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卫国
(鞍山师范学院,辽宁 鞍山 114007)
2017年10月,党的十九大正式将“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写入党章,这为新时期民族工作开展指明了方向。此外,十九大报告中“深化民族团结进步教育”的措辞凸显了教育在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中的突出作用。
历史学科教育是我国未来公民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树立的关键。自2016年始,初中历史统编教材在设计理念及编排体例等方面进行了积极调整,特别突出了对统一多民族国家形成的事实陈述以及各民族间交往交融、共同发展、共同繁荣的史实交代,在青少年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牢固树立上发挥了重要作用。但是,历史统编教材在逐年推进过程中也暴露出个别章节内容编排不足或考虑不周的问题,这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教师尤其是少数民族地区教师在课堂上基于民族共同体意识树立的教学目标的有效生成。及时总结不足并加以完善,大力推进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教育和教材建设,有助于以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为主线的新时代民族工作的创新发展。
全面推行使用国家统编教材是党中央从国家长远发展着眼作出的重大战略部署,是对实现全国各民族共同繁荣征程中所面临复杂环境的科学应对。其重大改革举措体现在基础教育阶段的民族语言授课学校全面使用国家统编教材实施教学,这对不断提升民族学校国家通用语言文字应用水平、促进民族教育高质量发展,无疑具有战略意义和深远的历史影响,是前瞻性的、及时而精准的制度安排,充分体现了民族地区广大群众和学生的现实要求,必将有利于民族地区各民族群众享受更加公平、有质量的教育,更有利于分享改革开放以来社会主义建设的伟大成果。
在强调该决策意义的同时,也要充分认识到该决策贯彻落实所面临的困难程度和解决问题的艰巨性。虽然民族地区基础教育取得了可喜的进步,但也存在底子薄、积累少、优秀师资缺乏、经费有限等不足,由于历史与现实原因,各地呈现出较大的差异,无法简单化处理。
民族地区推行国家统编教材往往要经历一个转换或过渡的较长过程。这主要是因为,自20世纪末以来,基础教育历史教学并非统编一体。1985年《中共中央关于教育体制改革的决定》颁布后,我国课程教材改革的步伐加快。国家教委于1986年对现行教材的编审制度进行了改革,确定中小学教材建设的方针是在统一教学基本要求(即统一的教学大纲)的前提下实行教材多样化,同时确立了教材的审查制度。2001年,教育部印发18个学科课程标准(实验稿),用以进一步规范教材的编订与教学实施。历史教材出现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局面,在体系和风格上呈现出一定的时代性、乡土性特色。在此前提下,统一推行使用国家统编教材,在民族地区将面临传授内容、组织体系、使用语言以及知识接受方式等各方面的转换,需要学习者、讲授者、组织者、监管者消化吸收并顺利过渡。
因此,国家进行了统一部署。一是制定分步骤的推进时间表,大部分地区和学校于2017年9月开始使用,而涉及民族语言授课的学校则逐年陆续推进;二是由教育部门组织巡讲、培训等活动并建立长效帮扶机制,促进问题的解决以及过渡的平稳与快速。2018年6月和12月,统编三科教材编审专家、学者巡讲活动先后走进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和云南怒江傈僳族自治州,通过多种多样的活动形式,帮助一线教师解决教学难题、提高教学水平;2019年6月25—26日,由教育部组织的“统编教材‘三区三州’西部巡讲活动”在甘肃临夏回族自治州等地展开,起到了较好的效果;2021年巡讲活动分别走入吉林延边和西藏林芝等地,进一步持续跟踪、指导、帮扶。
当然,专家的巡讲、培训与帮扶可以解决过渡中部分棘手的普遍性问题,但教学是具体的,教学效果也是因人而异的。集专家之力而成的统编历史教材虽然是国家级、高水平、权威性的教材,但因其融聚了更多的教育价值诉求,对施教者准确地理解和应用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这无形中加大了其推行难度。尤其是民族地区,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树立是除了转换过渡问题之外需要注意的另一个重要问题。
我国民族地区历史教学所面临的困境并不是统编历史教材推行时才有的,此前就有非常多的一线教师撰文提出过类似的问题,并着手寻找解决之道。综合众多研究,关键问题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少数民族学生认为历史教学内容“枯燥”“难懂”。究其原因,源自历史学科文化蕴涵深厚,一些看似简单的词汇往往会在理解和记忆上给少数民族学生造成障碍,如“戊戌变法”中的“戊戌”、《步辇图》中的“辇”等。类似问题会更多集中在中国古代史上半段部分,由于民族交融的进程是渐次展开的,历史内容的时代愈久远,与特定民族文化的直接关联也就愈不明显或相对模糊。而这恰恰是学生在学习中最先接触的内容,如果不能积极有效地解决这一难题,不仅不利于学生学习兴趣的养成,更会造成畏难情绪或情结,自然也就无法追求进一步的文化认同了。二是历史教材的主流叙事特征使得撰写者无法很好地顾及少数民族历史叙事的系统与完整,而不全面的史实会阻碍学习者科学认知中华民族的发展进程,不利于学生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树立。如任教于新疆阿克塞哈萨克族自治县的田丽君[1]认为,几乎所有版本的中国历史教材都是围绕中华民族的传承主线来叙述的,主要讲述了中原地区的朝代更替和文明发展,涉及少数民族地区的历史并不多,且阐述得过于简单,很多文化成因、文化价值、文化独特性等内容并没有叙述,一些内容散落于不同的章节之中,连贯性差。这就导致很多少数民族学生不了解本民族的历史,或是觉得历史书上的内容离自己很远,学习没什么用处。任教于四川雅安市九龙县湾坝中学的吴韩丰[2]认为,教材大多以主流文化的视角去分析少数民族文化的发展与价值,忽视了其他文化族群的态度与看法……对少数民族文化历史的叙述过于简单化、肤浅化……叙述方式也缺乏对学生思维方式的启发以及对少数民族文化成就鉴赏力的培养。这些观点是对此前其他版本历史教材而言的,新版统编历史教材在这方面虽有所改善,但由于该版教材编写起步较早,总体而言,尚无法过多兼顾民族历史教育的需求,限于既有历史课程标准框架的影响而难以突破传统叙事体例的限制。
由此可见,新版统编历史教材在叙事体例上与民族地区历史教师的期望仍存在一定的差距,一些原已存在的问题还无法从新版统编教材中找到较好的或较便利的解决方案,需要教师有意识地补充合理而有效的教学内容。田丽君认为,在讲解“民族团结”时,教师可对哈萨克族的历史进行系统讲解。从15世纪哈萨克汗国的建立到18世纪60年代的回迁,再到晚清时期哈萨克族人民为维护国家统一进行的斗争,随着教师的讲述,学生沉浸在历史长河中,鲜明的民族特色介绍使他们精神上产生愉悦感和充实感,让他们愈发愿意学习历史。这一例子虽可能有理想化的成分,但通过更多的精彩课节破局学生既成的“枯燥”印象,对实现文化认同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
尹学朋等[3]曾撰文研究铸牢少数民族学生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实现的认同需求梯度问题,将公民认同需求分为自我认同、族群认同、社会认同、国家认同四个梯度,指出在少数民族学生实现对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价值认同过程中,满足自我认同需求是逻辑起点,满足族群认同需求是过渡,满足社会认同需求是关键环节,满足国家认同需求是最高层级,各个层次认同需求,并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相互影响和相互支撑的。这一理论分析对于认识历史学科教育在树立和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中的作用是非常有帮助的。
从逻辑起点来看,绝不能忽略学生尤其是边疆少数民族学生的自我认同和族群认同,这是其他认同接续形成的基础,没有自我认同和族群认同,社会认同与国家认同只能是假象。其次,自我认同或族群认同并不必然走向社会认同和国家认同。尹学朋等[3]指出,每个民族植根于本民族的民族意识,容易产生对其他民族群体的排斥意识,导致自我认同与本民族认同需求不断强化,社会认同与国家认同需求反而可能会弱化。在这一过程中,需要有效增强历史认同和文化认同的培育,激发和满足其国家认同需求,从而实现中国精神的价值认同。
从历史学科的教育功效来看,历史教育在梯度认同中起着贯通全局的作用,每一层级都少不了它的参与,在顶层认同中起着无可替代的重要作用。作为历史教育的重要载体,历史教科书在构建国家认同方面具有特殊地位和重要价值。认同是心理、情感层面的概念和事实,真正的认同是价值内化的结果。虽然有人的理性思维在发挥重要作用,但归根结底,形成稳固的情感才算是真正实现。依据美国教育学家布鲁姆提出的教育目标分类法,把教育目标分为接受、反应、价值化、组织个人价值体系、内化价值体系等几个层级。如果在教学中不改变学生“枯燥”“难懂”感觉的现状,就无法实现“接受”这一最底层教育目标,更遑论“反应”等更高目标。不能拒人于千里之外而求文化认同,能否一步步实现教育目标的接受、反应与价值化,考验的是历史教科书的编写水平以及授课教师在历史叙事上的能动性发挥与技巧。中国有着几千年悠久灿烂的文明,众多民族在这片广袤土地上书写着耐人寻味的过往,达到民族共同体认同的心路历程应该是曲折而漫长的。一旦这种认同形成,必将是稳固而笃定的,会在社会发展中发挥重要作用。
在实际教学中,历史课程标准规定的知识与能力目标往往存在只能落实知识目标的尴尬,“中小学生学科能力表现研究”国家重点课题历史学科子课题成果[4]为解决这一难题,尝试构建一个中学生历史学科能力表现分阶测评的基准参照。在分阶测评的高阶部分,不再是简单的记识、理解,而是涉及创新迁移等项目。因此,不能把简单的事实积累等同于相应的认识,如林则徐与爱国主义、文成公主与民族团结、祖冲之与科技进步等,事实仅是认识形成的基本媒介,关键在于事实是如何进入学生头脑的,只有高阶的认识活动才能真正在价值观塑造方面发挥效用。因此,历史教科书的编写不能唯知识,借以完成历史叙事的历史知识应该是学科能力高效生成的精选原料;历史教学不能唯知识,应该循着知识点所蕴涵哲理的出发点,并找到更合适的知识情境,帮助学生实现认知的跃升和情感的升华。
应该指出的是,历史教育往往还呈现出更复杂的一面,既要有选择性,又不失客观性,要时刻拿捏好尺度和分寸,以免走向主观愿望的反面。张汉林在《国家认同:历史教育的基本诉求》一文的最后就有这样的提醒:“我们在历史教育中致力于构建国家认同时,也不能忽视国际理解教育和学生人格教育。国家认同教育与国际理解教育结合起来,才不会走向狭隘的民族主义;国家认同教育以学生人格教育为基础,才是内在的和可持续的,这样的历史教育才会是健康和健全的。”[5]
新版统编历史教材是凝聚众多专家学者近十年心力而成的,并层层严格把关,自然是历史教材中的精品之作。当然,受客观因素的制约,其还有未臻完美之处。
对民族地区历史教师而言,新版统编历史教材体例并未得到太大改观。之所以如此,一是新版统编历史教材必须遵循2011年版历史课程标准(甚至是更早的实验稿)编写;二是新版统编历史教材编写的起步较早,纲目体例已初步成型,而此后国家认同、民族共同体意识等理念才在教育领域被提出,这种事后的融入势必不如初始谋篇布局那样成体系且有良好的前后照应。
从边疆民族地区学习者的角度来看,新版统编历史教材在七年级上部分体现的不足较为明显。隋代以前,我国大部分少数民族的主体历史进程还未充分展开,而学习者囿于成长视野,对中华传统文化元素接触较少,尤其是在民族归属层面缺少比较自然的共鸣。以“远古的传说”为例,该课程的设置应该基于历史课程标准中“知道炎帝、黄帝的传说故事,了解传说与神话的历史信息”的要求。从历史逻辑来看,这一内容要求并没有问题,因为这是统一多民族国家形成的初始点,是民族集体记忆中的重要文化符号,学生需要了解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发展特点。历史课程标准“情感·态度·价值观”的说明也有这样的提示:“从历史的角度认识中国的具体国情,认同中华民族的优秀文化传统,尊重和热爱祖国的历史和文化;认识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我国各族人民密切交往、相互依存、休戚与共,形成了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格局,共同推动了国家发展和社会进步,增强民族自信心和自豪感。”在人民教育出版社官网提供的一则教学设计中,对教学目标有这样的表述:1.知道炎帝、黄帝的传说;会引用史料印证观点、能从传说中提取有效信息;2.理解炎帝、黄帝是中华民族的“人文始祖”,加深民族认同感;3.认识到华夏族的形成是多元一体的,进一步提升民族自豪感。民族认同是一个相当复杂的认知过程,而对远古时代如此抽象的先祖符号认同将需要更为复杂的认知活动支持,一般难以即时收获民族认同之“果”。实际上,每个民族都有这样的人文始祖,发展初期也都有斗争、联合、壮大、进化至新的社会形态的历史,正如课本在“材料研读”部分引用梁启超所言:“华夏民族,非一族所成。太古以来,诸族错居,接触交通,各去小异而大同,渐化合以为一族之形,后世所谓诸夏是也”。学生需要理解的正是这个道理,而各民族发展历史几乎都有这样鲜活的例证,只不过是时间先后、规模大小的差别而已。
炎黄的事迹自然应该有,但在课本整体的叙述层次上可以进一步优化,让每个民族的学生读起来都不会感觉很突兀。从认识的逻辑来看,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宏大叙事不应该在一开始就直抵细节,而且是悠远深邃远古的细节,这会给学生非常强的陌生感,不利于认知的树立。一个自然的良好序篇可能会给全国各族学生以更好的代入感,找到他们与中华民族悠久历史的联系。如从中国的自然地理以及不同时期的民族分布情况入手,授课内容相对开放,甚至可以以活动课的方式进行,如此或能让师生从中受益。
就教材中少数民族内容不系统、不完整与不连贯性较差的问题,教材编写者应在前后照应的基础上做一些完善工作。“认同”是要建立在中华民族共同体成员彼此了解的基础上,不仅包括现实生活中的相知相熟,也包括对历史交往的了解,这种历史越长久,“认同”的基础也就越深厚。历史以和平为主线,但不乏战争。避谈或少谈战争,从历史唯物主义观点来看,这种做法是不科学的。翦伯赞先生在《关于处理中国历史上的民族关系问题》一文中指出:“如果从历史上抽出民族之间的战争,就等于抽出了民族矛盾,而民族矛盾是阶级社会历史中的一个重要方面。”[6]阶级社会不可能没有民族压迫与奴役,更少不了血与泪的历史。几千年的历史证明,中华文化的凝聚力和包容性已经形成固有的特质,有着强大的生命力,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也有着牢固的基础。在现行统编历史教材中,少数民族与中央政权关系的历史是零散的,不易看出彼此间战争与和平关系的变幻与波折,而片断的历史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顺利养成。
现行的高中历史选择性必修1第四单元是“民族关系与国家关系”,课文内容概括简略,但信息量却很大,很多内容是初中教材未曾提及的。因此,统编初中历史教材在这方面有进一步完善的必要。此外,一线教师在其科研论文中提出增加重要民族人物、在涉及民族人物时用括号注明民族归属等建议,可供编写修订者参考。
2022年新版历史课程标准新鲜出炉,在课程目标要求、课程内容的学业要求、教学提示、学业质量描述、教材编写建议、课程资源开发等方面强调了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树立或筑牢的目标诉求和导向指引,同时,也通过不同时段的教学提示以及跨学科主题学习要求给出了更多教与学的可能途径,这些无疑对早于此标准出台的统编历史教材提出了更多和更高的要求,有必要进一步修订与完善。此外,统编三科教材在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上具有同等的重要作用,如果三者能够有机结合,相辅相成,其教育成效会更加明显。
以上是就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问题对统编历史教材内容体例所做的一些粗浅思考,相信教材编写者会解决上述矛盾和问题。习近平总书记在2021年8月27—28日召开的中央民族工作会议上指出,“党的民族工作创新发展,就是要坚持正确的,调整过时的”“要赋予所有改革发展以彰显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意义,以维护统一、反对分裂的意义,以改善民生、凝聚人心的意义,让中华民族共同体牢不可破”。有鉴于此,历史教材的编写与修订也要在创新和改革发展上为这一工作助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