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维度:山地族群的深视野
——兼评《边缘化生存:三锹人历史文化与生存现状的人类学研究》

2023-04-18 15:46邹春生
地方文化研究 2023年5期
关键词:闽粤边缘化人类学

邹春生

(赣南师范大学客家研究中心,江西 赣州,341000)

山地族群是指居住在山间河谷地带,分布格局呈现分散、隔离状态的族群。 因为山地族群的居住条件恶劣,人数不多,族群内部的地域差异大,所以研究难度更大,容易被学者忽略。 虽然有一些学者不畏困难坚持进行研究,但又因资料的缺乏,大多也是停留在对族群文化的现象描述上。 如何突破这些“瓶颈”,进一步深化山地族群研究? 《边缘化生存:三锹人历史文化与生存现状的人类学研究》(余达忠、余刚著,厦门大学出版社,2022 年出版,以下简称《边缘化生存》)一书做了成功的示范。 该书在对黔湘桂边区三锹人研究过程中,充分运用历史的视野,把“锹族”的发展与黔湘桂边区的区域发展史紧密联系起来,向我们展示了“锹族”文化深厚的历史内涵。 该书对“锹族”的成功研究,对于提升我们对同为山地族群的客家人的研究,很有启发意义。 因此,本文拟在评述《边缘化生存》一书的基础上,谈谈如何运用历史视野来深化当前的客家研究。

一、历史视野在山地族群研究中的意义

山地族群居住的地方,一般都是崇山峻岭,沟壑纵横,山间河谷狭小,无法容纳大量居民,所以形成了“大散居,小聚居”的分布特点。 山地少数族群本来就因为人数不多,容易被研究者忽视,加上“千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散居的分布格局,使得山地族群内部之间在语言、风俗等方面存在较大的差异,给研究带来了很大的不便,又容易被研究者有意回避,这就使山地族群研究相对成为学术界的“盲点”。 尽管如此,山地族群研究的重要学术和现实意义却毋庸置疑。 在学术界,曾长期存在着“重中心,轻边缘”的现象,学者往往关注的是那些主流、中心的文化,而忽略了对边缘、次要文化的研究。 正如学者所云,“在人文社会科学界曾经长期流行“中心崇拜”,文明/国家/世界体系的‘中心’被认为具有典型性与代表性,是学术研究的重心与焦点。 ”①杜树海:《作为方法的“边缘”研究:历史人类学的视角》,《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2 年第5 期。然而,作为以人为直接研究对象的人类学来说,少数族群及其文化是人类文化的组成部分,要了解作为整体的族群文化,就需要对这些少数族群进行研究。 并且,这些少数族群能够在艰苦环境中顽强地存活至今,其所秉持的文化传统,对于人类的生存和发展,更是具有普遍的价值。 因此,我们应该重视开展对山地族群文化的研究。

在研究山地族群文化时,要求研究者具有宽广的历史视野。 山地族群因为生活在相对封闭的环境,其文化发展缓慢,与外面的现代文明差异很大,这就需要研究者具有历史的视野,了解其文化发展的历史过程,这样才能对山地族群的文化给予“同情之理解”。 实际上,无论对于任何一种社会现象,我们都应该具有历史的视野。 “每一门考虑周全的社会科学,都需要具备观念的历史视野以及充分利用历史资料”,②C·赖特·米尔斯:《社会学的想象力》,陈强,张永强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 年,第157 页。尤其是人类学研究者,更是如此。 由于早期人类学更多关注的是生活在原始时代的少数族群,他们缺乏文字和历史资料,无法对其历史进行深入的研究,加上为了满足读者对原始生活状态的猎奇心态,所以研究者大多专注于对土著族群生活习俗的现状及其功能的调查研究,这样就逐渐形成了以田野调查为主的共时性研究的传统。 针对这种传统,已有一些学者强调了人类学须加强历史研究的必要性。 美国人类学家安德鲁·斯特拉森 (Andrew Strathern) 曾说:“每个人类学家必须在一定程度上是一个历史学家。 ”③德鲁·斯特拉森,帕梅拉·斯图瓦德:《人类学的四个讲座》,梁永佳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 年,第4 页。而著名社会学者博厄斯(Franz Boas)也说:“我们调查的目的就是某些文化阶段发展的过程。习俗和信仰不是研究的最终目的。我们渴望知道这些习俗和信仰存在的原因——换句话说,我们希望发现它们的发展历史……对与整个部落的文化相联系的那些习俗的详细研究,以及它们在邻接部落中地理分布的调查,总是能给我们提供一种手段,从而使我们能相当准确地确定导致习俗形成的历史原因和在习俗发展中起作用的心理过程。 ”④A.R.拉德克利夫-布朗:《社会人类学方法》,夏建中译,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88 年版,第129 页。因此,研究者在研究山地族群文化时,要时刻保持清醒的历史意识,去考察“历史”对研究对象的影响。 人类学者与历史学者的历史视野有所不同,“如果说历史学是回到过去、弄清历史真相的话,那么,人类学的历史观就是考察‘历史如何来到当下’,思考历史对当下的意义。 ”⑤杜靖:《历史如何来到当下——人类学的历史人类学观》,《社会科学》2015 年第10 期。也就是说,历史学者着重于“历史”的内容,而人类学者则更着重于“历史”的影响。 历史学者在研究“历史”时,着重弄清楚事物真实的“过去”是怎样的,并力图把“过去”的形成轨迹清楚地勾勒出来;而人类学者在研究“历史”时,更看重的是人们是如何处理“过去”的,为什么要这样处理,这样处理对他们现在的生活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

我们在考察山地族群的形成历史时,要主动把族群的形成和发展放置到更为宏大的区域开发的历史场景中去考察。 一方面,人类文明是环境的产物,人的活动需在具体的空间内开展。 良好的气候、肥沃的土壤、丰富的物产是文明诞生必要的条件,古代人类大都在大河的冲积平原上创造文明,充足的雨量、繁茂的植被、取之不尽的动物资源、温和湿润的气候,催化着文明的发育。 另一方面,文明又是人类适应与改造环境的结果。 不同的环境,使人们与之相适应的生产和生活方式也有所不同,所以酿成了特定的族群文化。 汤因比在谈到文明的发生时曾说,“看起来文明好像是通过活力而生长起来,这种活力使文明从挑战通过应战再达到新的挑战”,“对于一系列挑战的某一系列胜利的应战,如果在这个过程当中,它的行动从外部的物质环境或人为环境转移到了内部的人格或文明的生长,那么这一系列应战就可以被解释为生长现象。 ……生长的意义是说,在生长中的人格或文明的趋势是逐渐变成它自己的环境、它自己的挑战者和它自己的行动场所。 ”⑥汤因比:《历史研究(上)》,曹未风等 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 年出版,第239、262 页。因此,在一定程度上,人类的文明的产生,就是人们通过与自然的接触之后,在适应与改造自然中创造出来的。 不同地区之间之所以会出现不同的文明,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各地环境存在较大差异,人们在适应和改造不同环境过程中,创造了不同的经济模式和社会文化,这种对环境所作出的结果,就是文明的重要形态。

对宏大的区域开发历史的强调,旨在希望研究者在研究山地族群时,要注意到这些族群是如何参与创造这段历史并把这段历史进行“内化”,从而形成自己当下的族群文化的。 人类学者对族群文化的研究,重要的旨向之一就是为人类的存续和发展提供更多的文明示范。 “在传统社会中,任何一个族群的生计方式无一例外都是在其现实栖息的生态环境中形成的,都是对于其生境的适应方式。 ”①尹绍亭:《从云南看“历史的自然实验”——环境人类学的视角》,《原生态民族文化学刊》2021 年第2 期。那么,山地弱势族群人口数量少,生活环境条件又十分恶劣,他们适应环境的生存策略也就更值得我们去研究。

二、《边缘化生存》对三锹人的成功研究

“三锹人”又称“三撬人”或“三鍫人”,是一个典型的山地弱势族群,他们居住在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黎平县、锦屏县交界区域的清水江支流乌下江和八洋河流域。 三锹人是20 世纪80 年代贵州省认定的23 个待识别民族之一,曾经拥有作为待识别民族的政治身份和文化身份。 如在其身份证上的民族成分中印有“锹”或“三锹”;在分配县乡人大代表名额时,往往会专门注明三锹人的名额。 但在2000 年以后,民族识别工作者将三锹人列入苗族或侗族,同时也取消了他们原先作为待识别民族的政治身份,然而三锹人对自己族群的文化认同却依然存在。

由余达忠、余刚撰写的《边缘化生存:三锹人历史文化与生存现状的人类学研究》一书,是目前关于三锹人发展历史及其族群文化的研究成果中最为全面、系统和深入的专著。 该书以扎实的田野调查资料为基础,结合相关理论,着重从历史的角度诠释现代三锹人的形成、发展和生活现状。该书正文部分共有十个部分:引言部分介绍该书的写作背景;第一章介绍黔湘桂边区的开发、多族群社会的建构与三锹人的形成;第二章至第六章依次介绍了三锹人的族群意识与族群认同、迁徙落寨和生计方式、婚姻习俗与婚姻生态、祖先崇拜和丧葬习俗、语言文化和族际交往;第七至八章主要介绍并分析了三锹人的生活现状以及生存困境原因;结语部分呼应政策,提出解决三锹人困难现状的思考和愿景。

综观全书,作者并没有纠结于三锹人的政治权益和诉求,也没有强调或者恢复三锹人的政治身份,而是从历史学的视角,阐述三锹人作为族群的社会历史进程和发展脉络,并从人类学的角度,追溯、描述三锹人作为族群而体现出来的文化特征。 与其他关于三锹人研究成果相比较,《边缘化生存》一书具有更加深远的历史视野和鲜明的历史态度,集中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一方面,从区域史切入,将三锹人研究放置到黔湘桂边区的地域开发史这一宏大历史场景之中。 在书中,作者始终把三锹人放置在黔湘桂边区的多族群共生环境之中来考察,并且认为“黔湘桂边区的多族群现状,既是一种历史发展的结果,也是文明进程发展,尤其是区域社会不断开发的结果”。②余达忠,余刚:《边缘化生存:三锹人历史文化与生存现状的人类学研究》,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22 年,第23 页。黔湘桂边区虽然很早就与中原各个封建政权存在联系,甚至在名誉和形式上归附于中原中央王朝,但在唐宋以前,该地区主要还是各少数族群的聚居区,其与华夏文明的交流不很深入,还被看成蛮荒之区。 宋元以后,西南地区逐步得到开发,吸引了来自北方中原、南方湖广、江右之民的大量涌入。 特别是在明清时期,清水江流域成为征派皇木的重点地区,黔湘桂边区原先十分封闭的状态被打破,与全国的木材贸易市场直接联系起来。 木材市场的形成和木材交易带来的巨大利益,不仅使清水江流域吸引了大量外来移民,而且还使世代居住于此的苗、侗族人不得不放弃原先的山地农业耕作,转而采用以林木种植和采伐售卖为主的营生模式。 生活在湘黔边境贵州黎平、锦屏两县交界地带的“三锹人”正是在这一历史大背景下,从湖南靖州锹里地区迁徙而来的。①余达忠,余刚:《边缘化生存:三锹人历史文化与生存现状的人类学研究》,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22 年,第89—106 页。在充满交流和竞争的多元族群环境中,“三锹人”逐渐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族群文化和身份认同。 在书中,作者不仅把三锹人的迁移历史与清水江流域的区域开发史密切联系起来,而且也把他们的族群认同形成及消解与清水江流域木材贸易市场的兴衰荣败联系起来。 由于森林资源的过度开采而日益枯竭,尤其是改革开放后社会经济模式的转型和遍及世界的全球化进程,造成三锹人婚姻圈解体,作为“鍫族”的族群意识被削弱,作为三锹人文化表征的事物和现象逐渐丧失,锹人村寨之间的相互依赖性传统日益削弱。②余达忠,余刚:《边缘化生存:三锹人历史文化与生存现状的人类学研究》,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22 年,第68—70 页。

另一方面,坚持把“历史”与“当下”相结合,强调“历史”对三锹人族群生活的影响。 作为一部人类学的著作,该书始终强调“历史”对“当下”的影响。 在介绍三锹人生产、生活的文化习俗及其成因时,作者坚持从历史的层面进行解释。 从这些解释中,我们能清楚看出,这些习俗其实也是弱势的少数族群在实际生活中的生存策略。 例如,在黎平、锦屏县三锹人的婚姻习俗中,存在着“近拒远交”的特殊现象,即三锹人不与生活在四周村寨的苗、侗、汉人通婚,而与相隔很远的三锹人村寨通婚。 关于这种现象的成因,该书认为与两个历史性的因素相关:一是三锹人原来就是在族群内部实行原亲结亲;二是三锹人迁徙到黎平、锦屏县后,受到当地苗、侗等族的轻视、欺诈、挤压,所以只好与相隔更远的同为来自锹里的人结亲。③余达忠,余刚:《边缘化生存:三锹人历史文化与生存现状的人类学研究》,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22 年,第170—173 页。又如,在三锹人中至今流传着“三个劁猪客”(原本毫无血缘关系的吴、潘、龙三姓结为异姓兄弟)的传说,在三锹人的生活中,还保留着“握刀下葬”的仪式:让死者左手握有一把刀,并请本族一位老人向死者叮嘱:交给你这把刀,是你护身用的。 作者认为上述传说和丧葬仪式共同反映的是清水江流域山地开发初期十分尖锐、复杂的族群关系,隐喻了三锹人在早期的生存竞争中,作为一个弱小族群而不得不采取的行为。④余达忠,余刚:《边缘化生存:三锹人历史文化与生存现状的人类学研究》,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22 年,第40、200 页。从作者的这些解释中,我们不仅了解到“历史”对三锹人当下生产生活习俗的影响,而且还深深感受到三锹人作为一个弱势族群在多族群的互动环境中,为了生存竞争而采取的智慧策略。

三、《边缘化生存》对“客家”研究的启发

《边缘化生存》一书对我们的客家研究有很好的启发。 所谓“客家”,就是由来自中原的北方汉人与南方民族在赣闽粤毗邻区经过长期交流融合而形成的新族群。 客家人生活的地理环境和多元族群结构都与三锹人十分相似。 三锹人生活在云贵高原的山地地区,这里山势连绵,逶迤磅礴,山体庞大,切割纵深,峡谷纵横,坡陡流急。 除了少量面积狭窄的“坝子”(小盆地)外,大部分区域都属于山地。⑤余达忠,余刚:《边缘化生存:三锹人历史文化与生存现状的人类学研究》,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22 年,第13 页。以赣州、 龙岩和梅州为核心的赣闽粤三省交界处的地理环境也大体如此,“高山大谷”“崇岗复岭”“水急滩险”是这一区域地理环境的总特点。 嘉靖《汀州府志》中“汀州为郡,崇岗复岭,居山谷斗绝之地”⑥嘉靖《汀州府志》卷一,《地理·形胜》。的描述,就大体反映了整个赣闽粤毗邻区的地理形势。 与黔湘桂边区“宋元以前,地无专属,史亦未详”的落后景象相似,赣闽粤毗邻区的开发也十分缓慢,直至宋代,依然被人称为“绝区”。“汀处闽山之穷处,复嶂重峦……于福建为绝区。”⑦王象之:《舆地纪胜》卷132《福建路》“汀州”之“风俗形胜”条。此外,与三锹人生活的黔湘桂边区一样,赣闽粤毗邻区也是一个多元族群混居的地方。 在茫茫万重山中,一直生活着古越族及其后裔,隋唐以后,大量北方汉人、武陵蛮等迁入此地,形成了土著和移民交错杂居的族群格局,“客家”就是这些族群长期交流融合后所产生的一个新族群。

客家族群及其文化是众多学者长期关注的对象,研究成果很多,但综观已有成果,明显存在两大特点:一是强调移民运动的作用,忽略了赣闽粤毗邻区的地理环境对客家民系形成的影响。 关于客家源流与历史的研究,主要有“中原移民论”(主张客家的族源主要来自中原的北方汉人)和“多源融合论”(主张客家民系是北方汉民和南方土著居民的混合体),两种主张有一个共同点,即把移民运动作为客家族群形成的主要因素,而没有关注到赣闽粤毗邻区本身的区域环境和族群结构对客家民系形成的巨大影响。 二是重点在于介绍客家族群文化的内容,而少有对客家文化的产生原因进行历史层面的分析,尤其缺乏研究客家人过往的“历史”对他们“当下”生活的影响。

受《边缘化生存》一书的启发,我们提倡在以后的客家研究中,至少应该加强以下几方面的工作:

一是加强区域史与族群史的结合。 如前所述,以往学者大多把移民运动作为客家人形成的主要原因,并且又把战争作为移民运动的直接动因。然而,在战争驱使下的移民为什么会涌入赣闽粤毗邻区而不是去其他地方呢? 如果结合赣闽粤毗邻区的开发历史,这一问题就比较容易解决。 众所周知,东晋南朝至宋元时期,南方经济迅速发展,导致中国古代经济中心逐渐迁移到南方,以长江中下游平原为主的江南地区得到开发。但真正使赣闽粤毗邻区得到大规模开发的,还是在赣江—大庾岭通道开凿之后。 大庾岭通道由唐代开元年间张九龄主持开凿,后经宋代至明清历代王朝精心维护。大庾岭通道的开凿,贯通了珠江水系的浈水、赣江水系的章江、长江、大运河,成为勾连南方与北方的交通大动脉。 也正是这条通道的开凿,才使原先封闭、蛮荒的赣闽粤毗邻区,逐渐成为充满生机的开放的新兴经济区。①黄志繁:《大瘐岭商路·山区市场·边缘市场——清代赣南市场研究》,《南昌职业技术师范学院学报》2000 年第1 期。作为一个新兴经济区,赣闽粤毗邻区吸引了大量来自中原地区的北方汉人和以武陵蛮为主的南方族群进入到这里,使这里成为一个多元族群聚居的地区。在共同开发赣闽粤毗邻区的过程中,这些族群通过长期密切交流和融合,逐渐孕育了客家民系。

二是应该重视“国家”对客家族群的影响。 《边缘化生存》一书中提出,“读懂中华民族,必须关注和开掘各个区域的历史;既要站在核心来关照边缘,更要从边缘视角去探究核心的凝聚力。 ”②余达忠,余刚:《边缘化生存:三锹人历史文化与生存现状的人类学研究》,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22 年,第13 页。这句话放到客家研究上,极具启发意义。 “客家”是汉民族的一个典型支系,客家的发展历史是汉民族发展的一个缩影。③王东:《客家学导论》,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 年出版,第8 页。开展客家史的研究,可以帮助我们进一步了解汉民族乃至中华民族的发展历史。在考察赣闽粤毗邻区的地域开发和客家族群形成时,不能忽视“国家”的力量。 与三锹人的分布格局相似,由于山高林深,沟壑纵横,赣闽粤毗邻区的族群分布也呈现出“大散居,小聚居”的格局。 这种分布格局,使得各族群处于“老死不相往来”的隔离状态。 融合交流是族群产生的前提条件,这种隔离分散的分布格局,使得各个族群缺乏交流,作为多元族群整合体的客家民系的产生,自然也就无从谈起。 后来打破这种隔离状态,将这些“分散的马铃薯”整合起来的因素,正是“国家”。 中央政府虽然早在秦汉时期就在赣闽粤毗邻区设置了行政区划,但实际上这里仍然是“酋豪持政”的羁縻状态。 隋唐以后,随着大庾岭通道的开凿,由于赣闽粤毗邻区在交通、经济等方面均具有重要的战略地位,中央政府开始加强对这一地区的控制。 “国家”在赣闽粤毗邻区征收赋税,改食淮盐等政策,打破了这里“无赋”的传统,使各个族群产生共同的“危机感”。 原本分散隔离的族群因此就联合起来,一起投入到“反赋”的行列之中,正是在这里共同的行动中,各族群加强了联系,从而孕育了新的客家民系。 此外,中央政府在赣闽粤毗邻区强制推行的国家主流文化,也催生了共同的文化认同。 文化认同是族群认同的基础,“共同的文化渊源是族群的基础,族群是建立在一个共同的文化渊源上的”。④周大鸣:《多元与共融——族群研究的理论与实践》,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 年出版,第30 页。在“大散居”的隔离状态之下,赣闽粤毗邻区的不同族群无法自行形成共同的文化认同。 “国家”介入之后,中央政府在这里强制推行体现国家意识形态的主流文化,把一整套管理地方事务的政治、经济和文化措施全搬用过来。 这样,这些隔离状态的族群就开始有了并共同分享的主流文化,国家主流文化事实上也就成了赣闽粤毗邻区多元族群共同的文化认同。 被学者所盛赞的客家人所具有的耕读传家、崇文重教、追终慎远等传统美德,正是客家人对国家主流文化认同的显著体现。

三是应该加强研究“历史”对客家人“当下”生活的影响。对客家文化事象的考察和研究,是目前大多数学者在做的事情。 通过努力,学者们对客家人的生产、生活习俗以及价值追求有了比较系统地阐述,客家人的族群形象也因此就开始清晰起来。我们认为,在学者们已有研究的基础上,还需加强对这些文化事象背后的底层历史进行探讨,以揭示客家文化产生的内在逻辑。例如,“擂茶”是赣闽粤毗邻区极具客家特色的地方饮食,制作擂茶时,客家人将把茶叶、芝麻、花生仁等一起放入研钵,用棍研磨至糊状,然后用沸水冲泡后,连汤汁带茶糊一起饮用。①邢湘臣:《客家擂茶》,《农业考古》1997 年第4 期。我们知道,隋唐以前中原地区普遍流行过“羹饮法”,②卓敏:《我国茶叶饮用的4 个阶段及其特点》,《广东农业科学》2009 年第7 期。现在的客家擂茶与这种古老的茶习十分相似。 因此,我们不能满足于仅仅介绍客家擂茶是如何制饮的,还应该进一步弄清客家擂茶的制饮习俗的形成,与我国茶业发展史包括赣闽粤毗邻区茶叶经济史之间的联系,以及客家人为什么能够保留“羹饮法”这种饮茶古俗,等等。 又如,赣南境内出土的南朝和唐代墓葬中,锸是一种常见的随葬品,说明当时锸在农业生产中普遍使用。③薛翘,刘劲峰:《从赣南出土的古代农具看汉、唐时期江西南部的开发》,《农业考古》1988 年第1 期。“锸”是一种用于掘土的农具,在原始社会时期就开始使用,在东汉以后,随着牛耕技术的推广,北方中原地区就很少使用锸了。 为什么赣闽粤毗邻区在隋唐时期还在普遍使用这种农具,也值得我们去研究。再如,“踩歌堂”是三锹人十分喜爱的文化习俗,也是重要的村寨联谊活动。 每年正月初四至初六,生活在附近周边的村寨轮流做东,邀约其他村寨的人一起前来喝酒、唱歌。④余达忠,余刚:《边缘化生存:三锹人历史文化与生存现状的人类学研究》,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22 年,第147—149 页。与三锹人的“踩歌堂”相类似,闽西连城县的客家人有“游公太”的大型游神习俗。 每年农历二月初二,由当地十三个村庄(当地称“河源十三坊”)轮流做东,举办巡游祭祀“珨瑚公王”的活动。⑤“游公太”的习俗主要在闽西连城县宣和、朋口两乡,巡游祭祀的“珨瑚公王”据说是唐末五代时的王审知。 详见龙岩市文化广电新闻出版局编:《闽西非物质文化遗产大全》,北京: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17 出版,第151—153 页。这一客家民俗活动是如何形成的,背后蕴藏着怎样的历史内涵,也需要我们去深入探讨。其实,在客家文化事象的后面,大多都存在深厚的历史关联,是人们在现实生活中的生存智慧的历史遗留。深入探讨这些文化事象背后的历史,充分领会客家人是如何把“历史”融入“当下”的,不仅可以更好地理解客家文化事象的内涵,而且也能更好地运用古人的智慧来指导我们当下的现实生活。

四、结 语

人类学具有整体性的研究传统,“学科先驱们致力于通过整理和分析或业余或专业的民族志资料及神话和历史文献,呈现人类史(包括精神史、制度史和物质文化史)的总体面貌。 ”⑥王铭铭:《古典学的人类学相关性:还原并反思地引申一种主张》,《社会》2020 年第2 期。关于山地族群的研究虽然困难很多,但如果要想呈现人类史的总体面貌,就需要加强对这些少数族群的研究。 在研究山地族群文化时,要求研究者具有宽广的历史视野,关注“历史”对族群当下生活的影响。 《边缘化生存》一书是山地族群研究的成功之作,该书虽然是一部人类学著作,却十分注重从历史的角度去诠释现代三锹人的形成、发展和生活现状,是目前对三锹人生存历史和现状研究最为全面、系统和深入的专著。 《边缘化生存》对三锹人的成功研究,对研究同为山地族群的客家人有很大的启发意义。

近年来,客家学界有个明显的学术转向,就是关于客家源流与历史方面的研究少了,而对客家文化事象的研究逐渐多了起来。 这种变化出现的原因,一是与研究人员的专业结构发生变化,越来越多非历史专业的研究者加入客家研究中来;二是知识需求发生变化,原先主要为客家“正名”或为方便海外客家人寻根谒祖而兴起的客家源流与历史研究,已经失去了时代的支持,人们转而对丰富多彩的客家文化发生浓厚兴趣。 虽然如此,“历史”却并没有在客家研究中失去其重要的价值。受《边缘化生存》)一书的启发,我们认为在客家研究中,应当进一步增强历史意识,要把客家族群文化研究放置到赣闽粤毗邻区的区域发展历史场景中去考察,重视“国家”对客家族群的作用,加强对“历史”如何影响客家“当下”生活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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