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库全书总目》杜甫文集著录书辨误

2023-04-18 12:18张学芬
贵州文史丛刊 2023年4期
关键词:四库全书总目文渊阁诗史

张学芬

(聊城大学文学院 山东 聊城 252059)

《四库全书总目》(以下简称“《总目》”)“别集类”收录杜诗别集《九家集注杜诗》《黄氏补注杜诗》《集千家注杜工部诗集》《杜诗捃》《杜诗详注》五种,“传记类”收录宋赵子栎《杜工部年谱》、宋鲁訔《杜工部诗年谱》二种,其馀二十二种均为存目书。《总目》是一部重要的目录学文献,关于其考辨校订的专著及论文甚夥,其中对杜甫文集的提要辨正研究成果,主要有余嘉锡《四库提要辨正》、胡玉缙《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补正》、杨武泉《四库全书总目辨误》、魏小虎《四库全书总目汇订》等,诸专著虽已纠误不少,但仍有失于考覆或考证尚欠清楚之处,本文拟在现有研究成果之基础上,就杜甫文集著录书六种失考或有待再考的问题逐一澄清厘正,以便学界参用。

一、《九家集注杜诗》三十六卷

《总目》集部·别集类二曰:

宋郭知达编。知达,蜀人。前有自序,作于淳熙八年。又有曾噩重刻序,作于宝庆元年。噩,据《书录解题》作:“字子肃,闽清人。”……陈振孙《书录解题》亦曰:“世有称《东坡事实》者,案,当作《老杜事实》随事造文,一一牵合,而皆不言其所自出。且其辞气首末出一口,盖妄人伪托以欺乱流俗者。”1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四九,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281页上栏。

这则提要误处有二:

第一,曾噩“字子肃,闽清人”,实误。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云:“福清曾噩子肃板五羊漕司,最为善本。”2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十九,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559页。陈振孙认为,曾噩系福清人。据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图示可见3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第六册,中国地图出版社1996年版,第32~33页。,在宋代,闽清、福清为隶属福州府之两县,福清县在闽清县东南方向。到了明代,弘治《八闽通志》有关于两县的明确记载,其曰:“福清县,在府城东南一百二十里,东抵长乐县界,西抵兴化府莆田县界,广一百二十里,南抵大海,北抵长乐县界,袤一百四十五里。”1黄仲昭撰修:弘治《八闽通志》卷二,《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部》第一七七册,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397页。又曰:“闽清县,在府城西北一百二十里,东抵候官县界,西抵尤溪县界,广八十五里,南抵永福县界,北抵古田县界,袤一百二十里。”2黄仲昭撰修:弘治《八闽通志》卷二,《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部》第一七七册,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397页。3以上描述与《中国历史地图集》图示完全一致。可见在宋、明时期,两县设置并未发生改变。故曾噩本为福清人,四库馆臣误写为闽清人。

第二,《东坡事实》之书名,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原文称《东坡杜诗故事》3,四库馆臣认为,当作《老杜事实》。关于假托苏轼之名所撰此书之事,宋人已辨其伪,即所谓的“伪苏注”。对于“伪苏注”书名,学界众说纷纭。周采泉以为,“是否同书异称,或各自成书,难以臆断”4周采泉:《杜集书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643页。,莫砺锋对此问题亦有相同之说,其认为“伪苏注”的全称应为《东坡杜甫事实》或《东坡杜诗故事》5莫砺锋:《杜诗“伪苏注”研究》,《文学遗产》1999年第一期,第56页。。张忠纲则提出,其“或称《东坡杜诗事实》《东坡杜甫事实》《东坡老杜诗史》,简称《老杜事实》《老杜诗史》,亦作《东坡事实》等”6张忠纲等:《杜集叙录》,齐鲁书社2008年版,第38页。。可见学界对于“伪苏注”书名最终并无定论。经查阅文献资料发现,元人刘壎《隐居通议》“杜句皆有出处”条曰:“家藏小册一本,字画甚古,题曰《东坡老杜诗史事实》。”7刘壎:《隐居通议》卷七,《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八六六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74页下栏。从题目上判断,简称《老杜事实》《老杜诗史》《东坡事实》的此书,应与刘壎家藏本为同一书,全称作《东坡老杜诗史事实》。然陈振孙所见《东坡杜诗故事》,虽书名与刘壎家藏本有异且流传较早,但极有可能书中内容基本相同。

二、《黄氏补注杜诗》三十六卷

《总目》集部·别集类二曰:

宋黄希原本,而其子鹤续成之者也。希,字梦得,宜黄人。登进士第,官至永新令尝作春风堂于县治,杨万里为作记,今载《诚斋集》中……大旨在于案年编诗,故冠以《年谱辨疑》,用为纲领。而诗中各以所作岁月注于逐篇之下,使读者得考见其先后出处之大致。其例盖始于黄伯思,后鲁訔等踵加考订,至鹤父子而益推明之。8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四九,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281页上栏~中栏。

四库馆臣言,杨万里所作的《春风堂记》今载于《诚斋集》中,经查核史料,《春风堂记》并不见于杨万里《诚斋集》中,仅见于万历《吉安府志》卷三十五。

四库馆臣又称,杜诗按年编次的体例始于黄伯思,并在明代单复《读杜诗愚得》提要中亦这样认为:“考黄伯思《东观馀论》称尝撰《杜诗编年集》,则编年实始自伯思,其本今已不传。”9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四九,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532页中栏。黄伯思(1079—1118)撰有《校定杜工部集》二十二卷,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对其著录曰:“秘书郎黄伯思长睿所校。既正其差误,参考岁月,出处异同,古、律相同,凡一千四百十七首,杂著二十九首,别为二卷。李丞相伯纪为序之。”10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十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470页。由此可见,该书虽校定王洙、王琪编撰的《杜工部集》,但在篇数上较其一千四百零五首有所增多,卷数多杂著二卷。该书惜已佚,但李纲《校正杜工部集序》尚存于黄伯思《东观馀论·附录》中。黄伯思之子黄䚮在附录中曰:“䚮绍兴初寓居福唐,以先人秘书学士校定杜子美集二十三卷1按,《校定杜工部集》二十二卷,此处作二十三卷,应为《东观馀论·附录》误刻。,椠本流传。”2黄伯思:《东观馀论》,《丛书集成初编》第三六〇册,中华书局1991年版,第110页。综上可见,黄伯思《校定杜工部集》,实非四库馆臣所说的《杜诗编年集》。可能因书名之异,李裕民《四库提要订误》误认为《东观馀论》无《杜诗编年集》的记载,并提出《杜诗编年集》不是杜诗年谱之始,杜诗年谱始于吕大防《杜工部诗年谱》3李裕民:《四库提要订误》(增订本),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412页。,这亦将诗集《杜诗编年集》与杜诗年谱相混淆。李纲序文曰“随年编纂,以古律相参,先后始末,皆有次第,然后子美之出处及少壮老成之作,灿然可观”4黄伯思:《东观馀论》,《丛书集成初编》第三六〇册,中华书局1991年版,第111页。,足见该书当是以编年为主,可谓是最早的杜诗编年本。至于杜诗编年体例始于黄伯思的说法,似并不准确。现在流传下来的王洙、王琪《杜工部集》,是在以古诗、近体分体编次的同时,于各体下对杜诗进行了初步编年,而黄伯思《校定杜工部集》,是在王洙杜诗分体编年基础上,将分体编次打乱,对杜诗作年进一步考释,纯粹按年编次杜诗。从这一角度而言,认定杜诗编年体例始于《杜工部集》更为妥帖。

三、《集千家注杜诗》二十卷

《总目》集部·别集类二曰:

江苏巡抚采进本

不著编辑人名氏。前载王洙、王安石、胡宗愈、蔡梦弼四序……宋荦谓杜诗评点自刘辰翁始。刘本无注,元大德间有高楚芳者,删存诸注,以刘评附之。此本疑即楚芳编也。5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四九,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281页下栏。

四库馆臣言,《集千家注杜工部诗集》为“江苏巡抚采进本”,查《四库采进书目》,未见。

四库馆臣认为,“此本疑即楚芳编也”,实误。高楚芳(1255—1308),名崇兰,字楚芳,号芳所,庐陵(今江西吉安)人,刘辰翁其子刘将孙之门人,编有《集千家注批点杜工部诗集》,初刻于元大德七年(1303)。刘将孙曾为其集作序,给予很高评价:“高楚芳类萃刻之,复删旧注无稽者、泛滥者,特存精确必不可无者,求为序以传……楚芳于是注,用力勤,去取当,校正审,贤他本草草藉吾家名以欺者甚远。”6高崇兰:《集千家注批点杜工部诗集》,至元元年(1308)云衢会文堂刊本,第2a~3b页。可见此本用力甚勤,去取得当,校刻甚精,故于其后被历代争相翻刻。四库馆臣之所以误判《集千家注杜工部诗集》为元刻本,与清代学者宋荦之言有关。宋荦之说的出处,四库馆臣并未注明,洪业“略检《西陂类稿》中,未能获”7洪业等:《杜诗引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35页。。实际上,宋荦此说见于其为张溍《读书堂杜工部诗集注解》所作的序中:

至于杜诗有评、有批点,自刘辰翁须溪始。顾刘亦无注,元大德间有高楚芳者,始稡刻须溪评点,又删存诸家注附之,颇称善本,须溪子尚友为之序。余见今千家注本,凡分注句下,或缀篇下而不著姓氏者,悉属刘评,第刊落圈点耳。8张溍:《读书堂杜工部诗集注解》,清康熙三十七年(1698)刻本,第1页b。

宋荦是清初诗人、收藏家、鉴赏家,自称见过当时流传的“千家注本”,即《集千家注杜工部诗集》,四库馆臣受其影响,作出该书底本可能为元大德七年(1303)高楚芳本的判断。查阅《天禄琳琅书目》,其著录该书有两部:

(一)《集千家注杜工部诗集》二函,二十三册。

唐杜甫著,《诗集》二十卷附《文集》二卷。前宋王洙、王安石、胡宗愈、蔡梦弼四序,后载甫《墓志》《本传》二篇。前元版中有是书,辗转翻刻,木记互异,然标题俱称“集千家注分类杜工部集”,此则明人所梓行者删去“分类”二字,所收序文亦与元刊不一。按后一部标题,次行称“玉几山人校刊”,此本无之,所空一行亦未别刊姓氏,则知玉几山人者,必为明人书贾欲伪作宋椠本嫌其名而掩之,固了然也。1于敏中、彭元瑞:《天禄琳琅书目(上)》卷十,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92年版,第773~774页。

(二)《集千家注杜工部诗集》四函,二十三册。

篇目同前,缺《墓志》《本传》。此为前版初印之本,字画较为清朗,纸质之洁腻,亦远胜之。明米万钟藏本。2于敏中、彭元瑞:《天禄琳琅书目(上)》卷十,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92年版,第774~775页。

《天禄琳琅书目》交代了该本的版本情况。经考,现存与第一种版本一致的有明本二种,即明嘉靖丙申玉几山人本(以下简称“玉几本”)、以及无刊刻姓氏而版式同于玉几本的刻本(以下简称“覆刻本”),二书卷前均先载王洙《杜工部诗史旧集序》、王安石《杜工部诗后集序》、胡宗愈《成都草堂诗碑序》、蔡梦弼《杜工部草堂诗笺跋》四序,次诗歌目录及诗二十卷,同时附文集二卷。卷后载元稹《杜工部墓志铭》、宋祁《唐文艺传》二篇,然玉几本与其覆刻本有所不同,玉几本将二篇序文置于文集末,而覆刻本将其载于诗集末,故在序文编次上覆刻本与四库馆臣亲见之该书版本相符。摛藻堂《四库全书荟要》收录的《集千家注杜工部集》,版式与玉几本完全一致。但值得注意的是,明嘉靖丙申明昜山人本(以下简称“明昜本”),其仅有诗集而无文集,但诗集版式与玉几山人本相同。文渊阁《四库全书》收录的《集千家注杜工部诗集》,版式与其一致。《天禄琳琅书目》所著录的第二部版本,仅有四序,诗集末或文集末并无《墓志》《本传》二篇,明长洲许自昌《集千家注杜工部诗集》(以下简称“许自昌本”)与之版式相合。

综上所述,该本底本有玉几本、明昜本、覆刻本、许自昌本四种可能。下面,以无文集的文渊阁《四库全书》本《集千家注杜工部诗集》(以下简称“文渊阁本”)为例,判断其底本源出。首先《四库全书初次进呈存目》称此书“《集千家注杜诗》二十卷,不著撰人”3方鹏程、俞小聪总编辑:《四库全书初次进呈存目·集部》第一册,台湾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2页。,据此可大致判断,该本应是掩去题字的覆刻本,但文渊阁本仅有《诗集》,这与明昜本版式又极为相似。为了使结论更为准确详实,笔者以文渊阁《四库全书考证》(以下简称“《考证》”)之该书三十八题校记为考证重点,4王太岳等纂辑:《钦定四库全书考证》卷七十六,《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一五〇〇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45页下栏~48页上栏。将文渊阁本与四种明本进行比较,择要列举六题如下:

卷一《寄临邑舍弟》“徐关深水府”,刊本“府”讹作“磨”,据《全唐诗》改。

按,玉几本、明昜本、许自昌本皆作“府”,覆刻本讹作“磨”,《考证》与覆刻本相符,文渊阁本已改作“府”。

卷四《送李校书》,黄鹤注“尝为水部郎官”,刊本“部”讹作“郎”,据《唐书》改。又“不必须白皙”,赵注“冉竖曰:‘有君子白皙鬓。’”刊本“竖”讹作“坚”,据《左传》改。

按,玉几本、明昜本、许自昌本作“水部郎官”“竖”,覆刻本同于《考证》所述,作“水郎郎官”“坚”,文渊阁本已改为“水部郎官”“竖”。

卷七《游修觉寺》“禅枝宿众鸟”,梦弼注“禅枝四静”,刊本“四”讹作“西”,今改。

按,玉几本、明昜本、许自昌本皆作“四”,覆刻本讹作“西”,与《考证》一致,文渊阁本改作“四”。

卷十二《屏迹》“龟开萍叶过”,刊本“开”讹作“二”,据《全唐诗》改。

按,玉几本、明昜本、许自昌本均作“开”,覆刻本讹作“二”,同《考证》所述,文渊阁本改作“开”。

卷十四《秋日夔府咏怀》“门求七祖禅”,刊本“七”讹作“未”。又“幕府初交辟”,赵次公注“严武镇蜀,辟公为参谋”,刊本“为”讹作“有”,今并改。

按,玉几本一处误作“未”,明昜本、许自昌本则作“七”,覆刻本两处各误作“未”“有”,与《考证》所述一致,文渊阁本分别改作“七”“为”。

卷十七《槐叶冷淘》“愿随金腰褭”,王洙注“金腰褭,马也”,刊本“褭”讹作“裹”,“马”讹作“思”,据别本改。

按,玉几本、明昜本、许自昌本皆不误,覆刻本分别作“裹”“思”,与刊本相符,文渊阁本改作“褭”“马”。

由以上六题校勘信息可以看出,覆刻本与《考证》所指讹误相同,而与玉几、明昜、许自昌三本不同,再核其馀三十二题,有三十题一致,故覆刻本与《考证》校记一致处达到三十六题,而玉几、明昜、许自昌三本与《考证》仅有二十四题一致,故文渊阁本底本应为明覆刻本,非四库馆臣所说之元高崇兰本。此外,通过考索比勘三种明本与《四库全书荟要》校记、《四库全书考证》,判定《荟要》本、文渊阁本底本当均是覆刻本,“其在三种明本中属于较次的版本。该书四库本并非覆刻本之原貌,而是据通用文献作了校改”11 参见张学芬:《四库本〈集千家注杜工部诗集〉底本考辨——兼论玉几本与明昜本之关系》,《古籍研究》编辑委员会编:《古籍研究》2021年下(总第七十四辑),凤凰出版社2021年版,第157页。。

《总目》又曰:

辰翁评所见至浅,其标举尖新字句,殆于竟陵之先声。王士禛乃比之郭象注庄,殆未为笃论。至编中所集诸家之注,真赝错杂,亦多为后来所抨弹。然宋以来注杜诸家,鲜有专本传世,遗文绪论,颇赖此书以存。其荜路蓝缕之功,亦未可尽废也。22 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四九,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281页下栏。

将刘辰翁评杜类比作郭象注庄,较早源出明人胡应麟《诗薮·杂编》,其曰:“余每谓千家注杜,犹五臣注选;辰翁评杜,犹郭象注庄。”33 胡应麟:《诗薮·杂编》卷五,吴文治主编:《明诗话全编》第五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5707页。王士禛亦曰:“千家注杜,如五臣注选,须溪评杜,如郭象注庄。此高识定论。”44 王士禛著,张宗柟纂集,戴鸿森校点:《带经堂诗话》卷二,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60页。可见,此说非源出王士禛,而是王士禛沿袭了胡应麟之说法。

四、《杜诗捃》四卷

《总目》集部·别集类二曰:

明唐元竑撰。元竑,字远生,乌程人,万历戊子举人。明亡,不食死,论者以首阳饿夫比之。是编乃其读杜诗时所劄记。所阅盖千家注本,其中附载刘辰翁评,故多驳正辰翁语。自宋人倡诗史之说,而笺杜诗者遂以刘昫、宋祁二书据为稿本。一字一句,务使与纪传相符。1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四九,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281页下栏。提要中“元竑,字远生”与“万历戊子举人”两处,存误。乾隆《乌青镇志·选举》称明神宗四十年壬子(1612),唐元竑乌程学中。乾隆《乌青镇志·人物》又曰:“唐元竑字祈远,年二十三举于乡。母病,刲左臂肉以进。及卒,号恸几至灭性。崇祯丙子,父以荐举蒙谴,祸不测。兼程抵都,刺血书疏陈情,为首揆所阻,不获上闻,日跪长安门痛哭。时上任厂卫识悉,必报街帖。人上恻然,从部议戍边。甲申闻变,往普静寺哭临,即于是夜赴监官薙染,至丁亥十月十一日欲往古山寺,过虹桥忽跃身入水,以救,免力疾诣寺,自此勺水不入,至十九日卒。”2董世宁:乾隆《乌青镇志·选举》卷九,清乾隆二十五年(1760)刻本,第8页b。以上两段资料说清了两个事实,一是交代了唐元竑字祈远,非四库馆臣所言的“字远生”;二是唐元竑卒于顺治四年(1647)十月十九日,其万历壬子举人,壬子即万历四十年(1612),是年其二十三岁,向上推算可知其生于万历十八年(1590)。而四库馆臣认为,唐元竑万历戊子举人,即万历十四年(1588)举人,是年唐元竑还未出生,显误。据以上记载,唐元竑当为万历壬子举人。姜亮夫《历代人物年里碑传综表》亦称,唐元竑生于万历十八年(1590),卒于顺治四年。3姜亮夫纂订,陶秋英校:《历代人物年里碑传综表》,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484页。杨武泉《四库全书总目辨误》误将壬子视作万历四十一年(1613)4杨武泉:《四库全书总目辨误》,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198页。,魏小虎《四库全书总目汇订》未作细辨,亦误引杨武泉此误。5魏小虎:《四库全书总目汇订》第八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4765页。

《总目》中“所阅盖千家注本”,此处指代亦不明确。据王欣悦考证,“千家注”至宋代以降形成三个系统,即以黄希、黄鹤父子补注为主的分体编次“千家补注本”,题为“黄氏补千家集注杜工部诗史”,四库本题为“补注杜诗”;以徐居仁编、黄鹤补注为主的分类编次“千家分类本”,题为“集千家注分类杜工部诗”;以刘辰翁批点、元高楚芳编辑的编年“千家批点本”,题为“集千家注批点杜工部集”。6王欣悦:《宋代杜诗“集千家注”三种考》,《杜甫研究学刊》2013年第一期,第58~65页。经核三个系统版本,笔者发现《杜诗捃》与元高楚芳“千家批点本”诗文编次基本相同,故其应以“千家批点本”为底本选批杜诗的,亦即上文交代的四库馆臣误判底本为元高楚芳本的《集千家注杜工部诗集》。

“自宋人倡诗史之说”,实误。杜诗被冠以“诗史”之名,始于晚唐孟棨,其《本事诗·高逸第三》曰:“杜逢禄山之难,流离陇蜀,毕陈于诗,推见至隐,殆无遗事,故当时号为诗史。”7孟棨:《本事诗》,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5页。其中,孟棨评价杜甫的部分诗歌有毕陈经历之特征,“故当时号为诗史”的说法,足见至少在孟棨时杜诗就被视作“诗史”,且此说广为流传,非四库馆臣认为的宋人首先提出诗史之说。杜诗“诗史”之说确在宋代被学者广为提及,如欧阳修、宋祁《新唐书·杜甫传》称杜诗:“善陈时事,律切精深,至千言不少衰,世号诗史。”8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二〇一,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5738页。后来的杜诗注本序文亦多称杜诗为“诗史”,如胡宗愈《成都新刻草堂先生诗碑序》曰:“读之可以知其世,学士大夫谓之诗史。”9朱鹤龄辑注,韩成武等点校:《杜工部诗集辑注》,河北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8页。郭知达《校定集注杜诗序》:“杜少陵诗,世号诗史。”10朱鹤龄辑注,韩成武等点校:《杜工部诗集辑注》,河北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1页。可见,杜诗“诗史”之说在宋代学者中流传甚广,然最先提出的时间却是在晚唐时期。除此之外,尚有不少论说可作例证,如李朴《与杨宣德书》:“唐人称子美为诗史者,谓能纪一时事耳。”1王正德:《馀师录》卷三,《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一四八〇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779页上栏。李复《与侯谟秀才书》:“杜诗谓之诗史,以班班可见当时事。至于诗之叙事,亦若史传矣。”2李复:《潏水集》卷五,《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一一二一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50页下栏。蔡條《西清诗话》:“史缺失而谬误,独少陵载之,号诗史,信矣。”3胡仔纂集,廖德明校点:《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十三,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86页。姚宽《西溪丛话》:“或谓诗史者,有年月、地里、本末之类,故名诗史。盖唐人尝目杜甫为诗史,本出孟棨《本事》,而《新书》亦云。”4姚宽:《西溪丛话》,程毅中主编:《宋人诗话外编》,中华书局2017年版,第534页。蔡居厚《蔡宽夫诗话》:“子美诗善叙事,故号诗史。”5蔡居厚:《蔡宽夫诗话》,郭绍虞辑:《宋诗话辑》,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93页。陈岩肖《唐溪诗话》称:“杜少陵子美诗,多纪当时事,皆有据依,古号诗史。”6陈岩肖:《唐溪诗话》卷上,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67页。

五、《杜诗详注》二十五卷、附编二卷

《总目》集部·别集类二曰:

其中摭拾类书,小有舛误者。如注“忘机对芳草”句,引《高士传》“叶干忘机”,今《高士传》无此文。即《太平御览》所载嵇康《高士传》几盈二卷,亦无此文……至《吟杜》卷中载徐增一诗,本出其《说唐诗》中。所谓“佛让王维作,才怜李白狂”者,盖以维诗杂禅趣,白诗多逸气,以互形甫之谨严。兆鳌乃改上句为“赋似相如逸”,乖其本旨。如此之类,往往有之,皆不可据为典要。7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四九,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282页上栏。

“忘机对芳草”句,出自杜甫《遣兴三首》其三,仇兆鳌作“忘机对芝一作芳,一作业草”8仇兆鳌:《杜诗详注》卷七,中华书局2018年版,第662页。,正字为“芝”而非“芳”。

仇兆鳌注解曰“《高士传》:叶干忘机”9仇兆鳌:《杜诗详注》卷七,中华书局2018年版,第663页。。四库馆臣言,《高士传》及《太平御览》所载嵇康《高士传》均无“叶干忘机”,失于详考。《高士传》,西晋皇甫谧(215—282)撰,所载尧、舜、禹及夏、商、周、秦、汉、魏时期的历史人物九十六位。据南宋李石《续博物志》称“孔安国撰《孔子弟子七十二人》,刘向传《列仙》亦七十二人,皇甫士安传《高士》亦七十二人”10李石撰,李之亮点校:《续博物志》卷七,巴蜀书社1991年版,第101页。,知《高士传》原载人物为七十二人,然《太平御览》收录此书,凡七十一人11李昉等:《太平御览》卷五〇六~五〇九,第三册,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2307~2320页。。后《太平御览》又引嵇康《高士传》十人,引《后汉书》十人,惟被衣、老聃、庚桑楚、林类、老商氏、庄周六人为《太平御览》未载。而“叶干忘机”即写其中之人物老商氏,而四库馆臣查索《太平御览》未获。事实上,明嘉靖《五岳山人集》载《高士颂九十一首》,其中有《老商氏》,其曰:“老商树教,列寇下趋。居门七载,席始相携。眼耳都融,叶干忘机。乘风枯槁,得道而归。”12黄省曾:《五岳山人集》卷三,《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九十四册,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564页下栏。明万历《古今逸史》本《高士传》卷中亦载《老商氏》,所引同《五岳山人集》。故仇兆鳌《杜诗详注》应据《五岳山人集》《古今逸史》二本之一作的注。

关于清代徐增《咏杜》一诗,四库馆臣认为出自徐增《而庵说唐诗》,然《而庵说唐诗》并未载入此诗。经核实,该诗出自金圣叹《杜诗解》之《叙第四才子书》,其曰:“犹记我友徐子能有《咏杜》一律云:‘读史春秋笔,大名垂草堂。二毛反在蜀,一字不忘唐。佛让王维作,才怜李白狂。晚年律更细,独立自苍芒。’”1金圣叹著,钟来因整理:《杜诗解》,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1页。仇兆鳌将该诗收录《附编·诸家咏杜》中2仇兆鳌:《杜诗详注》,中华书局2018年版,第2302页。,二者相较,四库馆臣所言的“赋似相如逸”,仇兆鳌实作“赋羡相如逸”。除将“佛让王维作”一处改作“赋羡相如逸”外,仇兆鳌还改了四处,即题目由《咏杜》改作《读杜少陵诗》,“反在蜀”改作“犹在蜀”,“李白”改作“太白”,“苍茫”改作“苍苍”。

六、《杜工部年谱》一卷

《总目》史部·传记类一曰:

宋赵子栎撰。子栎,字梦授,太祖六世孙,元祐六年进士,绍兴中官至宝文阁直学士,事迹具《宋史》本传。子栎与鲁訔均绍兴中人。然子栎撰此谱时,似未见訔《谱》……又有蔡兴中、黄鹤两家,皆以甫五十九岁为大历庚戌。3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五十七,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515页上栏。

“子栎撰此谱时,似未见訔《谱》”的评语,曾祥波已指出其误并加以论证,因《宋史·赵子栎传》载其“绍兴七年(1137)卒”,鲁訔《年谱序》自称撰述时间为“绍兴癸酉五月晦日”,即绍兴二十三年(1153),故赵《谱》必撰于鲁《谱》之前,44 曾祥波:《杜诗考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213页。从二谱编撰时间上进行考证,四库馆臣之说法有误自然明了。此外,提要还将“蔡兴宗”误作“蔡兴中”。

七、结语

综上所述,以上六种杜甫文集著录书提要中主要有编撰者籍贯、字号、著作题名、著录情况、杜诗作年、使用底本等误,综观这些讹误,应当是参与编撰的四库馆臣失之粗疏,未细审原书内容,以及未对与原书相关之内容作进一步详考所致。笔者查阅文献,对《总目》杜甫文集著录书的不实及讹误之处进行考证,是想使之更趋完善,或能为学界的研究提供帮助。

猜你喜欢
四库全书总目文渊阁诗史
百年诗史巨著——《百年诗颂》
公心与私意之间:《四库全书珍本初集》影印始末考略
“东亚汉诗史(多卷本)”简介
抗战时期围绕《四库全书》阁书的文化掠夺战
明代的文渊阁
杜诗“诗史”说检讨
《四库全书总目》与音乐文献
《四库全书初次进呈存目》与《四库全书总目》比较
《汉书·艺文志》《隋书·经籍志》《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诗类比较
文渊阁《四库全书》史部提要与《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差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