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香丸”制服“热毒症”

2023-04-29 02:53杨旸杨朴
关键词:封建礼教薛宝钗林黛玉

杨旸 杨朴

[摘 要] 《红楼梦》的很多描写是象征性的,多种象征结合在一起又会形成一种象征结构,即结构性的象征,从而使象征产生更阔大深邃的思想力量。曹雪芹在薛宝钗的形象塑造中正是通过这样一种结构性的象征完整地表现宝钗从憧憬人生自由到服膺封建礼教的变化过程。“冷香丸”制服“热毒症”的原型性象征形成一种对应性结构。在这种对应结构中,那个用封建礼教压抑宝钗个人生命自由与爱情向往的“转变仪式”就如同用“冷香丸”制服“热毒症”。曹雪芹在宝钗、黛玉的两个截然不同的药方中隐喻现实社会:宝钗的“冷香丸”象征封建礼教对人性的压抑,而黛玉的不足之症和“人参养荣丸”则象征那个时代缺少人性关爱。薛宝钗恰恰是以压抑甚至完全牺牲自己的生命价值为代价来践行封建礼教,并以此成为封建社会的典范与楷模。

[关键词] 原型;仪式;薛宝钗;林黛玉;封建礼教

[中图分类号] I206.2[文献标识码] A[文章编号] 2096-2991(2023)04-0079-08

薛宝钗可以说是《红楼梦》中最复杂的一个艺术形象,这种复杂既是曹雪芹塑造的复杂,又是读者接受的复杂。正是这种复杂性,造成了对宝钗评价的复杂性。许多读者、“红学”家观点针锋相对,一派认为宝钗是一个具有中国传统美德的女性形象,另一派则认为宝钗很“伪”很能“装”,是个很有心机很虚伪的女人。以致于有很多青年男读者说,欣赏的是黛玉,但选妻还选宝钗。

宝钗怎么会在读者和研究者那里得到极为相反的评价呢?那是由于他们还没有真正理解曹雪芹塑造宝钗形象的真正用意。曹雪芹非常真实地呈现了宝钗的美丽和美德,她的牡丹似的美,“任是无情也动人”,她的大度、忍让、贤惠、温柔敦厚、乐善好施、善于从他人角度考虑问题,等等,使人们觉得她集中了中国传统女性的美德,甚至还被认为是代表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典范人物。然而,这只是就宝钗自己的思想行为来看所得出的认识,如果我们把宝钗与黛玉放在一起来比较,就会看到更为复杂的内容,得出迥然不同的结论。曹雪芹是把宝钗与黛玉放在一个判词里来象征的,其他都是一人一个判词。曹雪芹为什么要把宝钗和黛玉放在一个判词里来表现呢?那是要用这种方式凸显她们之间的鲜明对比。我们都知道,黛玉与宝玉一样,都是来源于神话的人物,而宝钗则是来源于现实的人物。来源于神话的黛玉具有“带玉”的神话原型的思想精神,而宝钗这个现实人物则是“戴钗”的,她的思想精神是被现实的封建礼教思想所规定的。因而,黛玉和宝钗比较的实质就是神话思想精神和现实思想精神的比较。正是在黛玉神话原型的思想精神对照下,宝钗那种美德才显露出其顺从封建礼教、泯灭人性的本质。

一、爱欲与压抑

黛玉先于宝钗认识宝玉,相识时间并没有太大的差别,但是两个少女对宝玉的情感态度却存在天壤之别。在与宝玉情感关系的整个过程中,宝钗因受封建礼教的影响,在意识层面并没有对宝玉产生爱恋之情。但正值青春年少、爱意萌动时期的宝钗,有着常人的自然情爱,宝玉又是她接触到的最英俊且尊重青春女儿的男性青年,因而在潜意识中她对宝玉又产生了爱恋之情。但是,宝钗对宝玉的爱,始终被限制在潜意识之中,绝不轻易上升到意识层面。

最典型的例子是对宝钗与宝玉的相见和黛玉与宝玉的初次见面的描写。宝钗与宝玉见面是在第八回,是宝玉去看生病的宝钗,但这肯定不是第一次见面,当宝钗首次进贾府,两人肯定已经见过面了。但首次见面没有写,就是没有什么可写,这是不写之写。再次见面,宝钗看见的宝玉是这样的形象:“宝玉头上戴着累丝嵌宝紫金冠,额上勒着二龙捧珠抹额,身上穿着秋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系着五色蝴蝶鸾绦,项上挂着长命锁、记名符——另外有那一块落草时衔下来的宝玉。” 为了说明问题,我们将之与黛玉、宝玉的第一次见面对比,看看在黛玉眼中,宝玉是一个什么形象:“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戏珠金抹额;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鼻如悬胆,睛若秋波。虽怒时而似笑,即瞋视而有情”。换了衣服之后是:“越显得面如傅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若笑。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

只要把黛玉所见宝玉和宝钗所见宝玉两相对比,就会看到宝钗与黛玉眼中的宝玉有多么大的不同。宝钗看宝玉形象之前,先让宝玉在炕沿上坐下,又命莺儿倒茶来,然后一面问姨娘安,又问姐妹们好,一面看宝玉。而黛玉沒有时间也没有心思问这些,她的心思全在宝玉身上。宝玉形象为什么引起了宝钗的注意呢?宝钗看宝玉,注意力全在他的穿戴上,而全然不似黛玉见宝玉时细察神情:“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睛若秋波……”这当然与宝钗看见宝玉没有心灵悸动的反应有关,但是最主要的还是宝钗内心的注意力停留在着装礼仪方面。对于宝玉的形象,宝钗没有黛玉那种见到内心恋人原型的一见如故,没有动心动情。更重要的是:“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心中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的,何等眼熟!”而宝玉也说:“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贾母说,你何曾见过,宝玉笑道:“虽没见过,却看着面善,心里倒像是远别重逢的一般。”

宝玉与黛玉都看见了自己内心中的恋人原型,这是因为他们有前世“木石前盟”之恋的缘故。那是他们的前世之恋——不仅因为宝玉前世神瑛侍者“灌溉”了黛玉前身已见萎败的绛珠仙草,使其复活,还因他们一个由“宝玉”置换成宝玉“衔玉而生”,另一个获宝玉前身神瑛侍者“灌溉”过,“带玉”而来——他们都含有“玉”的精神,因而他们才一见如故。黛玉与宝玉的初次见面,是一种直击心灵的相见,因为他们看见了自己内心的恋人原型。

宝、黛见面之后,是宝玉看见黛玉没玉,使性子“摔玉”;而宝钗与宝玉见面之后,则是宝钗看宝玉的“宝玉”,宝玉看宝钗的金锁。“摔玉”表现了宝玉与黛玉的思想精神认同,“对于女性的体贴”[1]10;而宝玉与宝钗互看“宝玉”与“金锁”则象征了另一种力量对他们的规定。

按理说,宝钗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宝玉,而她在贾府包括在原来家里,像宝玉这样英俊帅气的青年男子并不多见,宝钗正值青春年少,而她应该早就听说过“金玉良缘”的说法,她有金锁,又知道宝玉有“宝玉”,因而她本该注意到宝玉的相貌,可是她偏偏没有注意宝玉的相貌而是关注他的穿戴。这是为什么呢?这是因为宝钗的情感被压抑的结果,她年幼时曾偷看《西厢》之类,被父辈狠狠地教训了一番,这件事相当于宝钗在思想情感上的“转变仪式”,从此她就把个人的思想情感完全转移到遵从社会道德礼教方面去。这个转变仪式造成了对宝钗个人思想情感的压抑。正是这种压抑,致使宝钗看见宝玉那样英俊帅气的青年,也没有情爱之类的想法,因而也就不去特别注意他的容貌。宝钗做到了非礼勿想,非礼勿观。

宝钗经过思想情感的转变仪式,将个人情感转移到恪守封建礼教方面。但是,尽管她的个人情感被压抑,却并非被彻底消灭,而是以潜伏的状态存在于内心之中,当遇到合适的时机,它就会表现出来。宝钗与宝玉的这次见面就经历了这个潜意识的表现过程。在宝钗鉴赏宝玉的那块玉的时候,她的爱情潜意识就不自觉地流露出来了。

宝钗为什么要看宝玉的玉呢?第一,意识层面的理由是潜意识爱欲的驱使。宝钗要看那块玉,因为那是宝玉“落草”时衔下来的一块玉,非常奇异,因而她要看看。但是,这种意识层面的理由是被她潜意识中对宝玉的爱意驱使的。因为她早就听说了“金玉良缘”之说,这“金玉良缘”恰好成了她潜意识中爱意的表达。第二,宝钗把那块宝玉上面的“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念了两遍,也是被潜意识驱使的。第三,宝钗说莺儿“也在这里发呆”,无意间泄露了她自己的“发呆”,也即宝钗因看玉而发呆。第四,宝钗是因“金锁”和“宝玉”上的八个字恰好构成一对发呆。“发呆”是指人陷入某种情境之中的沉迷状态,而这就使宝钗陷入潜意识之中的情况得到了最好的印证。第五,宝钗不让莺儿将那个和尚的话说完,就催其去倒茶,是因为这种潜意识情感已经进入意识层面,令她不得不将之制止。

在宝钗的意识层面,永远是遵从礼教的,是让自己服从于封建礼教和家庭的规范、约束,因而她就常常表现出识大体、顾大局、宽厚、大度、体贴和贤惠等美德。但是,她又时不时地表现出被压抑的潜意识,但她潜意识的表现总是以意识的面目出现。比如,宝玉被父亲责打,她拿着药丸去看宝玉,并苦口婆心地规劝宝玉,是以关心宝玉的理由表现她对宝玉隐秘的爱意;元春赏给她的红麝香串,她就戴在腕上,以示对元春的尊重,但潜意识里是因她的红麝香串与宝玉的相同,因而戴手串以示她对宝玉的潜隐感情;当袭人离开宝玉睡觉的地方,宝钗坐在床前绣鸳鸯肚兜,是以帮助袭人做活的方式,曲折地表现自己的爱恋之意,而那对鸳鸯正象征性地表现了她对宝玉隐秘的情感心理。

二、转变仪式与“冷香丸”的象征

少女时的宝钗是一个践行礼教的典范,但她年幼时并非如此,她之所以成为一个践行礼教的典范,是因为她经历了一个人生的“转变仪式”,也可以叫“通过仪式”。那个转变仪式是由她自己回忆讲述出来的,因为黛玉前一天行酒令说了两句《牡丹亭》《西厢记》的词,宝钗教训黛玉,并回想起她自己幼时的经历道:“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儿七八岁上,也够个人缠的。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祖父手里也极爱藏书。先时人口多,姐妹弟兄也在一处——都怕看正经书。弟兄们也有爱诗的,也有爱词的,诸如这些《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他们背着我们偷看,我们也背着他们偷看。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丢开了。所以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字的倒好: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何况你我?连做诗写字等事,这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内之事。”

在宝钗的自述里,兄弟姐妹偷看《西厢》等,象征着那些青年们在封建礼教压抑下的一种自由憧憬,一种价值选择,一种情感方式,一种人生追求;大人们知道后“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则象征着用礼教打压、教训和改造青年们的逾越行为;而青年们从此“丢开了”也是一种象征,他们丢开的不仅是《西厢》等书籍,而是对自由的憧憬,对人生价值的选择,对爱情与生命的热爱。同时,丢开又不仅仅是丢开,还要把自己的思想转化为合乎礼教道德的内容。人类学家维克多·特纳对转变仪式都有的标识性的分离、边缘和聚合三个阶段[2]95,可以解释宝钗的思想转变:打、骂和烧使宝钗从原来的情感方式“分离”出来,而与社会礼教实现了“聚合”。宝钗的思想变化正是从这个转变仪式开始的。

但是,这个思想变化究竟是一种什么性质的变化呢?我们在宝钗的自述里并不能看到这个具体内容。这个具体内容在其他地方有着非常深刻甚至非常令人震驚的表现。那个表现仍然是以象征性的方式表现出来的。那个象征方式就是宝钗的药方“冷香丸”。“冷香丸”是宝钗吃的药,宝钗为什么要吃名为“冷香丸”的药呢?那是因为宝钗得了一种并不重的咳嗽病,来了个癞头和尚,给她看了,说她从娘胎带来一种“热毒”,因而必须服用“冷香丸”才能治好。这个“冷香丸”的药方是极其古怪的:“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开的白芙蓉花蕊十二两,冬天开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一天晒干,和在末药一处,一齐研好;又要雨水这日的天落水十二钱……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把这四样水调匀了,丸了龙眼大的丸子,盛在旧磁坛里,埋在花根底下。若发了病的时候,拿出来吃一丸,用一钱二分黄柏煎汤送下。”

这个“冷香丸”无疑具有极其重要的象征意义,“冷香丸”是明确针对“热毒症”的,那个“热毒症”是什么呢?是从娘胎里带来的热毒,那所谓的“热毒”就是生命之火的象征,它与生俱来,属于人的自然本性,也是人之为人的本质属性。在封建礼教立场上看人的生命欲求,生命欲求就成了“热毒症”。人别无选择,而必须进入那种固化的伦理秩序当中,必须认同那种原型。那个社会伦理秩序和礼教的原型是先于人而存在的,但人又是带着生命之火来到这个世界上的,这两者就必然发生激烈的矛盾冲突。解决的方式是个人生命的自由与情感被社会礼教所压抑。宝钗的“冷香丸”治疗“热毒症”所象征的就是人的生命之火被礼教所扑灭的悲剧。

那“冷香丸”所用材料也具有重要的象征意义,这个药方的材料隐喻着一个二元对立的结构:春、夏、秋、冬的各种白花花蕊象征女性的生命力;雨、露、霜、雪所具有的寒冷特征象征礼教文化,它们将象征人的生命力的各种花蕊浸泡熬制,异化成另一种东西,女性也就失去了生命之火。这里的十二也是一种喻示数量众多的象征,《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第七回的开篇,就有这样一首诗:“十二花荣色最新,不知谁是惜花人?相逢若问名何氏?家住江南本姓秦”[3]58,仍然是用十二表示全的意思。著名学者叶舒宪先生指出:“‘十二的模式意义并非总是表现实际的数量个体,在许多情况下,它以虚化的方式出现,泛指多数、极限之意。”[4]287由此可见,药方中的十二与金陵十二钗中的十二都是数量之多的象征性表现。

那药方是和尚开的又有什么象征意义呢?我们知道那和尚不仅给宝玉指明进入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里走一遭,使之幡然醒悟的“历劫”之路,还对甄士隐及其女儿的命运进行了预测;不仅预判黛玉的病不能见生人、见了家里之外的人就不能好,同时对宝钗和宝玉做了“金玉良缘”的预示性结论。这说明那个和尚具有先见之明。而那个和尚的先见之明也是一种象征,它象征着对社会规律以及人的命运模式和原型的一种准确把握。曹雪芹以这个具有先见之明的和尚所开“冷香丸”治“热毒症”的药方,正是对那个社会以封建礼教压抑人的生命活力的一种结构模式的原型性象征。

《红楼梦》的很多描写是具有象征性的,那种象征比比皆是,但有些象征又不是单一的象征,而是常常呈现出一种结构性的象征。所谓结构性的象征,就是多种象征结合在一起形成象征结构,从而使象征产生更阔大、更深邃的思想力量。“冷香丸”与“转变仪式”两种象征互为阐释、互为说明,也互为象征。前文论及宝钗的“转变仪式”,即她的家庭对她和兄弟姐妹读《西厢》等杂书的教育,那是家庭以封建礼教对宝钗个人的生命自由与爱情的压抑。曹雪芹的这个描写正与“冷香丸”制服“热毒症”的原型性象征形成一种对应性结构。在这种对应结构中,那个用封建礼教压抑宝钗对生命自由与情感憧憬的“转变仪式”,就相当于用“冷香丸”制服“热毒症”,反之亦然。这两种象征构成一种象征性结构,两者互相说明,从而使象征的意义达到了最大程度的表现。

两种象征的先后表现,也说明了象征力量的持续作用。在“转变仪式”之后,宝钗还持續不断地服用“冷香丸”,象征了宝钗内心中的生命之火并未被扑灭,且难以压抑,而封建礼教对宝钗生命之火的压制还在继续,最终目的是使宝钗对自由与爱的向往与追求彻底泯灭。但压抑宝钗生命之火的根本并非外在力量,而是她自己主动接受道德礼教思想,并将之不断内化为自己的思想感情。

与宝钗相比,黛玉并没有经过宝钗的转变仪式。宝钗与兄弟姐妹偷看《西厢》等被大人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之后再不看《西厢》了,这说明她的思想情感已经全然转化并符合礼教道德的要求。但是,黛玉却在与宝玉共读《西厢》的时候表露了自己与宝玉的爱情。那是宝玉和黛玉分别在沁芳桥葬花之后,他们共读《西厢》:

黛玉把花具放下,接书来瞧,从头看去,越看越爱,不顿饭时,已看了好几出了。但觉词句警人,余香满口。一面看了,只管出神,心内还默默记诵。宝玉笑道:“妹妹,你说好不好?”黛玉笑着点头儿。宝玉笑道:“我就是个‘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貌。”黛玉听了,不觉带腮连耳的通红了,登时竖起两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一双似睁非睁的眼,桃腮带怒,薄面含嗔,指着宝玉道:“你这该死的,胡说了!好好儿的,把这些淫词艳曲弄了来,说这些混账话,欺负我。我告诉舅舅、舅母去!”

黛玉所说的“淫词艳曲”其实是按照当时主流意识形态话语的说法,而她自己是“越看越爱”,“但觉词句警人,余香满口”;而她“不觉带腮连耳的通红了”,则是被宝玉的话击中心灵后,黛玉表现的害羞情态。黛玉和宝玉看《西厢》虽然也是偷看,但是,他们的偷看所表达的是他们内心的真实情感,而又由这偷看《西厢》点燃了他们心中的爱情之火。在内心情感与礼教矛盾中,他们显然是坚持了前者。这与宝钗被大人以打、骂、烧的形式压抑情感,把思想转化到礼教上去恰恰相反。

“人参养荣丸”与“冷香丸”是另一种鲜明对比。与宝钗从娘胎里带来“热毒”相反,黛玉有先天“不足之症”。刚进贾府,人们看她弱不胜衣,因问:“常服何药?为何治不好?”黛玉道:“我自来如此,从会吃饭时便吃药,到如今了,经过了多少名医,总未见效。那一年我才三岁,记得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自是不从。他又说,‘既舍不得他,但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亲,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生。这和尚疯疯癫癫说了这些不经之谈,也没人理他,如今还是吃人参养荣丸。”宝钗的“冷香丸”针对的是她从娘胎里带来的“热毒症”,那“热毒症”就是生命之火的象征,而那“冷香丸”则是压抑生命欲望的象征。而黛玉的“不足之症”则象征着她作为一个女性没有足够的生命活力可以对抗她所生活的恶劣现实环境。除了父母之外,不能见外人,说明外部社会与黛玉是矛盾的。而人参养荣丸之所以治不好黛玉的病,是因为黛玉的“不足之症”所喻示的是那个时代缺少对女性关爱的这一社会顽疾。

曹雪芹在宝钗、黛玉的两个截然不同的药方中隐喻了一种统一的东西:宝钗的“冷香丸”象征了礼教对人性的压抑,而黛玉的“不足之症”和“人参养荣丸”则象征了那个时代缺少人性关爱。“冷香丸”对宝钗的压抑使其生成了顺从型人格,而“人参养荣丸”则暗示了黛玉与周围环境的矛盾,也暗示了黛玉的叛逆型人格。

三、顺从型人格与“掉包计”的隐秘悲剧

由于“转变仪式”和“冷香丸”对她的长期压抑作用,宝钗已经完全养成了一种顺从型人格。这种顺从型人格无需社会外部礼教思想再对她进行压抑教化,她就可以自觉自愿地践行道德礼教,并将之内化为自己的思想情感,主动压制自我的生命欲求,并自动批判和教训不符合道德礼教的思想行为。由此,宝钗成为践行封建礼教的典范人物,致使许多人对她赞美有加。

但是,正是在这里隐蔽着宝钗的巨大人生悲剧。宝钗的顺从人格,虽然成就了她践行礼教的典范人物,但却是用牺牲自己生命价值为代价的。最典型的事件是“掉包计”。对于“掉包计”我们过去只是着眼于其给宝玉、黛玉包括宝钗造成的爱情和婚姻悲剧,并没有看到它更深刻的悲剧意义。有些学者甚至认为那个“掉包计”的情节是较为庸俗的,不足以表现曹雪芹前八十回预示出来的悲剧主题的深刻性。这是因为我们还缺少一个角度,这个角度就是从宝钗顺从“掉包计”的角度审视宝钗的人格悲剧,以及“掉包计”造成的人性毁灭的巨大悲剧。通常我们认为“掉包计”造成了宝玉与黛玉的爱情悲剧,也造成了宝玉与宝钗的婚姻悲剧。这是不可否认的,但这只是“掉包计”的表层悲剧,而不是深层悲剧。“掉包计”的深层悲剧是人性被礼教毁灭的悲剧,是被礼教毁灭的人又参与毁灭其他人的悲剧。“掉包计”是王熙凤顺从贾母和王夫人的意志,献出“掉包计”,使宝玉误以为娶了黛玉而实际上娶的是宝钗,以便达到给病重宝玉“冲喜”的目的。但它是以元妃、贾母和王夫人选择宝钗为前提,即以“金玉良缘”为基础的。“掉包计”不过是家长意志的特殊表现方式而已。因而,“掉包计”的实质是封建家长意志的体现,而完全毁灭了作为当事人宝玉与黛玉的至真至纯的爱情,也完全忽略了当事人宝钗的真实生命感受。

正是由于宝钗的顺从型人格,使她顺从并实际上参与了给宝、黛带来悲剧的“掉包计”。宝钗是贤惠、温柔和大度的,这种美德正是顺从型人格的具体体现。当母亲向她提出“掉包计”婚姻的时候,尽管她满心的不情愿,但她还是应允下来,因为她考虑到那是家长的想法,父亲不在了,婚姻大事必须由母亲做主。她对“掉包计”的顺从再一次或者说最典型地体现了宝钗的顺从型人格。但问题是,“掉包计”是以牺牲宝玉和黛玉最宝贵的爱情为代价的,它的本质是个人价值必须服从封建礼教。当宝钗服从“掉包计”的时候,就再次践行了她服从封建礼教的“美德”。宝钗深深地知道,宝玉深爱的是黛玉而不是她自己;以她的聪明程度,她应该深知“掉包计”的结果会对宝玉带来多么严重的伤害;以她对黛玉的了解,她也清楚其参与的“掉包计”会给黛玉带来多么严重的后果。宝钗的顺从型人格的严重问题也正在这里:当她顺从封建礼教的时候,就顺从了封建礼教对人性的毁灭;当她顺从封建礼教对自己人性毁灭的时候,也就顺从了封建礼教对其他人性的毁灭。寶钗并不是“掉包计”的始作俑者,但却是“掉包计”的重要参与者。她不仅对自己的婚姻悲剧负有重要责任,对宝玉与黛玉的爱情悲剧也负有重要责任。

有一件事,初看起来是不大容易理解的,金钏因宝玉与她嬉闹被王夫人所打而跳井自尽,王夫人感到自责,宝钗却对王夫人说了这样的话:那是金钏在井边玩耍自己不小心掉到井里了。这不是宝钗不了解情况地为王夫人解脱,而是明明知道金钏的死因却故意那么说。这对金钏是极不公平的,善解人意的宝钗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呢?因为她的顺从型人格。她要顺从王夫人的意志,为王夫人解脱负罪感,而完全忽视了金钏作为一个活生生的青春生命的价值。还有宝钗对尤三姐之死的态度,也是大有问题的:

尤三姐自刎,柳湘莲出家,薛姨妈便对宝钗说道:“我的儿,你听见了没有?你珍大嫂子的妹妹三姑娘,他不是已经许定给你哥哥的义弟柳湘莲了么?不知为什么自刎了!那湘莲也不知往那里去了!真正奇怪的事,叫人意想不到的!”宝钗听了,并不在意,便说道:“俗话说的好,‘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也是他们前生命定。前儿妈妈为他救了哥哥,商量着替他料理,如今已经死的死了,走的走了,依我说,也只好由他罢了。妈妈也不必为他们伤感了。倒是自从哥哥打江南回来了一二十日,贩了来的货物,想来也该发完了……”

忠贞不渝的爱情和青春生命,在宝钗那里是被极度忽略的。曹雪芹的这些描写是很深刻的,它揭示了宝钗顺从型人格的悲剧性本质:当她只顺从礼教,心里只有礼教的时候,礼教之外的一切,包括爱情与生命都是可以漠视的。有学者很肯定宝钗对金钏跳井之死的态度:“宝钗的言谈其实都合于人情世理。”[5]379还认为宝钗对她母亲说的话“这也完全符合世俗人文主义的信念”[5]385。这些看法,与曹雪芹的真正用意不仅相隔,而且完全是相反的。

曹雪芹虽然是断断续续地叙述宝钗的故事,但却几乎很完整地表现了宝钗从憧憬自己人生理想到服膺封建礼教的变化过程,以及她用封建礼教内塑自己的思想情感、压抑自己的生命欲求和体现封建礼教思想的过程。从表面上看,宝钗是那个时代的典范与楷模,但是,那个典范与楷模是以对封建礼教的践行,以及压抑甚至完全牺牲掉自己的生命价值为代价的。曹雪芹将黛玉和宝钗的判词放在一起是一种对比的组合方式,意在强调比较“带玉”与“戴钗”绝对不同的思想性格特征,以及“带玉”和“戴钗”这两种来源于神话和现实的不同文明表征。不同于金陵十二钗正副册其他女性,宝钗的悲剧命运的独特性在于,她的人性被礼教异化,礼教不仅压抑了她的人性欲求,使其成为礼教的牺牲者,同时也使其成为礼教的体现者。其他人如甄英莲、秦可卿与尤二姐等都是命运的悲剧。与宝钗构成最鲜明对比的还是黛玉,黛玉不像宝钗那样在礼教的教化下成为一个顺从型女性,而是在与礼教的抗争中成为一个叛逆型女性。黛玉的叛逆性体现在她支持宝玉摒弃仕途经济道路,反对读那些假儒学之书,反对父母包办婚姻,也体现在她与宝玉偷读《西厢》,自主恋爱,葬花和创造《葬花词》等行为中。

宝钗有杨贵妃式的美貌,宝玉有时也很欣赏她的美。宝钗也非常善良,比如,替湘云办螃蟹宴,当金钏死去,拿出自己新衣给死去的金钏装殓等。但是,宝玉为什么不爱宝钗而爱黛玉呢?第三十六回写宝玉:“却每日甘心为诸丫头充役,倒也得十分消闲日月。或如宝钗辈有时见机劝导,反生气起来,只说:‘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子,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意造言,原为引导后世的须眉浊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了……独有黛玉自幼儿不曾劝他去立身扬名,所以深敬黛玉。”

曹雪芹从象征角度表现“金钗”“金簪”与“宝玉”的重大区别:“宝玉”是女性主义价值观念的象征,“金钗”“金簪”则是男权统治价值观念的象征。黛玉的“带玉”表现了女性主义时期的价值观念,而宝钗的“戴钗”则象征了她被男權价值观念所异化。但宝钗却仍然是男权价值观念的牺牲品。曹雪芹还表现了宝钗喜欢白,她的住处被一片白色所笼罩。这白色具有双重象征意义:它既象征了宝钗的思想精神特征,纯净但却丧失了绚烂的色彩,她的生命已经失去了生命之火;又象征了宝钗所生存的冷酷文化环境对她的异化。“金簪雪里埋”正象征了宝钗的悲剧人生。

纵观宝钗和黛玉的纷纷繁繁的描写,自始至终可以看到,曹雪芹紧紧抓住宝钗“戴钗” 和黛玉“带玉”的象征,通过鲜明对比表现她们极为相反的思想性格特征。宝钗的“戴钗”并不是把外在于她的礼教文化作为她自己的装饰、点缀,恰恰相反,她是把礼教文化完全内化为自己的思想精神,转化成自己的人格。传统封建道德文化已经成为宝钗的思想精神和人格,甚至可以说,宝钗已经代表了传统封建道德,并成为封建礼教的人格典范。传统封建道德思想在宝钗那里是真实的,那种虚伪、假模假式等的道德评价并不适用宝钗,她是从内到外地将传统思想化成自己思想情感和灵魂的女性。宝钗的美就在这里,因为她集中了传统封建道德文化的精髓;而宝钗的悲剧性也正在这里,因为她在这个过程中失去了自己的生命价值。曹雪芹写出了封建礼教文化对人的毒害及其过程。坎贝尔曾深刻指出封建礼教对人的异化过程:“唯一的思想就是个人应该完全认同于已经给安排好的社会地位的角色或面具,直到完美地完成所有分配的任务,个体就像落入了大海中的水滴一样完全忘记自我。重要的不是个人而是已经建立的社会秩序。”[6]62

作为宝钗的对立面,黛玉则是另外一种表现,她是从自己内心最真实的强烈欲望出发,内心中有爱的原型,她就顺从这个原型去大胆追求自己的爱。在那种严格限制青年男女自由相爱的环境里,黛玉是委婉的,但那已经是宝钗不能、不愿、不敢、不想做的思想行为。黛玉是从自己真实的内心需要出发,表现自己的情感甚至情绪等,无需遵从社会礼教规定、限制、压抑自己,更不用将传统道德思想内化为自己的思想精神,并以此塑造自己的人格。但宝钗好像是反其道而行之,凡是黛玉愿意做的,她都不愿意做,凡是黛玉不愿意做的,她都愿意做。而这种相对性和相反性,正是由她“戴钗”所象征的思想文化决定的。宝钗是礼教文化之水浇灌出的花朵,而黛玉则是由神话之水“灌溉”的花朵;黛玉的思想意识从神话起源,她是用神话指引生命;宝钗的思想意识从现实意识起源,她用现实所规定的封建礼教指引生命。

[参考文献]

[1]王蒙.王蒙活说红楼梦[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5.

[2]维克多·特纳.仪式过程:结构与反结构[M].黄剑波,柳博赟,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

[3]曹雪芹.脂砚斋重评石头记[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0.

[4]叶舒宪,田大宪.中国古代神秘数字[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2018.

[5]欧丽娟.大观红楼:上卷[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

[6]约瑟夫·坎贝尔.指引生命的神话[M].张洪友,李瑶,祖晓伟,等,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3.

【特约编辑 莫   华】

“Cold Fragrance Pill” Conquering “Heat Toxicity”: On the

Symbolic Representation of Xue Baochais Life Tragedy

YANG Yang1, YANG Pu2

(1. Basic Department,University of Aerospace Engineering,Beijing 100081,China; 2. Jilin Normal University,Siping,Jilin 136000,China)

[Abstract] Many of the descriptions in A Dream of Red Mansion are symbolic, and the combination of various symbols forms a symbolic structure, which is a structural symbol, thus giving the symbol greater and deeper ideological power. It is through this structural symbol that Cao Xueqin portrays the complete transformation of Xue Baochai from longing for life freedom to adhering to feudal ethics in his portrayal of Xue Baochai. The prototype symbol of “cold fragrance pill” unifies “heat toxicity”, forming a corresponding structure. In this corresponding structure, the “transformation ceremony” that suppressed Baochais personal life freedom and love yearning with feudal ethics is equivalent to using “cold fragrance pills” to subdue “heat toxicity”. Cao Xueqin symbolized a unified thing in the two completely different prescriptions of Baochai and Daiyu: Baochais “cold fragrance pill” symbolized the suppression of human nature by feudal ethics, while Daiyus deficiency and “ginseng nourishing pill” symbolized the lack of human care in that era. Xue Baochai precisely practiced feudal ethics at the cost of suppressing or even completely sacrificing her own life value, and thus became a model and model of that era.

[Key words] prototype; ceremony; Xue Baochai; Lin Daiyu; feudal ethics

[收稿日期]2023-03-06

[作者简介]杨旸(1979-),男,吉林四平人,航天工程大学基础部讲师,文学博士,研究方向:中国文学,东北地域文化;杨朴(1952-),男,吉林辽源人,原吉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吉林大学文学院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东北地域文化,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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