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欲与压抑激烈冲突形成的幻觉形式

2023-04-29 23:57张丽红白金悦
关键词:爱欲妙玉

张丽红 白金悦

[摘 要] 妙玉的“走火入魔”是一种相当于梦的幻觉,对于这个幻觉梦,一种很有代表性的观点是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式的解释,认为这是妙玉性欲望被压抑导致的幻象。这种观点忽略了妙玉幻觉梦的前因后果,忽略了妙玉幻觉梦的形式意义,也忽略了妙玉幻觉梦与其他女性梦对女性悲剧命运表现的总体性作用。妙玉做这个梦之前去蓼风轩下棋与宝玉相遇的对话和要求宝玉送她回庵,实际是妙玉爱欲的表达,但这种表达却没能被宝玉领会;而妙玉尼姑的身份又使她的爱欲不能更直接地表达出来。这种爱欲和戒律压抑的激烈矛盾冲突导致妙玉不能坐禅入定,从而“走火入魔”进入幻觉,梦中的幻觉意象正是妙玉悲剧命运的象征。

[关键词] 妙玉;幻觉梦;爱欲;尼姑身份;潜意识象征

[中图分类号] I206.2[文献标识码] A[文章编号] 2096-2991(2023)04-0073-06

在《红楼梦》所有的梦中,妙玉的梦最具独特性。因为它不是以梦的一般形式表现出来的,而是以“坐禅寂走火入邪魔”的形式来表现的,这是一种精神幻觉的表现,所谓“邪魔”就是幻觉,这种幻觉并不是外在于人的妖魔鬼怪,而是人的潜意识的表现;“走火”是因为意识迷失而进入潜意识状态,或者说潜意识突破了意识的限制而表现出来。在这个似梦的“走火入邪魔”的幻觉中,妙玉投射了自己深深压抑的潜意识,使梦中的自己似乎变成另一个妙玉,而这另一个妙玉正是妙玉原型意象的投射。妙玉“走火入邪魔”的形象正是妙玉原型意象的一种象征性表现。那些幻觉既象征了妙玉内心真实的思想情感,又象征了妙玉未来的悲剧命运。

一、 云空未必空

妙玉的幻觉梦出现在小说第八十七回:

且说妙玉归去,早有道婆接着,掩了庵门,坐了一回,把“禅门日诵”念了一遍。吃了晚饭,点上香,拜了菩萨,命道婆子自去歇着,自己的禅床靠背俱已整齊,屏息垂帘,跏趺坐下,断除妄想,趋向真如。坐到三更以后,听得房上“嗗??”一片声响,妙玉恐有贼来,下了禅床,出到前轩,但见云影横空,月华如水。那时天气尚不很凉,独自一个,凭栏站了一回,忽听房上两个猫儿一递一声厮叫。

那妙玉忽想起日间宝玉之言,不觉一阵心跳耳热,自己连忙收摄心神,走进禅房,仍到禅床上坐了。怎奈神不守舍,一时如万马奔驰,觉得禅床便恍荡起来,身子已不在庵中。便有许多王孙公子,要来娶他;又有些媒婆,扯扯拽拽,扶他上车,自己不肯去。一回儿,又有盗贼劫他,持刀执棍的逼勒,只得哭喊求救。1

在分析妙玉梦的每一个部分的时候,我们必须清楚妙玉梦的整体是关于妙玉命运的梦,或者说这个幻觉梦是表现妙玉命运遭际的梦。梦的每一部分都是呈现妙玉命运遭际的,因此不能离开这个命运遭际的整体去单独分析某一部分内容。妙玉幻觉梦展现的是她对命运的挣扎和她最后的人生结局。从这个整体性来看,梦的第一种显像“一时如万马奔驰,觉得禅床便恍荡起来,身子已不在庵中”,其隐意或象征意义就是妙玉对规范、决定与驱迫她命运力量的内心感受的外化意象形式。第二种显像“便有许多王孙公子,要来娶他”,这是她无法主宰自己的爱情婚姻,其人生命运被外在的男权社会所裹挟的象征形式。第三种显像“又有些媒婆,扯扯拽拽,扶他上车,自己不肯去”,这是她不能得到宝玉的爱情,因而对其他婚姻抗拒的内心情感的外化形式。第四种显像“一回儿,又有盗贼劫他,持刀执棍的逼勒,只得哭喊求救”,是她预感到在这样一个肮脏龌龊的社会,在没有获得宝玉的爱情之后,她的悲剧命运的必然结果。

妙玉这个梦是相当简短的,但却蕴含着丰富的内涵:妙玉的梦是有其前因的,或者她的潜意识在相应的“情境”下被“激活”。在妙玉打坐的时候,作家重点写到她的“忽听”“忽想起”,这就形成了妙玉幻觉梦的前因,这个前因或“情境”包含着两重内涵:一是“两个猫儿一递一声厮叫”引起的感受,二是在与惜春下棋的时候宝玉的来临,以及宝玉送她返回时听到黛玉抚琴引起的感受。

引起妙玉梦的近因是两个猫叫。两个猫叫为什么可以引起妙玉的梦呢?因为那“房上两个猫儿一递一声厮叫”是“叫春”即求偶的方式,“一递一声”是形容公猫与母猫的相互呼唤与应答。“厮叫”是形容雌雄两个猫儿求偶的热烈状态。“两个猫儿一递一声厮叫”虽极为简单,但却是一种恋爱原型的象征。妙玉是被这恋爱原型象征激活了潜意识,因而才做了一个潜意识投射的梦。妙玉是一个天真烂漫的青春妙龄少女,她“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这样一个才华横溢、品性高洁的女子,天然地对爱、对自由、对美好生活有着自己的追求,这是每一个人与生俱来的天性。然而,现实人生中,妙玉却被重重清规戒律所束缚,不能越雷池一步,她只能“孤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因此,“两个猫儿一递一声厮叫”所激活的并不是有学者所分析的妙玉的性爱欲望性压抑:林语堂据此说妙玉是“神经变态的色情狂”[1]114;刘延顺也认为“这里的‘猫叫意象在中国文化和民俗中的象征意蕴已无须赘言,这是十足的春意和冲动,而在妙玉身上,我们可以把它具体化为被压抑的潜意识,即性的欲望”[2]。上述观点的缺陷是,没有从妙玉梦的前因与后果上进行联系的分析。

猫叫声所激活的是妙玉对爱与自由的向往,而这种爱与自由在现实生活中又是受到重重限制不能实现的。这与听到“两个猫儿一递一声厮叫”之前妙玉的另一种心理感受有关。那就是妙玉听到房上有响动出去看,看到的是“云影横空,月华如水”。这个云和月的意象,对妙玉的内心感受一定起到了不小的作用。月和云的意象在中国文学传统中就有表达爱情不能实现的象征意义,比如《诗经》中的《月出》:“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3]59表现了美人可望而不可即的意象,是最典型的失恋的原型意象。正是这个原型意象牵引出了妙玉的情思和忧郁,这才使妙玉对房上的猫叫有了特别的情感感受。但是,妙玉能够对“云影横空,月华如水”生出情思和忧郁,还是因为她此前刚刚与宝玉有过接触和听到林黛玉悲凉的琴声有紧密的关联。

小说中写宝玉信步来到惜春居住的蓼风轩,正赶上惜春与妙玉下棋,宝玉站在旁边,“情不自禁,哈哈一笑,把两个人都唬了一大跳”。宝玉一面与妙玉施礼,一面又笑问道:“妙公轻易不出禅关,今日何缘下凡一走?”接下来写道:

妙玉听了,忽然把脸一红,也不答言,低了头,自看那棋。宝玉自觉造次,连忙陪笑道:“倒是出家人比不得我们在家的俗人。头一件,心是静的。静则灵,灵则慧——”宝玉尚未说完,只见妙玉微微的把眼一抬,看了宝玉一眼,复又低下头去,那脸上的颜色渐渐的红晕起来。宝玉见他不理,只得讪讪的旁边坐了。

……

妙玉听了这话,想起自家,心上一动,脸上一热,必然也是红的,倒觉不好意思起来。因站起来说道:“我来得久了,要回庵里去了。”惜春知妙玉为人,也不深留,送出门口。妙玉笑道:“久已不来,这里弯弯曲曲的,回去的路头都要迷住了。”宝玉道:“这倒要我来指引指引,何如?”妙玉道:“不敢。二爷前请。”

妙玉与宝玉的对话和她要求宝玉引路回庵的行动中,有两个细节是颇有深意的。第一个细节是妙玉的三次“脸红”。这三次脸红,是因为宝玉和惜春的对话触动了妙玉内心的秘密,即宝玉问话所指妙玉内心的秘密:“妙公轻易不出禅关,今日何缘下凡一走?”妙玉的“脸一红、眼一抬、脸上的颜色渐渐的红晕起来、痴痴的问着宝玉、微微一笑、心上一动、脸上一热。这些情感的细微变化,把一个抛却了清规戒律束约,追求真正爱情的少女妙玉刻画得活灵活现。她那欲言又止、止欲又言、言又不得其义的复杂情感,正是通过‘脸红、抬眼、痴问、微笑等一系列动作,惟妙惟肖地凸现出来的”。[4]第二个细节是妙玉回庵要让宝玉带路的要求,透露了妙玉出禅关的秘密。按常理来说,妙玉既然认识来路,就应该记住回路的,但是妙玉却在还没有走出去的时候就说“久已不来,这里弯弯曲曲的,回去的路头都要迷住了”,这显然不是因为记不住路,而是为了要求宝玉指引。妙玉之所以要宝玉引路,实际上是希望与宝玉接触,而这才是妙玉出禅关来这里的真正目的。

对此分析最有力的证据是,小说前面多次描写妙玉对宝玉不能言说的情意:最典型的是“贾宝玉品茶栊翠庵”。贾母带众人到栊翠庵品茶的时候,妙玉给贾母用的是精美的“成窑五彩小盖钟”,给宝钗、黛玉用的是非常罕见的“颁瓟斝”“点犀?”,却“仍将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给宝玉用。一个“仍”字,表明妙玉不是第一次将自己的茶具给宝玉品茶,这对于一个有洁癖的女孩子,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但宝玉偏偏对妙玉的脉脉情意无知无觉。妙玉的本意就是要接近宝玉,但是限于尼姑身份的约束,她不能直接接近宝玉。于是,她用了一个迂回的策略,使宝玉跟着黛玉和宝钗来到栊翠庵内,并将自己的杯子给宝玉品茶,使自己与宝玉亲密接触的想法得到一种变形的体现与满足,其玄奥曲折的怀春之心终于借品茶巧妙地传达出来。妙玉对宝玉的情感表达更为明显的是:妙玉送给宝玉的粉红色生日贺笺,上面写着“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妙玉没有选择吉祥喜庆的大红颜色,而是选择了充满绵绵情意的粉红色;她没有“世法平等”地给与宝玉同一天过生日的同性别的平儿、邢岫烟、薛宝琴送上贺笺,而单单给这个异性人——宝玉送去了贺笺,并在贺笺上署名“槛外人妙玉”,这样的做法的确是“僧不僧,俗不俗”的。一个方外之人念念不忘红尘中的异性之人,其深情厚意自然是不言自明的。然而,她所能做的也仅仅是送张贺笺而已。可惜,宝玉能够理解妙玉的孤洁、孤傲,却无法理解这赠帖背后浓浓的爱意。

接着宝玉引路的描写之后,是妙玉与宝玉一起听黛玉弹琴。那琴韵和着这样一首诗:

风萧潇兮秋气深,美人千里兮独沉吟。望故乡兮何处?倚栏杆兮涕沾襟。

山迢超兮水长,照轩窗兮明月光。耿耿不寐兮银河渺茫,罗衫怯怯兮风露凉。

子之遭兮不自由,予之遇兮多烦忧。之子与我兮心焉相投,思古人兮俾无尤。

人生斯世兮如轻尘,天上人间兮感夙因。感夙因兮不可惙,素心如何天上月!

黛玉的琴音表现的是一个“多烦忧”“如轻尘”的失意之人的悲凉。妙玉在听到黛玉的琴音后说:“音韵可裂金石矣!只是太过。”宝玉问道:“太过便怎么?”妙玉道:“恐不能持久。”正议论时,听得琴弦“磞”的一声断了。妙玉站起来,连忙就走。宝玉道:“怎么样?”妙玉道:“日后自知,你也不必多说。”竟自走了。这表现了妙玉对黛玉内心世界的深刻理解。妙玉为什么可以比宝玉更理解黛玉的内心世界呢?因为妙玉有和黛玉一样的情感经历和生命体验——黛玉显在的人生悲剧和爱情悲剧,妙玉也在内心中同样隐秘地经历了。那悲凉和绝望的琴声(还伴有四首歌词)是由黛玉弹奏出来的,但是所传达的不只是黛玉的内心世界,还有妙玉的内心世界。弦断知音绝,那失去故乡、失去爱情、失去自由、失去人生意义的琴音,其实也是妙玉思想情感的象征。

二、 雅趣向谁言

妙玉这个原型之梦,是由她对宝玉爱恋之情的不能表达,特别是不能实现逐渐积累而成的。把上述追溯妙玉情感发展的线索倒过来看,那就是,妙玉要向宝玉表达自己的爱恋之情而不能——妙玉本来是奔着宝玉而出禅关来到惜春的蓼风轩的,但是那个被称与众多青春少女“意淫”的宝玉偏偏就是对她的深厚情意浑然不觉,感受不到她的一片痴情——在与宝玉对话的时候,妙玉还“痴痴的问着宝玉道:‘你从何处来?”宝玉本来是个多情公子,但是在这个有着超凡脱俗之美与深厚知识修养的妙玉面前,他的多情多爱心性却好像被屏蔽了一般。宝玉对妙玉这个少女的连着三次“脸红”都没有任何的察觉与反应,此时妙玉内心是何等的失望与痛苦。

虽然有了这种失望、悲凉和痛苦,但是妙玉还是以“久已不来,这里弯弯曲曲的,回去的路头都要迷住了”为由,要求宝玉为其引路。由此,我们进一步看出这个出家少女妙玉想要接近宝玉的强烈欲望。然后是妙玉与宝玉共同听到了黛玉悲哀与绝望的琴声,这也是妙玉的内心深处刻骨铭心的悲剧感受,妙玉正是带着这种越积越强的情绪开始她每日的“禅门日诵”功课。然后就有了“断除妄想,趋向真如”而不能,再然后她看到了“云影横空,月华如水”,听到了“房上两个猫儿一递一声厮叫”。从象征的角度看,月和猫正是妙玉失恋情感的象征性表达。

由上面的分析,我们看到,在妙玉内心,尼姑妙玉与青春少女妙玉展开了十分激烈的二元對立的矛盾冲突:一方面是青春少女对爱情的美好憧憬、热烈追求,另一方面则是出家人身份对爱情美好憧憬和热烈追求的束缚与限制。正是这种矛盾冲突的不可解决才使妙玉“走火入魔”,进入了精神幻觉状态。妙玉内心的矛盾冲突并非始于骤然,而是由来已久。那是伴随着她的特殊身世而与日俱增的内在矛盾。

妙玉之所以成为尼姑,并非是由于精神信仰,而是由于自幼体弱多病,不得已才用自己舍身空门来换取生命的延续。这种缘由形成的尼姑角色就给妙玉带来了不可解决的严重矛盾。随着年龄和文化知识的增长,妙玉对美、爱与自由的追求意识也在增长。妙玉对美、爱与自由的强烈追求使她成为一个超凡脱俗、鹤立鸡群的人。由于妙玉内心中的美、爱和自由过于脱俗、神圣、诗意化,又加之她的尼姑身份,使她的思想精神和文化趣味更加超越世俗。这就使她显得特别的孤僻、高傲、冷艳和凄美。妙玉的尼姑身份,使宝玉对她的感情是敬而不是亲,是尊而不是爱,是谊而不是恋,是友而不是情。因而,宝玉对妙玉的美貌仅止于欣赏,而不能令其产生像对黛玉似的恋情。而妙玉寄居贾府栊翠庵的处境,又使其处处恪守礼教而不能有逾越的行为。最使妙玉受到桎梏的是尼姑身份规定给她的宗教信仰,让她必须戴上尼姑的人格面具,用尼姑的思想行为约束自己而不能使其内心的真实思想得到真实的表达。

妙玉是一个正值花季的青春少女,她对美、爱与自由有着热烈的憧憬与追求;但同时她又是一个尼姑,佛教徒的身份使她必须压抑、禁锢自己对美、爱与自由的渴求。妙玉的憧憬与追求是热烈的,而她所遭受的压抑与禁锢又是严酷的。这就构成了妙玉内心十分激烈的矛盾冲突。热烈的憧憬、追求与压抑禁锢的冲突,在妙玉内心中始终没有平复过。妙玉不能彻底泯灭她热烈的爱,因为她觉得那是她生命的意义之所在。但是,她又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没有能力战胜周围世俗的力量,获得自己的人身自由。因而,她时时感到悲凉。妙玉被压抑的情感在小说第七十六回得到了淋漓尽致的抒发。当中秋夜宴散去,黛玉与湘云在凹晶馆联诗,联到“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时,妙玉从栏外山石后转出来,说:“我听见你们大家赏月,又吹得好笛,我也出来玩赏这清池皓月。顺脚走到这里,忽听见你们两个吟诗,更觉清雅异常,故此就听住了。只是方才听见这一首中,有几句虽好,只是过于颓败凄楚。此亦关人之气数,所以我出来止住你们。”然后妙玉接着黛玉、湘云的二十二韵,又作了十五韵。其诗云:

香篆销金鼎,冰脂腻玉盆。箫憎嫠妇泣,衾倩侍儿温。空帐悲金凤,闲屏设彩鸳。露浓苔更滑,霜重竹难扪。犹步萦纡沼,还登寂历原。石奇神鬼缚,木怪虎狼蹲。赑屃朝光透,罘罳晓露屯。振林千树鸟,啼谷一声猿。歧熟焉忘径?泉知不问源。钟鸣栊翠寺,鸡唱稻香村。有兴悲何极?无愁意岂烦!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彻旦休云倦,烹茶更细论。

妙玉的诗当然没有“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的凄清和悲凉,但却是她思想情感的象征。而且在续诗之前妙玉还特意说过:“如今收结,到底还归到本来面目上去。若只管丢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检怪,一则失去了咱们的闺阁面目,二则也与题目无涉了。”“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其实就是那题目的灵魂。妙玉的诗虽然不像黛玉和湘云那么凄清和悲凉,但是同样表现了现实对人的自由束缚与禁锢的情感的,妙玉笔下的若干意象都是她内心情感的象征,这些意象象征的情感与“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并没有本质的不同,只是妙玉的意象内涵更加含蓄而已。在妙玉的诗作中处处流动着闺阁少女的情致,诚如她自诩的“咱们的闺阁面目”,她内心始终认为自己是与黛玉、湘云一样的闺阁女子,但是世俗人生的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却和她这个“槛外人”是无缘的,因此她“悲文凤之空帐,怨鸳屏之虚设,怅芳情之未遣,伤雅趣之难言”。妙玉唯一痴情的宝玉与她是有隔膜的,他对她的痴情并不能心有灵犀一点通。没有获得爱情和自由的妙玉是极为痛楚的,而这种痛楚又是无处诉说、无法言说的。

三、 欲洁何曾洁

妙玉无法言表的痛楚,是由她处境的巨大反差构成的:妙玉的强烈爱情憧憬与现实的限制形成巨大的反差;妙玉的痴情与宝玉对她的无感形成巨大的反差;妙玉的超凡脱俗与现实的俗不可耐形成巨大的反差。这种巨大反差的力量凝聚在妙玉的内心中,构成了憧憬爱情与现实束缚两种力量的激烈冲突和彼此角力。妙玉感到了现实无所不在的世俗力量对她形成的限制、束缚与桎梏。她没有任何办法抗拒与挣脱世俗力量对她的压抑与限制,就只能以超凡脱俗、高洁、孤傲的姿态表现其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心意。但是,她的内心时时刻刻都能感受世俗力量对其精神的压抑与禁锢。她对黛玉和湘云的续诗就表现了她对现实凄凉人生的感受,在黛玉的琴声中她感到了她与黛玉的同病相怜。她在绝望中还抱有一丝幻想,就是能够获得宝玉的爱情。但是,宝玉偏偏就是不能理解她的内心世界。这就直接令妙玉坐禅而不能入境,也使得她对“月华如水”有了特别感受,以致她听到“房上两只猫儿一递一声厮叫”而引起内心触动,更是最终导致妙玉神不守舍、走火入魔的根本原因。

妙玉最后真的被一伙强盗所掠走,她的梦非常可怕地应验了。她的人生最终成为一出无可挽回的悲剧,“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无情的现实粉碎了她一切美好的梦幻,剥夺了她自由选择生存权利的可能,压制了她强烈的生命意志,这个泥浊世界残酷而残忍地毁灭了妙玉的一切,“毁其美丽的身体、毁其高傲、毁其价值、毁其贞洁、毁其自尊,把身体、心情与灵魂都毁得干净”[5]16。

曹雪芹别有深意地让妙玉梦见了自己的结局,这种悲剧性的结局在宝玉的太虚幻境梦中已有清晰呈现。“金陵十二钗簿册”和“红楼梦仙曲十二支”就是红楼女儿悲剧命运的总体象征,妙玉和其他红楼女儿一样都是从太虚幻境下凡的“情鬼”,都难逃“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悲剧。曹雪芹用“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把妙玉的悲剧命运表现得淋漓尽致。妙玉之所以能够做那样原型的梦,是因为妙玉已经充分估量了那个社会现实不可能给她带来更好的命运结局。在妙玉的感受里,那个争名夺利、巧取豪夺、纵欲滥情、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泥浊世界到处是龌龊肮脏的,并没有给妙玉对美、爱与自由的神圣追求留下哪怕一點儿空间与可能。妙玉在现实中感受不到一丁点儿爱的自由与欢欣。相反,时时处处感受到的是世俗力量对她无情的压迫。正是这种思想情感使她做了一个预示未来命运的梦:她的幻觉投射出她的潜意识,因而她的幻觉梦就成为她未来命运的表现形式。妙玉的梦也成为妙玉原型悲剧命运的象征。

[参考文献]

[1]林语堂.论晴雯的头发[M]//王国维.文化的盛宴:听文化大师讲《红楼梦》. 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16.

[2]刘彦顺.妙玉新论:对妙玉的精神分析解读[J].安徽教育学院学报,2003(5):55-59.

[3]徐志啸.诗经楚辞选评[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

[4]穆乃堂.身在佛门  心系红尘:妙玉情感论[J].红楼梦学刊,2007(4):213-223.

[5]谢鹏雄.红楼梦女人新解[M].济南:齐鲁书社,2006.

【特约编辑 莫   华】

The Hallucinatory Form Formed by the Intense Conflict

between Desire and Oppression: The Subconscious Analysis of Miaoyus Illusory Dream of “Going Mad”

ZHANG Lihong, BAI Jinyue

(Northeast Culture Research Center,Jilin Normal University,Siping,Jilin 136000,China)

[Abstract] Miaoyus “going mad” is an illusion equivalent to a dream. For this illusion, a representative view is Freuds psychoanalytic interpretation, which believes that it is the illusion caused by Miaoyus repressed sexual desire. This viewpoint overlooks the causes and consequences of Miaoyus hallucinatory dreams, the formal significance of Miaoyus hallucinatory dreams, and the overall role of Miaoyus hallucinatory dreams and other female dreams in the expression of women's tragic fate. Before Miaoyu had this dream, the conversation between playing chess at Liaofengxuan and meeting Baoyu and requesting Baoyu to send her back to the temple was actually an expression of Miaoyus desire, but this expression was not understood by Baoyu. And the identity of Aunt Miaoyu prevents her desire to express her love more directly. This intense conflict between love and discipline led to Miaoyus inability to meditate in meditation, which led to the illusion of “going mad”. The illusion image in the dream is the symbol of Miaoyus tragic fate.

[Key words] Miaoyu; illusionary dreams; eros; nun identity; subconscious symbolism

[收稿日期]2023-03-06

[作者簡介]张丽红(1971- ),女,吉林梨树人,吉林师范大学东北文化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东北文化,文化人类学;白金悦(1999- ),女,山东日照人,吉林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古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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