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甘肃两当王氏家族变迁及其家族规划研究

2023-04-18 15:46
地方文化研究 2023年5期
关键词:王氏家族

高 强

(青海师范大学历史学院,青海 西宁,810008)

传统中国对家庭伦理纲常十分推崇,形成了体系完备的礼仪秩序,“构成中国古代和近代社会结构的重要特点,是人们社会生活的基本单位与活动中心”。①徐扬杰:《中国家族史研究的历史和现状》,《中国史研究动态》1994 年第6 期。家庭是“以特定的婚姻形态为纽带结合起来的社会组织形式”。②徐扬杰:《中国家族制度史》,北京:人民出版社,1992 年,第2 页。家族,是由共同男性祖先的后人组成的“父之党”,以家庭为基础、世代相聚,“按照一定的规范,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结合成为一种特殊的社会组织形式”。③徐扬杰:《中国家族制度史》,北京:人民出版社,1992 年,第4 页。学术界对中国家族史的研究可谓汗牛充栋,而清代甘肃家族研究成果比较少。 仅有的一些研究往往通过家族、联姻与科举等关系的视角研究西北区域社会,其中一些延续了“科举家族”的研究路线。④相关成果如罗操:《甘肃临泽晋简所见西晋的宗族组织与社会治理》,《许昌学院学报》2019 年第1 期;杜靖,李耕:《甘肃凉州达氏宗族的文化实践:“边汉社会”的又一类型及概念再思》,《思想战线》2020 年第1 期;陈尚敏:《清代甘肃科举家族研究:概念、内容与史料》,《教育与考试》2019 年第1 期;赵婉婷,赵大泰:《清代武威县进士李于锴家族及其联姻关系研究》,《今古文创》2023 年第36 期;颉小录:《清代甘肃科举家族与地方社会》,西北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7 年。还有一些具有明显地域特色的研究成果,其研究对象多为少数民族、土司土官家族,与内地以汉人传统宗族研究侧重点不同;抑或重点并非宗族组织本身问题,更多涉及民族、宗教以及地方社会与王朝国家的关系等。在研究方法上,更多偏向于用民族学、宗教学、人类学、民俗学等学科的方法。⑤此类研究成果有:李鸿仪编纂,李培业整理:《西夏李氏世谱》,沈阳:辽宁民族出版社,1998 年;王继光著:《安多藏区土司家族谱辑录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2000 年;樊秋丽:《陇右汪氏家族兴衰研究》,兰州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1 年;郭永利:《试论甘肃永登连城鲁土司家族的联姻及汉化问题》,《青海民族研究》2003 年第2 期;汤开建,杨惠玲:《宋、金时期安多藏族部落包家族考述》,《民族研究》2006 年第1 期;胡小鹏,王瑛:《试探明清时期西北蒙古裔土司的基层社会组织及其家族婚姻——以永登鲁土司为中心》,《青海民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 年第 4 期;何威:《岷州包家族考述》,《西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 年第 2 期;扎扎:《历世嘉木样家族与青海蒙古河南亲王联姻史》,《西部蒙古论坛》2014 年第1 期;李勇锋:《对明清时期庄浪卫鲁部土人的族群理论分析——以鲁氏历代家谱为中心》,《兰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 年第1 期;代维:《祖先记忆与国家认同:明清河湟土司家谱研究》,《西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 年第6 期;陶鸿宇,贺卫光:《连城鲁土司家族渊源考辩》,《社科纵横》2021 年第1 期。本文以王氏家族为研究对象,分析其以棚民身份进入两当地方社会并对家族进行整体规划与身份转换的努力,进而从一个“小人物”的造次颠沛与一个家族祸福穷通中折射出一段治乱兴衰与损益更替的“大历史”。

一、两当县与《王氏族谱》

两当县位于甘肃东南,地处陕甘川交界的秦岭山区。两当县面积不大,地势东西窄,南北宽。南北为深山林区,中部为浅山丘陵区,呈马鞍状,且海拔落差大。 两当素称“秦陇之捍蔽,巴蜀之襟喉”,其地“南通巴蜀,北接秦陇,前枕陵江,左踞凤岭。 ”又山多矿丰,尤多产银。 宋代,曾在此置银冶,建开宝监。 两当地区矿井废洞约有数百处,可见矿业之繁荣。 元代之后,朝廷大规模开采结束,民间开采直到清代仍在继续。

在这样一个地理偏僻而矿产丰富蕞尔小邑,却与“书圣”王羲之产生了特殊联系,原因在于《王氏族谱》的传世。 家谱是“记述血缘集体世系的载体”,其中,“记”的家谱主要指文字家谱,“述”的家谱主要指口传家谱,“家谱世系是家谱的核心内容”。①王鹤鸣著:《中国家谱通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年,第4 页。1991 年,甘肃两当县太阳乡任家湾店村村民小组的王文信家突失大火,清理财物中发现了轰动一时的《王氏族谱》。 传世的《王氏族谱》共有五个版本,分别为《德安锹溪家谱》《武昌族谱》《茅田族谱》《黄土家谱》《港畔族谱》。 此次发现的族谱为《德安锹溪家谱》,总谱前有宋代朱熹所作序文。 所载时段始于周,止于明,共42 世。 具有极高的文物价值,被评为国家二级文物。两当《王氏族谱》共14 册,为8 开宣纸活字木印线装本。该谱详尽记述了王羲之后裔王献之等族人兴衰、迁徙与繁衍的过程,是目前颇具权威的一部《王氏族谱》,填补了两当王氏家族一支西迁甘肃的历史空白。

二、王氏家族与“棚民”身份

王氏家族为何要移民到甘肃两当?故事要从白莲教说起。关于白莲教起源,一般认为脱胎于佛教白莲宗,后吸收道教、摩尼教与民间宗教等教义杂糅而成。 王兆祥指出,白莲教徒具有“极强的倨傲扛上的性格”,因而被禁转入地下,成为“专门以当权为敌的,打着宗教外衣的地下秘密组织”,进而“与民间的反抗团体相结合”。②王兆祥著:《白莲教探奥》,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3 年,第10—12 页。清代白莲教仍处于官禁秘传的状态。色彩斑斓的“康乾盛世”图景之下,实则是一个危机重重的“饥饿的盛世”,政治腐败,黎庶涂炭,军队乏力,不复骁勇。 许多饥民在流动迁徙与生计困顿中加入了白莲教,白莲教则以宗教名义,形成底层民众的团结与互助。 嘉庆元年,爆发了涉及五省、持续九年的白莲教起义。 在朝廷调集多省官兵弹压围剿之下,湖北义军西进,与川陕义军汇合。 嘉庆三年三月,义军分两路进入甘肃,布政使广厚、总兵吉兰泰派兵防御:

时,贼分两路,各六千人。一白号贼杨开甲向宕昌,提督富成追击之;一蓝号贼张士龙向良恭县,广厚等御之于新市镇,擒斩千余,获马骡器械无算。贼奔宁远,犯巩昌。官兵间道趋通渭,歼其后队;东走秦州。四月,富成所追白号贼亦至秦州,分屯渭河南北。广厚等多张旗帜于渭河南为疑兵,以精兵二千驰掩渭北之贼。贼惊溃,胁从逃散者二千余。贼乱流而渡,溺陷者又千余。渭南贼亦望风东窜,由阳平关将窜入川。恒瑞邀之,复走成县。适广厚等追礼县蓝号贼至,冒雨突袭白号贼,擒斩贼七百余。 又与老回兵夹攻徽县,又追截之于白水江,各斩贼数百。③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清史室资料室编:《清中期五省白莲教起义资料》第4 册,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82 年,第537 页。

义军西进,于甘肃受挫,南下入川,亦受挫,只能东退。 白号杨开甲退之途中进逼徽县。 蓝号张士龙率部进入两当地区。④白莲教起义后分青、白、黄、蓝四色号,来往纠众者为线字号。

“嘉庆三年五月十二日,白莲教匪杀掳杨家店诸村落,逼北关;士女登陴严守。 旬日,大军至,教匪窜去。

又五月十三日,蓝旗贼至南乡。 ”①道光《两当县新志》卷5,德俊修,韩塘纂:《中国地方志集成·甘肃府县志辑23 》,南京:凤凰出版社,2008 年,第420—421 页。

白莲教起义后期,张天伦部成为活跃在两当、凤县附近的最大一支义军。 随着清廷在陕甘川地区的围剿,宋麻子、高天德、张喜等首领或被杀或被俘,最后烟消云散。 而许多教众及其家属遁入两当寺合、张家乡、西岔沟、杨坪、庙沟以及徽县、天水等地。 其中,很多散居于两当区域的南北深山老林之中,成为“棚民”。例如,凤县本人口四万,在此时期猛增至十七万人。至于王氏家族为何迁徙至此,学界多有争论。 有人认为,是北宋期间锹溪王氏王定第十世孙王韶在秦凤路为官时,举家迁徙至此。 此论多被人质疑,为官西北,岂会举家来此。 还有人认为,王正福来两当是为了种党参,但是此论倒果为因,应先到两当后种党参,而非颠倒。 李玮与雷爱红认为,理由可能有四:一是明清之际“湖广填四川”的移民潮;二是因避战乱;三是因土地兼并而农民破产远迁徙;四是自然灾害。②李玮,雷爱红:《两当历史名人王正福家族流徙变迁考略》,《档案》2016 年第12 期。其推论虽有学术意义,但理由过于宽泛。 其理由一“湖广填四川”移民潮是历史现象,而后三者方为可作为历史解释。 李、雷二人之论也缺乏官逼民反、人口增长等社会原因的分析。 李跃宏认为可能性有二:其一是王氏家族是与王羲之后人在南宋时同时躲避战乱而来到此地,此论将其视作两个家族;其二是“湖广”人善于开矿,在此开矿定居,此论也有倒果为因之嫌。③李跃宏:《百年矿业“王百万银矿洞”初考》,成仁才,李兴林主编:《琅琊王氏族谱发现与研究》,2016 年,第20—25 页。戈爻则认为王氏家族可能为白莲教徒,但他认为:“王德万(即王百万)的父亲和祖父是在清嘉庆六年随曾祖父一同来到太阳寺的。 ”④戈爻:《琅琊郡王氏锹溪—武昌支—两当太阳寺王氏族谱考》,成仁才,李兴林主编:《琅琊王氏族谱发现与研究》,2016 年,第54 页。而《皇清显考太学生王公讳正福字德万待赠府君大人墓志铭》中则清晰记载,“王公讳正福,字德万”。所以王百万即王正福,许多学者将王德万与王正福视作两人,在此澄清。另外该墓志铭也清楚记载其移民故事:

且夫人有所生之地即有所迁之地,有所迁之地亦必有所卒地之者也,自古帝王未尝不然矣。儿父原籍湖广武昌府通山县二郡,幼随祖考妣老大人至汉南洋邑花园坝务农糊口。究非仁里,复择甘肃两邑北路小沟创业置产,家道渐隆。

“儿父原籍湖广武昌府通山县二郡,幼随祖考妣老大人至汉南洋邑花园坝务农糊口”的记载,说明王氏移民有一个阶段性过程。 早先在王正福父母一辈先由武昌府迁至汉南邑务农为生,“究非仁里”透露出其中创业辛酸,于是又有二次迁徙,“复择甘肃两邑北路小沟创业置产”。 可知王正福父辈为王氏入两当的始迁祖,而至王正福一代,家族始兴,号称百万。

在历史上,王氏家族的移民身份又被称作“棚民”,相关史料如下:

他处民人,或无恒产,辄结伙携眷,群至山中。 向业主租取荒山,租价反倍于买价。 年限一满,即弃而之他。 故租无,不得呼朋引类,日积日多,各省皆有。 有司称为“棚民”,立法禁止驱逐,卒鲜成效。 盖利之所,在多方支吾掩护也。⑤程岱葊撰:《野语》卷9《语余》,清道光十二年刻二十五年廛隐庐增修本。

盖棚民本无定居,今年在此,明年在彼,甚至一岁之中迁徙数地,即土著亦零星□处,非望衡瞻宇比邻而居也。⑥道光《石泉县志》卷4《事宜附录》,舒钧纂,台北:成文出版社,1969 年,第44 页。

丁口户业按册可稽,奸宄即无藏身之所。 陕省北山各处地方辽阔,户口畸零。 南山则客民棚民迁徙靡定,且界连川楚,时有红黑签教会各匪匿迹其中,几致防不胜防。⑦葛士浚辑:《清朝经世文续编》卷13《治体四》,台北:文海出版社,1966 年,第418 页。

由上可知,在清人的文字中便已对“棚民”作出具有“本无定居”“迁徙靡定”“无恒产”“结伙携眷,群至山中”的描述。 山林深谷,搭棚而居,刀耕火种,或从事矿业,因其高度流动性往往会与身处平原的“土著”之间产生针对生产生活资源的竞争和冲突。 又因其为“无籍之徒”,甚至有“教会各匪”牵涉其间,官府对其管理失控,往往束手无策。 学界对“棚民”研究往往集中于其“高度流动性及与商品市场的密切联系”、与平原“土著”的区别、保甲户籍制度以及棚民“暴乱”与起义等问题。①郑锐达:《移民、户籍与宗族》,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 年,第10—13 页。两当王氏家族史体现出了明显的流动性:王氏家族由楚而陕,由陕至甘,举家迁徙,颠沛流离;在经济性方面:王氏家族迁至汉南“务农糊口”,继而迁入甘肃两当从事矿业与商业,兼营农业;体现为外来性方面:由于“湖广棚民”的身份,始终与地方“土著”之间保持着较大的社会距离,甚至在实现身份转换后仍然处于“边缘”地位;身份转换问题则涉及王氏家族的家谱与入籍等问题;至于王氏家族是否参与白莲教起义,目前并没有直接证据,但是被裹挟其间的间接证据则很多。

“作为‘秘密结社’的白莲教,其特点就是隐藏在正统社会之下”,“家族即为白莲教传播的最重要方式”。②钱猛:《嘉庆白莲教起义背景下的基层社会》,武汉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9 年,第11—17 页。家庭、家族甚至当地民众大多数皆入教也是常有之事,甚至传播方式颇有些“光明正大”。③钱猛:《嘉庆白莲教起义背景下的基层社会》,武汉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9 年,第11—17 页。因此,王氏家族全家入教并不罕见。嘉庆初,白莲教起义对九省的扰动造成了棚民群体联接、凝聚和迁徙。 从时间上看,在乾隆末到嘉庆间,两当地区突然“棚民”暴增,而此前与此后相对较少。虽然族谱、墓志铭等都对此讳莫如深,但结合白莲教起义如火如荼的历史背景,不难理解其中相当一部分为白莲教众;从空间上看,王正福等人的迁徙由武昌而两当,是由富庶区到地瘠区,体现为人口溢出的流民特性。 而其居住区域并非城市核心区,而是两当南北边缘的深山区域,迁徙途经的地区都曾经是白莲教活动的范围;从人群上看,迁入人群具有明显的边缘化特点。 一方面,反映在因信奉白莲教而被士大夫群体嗤之以鼻,在文化上被边缘化;另一方面,作为流民“倚恃老林无忌惮”“万山之中任奔走”,最终在生存空间上的选择也只能栖居于两当边缘山地之间,成为地方社会边缘群体。 所以王氏家族迁徙时间、迁徙空间、流动方向与流动结果,符合历史上白莲教起义造成的移民总体趋势。 至今两当南北山区居民口音仍然有别于地方口音,被当地人称为“湖广广”。④张辉:《“两当号子”成因探析》,《档案》2020 年第 7 期。其中,许多“湖广广”本身在历史上确为张天伦残部后裔。 再次,“啯匪易遏绝,剿匪难清静。 啯噜皆无赖恶少,不能谋衣食。 ……教匪则不然,所煽惑者多系有田产之人”。 因此,四十余口同时迁徙的王家,极有可能并非“无赖恶少”或“无产之徒”,而是“有田产”,又有信仰的信众。

清初到清中期,经过三次大规模移民潮,仅“川陕楚山地区域的陕南汉中、兴安、商州三府与鄂西的郧阳、宜昌、施南三府,约增加了四百六十万余人”。⑤张辉:《“两当号子”成因探析》,《档案》2020 年第 7 期,第 21 页。其中部分也转移至两当区域,故方志中有“客民播种于颠崖石泐草木之场”⑥乾隆《两当县志》卷2,秦武域纂修,《中国地方志集成·甘肃府县志辑23》,南京:凤凰出版社,2008 年,第323 页。的记载。 两当知县江中楫也称在其治下,“五年之间,户口已增二倍”。⑦江中楫:《重修学宫记》,道光《两当县新志》卷11,德俊修,韩塘纂,《中国地方志集成·甘肃府县志辑23》,南京:凤凰出版社,2008 年,第 499 页。而此种户口倍增,断非“五年之间”本地“土著”的人口自然增长,而与“湖广填四川”的移民浪潮有关。 同王氏家族一同迁入太阳寺的还有来自武昌府大冶县的朱姓、袁姓、李姓、寇姓,熊姓、杨姓,湖南湘西的彭姓、张姓、黄姓,利川的冉姓、曾姓和四川的王姓、罗姓、魏姓等。 据考察,在两当地区如王氏《待赠府君大人墓志铭》的墓碑至少有上千块,“立碑者是远离故乡的第一辈人,时间基本是在嘉庆五年至道光年间”“时间惊人的相同”“迁入时的历史事件又非常吻合,说明几个省在千里之外不期而遇绝不是偶然”。⑧戈爻:《琅琊郡王氏锹溪—武昌支—两当太阳寺王氏族谱考》,成仁才、李兴林主编:《琅琊王氏族谱发现与研究》,2016 年,第56 页。其共同的特点是“只写祖籍、何年何月来到两当某地,迁徙的原因却一字不提”,⑨戈爻:《琅琊郡王氏锹溪—武昌支—两当太阳寺王氏族谱考》,成仁才、李兴林主编:《琅琊王氏族谱发现与研究》,2016 年,第54 页。这一“讳莫如深”的现象指向一个不能公开说明的秘密——白莲教徒身份。

在田野调查中,当地人都传言王氏在大富大贵之后再次起义。咸丰元年,太平天国起义。三年,建都天京。 举国震动,各地响应。 消息传到两当,王正福散尽家财,拉拢旧部,起兵响应。 而旧部正是与其同为“棚民”的白莲教“教友”及其后人,这也体现了地缘性宗教组织的特点。而在其北进途中,于天水境内,遭官军剿灭。 但是按照《皇清显考太学生王公讳正福字德万待赠府君大人墓志》所载:

不料咸丰三年长兄亡故,儿父几于丧。 明四年六月,偶遇肿疾,在父自以为康强,在儿皆以为寒心。 呜呼,竟于九月以此而终也!

王正福于咸丰四年六月得病,九月去世,因此断不能在咸丰四年前起义被官兵所杀。 只能说明:其一,王氏家族再次起义之传说为伪,且确无史料作为直接证据;其二,起义为真,但领导者当非王正福,而是在其去世之后其子弟的所作所为。 但是起义虽非王正福本人亲自领导,却也秉持了其一贯白莲教反清的意识。 同时,“王百万”的称号并非王正福所专有,而是以名号继承的方式泛指王氏家族或专指王氏家族当家者。 或者其后人故意打出王正福的旗号以提高起义声望、以凝聚旧部。 多年之后,故事以讹传讹,成为今天的版本。 起义失败后,其后人个别藏于山中,在家男性几遭全剿。 若非白莲教徒,在显贵之后,王氏家族何以会冒天下之大不韪而造反起事?

此外,中国传统乡村社会中家庭结构中具有空间延续性和时间延续性两大特性,①孔飞力:《他者中的华人:中国近现代移民史》,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6 年,第19 页。而其中更重要的是血脉或姓氏的延续性。 嘉庆二十四年(1819),湖北通山县王家与甘肃两当王家通信送谱以实现联宗。

三、王氏家族的规划与身份转换

在迁徙和定居过程中客民内部出现了“分化现象”,一部分始终沦为佃户矿工,一部分经济独立。 其中,有的成为大地主、矿主,还有部分成为大商人。 “而经济上获得壮大者则劝导子孙从事儒业,并因此上升为绅士阶层的也不少。”②吴金成著:《国法与社会惯行》,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9 年,第123—125 页。王正福即是成功的一员,号称“王百万”。《待赠府君大人墓志》中记载了其家族迁徙和发迹史:

儿父原籍湖广武昌府通山县二郡,幼随祖考妣老大人至汉南洋邑花园坝务农糊口。 究非仁里,复择甘肃两邑北路小沟创业置产,家道渐隆。 祖父母仙逝,以礼殡葬,及诸伯叔死亦然,父于子道尽矣。迨道光八年,又置秦州吴寨花庙子渭耳沟口建厦居住。儿父一生,经营劳苦,无非为子孙计也,父道亦尽矣。父生儿兄弟六人,长列国学,五登乡试;孙世钦、世鉴并列胶庠。子孙荣盛,是皆祖与父之积功累仁所致也。 不料咸丰三年,长兄亡故,儿父几于丧。 明四年六月,偶遇肿疾,在父自以为康强,在儿皆以为寒心。 呜呼! 竟于九月以此而终也!

兹六年,谨卜新茔于庙川安厝,系乾山巽向。父与儿于是而永诀焉矣!故历叙其德行,镌之于石碑,后之子孙庶几知所由来焉。 是为序。

可知王正福家族在道光时,已经富甲一方。 太阳小沟王宅被称为“小沟府”,民谣有曰:“小沟府,前川县,龙王沟口车马店”。 前川其实并非一县,龙王沟甚至比小沟还偏远,但三地皆为王氏家宅,夸张言辞表现了王氏之显荣富贵。 而有关王氏暴富传说有多种:第一种是王正福开始在西岔沟、小沟、龙王沟开矿炼金银,逐渐“家道渐隆”;第二种是王正福是千年蟾蜍精转世,能堪地下矿脉,挖洞掘矿一看便知,从不失手;第三种是王正福在太阳小沟挖出许多金叶子(一说是李自成所埋军费);第四种是王氏家族曾帮助朝廷铸银而发迹;第五种是王氏举族迁徙,随行必然携带不少财物;第六种是王正福曾为白莲义军一小头目,管理部分军费,后为其后人所吞占。

其中,第一种说法最符合现实情形,李跃宏③李跃宏:《百年矿业“王百万银矿洞”初考》,成仁才,李兴林主编:《琅琊王氏族谱发现与研究》,2016 年,第20—25 页。考察了王家经营太阳寺境内矿产的遗迹,揭示出王家银矿洞分布面积高达200 余平方千米,现存矿井多达200 余处。 有清一代,其开采历史也达到200 余年,开采面积、数量与时间皆颇为可观。 该矿与湖北大冶铜矿齐名,号称“西北矿业摇篮”。 其开采方式、冶炼技术与湖北大冶颇为相似,极有可能是王氏家族从湖广带来的技术。 千年蟾蜍精的传说便是对其勘探经验和采矿知识的民间表达。 经过多年经营,王正德将王氏在太阳寺采矿业推向顶峰,采矿范围拓展到太阳寺全境及周边地区,涉及两当、徽县、天水、凤县和宝鸡等地。 王家事业不仅限于采矿、冶炼,还从事地方大烟、党参、木耳等土产的加工与商贸,曾经远销上海、广州等地,甚至新加坡、马来西亚等海外市场,开两当外贸之先河。

根据碑文所透露出的重要历史信息可以推测,聚集了相当财富的王氏家族为了谋求家族更长远的发展而做出了三个阶段的整体规划。

第一阶段是修祠编谱。 祠堂,又称为宗庙、宗祠、家庙、享堂、神坛、祠宇等,“是朝拜祖先、家族议事的场所,在家族中居非常神圣的地位”。①王鹤鸣:《中国家谱通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年,第323 页。自宋代范仲淹的收族实践行为与宋明理学家的礼仪倡导之后,建祠敬宗与收恤族众便成为民间社会宗族活动的基本内容:

慎选房长族正,分别劝惩。 敬宗即所以睦族,立教不外乎明伦。 临以祖宗,教其子孙,其势甚近,其情较切。以视法堂之威刑、官衙之劝诫,更有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之实效。直省惟闽中、江西、湖南皆聚族而居,族皆有祠,此古风也,即礼教也。②陈宏谋:《寄杨朴园景素书》,魏源:《魏源全集》,《皇朝经世文编》卷58,长沙:岳麓书社,2004 年,第265 页。

清人陈宏谋盛赞南方流行的“合族建祠”的传统,认为其合乎“古风”“礼教”。 “乃系敦尚古道,实为美俗可封”。③陈宏谋:《寄杨朴园景素书》,魏源:《魏源全集》,《皇朝经世文编》卷58,长沙:岳麓书社,2004 年,第263 页。王家来自宗族传统浓郁的湖广地区,购置尝产、修建宗祠与编修族谱都是常见的宗族组织方式。王家发达后四处购置土地,其中相当部分成为族内尝产。又在太阳小沟和党川花庙河各建一所规格相同的宗祠,宗祠门前竖有两根双斗石桅杆,高约一丈五尺,柱围二尺六寸。 两个石斗分别镌刻“位参天地”与“斗射光宇”。 宗祠成为王氏移民迁入地方社会后的礼仪与祭祀的空间和标识,进而建立基于血缘谱系和地缘空间的认同范围和区分边界。

“有祠必有谱”,④陈宏谋:《寄杨朴园景素书》,魏源:《魏源全集》,《皇朝经世文编》卷58,长沙:岳麓书社,2004 年,第263 页。在《王氏族谱》当中,发现一份重要信件,至今保存,记载了于嘉庆二十四年(1819)湖北通山县王福来将新修好的族谱送到甘肃王福明(王正福长子)与其妻子焦氏的事件。 写信人是修谱人湖北王福利与其弟岐山,也自称是王福明之远房叔父。为什么要千里送谱?通山王氏与两当王氏什么关系呢? 信中表达了什么意思呢? 据载:

月前福利兄七十有零,不畏千里遥远,亲自上来,亦不过为尔修谱。祖宗子孙万代之事,就是送信于尔,登宅奉看,亦要备几两路费。又听侄等言到谱费望愚叔在下与尔生借,谱到加利相还。殊不知愚叔自己费用难以取办?如生借不出,岂不误尔大事!莫讲还是族谱,就是一册经书,也有几两一册。况侄等俱皆阴实,俱皆英雄,子孙教读完娶,焦侄媳乃女中君子。况谱乃祖宗儿孙万代之事。银钱此处不用,要他何用?望侄等侄媳,着人妇家,亲自修谱,卜系岂不美哉?岂不美哉!再者,福逢卖兄美士侄,他言不修?不过物力艰难,外费不能出,当用丁费,生借亦当附会。如果不要祖宗根本,不顾子孙,我亦无如之何矣? 恐后失悔,难以入谱矣。 余不及叙。⑤两当县博物馆:《王氏族谱》。

细读该信,其中处处透露着索取钱财之意:索要此前王福利奔走送信路费;而此次王福来赍书前来自然也须盘缠;索要谱费,“一册经书,也有几两一册”,况族谱乎? 而湖北主持修谱者王福利等人竟然“费用难以取办”“物力艰难,外费不能出,当用丁费,生借亦当附会”,似不可信,言辞间反而竟有欲向王福明“生借”银两之意,其目的是多索钱财而冠冕堂皇之遁词而已。 更加不同寻常的是,信中所用许多字眼词语非常诡怪。“如生借不出,岂不误尔大事”?不知道甘肃王氏除了挖矿生意之外,还有何等大事。 “况侄等俱皆阴实,俱皆英雄,子孙教读完娶,焦侄媳乃女中君子。 ”夸赞他人子侄读书成器多称人中龙凤、玉树芝兰云云,为何在此称之为“英雄”,称其妻焦氏为“女中君子”。 而在称赞之后,紧接着又讲“如果不要祖宗根本,不顾子孙,我亦无如之何矣? 恐后失悔,难以入谱矣。”隐然流露出一股威胁肃杀之气。信中随处可见文辞粗鄙,错漏百出,全然不像正常诗礼之家的斯文口吻,而更古怪的是其中隐含的威逼利诱的口气。

究其原因,本人猜测很有可能原因有二:理由一是起义失败后,风头退去,远离故乡的“棚民”和故乡的社会关系重新发生联系。而太阳寺王氏暴富的消息不胫而走,或是太阳寺王氏主动与原籍发生联系,或是通山县王家故旧不远千里前来认亲。认亲即图银两。同时,通山王家对其当年信奉白莲、随军起义之底细,比他人更加熟稔。所以信中“岂不误尔大事”“英雄”“君子”云云,也许是在提醒王福明夫妇曾经身为“草莽英雄”的过往经历。 进而指出,如果不认故土湖北亲戚,则若揭发告官,“恐后失悔”。而“月前福利兄七十有零,不畏千里遥远,亲自上来”,并非“为尔修谱”,而是因为王福利年长识人,为了亲自查看王正福、王福明一家老小,以为验证。而一旦确认,则“送信于尔,登宅奉看,亦要备几两路费”,而还要“与尔生借”“谱费”,此确实是关乎“祖宗子孙万代之事”。而至于是否真的仅仅备上“几两”银子就可以打发得了,那就不在话下。因为“银钱此处不用,要他何用? ”

理由二是除了面临湖北王氏的威胁,太阳寺王氏本身的“棚民”身份与其财富地位也越来越不相称。 无户籍棚民,意味着财富不安全。 不安全不仅来自官府,也可能来自盗匪或其他流民、“棚民”,乃至通山王家。 而他们本为“化外之民”,何况又多一重白莲教徒的身份。 在此身份下,仅在太阳寺深谷中啸聚山林自然无事,而要在发达之后合法生活、对外交易、购置土地、子孙科举等,则需要在两当官府处获得“编户”的合法身份。 而其“客户”“棚民”的标签和“湖广广”的口音极易辨识,因此,从湖北寻找一个清白的王姓大族“联宗”是重建本族谱系以登记在册的有效策略。 所以,信中所谓“岂不误尔大事”也可能是指甘肃王氏有落户入籍两当的需求,湖北王氏意领神会后,以“大事”提醒对方以求更多“谱费”。 表面上是求“谱费”,实则是威迫勒索封口费。 在甘肃王氏寻找“联宗”与湖北王氏的千里认亲中,二者形成了巧妙的默契。 前者寻求安全与发展,后者寻求钱财与利益。 最终双方形成了“联宗”共识与行动。 两当王氏族谱也就此诞生。 许多学者发现,王氏族谱中存在诸多疑点。 王氏族谱将中国历史上从周至清的王氏名人几乎网罗殆尽,且整体上脉络过于清晰。而拿到族谱的甘肃王氏辈分字谱仍然非常混乱,如王正福五子,当为福字辈,却仅有王福明名有福字,其余皆以世为字辈。 另族谱中将王羲之、王韶等不同支派都认定为两当王氏先祖等。 清人对以姓氏为中心的虚拟血缘关系也颇为厌恶,“近日南北皆尚通谱,最为滥杂。 其实皆植党营私,为蠹国害民之事,宜严为之禁。 ”①顾炎武:《通谱》,魏源:《魏源全集 皇朝经世文编》卷58,长沙:岳麓书社,2004 年,第264 页。“宗族的系谱是可以人为‘重构’的,宗族的形式及内外部联系可以随着生态和社会历史环境的变化而不断调整”。②陈春声:《地方故事与国家历史——韩江中下游地域的社会变迁》,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1 年,第256 页。此种“重构”与“调整”也发生在甘肃王氏与湖北王氏对不同利益目标追求的两全其美上。 而其结果就是甘肃王氏以银两换取湖北王氏的缄默安全保障,从而获得了在两当地方社会编户齐民的合法身份。 “侨居作为一种生活方式”,在外地的人为了与原籍地人建立联系而“成为特定方言群内部彼此帮助和社会交往的纽带”。③孔飞力:《他者中的华人:中国近现代移民史》,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6 年,第39 页。王家与原籍地(迁出地)发生联系,以增强在迁入地的竞争力也是可以理解的行为。

第二阶段是走出逼仄的深山,开始购置土地。 清代王朝国家对“棚民”态度充满警惕和防范,但是对其治理,最常见的策略就是设置地方组织:

将山内棚民逐户清查,照依土著编保甲之例,每十户中择一老成者为棚长,于五十户中择一晓事者为棚约。各户男妇人口,备造清册,送县存查。其只身无依者,棚长棚约,查明来历,出具保结,方许入册。④李绂撰:《清代诗文集汇编·233·穆堂别稿》,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年,第273 页。

户部则例:三十户设立棚长一名,稽查约束一体编查,保甲每届十月,另册报核。 各省山居棚民按户编册,责成地主并保长结报。 广东省寮民,每寮给牌,互相保结,责令寮长钤束。 傥窝藏奸宄,容隐不报,查出治罪。 其业主招佃及寮丁垦种官山,俱赴官报明察验,准其搭寮耕种。违者,招佃之山主,照违令律治罪;垦种寮丁,照盗耕田亩律治罪;文武员弁,不经心约束,以致窝匪者,均查参究处。①薛允升著,胡星桥、邓又天主编,王庆西等编写:《读例存疑点注》,北京:中国人民公安大学出版社,1994 年,第355 页。

其内容是以“保甲之例”设置“棚长”“棚约”或“保长”,并备造清册,官府存查。 而无论称其为“棚长”“保长”或“寮长”,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其对明代里甲制管理机制的模仿以及将之强行向保甲制过渡的企图。 其实质是以朝廷法度施加于棚民客户,欲将流徙之氓转为安土之民,将化外之民转为编户齐民,将官府行政力量延伸到曾经管控不达之地与不及之民当中,进而将之纳入王朝国家的有效统治秩序内。 地方官府的“棚民”治理策略也给两当王氏家族带来生存压力:

浙江、江西、福建等省棚民,在山种麻、种靛、开炉、扇铁、造纸、做菰等项,责成山地主并保甲长出具保结,造册送该州县官,照保甲之例每年按户编查,并酌拨官弁防守。 该州县官于农隙时,务会同该营汛逐棚查点,毋得懈弛。 如有窝匪奸盗等事,山地主并保甲长不行首告,照连坐律治罪。②薛允升著,胡星桥、邓又天主编,王庆西等编写:《读例存疑点注》,第355 页。

王氏家族在两当区域多种经营,种植、矿业、商业等,家产丰裕,进而规划家族稳定长远发展,即从山林隐居的身份谋求光明正大的合法身份。 嘉庆二十四年获得家谱之后,王氏便可以据此在官府获得编户身份,其经济活动也更加方便、安全。能合法占有土地,生意也获得更多法律保障。太阳沟多为“未辟老林”,虽然可以刀耕火种,垦田自营,但可耕种地少,相对贫瘠,多在山间,交通不便。于是,王家以庞大资金开始从山地区走向平原区。“迨道光八年,又置秦州吴寨花庙子渭耳沟口建厦居住。 ”选择花庙子渭耳沟口川是经过其深思熟虑的,此地地势平坦,临近水川,土地肥美,适宜耕种居住。 又沿着水源与矿脉走向向北延伸,且可以突破两当的市场网络,向北进取更大的秦安市场。 于是,在天水麦积区内,王正福一方面新建宅地,举家安居于此;另一方面在附近勘探金矿。但从现存废弃矿洞分析,金矿开采,不尽如人意。金矿失利,却可以在所购田亩上得到补偿。他又敏锐发现磨面商机,进而从事水磨生意。 传说王正福在花庙河修水磨时,见一巨石阻碍水流,影响水磨运转,命人工凿开。 夜里梦到石龙与其商量,如不凿石头,保尔荣华富贵长久。 而王百万拒绝条件,坚持凿石,建七十二桶水磨。而建成次日,天降暴雨,河水暴涨,水磨都被冲毁。王家从此一蹶不振,渐渐衰落。 至今花庙河边仍存留着王家水磨遗迹。 传说虽然虚妄,但是透露出王家多种经营的努力,涉及矿产、大烟、党参、皮草、骡马各种生意,还购置土地与建设水磨,以生产和加工粮食。 而在王百万商业拓展进程中也出现了一些危机,比如太阳寺金矿挖掘几近殆尽之时,北上寻金矿脉失利。 于渭耳沟口购置土地,建厦安居,却于水磨受挫。 王百万的财富源于自然资源却又败于资源枯竭遭其反噬,也算是一种历史的吊诡与戏剧性。

王氏家族的田地扩张活动与王朝国家的地方基层组织管理有关,清廷曾经重申明代的里甲制度以统摄基层社会,但是里甲组织很快重演了明代里甲制度的崩坏趋势,名存实亡,流民、棚民之迁徙活动与白莲教起义进一步破坏了此种制度安排与政治意图。 清廷于是转而强调具有军事意味③清人陈澹然曾言:“惟以军政治民政则民气清,而军政即行乎间,保甲者以纷纭错杂之,民统之以军家行伍之术,而募兵募饷、团练捕奸之法皆由此而生。 无事则讼狱衰息,盗贼濳消,有事则民气与兵气相贯通而不可犯。 是故保甲者,佐军政吏治之穷,而军政吏治则恃保甲为纲领,未有网领不振而节目严整者。 ”参见陈澹然:《权制》卷6《军政述》,清光绪二十六年刻本。的保甲制度,保甲制度则要求在安辑棚民时对其进行再组织。 再组织则需要对其进行户籍登记与田产登记,一方面王朝国家与地方官方可以以此“安辑棚民”,“丁口户业按册可稽,奸宄即无藏身之所”;④葛士浚辑:《清朝经世文续编》卷13《治体四》,台北:文海出版社,1966 年,第41 页。另一方面,流民、教匪身份的王氏家族以宗祠与族谱为依据向官府申请编户齐民的合法身份以及获得田产住宅的合法性官方证明。 按科大卫的研究,移民进入迁入地的会涉及“入住权”(又译作定居权,the Rights of Settlement)①David Faure,The Structure of Chinese Rural Society: Lineage and Village in the Eastern New Territories,Hong Kong,Hong Kong:Oxford University Pres,1986,p30-36.的地缘概念,获取“入住权”有三种来源:其一以宗族或村落的成员身份获得公共土地的使用权,是地方社会普通居民对其迁入定居的认可;其二以契约等形式实现对土地的私人占有,是其对传统社会主要生产资料——土地的私人(或家族名义)占有;其三以官方文书与纳税凭证等正式渠道获得土地权益的保障,涉及地方官府对其迁入定居的认可。该概念的内容不仅仅是简单“搭棚居住”于此的问题,而涉及结庐建宅、修坟造墓、买卖田产、植树伐木、开发公共资源等更丰富的内容和更广泛的权利。 它强调一个共同生活单元内土地资源与权利的占有、分配与交易以及官方权威的认可,有恒产方有永久居住的恒心。 很明显,王正福的购置土地计划完全符合“入住权”理论。 从这一时期开始,在保甲制的制度保障与土地占有的官方认可下,王氏家族逐步融入两当社会。 而走出太阳寺、购置土地更大的意义在于王氏家族正式从商人开始转型为地主。

第三阶段是“耕读传家”。王家大门石刻楹联曰:智山仁水荣基地,瑶林玉树焕人闻。横批:耕读传家。 其联足见王家野心,“智山仁水”云云表示仁义君子,“瑶林玉树”表示富贵锦绣,也指族中子弟显达。 置田以耕,稼穑立命。 诗书以读,弦诵立学。 这既是王氏的家族理想,又是中国传统宗族的集体意识。 棚民群体对两当南北山区的土地进行了深度开发,但是即使富如王家,在地缘关系中始终处于两当地方社会的边缘。 这种耕后读书、富而求贵的本质是以王氏家族为代表的棚民在掌握了一定的经济资源之后谋求政治资源的规划,这种规划就是家族集团的士绅化与知识化。 “一个绅士未必是地主,一个地主也未必是绅士。 ”②张仲礼著,李荣昌译:《中国绅士——关于其在19 世纪中国社会中作用的研究》,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1 年,第6 页。若成为士绅,除了要做地主,必须获取功名,因此学术界无论如何定义士绅,往往都强调其“政治—经济两重性”,即以“同时拥有地产和官职”为特征,或狭义地强调获取科举功名。 而由于士绅的“两重性”,可以把士绅“视为一群家族,而不仅是个别有功名的人”。③费正清著,张理京译:《美国与中国(第4 版)》,北京:商务印书馆,1987 年,第26—27 页。为此,王正福为“家族意义上的士绅化”谋划了三件事。 第一,自己捐监。 《待赠府君大人墓志》称王正福为“太学生”。 太学生即就读于太学的学生,明清特指国子监,是国家教育系统中的最高学府。 入监有正途与异途之别,异途即所谓“纳粟马捐监之例”。④“其后有纳粟马捐监之例,则诸生又有援例而出学者矣。 ”参见秦蕙田:《五礼通考》卷171《嘉礼四十四》,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捐纳为基层地主和商人获得了向上流动的机会。 道光十四年《重修香泉寺碑记》的布施者名单中赫然记有“监元王德万(即王正福)”。王正福前半生奔走于白莲教战事,后半生奔劳于太阳寺金矿生意,鲜有闲暇读书。即使苦读,科举狭途难行,所以推测其大概是在道光八年间通过捐纳获得了监生身份,从而一跃成为两当地方社会的士绅名流。 第二,教育子弟。 “学衔和功名”是划分士绅与否的主要标准,想要获得政治权力,须先诵读经书和通过科举考试。 从墓志铭的文字来看,王氏十分重视对族中子弟的教育,其教育也颇为成功。 “父生儿兄弟六人,长列国学,五登乡试;孙世钦、世鉴并列胶庠。 子孙荣盛,是皆祖与父之积功累仁所致也。”后代子侄多以读书为业。宗祠门前所立双斗石桅杆也是王氏家族热衷科举功名的象征。 第三,热心公益。 成为士绅则要承担更多社会事务的责任,订立乡约,修桥补路,重修庙宇。 《严禁赌博碑记》《重修香泉寺碑记》《捐修两当县志姓名记》均列有其姓名,道光二十四年重修祖师庙时捐石旗杆一对,石斗上刻“弟子国学王正福立”字样。

费孝通认为,中国人为了逃避“政治老虎”的伤害而营营于仕途,此“逃避权力的渊薮”的途径便是为官或绅。⑤费孝通,吴晗等著:《皇权与绅权(增补本)》,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 年,第3—7 页。很明显,王氏家族不论是因为逃避官府对白莲教徒的追捕,还是为了现实利益的最大化,其第三步规划正是向着家族的士绅化的方向演进的。 棚民唯有登记棚册方为入籍,称为“棚籍”,只有具有棚籍之身份方可科考,称为“棚考”或“客考”。 比如江西的情况:

江省棚民有读书向学之子,果系入籍二十年以上,有田粮庐墓者,应准其报县应试,于额外酌量取进。部覆奉旨依议。八年廵抚谢旻以万载县原报,棚民入籍二十年以上者,文武童生已七百余名,应另额取进具题准部覆江西棚民近年读书愈众,各州县棚民入籍年二十以上,有田粮庐墓者,准其在各居住之州县一体考试。……其年例不符者,不许滥行收试。至棚民之兄弟叔侄及外姻亲属仍居原籍者,不许顶冒应试,而本籍童生亦不得混入棚民内冒考,违者均照冒籍例。至棚民入学以后,岁科两考,俱照本籍生员一体应试,帮补廪增及选拔挨贡科举一体遵行。①陈乔枞纂修:《袁州府志》,卷12《学校·生徒》,清咸丰十年刻本。

朝廷在治理棚民方面,并非一味地封禁、驱逐或弹压或以保甲制之,还会示以怀柔以入籍合法身份与科举考试机会的制度安排作为分化、安置和招纳棚民的手段。 清廷统治者早在雍正年间便已经预见棚民流民之害,并提出完整的“相辅而行的两手”②万芳珍:《清前期江西棚民的入籍及土客籍的融合和矛盾》,《南昌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1985 年,第49—56 页。治理策略,但是并未完全避免后来的白莲教起义,其中缘由复杂,在此不作具体分析。 但是原因之一是治理棚民措施并未严格执行,执行较早、较好的江西则“自雍正以后,棚民有组织地武装抗清斗争再不见史载”,而且其真正的历史意义在于“入籍棚民大都安定下来,逐渐融合于土著中”。③万芳珍:《清前期江西棚民的入籍及土客籍的融合和矛盾》,《南昌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1985 年,第49—56 页。至于白莲教起义之后的善后措施,仍不免落入雍正时期之陈窠,并援为定例,各省皆仿。 “入籍二十年以上,有田粮庐墓者,应准其报县应试,于额外酌量取进”的规定中强调了棚民入籍时间的时效性和与地方社会经济生活的紧密联系程度两个必要条件。“有田则有赋,有丁则有赋役,此定制也。”④薛允升著,胡星桥、邓又天主编,王庆西等编写:《读例存疑点注》,北京:中国人民公安大学出版社,1994 年,第162 页。“移民与地方政府签署协议,政府规定移民可以耕种的荒地的面积与地点,以及在土地变得多产时需要纳税的数量。 ”⑤梁肇庭著,冷剑波、周云水译:《中国历史上的移民与族群性——客家人、棚民及其邻居》,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 年,第139 页。入籍则登记一家之丁,有丁则应当差,“有田粮庐墓”则当纳粮。 前者强调国家认同的政治忠诚度,后者强调地方认同的经济依赖性,二者兼备,则意味着该户棚民在一定程度上参与了地方社会的政治经济生活和开始“客民土著化” 的历史进程。 王朝国家的制度安排与王氏家族的利益诉求之间似乎实现了某种平衡和共赢。 通过棚籍科举可以实现王朝国家对流民棚民的安辑以及基层社会的治理;通过耕读传家可以提高王氏家族在当地的声望和影响,从而实现从地主到士绅身份的转变。

王氏家族的规划意义在于第一阶段是从流民教匪到编户齐民身份的转变,第二阶段是从商人到地主身份的转变,第三阶段是从地主到士绅身份的转变。 三个阶段,环环相扣,层层递进,实现了太阳寺王氏家族的身份转换和向上流动。 如果长此以往,凭其财力与功名,钟鼎之华亦不无可能。而咸丰年间起义兵败,王氏家族与百万之富,就此烟消云散。

若将王朝国家的宏大历史与两当王氏的家族历史进行并置合观时,可以发现“入籍二十年以上”之要求对应着王正福“修祠编谱”的行为,“修祠编谱”正是为了入籍;“有田粮庐墓者”之要求对应着王正福“购置土地”的行为,“购置土地”正是为了成为“有田粮庐墓者”;“应准其报县应试”之要求对应着王正福“耕读传家”的行为,而“耕读传家”也正是为了“报县应试”。 前二者又共同指向了“应准其报县应试”的科举考试的机会。 进而可以发现,王朝国家的制度设置与王氏家族的三步规划之间存在着惊人的对应关系。 这种对应关系,反映了清代中期的特定历史条件下的王朝国家大历史与民间社会(甚至是异端社会)小人物的互动关系,以及共同合力所指向的整体历史趋势。国的历史即人的历史,人的历史也即国的历史。 “因为人是从国家演绎出来的,把国家看成一个行为主体,人只是这个主体的一部分,一个代表或一个象征,所以还是国家的历史。 ”⑥刘志伟:《从国家的历史到人的历史》,刘志伟著:《溪畔灯微》,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 年,第251—282 页。因此,国与人之间就是大历史与小历史的关系。 黄仁宇在研究明代税收章程时指出,其“一方面包括着一种中央体制,一方面有顾及地方实况,内中有永久法则,亦有临时条款,……所以外表全国一致,实际当中则万别千差”。①黄仁宇:《为什么称为“中国大历史”》,黄仁宇:《中国大历史》,北京:九州出版社,2011 年,第3 页。这种大历史观下,“大历史”关乎“全局性的历史”,“比如改朝换代的历史、治乱兴衰的历史、重大事件、重要人物、典章制度的历史等等”,②赵世瑜著:《小历史与大历史 区域社会史的理念、方法与实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 年,第1—11 页。而“小历史”关乎“局部的历史”,“比如个人性的、地方性的历史,也是那些‘常态的’历史:日常的、生活经历的历史、喜怒哀乐的历史、社会惯制的历史”。③赵世瑜著:《小历史与大历史 区域社会史的理念、方法与实践》,第1—11 页。而区域社会史则强调将“生活基础”归还给“大历史”,也即关照“小历史”的“生活基础”的历史意义与“大历史”的“宏大叙事”的叙事框架。 两条互相对应的历史脉络隐隐汇流成河。刘志伟提出要“从国家的历史到人的历史”,不论是国家的历史,还是家族的历史,都在人的意义和尺度上得以理解。 区域史与整体史、小历史与大历史、人的历史与国的历史也许在此可以融通交汇。

四、余 论

在明清之际,白莲教大盛,而大盛的背后并不一定是教义中“真空家乡”的天堂理想图景有多么煽惑人心,而是现实社会矛盾和问题将无处安身的民众团结在“白莲”图腾之下,从而在“饥饿的盛世”中看到生存的希望与梦境。 所以,无论是无生父母、弥勒佛、阎罗玉皇、观音菩萨、大小明王等民间神祇,还是八卦、莲花、火焰、光明等象征符号,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与神的关系背后折射出的人与人的社会关系和社会矛盾的真相。 这种真相反映了现实世界运行着两套系统和规则,即罗伯特·雷德菲尔德所讲的士大夫阶层的“大传统”和底层民众的“小传统”。 在大传统中王氏家族所代表的棚民是“教匪流寇”破坏天下秩序的渊薮,而在王氏家族“小传统”的眼中不过是“带有特定追求而反复进行的活动”④侯旭东作,罗志田总主编:《什么是日常统治史》,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0 年,第33 页。的小人物的日常生活。 在“大传统”的认知视野和历史书写的清朝是累洽重熙的繁华盛世,在“小传统”的认知视野和切身体验则是饥不遑食的艰虞浊世。 两个世界,一盛一衰,一繁一荒,貌似是迥异的不同世界,实则二者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本质乃是一体世界的两个截然相反的侧面。 只是虽然同处一世,而身处不同侧面时空中必有社会地位高下之别,高下之间,日远而日岐,日岐而又日悖,日悖而终须一戈。于是乎,战事起,白莲教流于数省间。而王正福全家如浮萍般起伏、翻滚、沉淀于踉跄奔波和兵戈扰攘的历史巨浪中。

对应两个世界与两套传统,一边是代表“大传统”、正统主流文化,另一边代表“小传统”、非正统大众文化,甚至是“邪教异端”。 王正福虽捐得功名,却非正途,且其边缘身份任凭其百万之富也难清除在人们心里的“棚民”印记。 王正福“监生”身份在正式场合未得到地方官府与文人集团普遍认可,其在《捐修两当县志姓名记》中未被冠名“监生”乃是正途对异途的制度性区分的具体体现。以王氏家族为代表的边缘群体身份则是再多富贵繁华也难遮掩,反而欲盖弥彰。 一部王氏家族史反映了底层人民在社会流动中的困顿人生,由楚而陇的水平流动以实现生活的安定,又三步规划,步步为营,流民到士绅身份的转换以实现阶层跨越和向上流动。 但苦心孤诣之后却最终尽归尘土,繁华暗换之后却终究大梦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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