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央苏区的客家文化背景

2023-04-18 15:46
地方文化研究 2023年5期
关键词:客家人赣南革命

罗 勇

(赣南师范大学,江西 赣州,341000)

一、导 言

中央苏区,亦称“中央革命根据地”,是指1929 年至1934 年土地革命战争时期中国共产党在客家人聚居的赣南和闽西建立的革命根据地,是全国13 块革命根据地中面积最大、人口最多的一块根据地。 大革命失败后,中国共产党开始了用武装斗争反抗国民党反动派,走“农村包围城市”革命道路的探索。 1927 年秋,毛泽东在湘赣边发动秋收起义,随后率领起义队伍上井冈山,创建了第一块农村革命根据地。1928 年春,朱德率领南昌起义革命军队与毛泽东在井冈山胜利会师,组成了中国工农革命军第四军(后称中国工农红军第四军),井冈山革命根据地进一步巩固扩大。 1929 年1 月,为了打破国民党反动派对井冈山革命根据地的“围剿”,毛泽东、朱德率领红军主力往赣南、闽西转移,寻找更大的根据地。 从1929 年春开始,红军转战于赣南、闽西山区,广泛发动群众,先后建立了赣南、闽西根据地。 1931 年1 月,根据中共中央决定,中共苏区中央局成立,周恩来任书记。1931 年9 月,红军第三次反“围剿”胜利以后,赣南、闽西根据地连成了一片。 1931 年11 月,中华苏维埃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在江西瑞金召开,成立了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毛泽东任主席,项英、张国焘任副主席;同时,组成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中央革命军事委员会,朱德任主席,王稼祥、彭德怀任副主席,这就宣告了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的成立,临时政府就设在瑞金。至此,中央革命根据地正式形成,并统辖和领导全国苏维埃区域的斗争。

中央革命根据地最大的时候,辖有江西、福建、闽赣和粤赣四个省级苏维埃政权,拥有60 个行政县,军民人口共计453 万余人。①舒龙,凌步机主编:《中华苏维埃共和国史》,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9 年,第132—133 页。其核心区域几乎涵盖了今赣南、闽西所有的客家县市,对各地区的红军游击战争的发展和革命根据地的建设起了鼓舞和示范的作用,为中国共产党的政权建设、法制建设、经济建设、思想文化建设、军队建设等积累了初步经验,是人民共和国的摇篮和苏区精神的主要发源地,为中国革命的胜利和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建立作出了重大贡献。

中央苏区在客家地区的成功实践,向我们提出了如下几个值得思考的问题:第一,1929 年,毛泽东、朱德红军为何下山要到赣南、闽西开辟新的根据地? 有一个说法是井冈山太小。 可问题是为什么选择赣南、闽西,而不是其他地区? 第二,中央苏区与客家区域如此高度重叠,这是偶然的吗?第三,客家文化在苏区的建设和发展中到底起了怎样的作用?

自1949 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学界和党史工作者对中央苏区史进行了全面系统的调查研究,其成果可谓丰硕。 然而,在以往的研究成果中,基本未涉及客家文化与中央苏区的关系问题。近年饶伟新的博士论文《生态、族群与阶级——赣南土地革命的历史背景分析》,①饶伟新:《生态族群与阶段——赣南土地革命的历史背景分析》,厦门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2 年。从区域社会史的角度,以赣南明代的“寇乱”、清前期的“佃变”及清后期至民国时期的乡族“械斗”等社会事件为节点,历时性地分析了赣南土地革命前的生态、族群与阶级矛盾,然较少关注文化方面。 舒龙主编的《客家与中国苏维埃革命运动》一书,②舒龙主编:《客家与中国苏维埃革命运动》,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4 年。从不同的侧面介绍了客家人对中央苏区的贡献,但于客家文化对中央苏区影响方面,亦缺乏实证性的分析研究。 曾耀荣编著的《永恒的光辉——苏区精神研究》虽辟有《客家文化与苏区精神》一章,但基本是援引已有成果,泛泛而论,尚未深入探究。③曾耀荣编著:《永恒的光辉——苏区精神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 年。有鉴于此,本文试图从文化背景的视角,对客家文化与中央苏区的关系作一初步探讨。 因为涉猎的资料有限,文中所论未免粗浅,意在抛砖引玉,以引起对这一问题的进一步讨论。

二、客家人的革命传统与中央苏区的创建

山口县造在《客家与中国革命》一书中对客家人的革命性是这样评价的:“翻开数百年之中国历史,没有一次政治变动,是与客家人无关的。 ……没有客家人,便没有中国革命,换言之,客家的精神,是中国革命的精神。 ”④转引自张卫东、王洪友主编:《客家研究》第1 集,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1989 年,第175 页。这一段话虽然讲得未免绝对,不可能没有客家就没有中国革命,但是他说到了中国近现代史上一个重要事实,即客家人在中国近代革命中发挥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为什么客家人能发挥如此重大的作用呢? 这必须从客家人敢于斗争的传统讲起。 客家人一向有敢于为正义而斗争的传统。 早在南宋末期,当着蒙古大军越过长江往南推进的时候,便遇到了客家人的顽强抵抗。 当时主政赣州的知府文天祥,积极响应南宋朝廷的“勤王”诏令,在赣州开府抗元。 客家人云集响应,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纷纷加入抗元大军。 如宁都的连、谢、吴、唐、明、戴六大姓,就有几千人参加抗元队伍。⑤黄定平,蓝宇蕴:《文天祥与客家人的抗元斗争》,《赣南师范学院学报》1992 年“赣南客家研究专辑”。梅州也是“男执干戈,女贯甲裳,举旗起义,倾邑勤王。 ”⑥古直:《客人对》,上海:中国书店,1930 年。临安陷落后,宋帝辗转南迁岭表,客家人“不但故家世胄,即百姓亦多举族相随,有由浙而闽,沿海至粤者,有由汀赣逾岭至粤者,沿途据险,与元兵战,或徒手与元兵搏,全家覆灭,全族覆灭者,殆如恒河沙数。 ”⑦徐旭曾:《丰湖杂记》,载罗香林:《客家史料汇篇》,台北:南天书局有限公司,1993 年,第297 页。梅县“松口卓姓有八百人勤王,兵败后只存卓满一人。 ”⑧光绪《嘉应州志》卷32《丛谈》,中国方志丛书第117 号,台北:成文出版社,1968 年。南宋灭亡后,客家人拒不降元,与元军进行了殊死斗争。1279 年3 月,元大军包围了久攻不下的上犹县城,南安府巡检李梓发与上犹县令李申巽及乡绅何时、唐仁等率全城军民歃血盟誓,誓与城池共存亡。 他们与元军展开顽强拼搏,直至弹尽粮绝,许多人自焚就义! 城破后,元军屠城,全城“死者1316 家,年八十以上及襁褓无遗者”,⑨转引自黄定平,蓝宇蕴:《文天祥与客家人的抗元斗争》,《赣南师范学院学报》1992 年“赣南客家研究专辑”。演绎了抗元斗争中最为悲壮的一幕!

客家人反抗封建统治的斗争有很多例子,其中最为重大的是明正德年间以蓝天凤、谢志山等人为首的客、畲人民联合反抗明朝封建统治的斗争。 他们以现崇义县横水、桶岗为中心,占据八十余座山头,“界乎三县之中,东西南北相去三百余里,号令不及,人迹罕到”,几任赣州地方官员都没有办法,最后朝廷派王阳明来才平息。①参见清同治魏灜主修《赣州府志》卷32《经政志》“武事”,赣州地区志编簒委员会办公室,1986 年重印。 王守仁:《立崇义县治疏》,清同治黄鸣珂主修:《南安府志》卷24《艺文七》“疏”,赣州地区志编簒委员会办公室,1987 年重印版。这充分反映出客家人顽强的反抗精神。

在中国近代史上,客家人更是演出了一幕幕悲壮的革命活剧。 中国近代史上的第一次革命高潮——太平天国运动是由客家人掀起的。 太平天国运动的发动者洪秀全是广东花县客家人,他科举失利后,创立拜上帝教,从广东到广西,不断扩大信众,于1851 年在广西金田起义。 广西金田是客家人的聚居地,所以太平军主要将领和队伍基本成分是客家人,这一点学术界已经做了很多研究,毋庸置疑。 太平军从金田向北进发,一路扩充部队,很多客家人参加。 1853 年3 月攻下江宁(今南京),定都于此,改称天京。 维系了十多年,1864 年8 月,天京陷落。 洪秀全的儿子幼天王洪福瑛(洪天贵福)突围而出,率余部由北向南败逃,竟逃回到客家地区。 幼天王在赣南盘旋了20 多天,最后在石城县境被捕,囚禁于石城县城一处叫“桂花屋”的古民宅(现为江西省文物保护单位),后转押至南昌被杀害。太平天国从起义到失败与客家地区都有关系,而且组织者大部分是客家人。这场运动在中国近代史上留下了深远的影响。

第二次革命高潮是“辛亥革命”。领导者孙中山是客家人,关于这一点学术界曾经有争论。20 世纪40 年代,客家研究泰斗罗香林撰写了《国父家世源流考》,②罗香林:《国父家世源流考》,上海:商务印书馆,1942 年。根据孙氏族谱及其他史料,详细论证了孙中山先祖从赣南宁都,迁到宁化石壁,再迁到广东紫金的过程及其客家身份,为学术界所认可。1964 年,罗香林又发表《国父家世源流再证》论文,③罗香林:《国父家世源流再证》,载罗香林:《客家史料汇篇》“附篇”,台北:南天书局有限公司,1993 年,第387—396 页。进一步确证了孙中山的客家后裔身份。孙中山手下的廖仲恺、何香凝、邓演达等重要成员都是客家人。 辛亥革命推翻了中国两千多年的封建帝制,在政治上、思想上给中国人民带来了不可低估的解放作用,是近代中国比较完全意义上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

客家人的革命性强,还表现在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新民主主义革命中。 一大批革命的创始者和领导者如朱德、叶剑英、叶挺等都是客家人。④朱德在《回忆我的母亲》一文中说“我家是佃农。祖籍广东韶关,客籍人,在‘湖广填四川’时迁移四川仪陇县马鞍场。世代为地主耕种,家境是贫苦的,和我们来往的朋友也都是老老实实的贫苦农民。 ”(见《朱德选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83 年)。 1960 年,朱德回四川仪陇视察和探亲,还用客家话跟乡亲们交流,可见朱德是客家人。 叶剑英是广东梅县人,叶挺是广东惠阳县人,他们都是典型的客家人。他们为推翻三座大山和建立新中国作出了杰出的贡献,值得后人永远铭记!

综上所述,客家人在中国近代革命史上,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这充分说明客家人具有勇于革命的传统。这种革命的传统,跟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非常容易发生接触,产生共鸣。这一点,毛泽东在井冈山时期似乎就有所认识,他在《井冈山的斗争》一文中说:“这种客籍人从闽粤边起,沿湘、赣两省边界,直至鄂南,大概有几百万人。 客籍占领山地,为占领平地的土籍所压迫,素无政治权利。前年和去年的国民革命,客籍表示欢迎,以为出头有日。”⑤毛泽东:《毛泽东选集》第1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 年,第74 页。毛泽东的这段话,讲的就是客家人的革命性。 客家地区贫穷,穷则革命;客家人受压迫,则容易激起反抗情绪。 总之,客家人容易点燃革命的火种,容易动员起革命。

毛泽东不仅对客家人的革命性有所了解,而且对客家地区当时的革命现状亦有所了解。 在《井冈山的斗争》一文中,他从理论上提出了工农武装割据存在和发展需要具备的五个条件:(1)有很好的群众;(2)有很好的党;(3)有相当力量的红军;(4)有便利于作战的地势;(5)有足够给养的经济力。但是,到哪里去寻找这样的实践机会呢?毛泽东把目光投向了赣南、闽西,因为这里具备工农武装割据的条件:1927 年11 月至1928 年3 月,在中共赣西、赣南特委的领导下,赖经邦、李文林、古柏等领导赣西南地区武装起义,开创了东固、桥头等革命根据地。1928 年3 月和6 月,郭滴人、邓子恢、朱积垒、张鼎丞等领导闽西地区武装起义,创建了永定溪南革命根据地和地方工农武装。 赣南、闽西的这些小块红色割据区域,奠定了中央苏区的基础。 红军能够在赣南、闽西很快立住脚跟与此有直接关系。

毛泽东除了解赣南闽西有革命的基础以外,还对客家人的品性有所认识。 这得益于井冈山时期的革命实践。 我们知道,毛泽东上井冈山是得到了两个人的支持的,这两个人就是王佐和袁文才,他们都是客家人。①罗勇,龚文瑞:《客家故园》之“井冈山的客家人”,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7 年,第32—35 页。王佐、袁文才在井冈山有一支“绿林”武装,经常下山打土豪,那时叫做“吊羊”。 袁文才有高中文化,裁缝出身;王佐没有文化,但是武功很好,他们占据着井冈山。 1927 年,毛泽东率领秋收起义的队伍要上井冈山,先在山下的宁岗活动,后来通过何长工牵线搭桥,做王佐、袁文才的工作。 古城会议后,毛泽东从客家人重义守信的特点出发,带几个随员到宁冈大仓村去会见袁文才。 见面中,毛泽东充分肯定王佐、袁文才“劫富济贫”的革命性,同时说到工农革命军目前的困难。 双方谈得很投机。 毛泽东当场宣布送给袁文才一百支枪,这使袁文才很受感动。 袁文才向毛泽东表示,一定要竭尽全力帮助工农革命军解决各种困难,随即回赠给工农革命军六百块银元,并同意革命军在茅坪建立后方医院和留守处,答应上山做王佐的工作。②参见吉安地区党史办编:《井冈山革命根据地》,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1987 年;马于强:《打开山门迎大军——论袁文才、王佐对井冈山革命根据地的军事贡献》,《井冈山师范学院学报》2004 年第3 期。袁、王部队后来正式改编为工农革命军第一师第二团,袁文才任团长,王佐任副团长,何长工任团党代表;后又改称工农革命军第四军第三十二团。 他们为井冈山革命根据地的创建和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

1929 年1 月,主力红军离开井冈山向赣闽边区发展,袁、王所部三十二团奉命留守井冈山,统归彭德怀、滕代远指挥。 由于土客矛盾和其他问题,袁文才、王佐被指为“反水”而遭错误杀害,井冈山随之失守! 这也从反面说明毛泽东善于引导客家和化解土客矛盾!

所以,选择赣南、闽西建立根据地绝非偶然。 如上所述,一是因为客家人有革命传统,很容易动员起来革命;二是经过井冈山时期的实践,毛泽东对客家文化有了解;三是客家地区已经有了革命的武装,可以成为中央革命根据地很好的基础;四是赣南、闽西地大山深,回旋余地大,人口众多,群众基础好,便于筹粮等等。这些就是中国共产党选择赣南、闽西开辟新的革命根据地的原因之所在。

三、客家人的崇文重教传统与中央苏区

过去,在广大的客家乡村,每当清风月明之夜,常常会听到孩子们传诵着这样一首童谣:

月光光,秀才郎,骑白马,过莲塘;……放条鲤嫲八尺长。 鲤嫲头上撑灯盏,鲤嫲肚里做学堂。 做个学堂四四方,兜张凳子写文章。 ……

这首童谣在客家地区普遍流行,寄托着长辈们对子弟读书仕进的热切期望,形象地体现了客家人崇文重教、耕读传家的文化传统。

亦耕亦读,耕读传家,这是客家人的基本生产生活方式。 之所以选择这样的方式,究其原因:一是沿袭了中原的传统。 客家先民来自中原,势必把中原儒家讲究重农抑商、崇文尚学的传统带入客家地区。 二是客家人所处赣闽粤边区均属山区地域,自然环境恶劣,“大山长谷,荒翳险阻”,③王安石:《虔州学记》,载王安石:《临川文集》卷82,四库本。山多田少,交通不便,商业在这里难于找到滋生发展的土壤,客家人世世代代经营着简单粗放型的山地农业。 长期的生产生活实践,使他们认识到:要生存,只有勤于耕稼;要发展,只有读书仕进,舍此别无他途。 石城县岩岭乡上柏熊氏古村,保留着一处明代遗迹,石门斗上赫然刻着“耕读处”三字,其两边对联曰:

力耕可以无饥

开篇自然有益

于是,崇文重教、耕读传家传统在客家人中代代相传,成为客家人的传家宝。①罗勇:《略谈客家人“耕读传家”的文化传统》,《寻根》2007 年第5 期。诚如罗香林先生所言:

刻苦耐劳所以树立事功,容物覃人所以敬业乐群。 而耕田读书所以稳定生计与处世立身,关系尤大。 有生计,能立身,自然就可久可大,客家人的社会,普通可说都是耕读人家,这在过去为然,现在还未全改,所以在他们普通人家的家庭分子来说,总有人能做到可进可退,可行可藏的地步。 这在社会遗业的观点看来,可说是一群迁民经过了生存奋斗而累积了无数经验的优者。②罗香林:《客家源流考》,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公司,1989 年,第105 页。

那么,客家人的崇文重教传统对中央苏区起了怎样的作用呢?

一是便于革命思想的传播和动员革命。崇文重教就会尊重知识,尊重读书人。中央苏区的好些领导人都是有文化的,在老百姓的心目中,他们都是“通达事理之人”。 所以他们的言行举止,都受到老百姓的崇敬。 这就造成了一种氛围,革命的知识分子在客家地区传播革命思想,比较容易为老百姓所接受,因而,也就比较容易动员老百姓支持和参加革命。 如,毛泽东就是很会讲道理的人,他善于做王佐、袁文才的工作。 袁文才十分佩服毛泽东,对部下说“跟毛委员一起干革命不会错。 ”王佐逢人就说:“毛委员是最有学问的人,同他谈上一次话,真是胜读十年书! ”③金冲及主编:《毛泽东传》第八章《上井冈山》,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 年。

二是为我党创办苏区教育,培养大批工农革命干部创造了条件。 客家人虽然有崇文重教的传统,但由于旧中国历史条件的局限,以及客家地区的贫穷,能上得起学的人很少。 据闽浙赣边界各地1923 年的调查统计:文盲占人口90%以上。 其中,地处山区的闽西所辖江县250 万人口,群众是“扁担跌落地,不知是个‘一’字”。 苏区初期,无论是红军指战员,还是苏区的普通民众普遍文化水平偏低,大多数人甚至处于文盲或半文盲的状态。 “乡苏政府主席不能看公文、书报、信件,乡苏政权就要落在秘书之手;一般群众不能看标语、传单、布告,不能理解党的方针政策,就不能很好地完成政府布置的各项工作任务;红军指挥员和战斗员不识字,就必然影响到部队的训练,影响政治水平和战斗力的提高。”④张挚,曾维才:《苏区教育 星火燎原红土地》,《中国教育报》2011 年5 月24 日。闽西苏维埃政府曾如此客观地分析了当时的实际情况。文化教育的滞后,严重影响了红军的战斗力和苏区的各项建设。 积极发展教育已成为革命斗争、巩固与发展苏区刻不容缓的任务。 因此,在根据地创建初期,党和苏维埃政府就十分重视文化教育事业。 苏维埃临时中央政府成立后,“一苏大会”上通过的《中华苏维埃共和国宪法大纲》中明确规定:“中国苏维埃政权以保证工农劳苦民众有受教育的权利为目的。 在进行国内革命战争所能做到的范围内,应开始施行完全免费的普及教育,首先应在青年劳动群众中施行并保障青年劳动群众的一切权利,积极地引导他们参加政治和文化的革命生活,以发展新的社会力量。 ”⑤厦门大学法律系福建省档案馆:《中华苏维埃共和国法律文件选编》,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4 年,第8 页。

苏区教育以军事教育为起点,各种类型的教育,如军事教育、干部教育、社会教育、儿童教育等在各苏区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 在军事教育方面,创办了中央军事政治学校(后改名为中国工农红军学校、红军大学)、红军第一步兵学校、红军特科学校、通讯学校、卫生学校、游击队干部学校等;在干部教育方面,创办了苏维埃大学、马克思共产主义大学、中央农业学校、银行专科学校、商业学校、中央教育干部学校、高尔基戏剧学校以及列宁师范学校等;在社会教育方面,创办了工农夜校、半日学校、补习学校、短期培训班等;在儿童教育方面,普遍设立列宁小学,形成了一个多层次、多形式、多规格的教育体系。

苏区教育注意解决学习与生产的矛盾。 农民白天忙夜间闲,就组织他们上夜校,参加识字班;妇女家务多,下田多,就组织她们办家庭训练班、田间识字组。 在教学内容上力求群众需要什么就教什么。如识字先教常见常用字,教写字、读报、打算盘,使之学了就能用。此外,还广泛举办识字牌(钉在路旁屋壁上,牌上绘图写字)、墙报以及开展俱乐部和戏剧等群众性文化活动。

为了尽快扫除文盲,还成立了“消灭文盲协会”,动员有文化的会员积极参加宣传和教学工作。当时群众参加各种形式的教育组织和文化活动,非常踊跃,据毛泽东在1933 年11 月写的《长冈乡调查》所记:一个乡中有夜校9 所,每校平均约学生32 人;有识字班,少的三人,多的十人为一组;有识字牌,每村一块,牌上绘图写字,两天三天一换;全乡俱乐部四个,每村一个,每个俱乐部下,有“体育”“墙报”“晚会”等很多的委员会,经常开展活动。①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毛泽东农村调查文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 年,第318—320 页。又据1934 年第二次全国苏维埃代表大会江西、福建、粤赣三省的统计,有补习夜校6462 所,学生94517 人,识字组(只算江西、粤赣两省)32388 组,组员155371 人。 特别是妇女的学习要求尤为迫切。 例如兴国夜校学生15740 人中,妇女10752 人,占68%多;识字组组员22519 人中,妇女13519 人,占60%。

在苏区党和政府的领导下,苏区教育成效显著。 《红色中华》1934 年9 月29 日报道:据不完全的统计,到1934 年3 月为止,在中央苏区的江西、福建、粤赣、瑞金等地,有列宁小学3199 所,学生约达10 万人。 另据《兴国乡村的教育》记载,兴国县已办起300 多所小学,拥有800 多名教师,适龄儿童总数为20969 人,其中12806 人入小学读书,占适龄儿童总数的61%。

苏区教育的发展,极大地改变了苏区军民文盲和半文盲的状态,提高了他们的文化水平、思想觉悟与各项能力,为苏区的建设和中国革命事业的发展培养了大批党、政、军领导人才和经济文化事业的骨干力量。

四、客家人的包容性格与中央苏区

客家民系是历史上由于战乱、饥荒等原因,中原汉民渐次南下进入赣闽粤三角区,与当地土著及畲、瑶等少数民族发生融合而形成的一个独特而稳定的汉族支系。②罗勇:《关于客家文化研究和利用的几个问题》,《赣南师范学院学报》2000 年第4 期。由于不断地辗转迁徙,客家人吸纳了中华民族不同历史时期、不同地域的文化养分,汇成了蔚为大观、源远流长的客家文化;由于长期地与土著及畲、瑶等少数民族交往与融合,铸就了客家人“海纳百川”的伟大包容品格。 诚如罗香林所言,客家人具有“刻苦耐劳所以树立事功,容物覃人所以敬业乐群”的秉性。③罗香林:《客家源流考》,第105 页。

客家人包容性强直观地表现在两个方面,即不排外和热情好客。 客家人的不排外由来已久。早在宋元时期,客家民众就常和畲、瑶等少数民族团结在一起,开展反抗封建官府的斗争。 进入明代,这种联合斗争达到高潮,其中尤以正德年间爆发于赣南横水、左溪、桶岗等地(今崇义县)以谢志珊、蓝天凤为首的畲汉民反抗规模最大。 这次事件平息后,官府采取的一系列措施又大大促进了汉、畲民族融合,以致有清一代直至民国时期,地方文献资料里面已很难找到关于畲民起事的记载。这表明,汉、畲民族融合最后完成,客家文化形态已完全成熟。④罗勇:《从古越族到客家》,载王建华主编:《中国越学》第2 集,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10 年,第27—38 页。客、畲之间的良好互动乃至最后融合,为我们研究中华民族交融史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案例,由此也凸显出客家民系伟大的包容品格。

客家人的热情好客亦是众人皆知的。 本人曾经到与赣南接壤的吉安泰和县与遂川县进行田野调查,这两个县大约有一半是客家人。我问当地客家百姓:“你们看客家人和非客家人有什么不一样? ”他们不假思索地给我讲了两个印象。 一是客家人讲究卫生。 我问何以见得? 他们说同样住在一个村庄,你看到收拾得更干净的一般就是客家民居。二是客家人热情好客。一般客家人家,如果有外人来访,均视为“来了客人”,一定请到家里坐,茶水招待;如果是比较熟悉的客人,就要把家里留藏的“好东西”——花生、粿子、米酒、鸡蛋等(这些东西平时自家舍不得吃)拿来待客。客家人的热情好客,就连长期在客家地区进行田野调查的法国汉学家劳格文先生也深有感受并大加赞赏。①见大型电视系列片《客家人》第3 集《天放的人》,广东嘉应音像出版社。

上述这些都是客家人包容性格的体现。 客家人的这种包容性,对外人不排斥,能接受,那么,对革命思想的传播当然也比较容易接受。 大量的外地人能够与客家人融为一体,共同来开展革命运动,正是这种包容品格所带来的一个结果。 反之,如果客家人是封闭的、排外的,我们就很难设想当年红军这么快就在赣南、闽西立住了脚跟,迅速壮大了革命根据地。

五、客家文化的开放性与中央苏区

由于客家先民的不断迁徙及其与畲、 瑶等少数民族的长期融合,“曾度过漫长的迁徙历程,经过无数的复杂环境”,不仅“使他们于适应环境维持生存等方面,体验到刻苦耐劳,容物覃人,”②见罗香林:《客家源流考》,第105 页。铸就了包容性强的伟大品格;而且使其文化在与畲、瑶等少数民族文化和不同地域文化的反复互动中,培养起了开放性的鲜明特点。

客家文化的开放性,首先表现在其边界的开放性、模糊性。 客家文化在形成过程中,已打破行政区划,赣闽粤融为一体;其在传播过程中,又跨越省界、国界,成为世界客家华人认同的文化标本。

其次表现为客家文化与畲、瑶等少数民族文化和毗邻地域文化的相容性。 客家文化在衣食住行等方方面面均可找到畲、瑶文化的“因子”,其中最为引人注目的是“喜唱山歌”。 在客家人中,男女对歌斗歌早已形成传统风俗。 如据明嘉靖《惠州府志》记载:当时的惠州一带,“乡落之民,每遇月夜,男女聚于野外浩歌,率俚语。 ”③嘉靖《惠州府志》卷5《地理志》,明嘉靖三十五年蓝印本。惠州府属各县也如此,如兴宁县“男女饮酒混坐,醉则歌唱”;长乐县“饮酒则男女同席,醉或歌唱,互相答和。 ”④嘉靖《惠州府志》卷5《地理志》,明嘉靖三十五年蓝印本。清末著名诗人黄遵宪在他的《人境庐诗草》卷一《山歌》题注中说:“土俗好为歌,男女赠答,颇有《子夜》《读曲》遗意。 ”⑤黄遵宪:《人境庐诗草》卷1《山歌》,民国排印本。这种民间娱乐形式,应是从畲、瑶等少数民族中采借过来的。 因为,对唱山歌,本来是青年男女求偶的一种形式,它产生和长期存在于不受儒家礼制约束的南方各少数民族中,如过去云南的傣族、纳西族等民族就常常以对歌来传情达意,以定终身。 畲族也是“非常喜爱唱歌的一个民族,畲村处处有歌手,男女老少,人人爱唱,人人爱听。 畲歌种类很多,题材广泛,他们以歌叙事,以歌咏物,以歌言情,简直到了以歌代替语言的地步。 ”⑥周立芳:《白砂客家与官庄畲族在民间宗教信仰上的同和异》,载刘义章主编:《客家宗族与民间文化》,香港:香港中文大学,1996 年。而在儒家礼制思想束缚下的中原汉民,有所谓“男女之大防”,是不可能男女在一起对唱情歌的。 所以,客家山歌这一民间艺术形式毫无疑问是北方汉民族迁入客家大本营地区以后,接受了畲、瑶等少数民族山歌形式产生并逐渐丰满的。

客家文化与毗邻文化的相容性亦表现在诸多方面。 其中如信仰方面,妈祖原是闽文化圈的大神,沿着汀江流域传到闽西,再由闽西传到粤东及其他客家人居住区。 于是,闽西、粤东、台湾地区、香港乃至东南亚的客家人也成为了妈祖的虔诚信仰者。 再如,许真君原是赣文化圈的祀奉神,由赣江流域逆向而传到赣南,再由赣南到粤北,也成了赣南和粤北客家人的保护神。⑦罗勇:《客家——民族融合的“活化石”》,载《国际人类学与民族学联合大会第十六届大会文集》,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1年,第 20—31 页。

客家文化的开放性,决定了其内涵的扩容性和可塑性,这有利于革命文化的输入及对其进行革命化的改造。 下面举山歌为例。 客家山歌内容极其丰富,题材广泛多样;既有情歌,也有生产、生活歌谣,还有民俗歌谣以及杂歌等等。 她历史跨度长,涉及社会面广,真实地反映了人民群众对情感世界的追求,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对旧社会罪恶的鞭笞,对封建礼教的反抗等等。 其中,情歌是客家山歌的主体部分。

革命山歌是从情歌发展起来的。 兴国民间流传着一首古老的情歌,为了爱情(俗称连妹),即使遭到杀身之祸,也在所不惜。 她表现了一个渴望婚姻自由,殉于爱情的形象,长久地留存于民间:

打铁唔怕火星烧,

连妹唔怕斩人刀;

斩了头来还有颈,

斩了颈来还有腰;

就是全身都斩碎,

还有魂魄同妹聊。

《连妹》情歌不知经历过多少年代,遭到封建统治阶级所代表的恶势力的阻挠、破坏、扼杀,但她仍然像严寒霜冻中的一枝花,巍然挺立,生机无限,因为她深深地根植于广大人民群众的沃土之中。

在20 世纪20 年代大革命失败后的低潮时期里,从外地回到兴国的共产党员们,在家乡到处播撒革命火种。 虽然当时反动势力甚嚣尘上,然而贫苦工农大众反抗呼声却越来越高涨,他们曾借用“连妹唔怕斩人刀”的这首山歌,改为“造反唔怕斩人刀”,作为动员民众参加反抗斗争的号角:

打铁唔怕火星烧,

造反唔怕斩人刀;

斩了头来还有颈,

斩了颈来还有腰;

就是全身都斩碎,

变鬼还要把仇报。

这首山歌歌词虽然只改动了两处,但于此不仅可以看出山歌主题思想的变化,而且也可以看出革命山歌是从客家情歌发展起来之一斑。①罗勇:《客家赣州》,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4 年。

中央苏区时期,配合革命斗争的中心任务,编唱红色山歌,成为扬眉吐气的苏区群众新生活的一项内容,成为苏区干部革命工作的一个部分。 如脍炙人口的“苏区干部好作风”就是这一时期创作的。 客家山歌,在动员人民参军参战,粉碎敌人的军事围剿、经济封锁,瓦解敌军士气,巩固红色政权,鼓舞根据地人民创造“第一等的工作”等方面,发挥过巨大的作用。 当敌人不断向苏区发动进攻,中央苏区面临巨大困境的时候,为了巩固革命根据地,保卫新生的红色政权,根据地人民响应工农民主政府的号召,积极参加扩大红军运动,动员青年和自己的亲人,踊跃参加红军。 于是,情歌中的“十劝郎”,很快成为“十劝我郎当红军”的革命山歌了。

1934 年1 月6 日,苏区共青团中央主编的《青年实话》编委会出版了《革命歌谣集》,收录了苏区歌谣六十五首。 编者在后记中说:“我们也知道,这些歌谣在格调上说来是极其单纯的,然而,它是农民作者自己的言语作出来的歌,它道尽农民心坎里要说的话,它为大众所理解,为大众所传诵,它是广大民众欣赏的艺术。 ”显然,这种革命歌谣是客家人在革命生活中创造出来的,反映了当时客家人的愿望、感情和生活,富于时代特色,因此,这种歌谣尽管曲调是旧的,却往往好听、好唱,客家人熟悉,马上能流传。 这些革命歌谣犹如战斗的号角,鼓舞着千千万万客家子弟参军参战,为中央苏区的建设和发展作出了重大的贡献和牺牲。

六、结 论

以上我们从四个方面分析了客家文化对中央苏区的影响。 通过这些分析,可以得到如下结论:红军主力从井冈山转移到赣南、闽西开辟新的革命根据地,是基于对革命形势的正确判断和对客家人革命性的深切了解而作出的正确抉择;客家人敢于斗争的革命精神、崇文重教的文化传统、包容性强的独特品格以及文化开放性的特质等文化素养,为中央苏区的创建和发展提供了肥沃的土壤,作出了重大的贡献。 总之,中央苏区的成功是客家文化与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运动高度契合的结果;在这块红色的土地上,创造了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国具体实际相结合,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的光辉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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