变成过去。“只有现在点才被描述为现时的现在,并且被描述为新的现在,前一个现在点经历着它的变异,再前一个现在点则经历着它的进一步变异,如此等等”。一切都不能逃脱这一意识之流,这里没有任何固定的点,一切都会从自身逃脱变为过去。因此,这里实际上没有任何真正意义上的当下,因为“每个被感知的时间都是作为一个限定在当下之中的过去而被感知的。而当下是一个界限点。每个立义都被束缚在这个合规律性上,无论它是多么超越”。当下只是一个“界限点”,只是一种“理想性的限制”。

当下究竟是什么呢?米歇尔·亨利指出,“这一当下是印象。每一印象的自发印象,作为一切实在和生命之肉身的本质,就是绝对主体性的实在性”。它坐落在原初的显示之中,通过这种原初的自行显示,每一印象成为了印象。这就是为什么胡塞尔本人也强调,这个“当下的点”必须通过“原初感性”、“印象”等来进行定义,并将这种印象称为“原印象”。但是,在胡塞尔绽出性的、形式化的内时间意识结构之中,这种活生生的、实在的当下变成了某种“理想性”。他由此认为,胡塞尔对当下和印象的处理实际上存在着一种根本的失败和本体论意义上的毁灭,这是整个《内时间意识现象学讲座》都想要隐藏和避免的东西。时间之流的每一点都在当下意识之中崩溃了,变成了某种理想性的东西。胡塞尔在此甚至使用了《逻辑研究》第三研究中的“整体与部分”理论,使得作为纯粹理想性的当下能够被转化为时间之流中的一个具体阶段,这实际上已经是把时间“空间化”了。在米歇尔·亨利看来,胡塞尔的时间现象学最终还是排除了印象之自行显示的力量,将这种力量扔进了绽出的给予之中。印象的绽出的给予性是它在原初的关于当下的意识中的呈现,在之中滞留和前摄被关联着。过去、现在和未来构成了一种统一的、形式化的三重形态,定义了每一现象如何给予。当下意识之中的印象不断地滑向非存在的“过去”,变成“滞留”。当下意识不仅仅是一种当下意识,同时也是一种滞留的意识。

胡塞尔《内时间意识现象学讲座》的贡献在于,他充分地意识到了一种原初的现象性,即一种构造着的现象性。在第39节中,胡塞尔就明确地强调,“这个河流的自身显现并不需要第二条河流,相反,它是作为现象而在自身中构造其自身的”。内时间之流构成了自己的现象性和统一性,既是显现,又是显现者。胡塞尔看到,内时间意识之过去-现在-未来及其滞留-当下-预期这些形式结构自身是被构造起来的,原初地构造着的时间性并不具有这种绽出的时间特征。而且,这些形式结构本身无法决定任何具体的意识之流,因为它始终需要一个“内容”,并要求自行给予的“印象”。正是后者,承受着实在并使得现象学之流变得具体。但胡塞尔并没有直接去阐述印象本身的现象性及其时间性,构造着的印象性本身依然還处于匿名状态。相反,在“原印象”向“原意识”的转移之中,我们可以明显地看到胡塞尔对印象之本质的意向性偏离和替代,即认为原印象的本质就在于在被构成的当下之流中显现。米歇尔·亨利认为,这一“替代”中实际上蕴藏着现代主体最大的危机,即驱逐了主体自身的质料性、印象性、肉身性本质,将主体对象化为某种世界之物。

四米歇尔·亨利的逆转:从意向性到感发性

问题在于,胡塞尔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为什么要进行这种替换呢?难道是故意的吗?在米歇尔·亨利看来,答案显然是否定的。这一切的原因在于,这种显现方式,即意向性、绽出性的显现方式是胡塞尔唯一知道的显现方式。质料和印象,作为一种非意向性的实在,只有作为一种内容秘密地被塞进意向性现象学中,才能得到处理。这使得胡塞尔现象学内部始终充满着张力,一方面质料不同于意向性,但另一方面质料又只有在意向性之中才具有一个现象学的位置,否则只是一片混沌。但胡塞尔的天才之处在于,他实际上比任何其他的哲学家都更多地意识到他自己思想之中的这种内在困难。

根深蒂固的“本体一元论”,使得胡塞尔无法真正地从现象学的角度去把握质料、印象之本质。胡塞尔的确触碰到了印象的原初存在,但胡塞尔并没有真正地抓住它。印象究竟是什么呢?为什么它总是在那里?为什么它总是新的?在胡塞尔那里,这些问题显得晦暗而又神秘。但在米歇尔·亨利看来,它们无非就是我们的生命本身。“生命是,通过它这里有一个实在,由于它,不会停止。在印象中,由于它这里才有一个印象,才有在每一存在瞬间中经验自身和感受自身的沉默拥抱,不会把自己丢在一旁,也不会在任何一种距离的鸿沟中与自身相分离。”印象的确在不停地流变,但正是生命自身使得它不断地变化,使得它成为一个印象。如果没有这种生生不息,就不再是印象,因为这就是生命的本质。生命在变化,但是通过这种变化它并没有停止成为自身,它还是那同一个生命,它同样还在经验着自身,是同一的、单个的那个自己。

印象性的生命总是正在到来,并将要到来。但它不是在未来的绽出的目光中,也不是在我思的空洞形式之中,而是在生命的激进的自身感发之中到来。当原初的感性褪去,这里有一些东西并没有褪去,这就是感发的本质,即生命的自身感发。但留在这里的不是宇宙之流中的不变的实存,如同河底的一块石头,而是绝对的时间性、历史性,是生命永恒的自己来到自身。这一到来从未停止来到,它依然在变化。但这一变化不是断裂,不是在每一瞬间逃离自身并与自身拉开距离,而是在自身的经验之中,在其经验的内爆之中到达自身,抓住自身,并通过自身去成长。成长是生命的运动,生命总是在自我扩充,自我转化,它是在生命自身中实现的,在其自身的主体性之中实现的。

胡塞尔曾经提到过一种“迎向生命”,“必然会有一个延续的存在构造起自身,而且首先是一个体验-存在。就此而论,每个生命都是迎向生命(Entgegenleben)”。米歇尔·亨利进一步指出:生命的运动就是一种力,它不停地被抛向“一个活生生的朝向”。但他强调,这一活生生的朝向不是别的什么东西,不是当下意识,而是存在向自身的原初自行显示,是生命的自身显示。生命所朝向的,始终是生命自身。胡塞尔没有从生命自身的本质去思考生命,没有将其视为同一于自身的生命,而仅仅是从意向性的显现模式去思考它,用一种形式化的时间性去思考它,错误地理解了生命本身的运动。这样,生命就不再是一种原初的“生命力”。

胡塞尔认为,每一原初印象都在持续地变形,而且变形又会继续变形,以致无限。但米歇尔·亨利指出,持续的滞留的变形,即绽出,是被生成的,但印象不是。因为只有这生成已经发生了,这种先在已经建立起了这一维度,意识的目光才能将其作为未来、现在、过去而朝向。这就是为什么构造的内时间意识的意向总是被动发生的,并且总已经被充实了,先于一切预期,先于每一当下意识和记忆。这种被动性意味着,生命对自身来说是无法逃避、无法超越、无法侵犯的,它是生命对自身的原初拥抱。“生命的原始存在就是在印象性的绝对被动性中向自己揭示自身的永恒运动,作为一种非生产的运动,它绝然地区别于并先行于一种以时间性的绽出为典范的生产性的被动构造。”

印象所代表的其实是一种“遭受”(suffering),即在每一活生生的存在中遭受到自身。这也是为什么在胡塞尔的现象学之中,意向性总是要遭遇到一种质料。因为质料所代表的,是生命在先的自身给予,是生命本身坚硬的实在性。这一坚硬的实在性,既无法在一种横向意向性中为对象性的目光、绽出的目光所穿透,亦无法在一种绽出性的内时间意识之中被过滤。只有生命自身,才能理解生命,才能感受生命。只有在生命自身的感发性、质料性之中,才能通达生命。因为生命的感发性和印象性,乃是一种截然不同于意向性、世界性的现象性,它具有一种独特的自行显示方式。思想总是去思考外面的世界,却很少思考自身、经验自身。而质料现象学目标就在于,去标示出这一不可见的现象学实体,标示出它独特的存在方式、显示方式。它们不是虚无,不是一片混沌,而是一种感发(affect)。而且正是因为这种感发,一切才得以可能。

因此,透过对质料、印象的生命现象学解读,米歇尔·亨利实际上为我们勾勒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现象性,即意向性的显现方式,以及印象性、感受性的显示方式。“印象性/意向性的对子意味着,单独的和排他的显现和显示方式扩展到了一切,即意向性所表达的方式。”这一更为激进的质料现象学不仅从根本上区分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现象性,而且对它们之间的内在关系作出了一种奠基性的说明,即质料总是在先的,总是先行给予的,总是作为一个最终的底层或基础在那里起奠基作用。为此,亨利不仅将质料现象学作为一门自足的学科突显出来,而且从根本上“逆转”了它在现象学中的地位,即从一门附属性的学科变成了一门奠基性的学科。

五结论:米歇尔·亨利对胡塞尔现象学的根本推进

米歇尔·亨利为什么能够推进胡塞尔现象学呢?是因为胡塞尔现象学存在不足吗?他的质料现象学是对胡塞尔意识现象学的一种补充吗?对于这些问题,米歇尔·亨利本人是持否定态度的。因为在他看来,能够对胡塞尔质料现象学的不足及其失败进行反思乃是有前提的,即为什么他会意识到这里面存在不足?米歇尔·亨利反复强调,自己所从事的并不是某种修改和补充的工作,而是一种激进化的(radicalized)、根本性的现象学工作。“质料现象学是一种激进意义上的现象学。它不再感知对象,在其如何之中的对象,而是一个完全新的领域,在其中这里不再有任何对象。它不再是由世界和思想的法则所统治,而是生命的法则。”这种激进的思维方式,是贯穿米歇尔·亨利整个现象学工作的思维方式,促使他反复地去触碰和思考现象学的基本问题,即显现的本质究竟是什么?显现本身是如何显现的?是否只有一种现象性?实际上,正是米歇尔·亨利这种始终将现象学当作一门先验哲学的态度,对后来的马里翁等现象学家产生了深刻的影响。马里翁在《被给予》一书中认为,米歇尔·亨利乃是其给予性现象学的真正先驱,因为在《质料现象学》一书中,米歇尔·亨利已经开始在贯彻其现象学的第四个原则了,即“还原越多,给予越多”。米歇尔·亨利在此实际上就是对胡塞尔所提出的“质料现象学”进行更为彻底的还原,以揭示出“质料”自身的给予性,即感发性。

米歇尔·亨利是在一种“内在的批判”中推进胡塞尔现象学的,他一方面深入而具体地分析了胡塞尔现象学的内在偏离与矛盾,暴露出其中所潜存的基本问题,另一方面又从胡塞尔现象学中挖掘出本来蕴含但被忽视的东西。分析矛盾引出解决矛盾的急迫要求,挖掘被忽视的东西又提供了可能的解决办法。虽然米歇尔·亨利对胡塞尔质料现象学的处理主要局限于《大观念》和《内时间意识现象学讲座》(1905)这两个文本,对胡塞尔后期的《关于时间意识的贝尔瑙手稿(1917-1918)》以及《关于时间构造的后期文字(1929-1934)》等文献关注不够,因为在这些文献中胡塞尔持续地在推进着对“质料”的认识,与米歇尔·亨利之间存在诸多共鸣。但正是透过他对胡塞尔现象学的逆转,我们才更加明晰地洞察到了胡塞尔现象学的问题意识及其纵深维度。他对质料和生命的认识和定位从一开始就是激进的,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我们说米歇尔·亨利突破了经典现象学的原有边界,对胡塞尔现象学进行了根本的推进。

Deviation and Reversal of Hyletic Phenomenology:Michel Henrys Fundamental Advancement of Husserls Phenomenology

Wei Qing

School of Marxism, 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Wuhan 430079, China

Abstract: “Hyletic phenomenology” was proposed by Husserl, the founder of phenomenology. Husserl believed that it is a self-contained discipline, different from intentional phenomenology. But Michel Henry believed that Husserls treatment of hyletic phenomenology has actually undergone a fundamental deviation. Husserl was too limited by intentional gaze and failed to treat hyletic phenomenology as a true phenomenology. Husserl always replaced the essence of material with something intentional, unable to reveal the non-intentional nature of the hyle, namely the affectivity, and ignores its givenness and the phenomenality. Michel Henry carried out a radical and a life-phenomenological reversal of Husserls deviation, and outlined affectivity, a way of manifestation that is completely different from intentionality.

Key words: Michel Henry; hyletic phenomenology; hyle; intentionality; affectivity

[責任编辑:帅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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