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艳菊 [福建江夏学院设计与创意学院,福州 350002]
薛季宣(1134—1173),字士龙,号艮斋,世称常州先生,南宋永嘉(今浙江温州)人。他反对空谈义理,注重研究田赋、兵制、地形、水利等实务,“愤发昭旷,独究体统”(叶适《温州新学记》),是永嘉事功学派的开创者。薛季宣学问淹雅,有《浪语集》传世,清代孙诒让在《温州经籍志》中称“艮斋之学,精博为永嘉诸儒之冠,故此集叙记诸作,综贯经史,卓然名家”。
后人多关注薛季宣的学人身份,对其诗人面目则鲜少提及,故诗名不彰。事实上,薛季宣对诗学也有较为深入的研究。他在《书〈诗性情说〉后》中提出“仲尼参诸风雅之间,以情性存焉尔。……用情正性,古犹今也,然则反古之说,未若性情之近也。曰性情说,古人其舍诸”,也曾称赞唐代诗人韩偓“为诗有情致,形容能出人意表”(《〈香奁集〉叙》),还赞许李贺之诗“轻扬纤丽,盖能自成一家,如金玉锦绣,辉焕白日”(《〈李长吉诗集〉序》),可见其重性情而不讳丽辞的诗学主张。他的诗多长于抒情,骋辞摛藻自成气势,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他的诗学主张。《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称薛季宣“于诗则颇工七言,极踔厉纵横之致”,肯定了其七言诗的气势。清代吴之振等在《宋诗钞·浪语集钞》中曰“其诗质直,少风人潇洒之致。然纵横七言,则卢仝、马异不足多”,虽认可了薛季宣七言诗的纵横之势,但 “质直,少风人潇洒之致”的评价则在一定程度上有失公允。其实,薛季宣的不少诗作都有文人的风雅情致在其中。
《夜忆吴江》便是薛季宣的一首有风人之致的七言律诗:
虹梁新霁倚东隅,还忆松江枕太虚。
味比莼羹下盐豉,贤为菰菜忆鲈鱼。
清风帆幔输归客,落日蒹葭称晚渔。
会带笭箵镇浮浪,扁舟斜挂一籧篨。
从情思上判断,此诗当作于他羁宦期间。诗中“吴江”“松江”是古时吴淞江的别称。清代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载:“唐人诗文称松江者,即今吴江县地,非今松江府也。松江首受太湖,经吴江、昆山、嘉定、青浦,至上海县合黄浦入海,亦名吴松江。” 薛季宣为永嘉人,此诗却隐有以吴江为故乡的意味。他在另一首诗《吴江泛船至枫桥湾》中说“少小泛吴江,始识仙凡别”,可见吴江在他记忆中的地位。而诗中所提及的莼菰鲈鱼是典型的江南风物,非为吴江所独有,故诗中所忆当为江南,薛季宣在此诗中乃以江南为故乡。
自六岁时父母相继过世,薛季宣便跟随伯父薛弼四处宦游,历荆南(江陵)、陕西、福州、广州等地。十七岁伯父薛弼去世后,他又随着岳父孙汝翼在荆南做记室,二十岁时短暂入蜀。二十一岁回永嘉,之后的六年行迹皆在江南。二十七岁以恩荫试鄂州(武昌)令,四年后回到家乡永嘉,并游历杭州、宁海一带,更多的时候在永嘉待阙并研究学术。三十五岁后三度赴任临安,三十八岁短期奉使淮西,三十九岁再赴湖州任知府,四十岁解任回永嘉,不久便卒于永嘉。在薛季宣四十载的人生轨迹中,江南对他有着重要的意义,这也就不难理解他在诗中以吴江所代表的江南为故乡了。
那么,这首《夜忆吴江》到底作于他在武昌令任上时,还是奉使淮西期间呢?我们不得而知,因为诗中只点明了自己的所忆——吴江、松江,却并未点明或暗示自己的所在。
这首诗创作的触媒应该是傍晚时分挂在天空的一道彩虹。“虹梁新霁倚东隅,还忆松江枕太虚。”诗人也许刚从繁忙的公务中脱身,走出府衙,靠在一隅,抬眼便望见初晴后一道彩虹现于天空,就像横跨空中的一座气势磅礴的拱桥。这座挂在天空的彩虹拱桥立即勾起了他对江南的回忆——因为吴江也有一座垂虹桥。南宋范成大《吴郡志》载:“利往桥,即吴江长桥也。庆历八年(1048),县尉王廷坚所建。有亭曰垂虹。而世并以名桥。”垂虹桥建于太湖东侧,桥形环若半月,长若垂虹。北宋朱长文在《吴郡图经续记》中云:“吴江利往桥……东西千余尺,用木万计,萦以修栏,甃以净甓,前临具区,横截松陵,湖光海气,荡漾一色,乃三吴之绝景也。桥成而舟棹免于风波,徒行者晨暮往归,皆为坦道矣。桥有亭,曰垂虹,苏子美曾有诗云:‘长桥跨空古未有,大亭压浪势亦豪。’非虚语也。”吴江垂虹桥长桥卧波、通衢压浪,可知薛季宣所描述的此桥如枕于太虚(即天空)并非虚夸。垂虹桥建成后成为吴江的地标,也成为江南的地标。据考证,这座垂虹桥极有可能就是北宋天才画家王希孟的名画《千里江山图》中那座中间有亭的长桥的原型。
回忆的闸门一旦打开,无数鲜活的画面便从记忆深处一一跃出。首先咂摸的是味蕾上的记忆——“味比莼羹下盐豉”,家乡的莼菜羹配上咸豆豉,那种舌尖上的滋味真让人回味无穷。莼菜从《诗经》里走来,《诗经·周颂·泮水》中 “思乐泮水,薄采其茆”之“茆”,从古至今都被人解释为莼菜。三国时吴国陆玑在《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中解释“茆”时说:“茆与荇菜相似,叶大如手,赤圆有肥者,著手滑不得停,茎大如匕柄,叶可以生食,又可鬻,滑美。江南人谓之莼菜,或谓之水葵,诸陂泽中皆有。”在江南人的记忆里,没有什么美味能与莼菜羹,尤其是加了咸豆豉的莼菜羹相提并论。《世说新语·言语》载:“陆机诣王武子。武子前置数斛羊酪,指以示陆曰:‘卿江东何以敌此?’陆云:‘有千里莼羹,但未下盐豉耳!’”西晋时的陆机正是吴郡吴县人,在他看来,用家乡千里湖的莼菜做成的莼羹已足以与北方的羊酪相媲美,若在莼羹中加入咸豉,那滋味恐怕羊酪也望尘莫及。从陆机的回答中我们既可体会到莼羹的鲜美,也能感受到他对家乡的浓浓情愫。作为一个道地的江南人,薛季宣对家乡的莼羹也情有独钟。
回味江南莼羹的滋味后,另一个对家乡美食念念不忘的江南名士进而出现在诗人的眼前——“贤为菰菜忆鲈鱼”,这个贤士就是西晋时的张翰。张翰,字季鹰,吴郡吴县人,有清才而善属文,性格纵任不拘,时人比之为阮籍,号“江东步兵”。《世说新语·识鉴》载:“张翰辟齐王东曹掾,在洛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菰菜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意耳,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驾便归。”菰,又称苽,即茭白,范成大《吴郡志》中云“菰即茭也,菰首吴谓之茭白,甘美可羹”,《太平御览》卷八六二“饮食部”所辑《春秋佐助期》称“八月雨后,苽菜生于洿下湿地,作羹臛甚美。吴中以鲈鱼作脍,苽菜为羹,鱼白如玉,菜黄若金,称为‘金羹玉脍’,一时珍食”,可见菰菜羹、鲈鱼脍均为江南秋令美食。据说,当时张翰诗笔一挥,便写下了著名的《思吴江歌》:“秋风起兮木叶飞,吴江水兮鲈正肥。三千里兮家未归,恨难禁兮仰天悲。”从此,张翰秋风中思鲈菰、旋即归乡的雅事便流传开来,成为典型的魏晋名士范儿。北宋熙宁三年(1070),吴江知县林肇游览松江、太湖胜境,取陈尧佐《吴江》诗中“秋风斜日鲈鱼乡”之意,在垂虹桥西堍河边建“鲈乡亭”,同时将范蠡、张翰和陆龟蒙三人的图像绘于亭中,后托好友朱临作《吴江三贤赞》,“吴江三贤”之名广为流播。苏轼曾作《戏书吴江三贤画像三首》,其中第二首赞张翰,诗曰:“浮世功名食与眠,季鹰真得水中仙。不须更说知几早,直为鲈鱼也自贤。”由张翰开启的鲈乡文化成为江南文化的重要名片。
张翰所思念的家乡美食,《晋书·张翰传》则记载为“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这可能是将陆机的故事与张翰的故事串起来,让张翰思念的吴江风物由二变为三。事实上,莼菜并非秋令江南风物,人们主要在春末夏初采收食用莼菜。南宋施宿在《会稽志》中记载了人们在春季采莼的情形,“萧山湘湖之莼特珍,柔滑而腴,方春,小舟采莼者满湖中”,明代卢熊《苏州府志》也称“莼为菜之名品,味甘滑,最宜芼羹,出松江。叶似凫葵,四月生,名‘雉尾莼’,最肥美。自此叶舒长足,茎细如钗股,短长随水深浅,名‘丝莼’,五月六月用之。入秋冬,有蜗虫着其上,不可辨”,所以《晋书》的记载乃为讹误。由此看来,中国诗学中“莼鲈之思”的典故应当是合并了陆机的赞莼与张翰的思鲈,并非单由张翰秋风思吴而来。“莼鲈之思”也为历代文人津津乐道,在他们看来,莼菰鲈鱼不仅代表着家乡的美味和浓郁的乡愁,也是一种生活方式和精神寄托,如“犹有鲈鱼莼菜兴,来春或拟往江东”(〔唐〕白居易《偶吟》),“越桂留烹张翰鱼,蜀姜供煮陆机莼”(〔唐〕李商隐《赠郑谠处士》),“芦叶蓬舟千重,菰菜莼羹一梦”(〔宋〕方岳《水调歌头·平山堂用东坡韵》),“便欲投身归钓艇,不知何处有莼鲈”(〔明〕刘基《春兴七首·其五》)等,皆表达了对莼鲈之乡的向往。
此际的薛季宣也自然地生出归乡的情思,他问自己能否像家乡的贤士张翰一样“命驾便归”呢?囿于现实,他无法像当年的张翰一样洒脱,所以只能将自己的归思缓缓地隐曲地诉于笔端——“清风帆幔输归客,落日蒹葭称晚渔”。这两句诗描绘的是一幅江边晚归图:在徐徐的清风中,江面上驶来一艘小船,那是载着远行的人儿归乡了;夕阳西下,江边的蒹葭在晚风中摇曳,江面上渔网渐渐收起,忙碌了一天的渔民们也准备回航了。这清风帆幔、渔舟唱晚的暮归图可能是诗人眼前所见,也可能是诗人心中所想,或者由眼前所见而勾起记忆中江南水乡的暮归图景。远客归乡,渔船归航,正是诗人归思的徐徐吐露。
身愿归乡,心又愿归于何处呢?在诗的结尾,薛季宣说“会带笭箵镇浮浪,扁舟斜挂一籧篨”,希望自己像先贤一样携着鱼篓,驾一叶小舟,挂一面粗竹席,悠闲自得地出没于江湖。渔隐正是薛季宣的心之归处。他在此用了两个意象来表达自己的渔隐之意:一为“笭箵”,一为“扁舟”。
“笭箵”与中唐元结渊源颇深,明代王夫之说“笭箵繇来元漫郎”(《广遣兴五十八首·其四十八》)。元结在《自释》一文说“带笭箵而尽船,独聱牙而挥车”,“彼聱叟不惭带乎笭箵,吾又安能薄乎著作”,“能带笭箵者,全独而保生”。元结号浪士、聱叟、漫郎、漫叟等,“漫”是他身上独特的标签,他的“漫”质在客居樊上时凸显了出来。客居武昌樊口时,元结如长江边的渔民一样带着渔具撑着小船出没于波浪中。“笭箵”对元结来说,既标榜其“漫”质,亦提举其隐心。晚唐陆龟蒙在自己的《渔具诗·序》中说“所载之舟曰舴艋,所贮之器曰笭箵”。陆龟蒙是吴郡吴县人,进士不第后便隐居于松江甫里,自称江湖散人,又号天随子、甫里先生,是“吴江三贤”之一,他在《渔具诗·其十五·笭箵》中说“谁谓笭箵小,我谓笭箵大。盛鱼自足餐,寘璧能为害。时将刷蘋浪,又取悬藤带。不及腰上金,何劳问蓍蔡”,表达了自足自得的生活追求。薛季宣此处说“会带笭箵镇浮浪”应该关涉了元结与陆龟蒙二人。
薛季宣在另一首作于武昌时期的《谷里章》中直接表达了对元结的无限追慕之情——“狂生作此谷里章,意追浪叟俱相羊。”同时诗中也出现了“笭箵”一词——“审能处之可销忧,退谷中人带笭箵。”“笭箵”一词在薛季宣的诗中仅出现两次,从语言趋同性的角度来思考,这首《夜忆吴江》极有可能也创作于武昌时期。
在武昌时期的诗歌中,薛季宣曾多次表达自己的扁舟之想,如“扁舟归未得,惆怅五湖心”(《曾阳回棹》),“一霎重为退谷游,扁舟一叶浪如舟”(《至樊口三首其一》),“扁舟一叶转寒溪,返照西阳日下西”(《天闺》),“何时买扁舟,从公看孱颜”(《送中司抵巴州》),“扁舟撑短篷,一鸟归飞亟”(《赏雪》)等。也许是在羁宦中体会了种种所愿与所能的偏差、身与心的拉扯,故而生出恬退归隐之心。薛季宣躬行践履,积极用世,反对空谈,在武昌令任上作《弦歌堂记》,云“苟居今之世,不变今之俗,诚其意,正其身,爱其民,律其吏,明其期会,察其簿书,谨其货财,时其徭役,上无沈蠹之失,下无非横之征,无情者不得尽其辞,穷民为有所赴诉,耕而食,织而衣,用不犯于有司,礼义兴行天下,四封之内,民吏各安其所居,一堂之上而民弗吾罪,仰不愧,俯不怍,忧不患乎失职,则弦歌之事,其或庶几乎”,以浩浩荡荡的文字酣畅淋漓地表达了自己的政治理想。可是当时的武昌外则祸盗横行,内则横征暴敛,他无法实现自己的理想,曾以去官相争以求免除百姓的和籴之征,并作《自释》以明志,云“思徜徉而归印绶兮”。可以说,薛季宣的扁舟之愿在很大程度上源于仕宦的不顺遂。
此外,在这首《夜忆吴江》中,薛季宣轻轻提点出的扁舟之意也似与“吴江三贤”之一的范蠡勾连起来。范蠡辅佐越王勾践兴越灭吴后,功成身退,泛舟太湖,游迹远而风节高。“扁舟斜挂一籧篨”,薛季宣也似以范蠡为范。至此,薛季宣《夜忆吴江》在字里行间似将“吴江三贤”一一映带。
综上,薛季宣《夜忆吴江》一诗极有可能作于他任武昌令期间。他在诗中由眼前的“虹梁”而展开了回忆吴江的画卷,既回忆了吴江之景——垂虹桥、清风帆幔、渔舟唱晚,也回忆了吴江之味——莼羹、菰菜、鲈鱼,还回忆了吴江之贤——张翰、陆龟蒙、范蠡。他在此诗中以吴江为江南,以江南为故乡,将自己在羁宦中对故乡的思念徐徐吐露,也将自己的笭箵之意、扁舟之想淡淡提点。薛季宣虽“覃思考证,不甚专心于词翰”(《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浪语集》),但此诗却熟虑深思,而饶有雅人风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