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帆
[摘 要]姚鼐的散文名篇《登泰山记》是一篇游记,依体定教,从学生最关心的问题出发,以梯度阅读的方式,依次从三大关键词——“回首”“穿越”“同行”出发,探寻姚鼐笔下呈现的关于旅行意义的嬗递,在真实情境中解读中国古代文人的理想、命运和选择,落实经典文本在“三新”背景下的价值提升。
[关键词]生态优化;梯度阅读;路径
[中图分类号] G633.3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674-6058(2023)31-0001-03
《登泰山记》第一课时教学结束后,一学生向笔者提出了一个问题:“老师,你说这篇文章是一篇游记,那为什么我看不出姚鼐在旅行中的闲散、享受呢?”
学生的问题让笔者愣住了,原本一带而过、几成定例的结论在这一问题前面似乎变得不堪一击、岌岌可危了。
如果从“游记”这一结论出发,用“山水寄情”的通俗论调强硬灌输,那么能否引起这些“00后”学生的情感共鸣?经典文本的学习如果不走入当下,如何激活其鲜活的生命力?张克中老师说:“文学不是结论,文学是我们借助镜像走向审美和生命关照的过程。”
语文学习活动应从学生的真实学习需求出发,给学生带去精神享受和多元化的创新思考。如果忽视语文学科与学生之间的有效阐发、挖掘和共鸣,语文课堂就会变成一个学生不会质疑、解疑,教师亦不能有效引导学生思维的缺少生命力的课堂。这样的课堂显然和课标的相关要求背道而驰。
所以,在第二课时教学中,笔者及时改弦更张,结合学生的这一实际问题,从三个梯度与学生一起叩问和探寻姚鼐泰山之旅的意义。
一、旅行的意义在于回首
去泰山之前,姚鼐正处于他人生的低谷。这一年(乾隆三十九年,即1774年)对姚鼐来说,是其生命中的关键点。按他自己的说法,“以疾请归”(《〈古文辞类纂〉序目》),孟醒仁《桐城派三祖年谱》中也有考证:“(姚鼐)于(乾隆三十九)十月,借病辞去刑部郎中及现任纂修官。”关于其辞官的原因众说纷纭,有 “不堪世用”说,也有“对学术界和文坛忧虑”说……无论是哪一种,了解他的人都知道姚鼐的“以疾请归”只是个托辞而已。
彼时,姚鼐已经四十二岁,按当时的致仕制度,留给姚鼐的仕进时间不多了,而那时,姚鼐不过是名刑部广东司郎中,即使后来充四库馆纂修官,亦不过五品中层官僚,如果没有当道者的强援,其仕进的可能性很小了。
但这可能也只是原因之一。实际上,姚鼐居京师时,在学术思想上很难找到同道。彼时的京师,云集着一批汉学大师,讲求实学,文字考订、文献整理、经史考据俨然成为学术主潮,特别是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年初,四库馆草创,当时的四库馆臣,俨然以纪昀、戴震、钱大昕等汉学大师为中心。姚鼐虽因荐入局,但他遵奉的是“宋学”,这显然和当时的主流学术圈格格不入。若干年后,在与朋友胡雒君的书信中,姚鼐还清晰地记得当日的龃龉:“去秋始得《四库全书书目》一部,阅之,其持论大不公平。鼐在京时,尚未见纪晓岚猖獗如此之甚,今观此,则略无忌惮矣。岂不为世道忧邪?鼐老矣,望海内诸贤,尚能捄其敝也。”
基于此,我们在《登泰山记》中会发现“风”“雪”“云”“雾”四字加起来共出现十二次:“乘风雪”“道中迷雾冰滑”“苍山负雪”“而半山居雾若带然”“大风扬积雪击面”“亭东自足下皆云漫”“稍见云中白若樗蒱数十立者”“极天云一线异色”“冰雪”“而雪与人膝齐”。这些词句,除了“苍山负雪”(后接“明烛天南”),呈现的均是冷寂之色。这种冷寂之色不仅营造了于风雪中跋涉的艰难与迷惘,还是姚鼐过往几十年仕宦生涯的隐喻。姚鼐的泰山之行,可以说是其对过去仕宦生涯的一次回首。在强壮之年黯然隐退,做如此重大的人生抉择前,姚鼐一定有过挣扎。很多时候,一个人只有在别处,才能用“望远镜”来回首自己过去的生活。当生活依旧被过往裹挟,便当然不可能实现目光的超越,有时候脚比头脑更会思考。
二、旅行的意义在于穿越
为了登泰山顶看日出,姚鼐此次的泰山之行可谓备尝艰辛。
从时间来看,“乾隆三十九年十二月”从京城出发,“是月丁未”和好友朱子颍从泰山南山脚登山,并终在“戊申晦”(戊申日月底这一天)登顶日观峰,整个旅程持续近一个月。
从空间来看,从京城出发,经过齐河、长清,穿过泰山西北谷,越过长城,最终到达泰安,全程近五百公里。而由泰山南山脚到日观峰,全长“四十五里”,有七千多级石阶。
从气候来看,那几天的气候条件很不理想,或者说根本就不是登临赏景的绝佳时机。姚鼐在文中清楚地写道,从京城出发就是一路风雪,在登顶过程中,“道中迷雾冰滑,磴几不可登”“大风扬积雪击面”“雪与人膝齐”。这场风雪无疑增添了旅途的艰难。
由此可见,这绝对不是一次令人欢欣和期待的旅行,从某种程度上说,甚至带有一点“自虐”性质。这一点,也是很多学生在阅读过程中容易产生疑问的地方。因为在这样的气候条件下登山的危险系数明显比平日陡增数倍,这也是古来记录冬季游泰山的文章很少的一个自然原因。关于天气状况,姚鼐肯定也清楚,但他依然执意前往,这确是一个非常令人费解的举动。众所周知,旅行是人生中的一个“非必要”选项,它无关“必要的生活”的痛痒。但正如朱皓月在《非必要离校》一诗中所说:“人间是由无数个非必要组成的呀。” 同样,对于姚鼐而言,亦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孙绍振老师在《经典小说解读》中说:“情节的突转功能就是把人物打出生活常轨,使他们进入一个意想不到的新境界……本来处于同一情感状态的人物,发生了情感‘错位。”在这里,我们是否可以借用“错位”这一概念来解读姚鼐此次不同寻常的出行?如果姚鼐选择在最适宜登临观景的春秋佳日出行,或者到了泰安,眼见天气不佳便择日再游,那么,或许还会有一篇《登泰山记》,但可能不会像我们现在读到的这篇一样,令人回味无穷、欲罢不能。情感的“错位”,姚鼐的選择越出常轨,正是《登泰山记》成为经典的原因之一。
所以,我们在他的这篇《登泰山记》中看到了“道中迷雾冰滑,磴几不可登”“大风扬积雪击面”“雪与人膝齐”……现实与人生路上的“风雪”一路追随,步步紧逼,毫无退路,迷惘、不安、不甘……诸多情绪交织在心头。辞官之后,究竟该何去何从,成为当时压在姚鼐心头的一块巨石,沉重得令人叹息。现实中的风雪终有消散之时,而那些横亘在人生路上的“风雪”呢?迷雾的尽头究竟是阳光,还是更深的黑暗?一切仿若未知数。但幸运的是,姚鼐在泰山找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乾隆三十九年十二月二十九,姚鼐与好友朱子颍终于登上泰山山顶,看到了恢宏的泰山日出——
戊申晦,五鼓,与子颍坐日观亭,待日出。大风扬积雪击面。亭东自足下皆云漫。稍见云中白若樗蒱数十立者,山也。极天云一线异色,须臾成五采。日上,正赤如丹,下有红光动摇承之,或曰,此东海也。回视日观以西峰,或得日或否,绛皓驳色,而皆若偻。
在这里,尤其要引导学生注意“待”“稍”“须臾”“异色”“五采”“赤”“丹”“红”“绛”等词,这些词语从词性来讲大致可分为动词、副词、形容词三类。动词“待”写出了作者和友人在“大风扬积雪击面”的情况下对日出的满腔期待;而之后的两个副词“稍”“须臾”则突出了作者观看日出时的神情,展现出了生怕自己一个不留神就错失这一巨大惊喜的既紧张又期待的复杂状态,表现出作者对大自然塑造如此神异之景的近乎膜拜的心理。而“异色”“五采”“赤”“丹”“红”“绛”等形容词中,“异色”“五采”强调色彩的鲜艳缤纷,“赤”“丹”“红”“绛”则都以“红色”为基调,这使得色彩上一改之前的冷寂清寒而变得明亮温暖起来。姚鼐的这一段文字堪称绝笔,融热烈赞赏之情于客观的写实之中,近景与远景相辉映,静景与动景相交织,写得看似朴实无华、简洁之至,实则气象万千、变幻莫测,充分表现出他那令人望尘莫及的文字驾驭能力。正如王先谦所赞:“具此神力,方许作大文。世多有登岳,辄作游记,自诧者读此当为搁笔。” 读到这里,我们被姚鼐笔下大自然的力量所折服。在这样一个严寒冷寂的日子,泰山日出热烈秾丽、蓬勃向上,温暖了姚鼐一路走来的寒冷,安抚了他彷徨、犹疑和不安的内心,给予了他继续追寻前程的力量,不枉他穿越重重迷雾。
三、旅行的意义在于同行
很多时候,命运的巨手在你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就把你推到一个十字路口,逼你做出选择。就像苏轼,一个莫须有的“乌台诗案”使他被贬黄州。但是黄州却使他经历了一次整体意义上的脱胎换骨,也使他的艺术才情获得了一次蒸馏和升华。他由此真正地成熟了——与古往今来许多大家一样,成熟于一场灾难之后,成熟于灭寂后的再生,成熟于穷乡僻壤,成熟于几乎没有人在他身边的时刻。现在,时间的滚滚巨轮来到了乾隆三十九年,四十二岁的姚鼐同样面临着人生中的一个重要拐点。不同于苏轼的被动选择,姚鼐对于自己的这一次选择有着极强的把控力。
无论真相如何,姚鼐终是“以疾请归”,并在赶赴下一个路口之前,给了自己一个放空、自省的机会。从某种意义上说,旅行实际上是世界与“我”的一个“互看”过程,其意义在于,一个人把自己“投进”了另一个世界。因此,旅行就成了一个“认识自我”的方式。就像生活中,“我”不是在镜子里“照出”了自己,而是在人群里,在“我”与你的同或不同中,才“认出”了自己。
可以说,旅行的第三个意义在于同行。很多时候,跟谁一起去旅行,往往超越了旅行本身。正如法国心理学家拉康曾经提出的“镜像理论”:人类只有通过他人才能完成自我的认知。
姚鼐与朱子颍师出同门,本是至交,两人的老师刘大櫆在《朱子颍诗集序》中曾提及姚鼐的《登泰山记》:“乙未之春,姬传以壮年自刑部告归田里,道过泰安,与子颍同上泰山,登日观,慨然想见隐君子之高风,其幽怀远韵与子颍略相近云。”这里的“幽怀远韵”是指超凡脱俗的情操和高洁、高贵的精神;“隐君子之高风”是指隐士的高风亮节;“略相近”三字道出了姚、朱二人在品性、气质上多有相通之处。
因此,朱子颍作为一面镜子,能够照出姚鼐的身影,或者说,姚鼐在朱子颍这面“镜子”上,完成了对自我更清晰的认知。人生旅途中,不是所有人都拥有中途更换赛道的勇气。姚鼐过去几十年的经历不是一钱不值的,因此,他把它们打包带走、重新开张。正如科幻作家菲利普·迪克所说:“我不是很多,但我是自己的全部。”泰山之行,是姚鼐与“兼济天下”的过去所做的一次切割。泰山之行之后的姚鼐,更明确了自己未来讲学庠序、著书立说以求立言不朽的人生目标。此后,姚鼐先后主持扬州梅花、安庆敬敷、歙县紫阳、南京钟山诸书院共计四十来年,特别是在扬州梅花书院的五年时间里,他在朱子颍的支持和帮助下,在授业传文的同时,大力发展自己的文学理论主张,个人创作更是进入爆发期。《刘海峰先生八十寿序》这篇被誉为桐城派发展里程碑式的宏文即创作于这一时期,文中把桐城散文树为天下文章之宗,“昔有方侍郎,今有刘先生,天下文章,其出于桐城乎”,以为“儒士兴,今殆其时矣”。
明代周忱曾道:“天下山川之胜,好之者未必能至,能至者未必能言,能言者未必能文。”在他看来,真正的旅行家必须同时“能至”“能言”“能文”,三者缺一不可。在《登泰山記》里,我们跟随姚鼐的足迹,能深切地感受到他的悲哀与失落、挣扎与迷惘、笃定与自信,而这种真实的个人体验,正是旅行文学中最吸引人、最能令人共情的,也是《登泰山记》这样的“旧”文收获当下年轻喜爱的密码。
[ 参 考 文 献 ]
[1] 孟醒仁.桐城派三祖年谱[M].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2.
[2] 姚鼐.惜抱轩诗文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3] 程翔.为了心中的太阳:我教《登泰山记》[J].语文学习,2020(4):48-51.
[4] 曹茂昌.单篇文言文教学中的任务设计:以《登泰山记》为例[J].语文建设,2020(1):35-39.
[5] 余秋雨.山居笔记[M].上海:文汇出版社,2002.
(责任编辑 农越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