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开玲[河北大学文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2]
作家白薇,原名黄彰,一生悲苦,极富戏剧性和传奇性,从处女作《苏斐》开始,她笔下的人物处处都有她自己的影子,无论是诗剧《琳丽》,还是三幕话剧《打出幽灵塔》,抑或是后期的长篇小说《悲剧人生》等,自传色彩都颇浓烈。命运待她苛刻,她却能报之以多部不朽的佳作。她常年贫病交加,孤苦无依,却顽强地抵御疾病活到了九十四岁高龄。阳翰笙称赞她“是一位令人尊敬的女性。她的戏剧性极强的一生,可以说是艰苦卓绝的”①,同时代的人称呼她为“我们的女作家”“文坛上的第一流人物”,其作品多次发表在鲁迅主编的刊物上,得到他的褒奖与扶持,文学功底不容小觑。《打出幽灵塔》是白薇的代表剧作,孙庆升曾评论:“这部作品既有社会问题剧的特点,又有左翼戏剧具有的战斗性……主人公们已不是消极地走出封建家庭,而是以决绝的态度‘打出幽灵塔’。”②幽灵塔内的生活极度压抑,黑暗且腐朽,是无法用常理去审视的,而活于其间的人们为着一条生路,相互救助,终于打出这塔,表现出了“困兽且死斗”的强烈反抗精神。
白薇的《打出幽灵塔》 经常会被拿来与曹禺的《雷雨》、巴金的《家》,或是张爱玲的《金锁记》《倾城之恋》等作品比较。的确,从叙述结构上说,这些作品都表现出了封建大家庭的黑暗堕落和令人窒息的家庭氛围,以此衬托对比,更能显现冲破家庭桎梏的勇气与决绝。从女性角色本身而言,作品则展现了无法决定自己命运的女性之凄惨与煎熬。尤其是与《雷雨》相比,同为戏剧,故事框架、戏剧冲突、人物角色甚至最后收尾都有类似的地方。1928 年,白薇写成《打出幽灵塔》,此时她35 岁,原本的初稿是用一星期的时间拼了命写完的,带有天才特有的文学激情与呕心沥血的创作架势;1933 年,曹禺酝酿五年呈现出《雷雨》这部惊世之作。两位剧作家,一前一后,进行了现代家庭戏剧的探索,熔铸了对社会现实与自身命运的思考,并尝试给出一个答案,这两部作品都是戏剧史上不可忽略的浓墨重彩的一笔。《打出幽灵塔》发表于《奔流》创刊号,足以彰显鲁迅对这位生来不幸却笑对坎坷的作家的重视,而且这也是白薇回国参加革命后贡献出来的一部重要著作,是她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创作的最早文学硕果之一。她一生坚贞不屈,热爱革命事业,甘愿受苦受累,往最艰苦的地方去 。
在第一次国内大革命中,农民运动兴起,土豪劣绅被打倒,《打出幽灵塔》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徐徐展开了它的历史画卷:一个地主家庭,在农民运动的外部影响以及家庭内部的剧烈矛盾下,走向它必然的灭亡之路。剧情交织在社会革命与家庭革命之中,既展现了封建大家长的无耻丑恶和封建制度的破败腐朽,又在对小儿女的描写中穿插了人间真情,配角的表现也颇为巧妙、可圈可点。剧中人物并不多,主要的人物关系可作如下梳理:主角为三男三女,分别是幽灵塔内的压迫者胡荣生以及处于他压迫之下的七姨太郑少梅、采矿技师之女以及现任女联委员的萧森,年轻一辈有儿子巧鸣、养女月林和农协委员凌侠,故事围绕这六人展开矛盾冲突。配角出场也不少,主要集中在贵一、红桃和灵香这三个人物上。
“幽灵塔”既是作者对封建家庭的黑色隐喻,也是她开辟出来的另类空间,在幽灵塔内的生活,无法用常理去理解和想象,只有无尽的屈辱和黑暗。不同于《红楼梦》笔下较为舒心、自在的大观园,幽灵塔取名于雷峰塔,取名于白蛇传的故事,本身就充斥压迫的意味。身为“幽灵”的胡荣生外貌丑陋——“一个五十多岁的肥绅,身穿麻灰色的洋服,挺着怒气的肚子在室内走来走去”③,满嘴胡言乱语,内心更是粗鄙不堪。他不喜欢亲生儿子巧鸣弹奏的音乐,不给好脸色,却成日无礼调戏自己的养女。少梅不满他的言行举止,直接讽刺:“我郑少梅是一个很正直的女子,像你那肮脏的脑袋,你是不配管束我的。”胡荣生没有对亲情的渴望,眼中只有淫欲,见到姿色靓丽的女子就歹念丛生,从前的萧森、少梅如是,现在的月林亦如是。他对儿子巧鸣没有关爱,也能狠下心肠将自己两岁的女儿丢弃在河里,任由她自生自灭,只想着自己逍遥快活,没有拖累。他肆意蹂躏朋友的爱人,最后竟连朋友的模样也认不得了,他的万贯家财也是用不见光的法子挣的——私卖鸦片烟,他对待仆人也是非打即骂。胡荣生对谁都没有怜惜之情,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自私自利的人,在少梅与他提出离婚后,他竟然设计使少梅归还所有首饰,转身就用那些珠宝讨好下一位。月林告诉他自己可能是他的亲生女儿时他也不为所动,甚至没有一点点的迟疑和求证之心,可以说,这个人物是完全的贪欲和淫欲的邪恶化身。
幽灵塔内的伦理价值观念错乱,人物关系的复杂情况甚于《雷雨》。大家族的分崩离析并不是一瞬间的事情,它首先是历史的必然,随着外力的冲击,再到人物关系的矛盾冲突以及人物命运的剧变。剧中,三角恋爱关系或明或暗地发生在两代人身上,摆于明面的是巧鸣、月林与凌侠之间的恋爱关系。巧鸣与凌侠是情敌却也是挚友,并同时爱慕月林这一可爱的女子。月林先是对凌侠动情,后倾心于巧鸣,终了竟道出“我一生都爱着你们两个”这样石破天惊的言语来。三人间的感情炽热而摇摆,有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愁。而上一辈的情感纠葛也是深沉而动人,萧森与贵一本是一对,情投意合,但胡灿的介入却毁掉二人的感情,致使一人远走高飞,一人隐姓埋名、受尽打骂只为守护曾经爱人的女儿,最后贵一还为保护月林而死去。贵一的故事线虽有点突兀和生硬,反转来得太快,与归来的萧森也没有什么情感互动,但这个角色还是有他独特的人格魅力的,贵一爱屋及乌,反抗精神强烈,表现出对爱情的虔诚与无私以及对恶势力的憎恶与厌弃。
家庭乱伦使两辈人陷入苦痛与绝望之中,造成无尽的恶的罪魁祸首便是在幽灵塔中掌握了权势和地位的胡荣生。他先是夺朋友之恋人,生下月林,但对孩子不管不顾甚至于加害,等到孩子母亲回来,他“惊叫……思索……照镜,梳发,喷香水”,虚伪地表达了一番情意,以为自己还能再次蒙蔽萧森,被拒绝后也不忘对可能是亲生女儿的月林进行言语与行为的欺辱,最后竟然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留下月林,杀死亲生儿子巧鸣。而凌侠同时被他陷害,月林失去了幽灵塔内的两个倚靠,成为关押在高阁之间的金丝雀,状态也混沌疯癫起来。她陷入血缘的旋涡之中,死去的昔日恋人正是她同父异母的哥哥,而她此时成为她亲生父亲的“宠儿”,巧鸣的离去使她毫无求生意志,命运的捉弄更让她万念俱灰,她的结局是注定的不可更改的悲剧,她只能手刃这幽灵,冲破这万恶的幽灵塔,死于生母萧森的怀抱才得以真正重生。白薇讲了一个人性至恶的故事,通过人物关系的扭曲将谴责的矛头指向丑恶的幽灵胡荣生,他在这幽灵塔内只手遮天,没有良知,没有悔恨,罔顾人伦,所有塔内苦苦挣扎的生灵都迫切地想要逃离他的魔爪,寻求新的生活。
人性的恶经不起拷问,但人性中的温暖互助却是近在咫尺。越是阴暗的地方越是得相信光是会伴随着黑暗而来的,深夜之后便是黎明。巧鸣与凌侠伸出援手,贵一对月林舍命相助,甚至丫鬟红桃都英勇地道出一番无畏的言辞:“小姐!你怕走不出是吗?我帮你,什么事我都帮你的。你去吧!”其中,最让人感慨的是女性角色之间的守望相助,没有钩心斗角,没有尔虞我诈,只有奔走相告,竭力营救。萧森对少梅、月林的救助也许最初来源于女联委员的职业道德和使命感,但也绝不仅限于此,正因为她曾经历过笞刑般的苦楚和难以想象的煎熬,回国后从事妇联工作,才更能以女性的角度去感化、鼓励和帮助这些在炼狱中生活着的女子。月林,一个不足二十岁的天真少女,对同样困于囚笼的少梅没有丝毫敌意,并且羡慕她可以脱离这幽灵塔,而对初来乍到的萧森也有天然的亲近感。她自小多灾多难,生来是个孤儿,几经辗转,被胡荣生买来做小妾,又被剧中着墨极少的善良的太太认作养女,送去读书,为的是让她脱离胡荣生的掌控,只可惜太太死了,她就失去了幽灵塔里最大的庇佑。但她活泼纯洁的心灵并未因在幽灵塔中生活而变得怨天尤人、嫉妒成性,文中有一个小细节:在女仆收拾茶点时,她会热心地来帮忙并且为女仆的偷吃打掩护——“快吞!(替女仆敲背)给姨太太看了没有脸皮。赶快吞”,表现出她本性的纯善,即使在危机四伏的环境中,也不忘帮助他人。另外,红桃这个角色也令人眼前一亮,她虽然是身不由己的下人,受着胡荣生的打骂压迫,却一点都没有退缩,在营救七姨太少梅和月林的事上出了许多力。
而少梅无疑是整部剧作最出彩的女性角色,令人挪不开眼,她的犹疑、痛苦、纠结、挣扎到最后的决绝,是打破幽灵塔的先声。月林用死亡换取重生,而她用这十一年的青春忍耐换来自由与清醒。与月林、萧森相似的是她受过新式教育,是个新式女子,家境优越,生活无忧,原本“颇有以女学生自负的心理,宁死不愿嫁给他做妾”,只可惜命运弄人,她的父亲去世,叔父为了钱、为了一口大烟强迫她嫁了过来,她从此便过上了地狱般的生活,因为她是第七个姨太太。一个年纪轻轻的漂亮女子,嫁了一个脑满肥肠的士绅,她心里怨恨,但是没有办法,一方面是胡荣生不可能放她走,另一方面是那个年代没有女子安身立命的机会。为了活下去,在胡荣生的甜言蜜语下,她有过犹豫,她也承认结婚后自己喜欢过胡荣生,但胡荣生喜新厌旧的卑劣性格终究是无法更改的。她从不怪月林,并且对她抱以同情——“他不论昼夜是那样调戏他的养女”“他对于自己的妻女,就像畜生一样”,她终于醒悟过来,决心抛弃这虚假的姨太太的头衔,了此余生。她不是蘩漪,抱着同归于尽的得不到就毁掉的态度,她清醒而克制,理性大于感性,只在偶尔的一瞬间流露出她的真情。剧中有一个动人的场景:在巧鸣来胡荣生房间偷钱不成后,她主动提出帮助他去向张太太借一点钱,让他和月林逃走。她在巧鸣退出房间后却又叫住他,喊出那一声“你愿意吗”,含义不明,深情流露,楚楚动人。根据上下文推断,这句话也许是问他是否愿意带她一起远走高飞,也许是问他是否愿意给她一点温情的帮助,读者不得而知,却让人浮想联翩。在巧鸣即将离去的这个长夜,她第一次放纵了自己的情感,说出那一句埋藏在心底许久的话,但巧鸣心中已有挚爱月林,他不能对不住她,于是他坚守本心,紧张地回避了少梅的视线,而聪慧敏感的少梅又岂会不知最后的答案?最后的一伸手一急缩一叹气一关户,他“深叹,目炯炯望着她的户口,自凉台退场”,这是故事的所有结局。所有言语尽在不言之中,体面地退场,优雅地离去,两个人谁也没戳破,却彼此心照不宣,留足了日后的余地。她了一心愿,也成全了那一对眷侣。
在巧鸣死后,她穿黑色的丧服,典雅庄严,不同以往地散发着神性美,也克制自己的情感,在灵香毫无顾忌地讲出她的心事时,她很不高兴,气急,极力辩解。她本能直接远走他乡过她剩余的人生,但她没有,她为着救月林而重新回来。少梅再见月林时,望着她醉酒的模样感到十分吃惊,连红桃都伤心地道:“还有她的自主吗?……她可比你不幸得多了。”在月林不清醒又拒绝离开的情况下,她把她的半生隐痛都倾泻了出来——“一个年青又生得漂亮的女子,断送给那种猪一样的老头子,的确是比下地狱还苦哩”“(悲肃,身发抖,问)……我不但自己的青春抛在苦海;就是满身的污秽,也是永远都洗不脱的奇恨”。她劝了又劝,完全是为月林考虑,为救她出火坑,她这一番慷慨激烈的言辞、感同身受的语调,是很能打动同样受着悲哀不幸的女性的心灵的。在勇敢的少梅身上,有种贵一式的无畏与虔诚,他们同样地为挚爱之人的所爱贡献出自己的一番热忱,而于少梅而言,更有对同样身为可悲女子的怜惜之情存在。
即使是虚荣贪财的灵香,也没有做出妨害他人的事情,反而在间接地帮助月林逃离魔爪。不同于《雷雨》,也不同于影视剧中刻画的女子相互竞争残害的伎俩,白薇真正展现了女子之间的友善互助,彼此怜惜,没有半分掺假与互相残害,即便在如今,也焕发出夺目温暖的光彩。她向我们纠正着:女子与女子之间的保护相助本就是天经地义的。至此,女性与女性之间的反抗同盟让她们有了合力冲破这枷锁的筹码。“《打出幽灵塔》也许是现代文学中少有的一部在‘弑父’场面中正面描写女性反抗阵营的作品”④,巧鸣、凌侠、贵一无法真正帮助她们逃离苦难寻找新的幸福,于是女性集体出场,最终取得胜利,拥有自由,月林于弥留时分与萧森相认,在平和的微笑中死去。
《打出幽灵塔》开篇就说这是一出社会悲剧,它也确实如此,而从另一个角度说,这也是一出出人生悲剧的集合,浸透着作者的血泪。白薇十六岁被迫出嫁,受尽折磨虐待,逃出家庭的控制后,她靠着顽强的毅力在日本求生、求学,一度贫病交加,濒临死亡。回忆半生,却是尽遭白眼讥讽,她终于下定决心要与旧制度与旧势力做斗争!而她真正开始走上文学道路是在她二十多岁以后——“我要宣战的武器!我要学习文学,我要学习文学!”⑤白薇的一生,也是英勇抗争、与命运搏斗的一生。她早先喜欢象征派文学,又痴迷绘画,作品中晕染神秘的色彩,如《琳丽》中梦幻与现实重叠,华美的诗句、汹涌的情绪,颇有王尔德《莎乐美》的唯美意境。白薇对于美的追求,也延续到《打出幽灵塔》中,但是现实抗争意味更浓了,她的戏剧创作不再囿于个人狭小的天地之间,开始关注更广泛、更迫切的社会现实。白薇戏剧的强烈抗争性,首先是来自她自身的人生经历,再延伸到笔下的戏剧之中,月林、萧森、少梅、红桃何尝不是一个个白薇的化身呢?
幽灵塔内没有真正的生活,只有无尽的屈辱和压迫,只有站起来抗争,才能拥有崭新的世界,他们虽是这幽灵塔中的困兽,但困兽不会屈服,困兽会战斗到最后一滴血流尽。巧鸣、贵一、月林都牺牲了,但他们的付出和斗争不会白费,会有更多人感受到鼓舞,获得自由,真正幸福,而“幽灵塔”之外的更多“幽灵塔”也必然倒塌。而即便是死,月林都感到“全身是活气在急流着,我的五脏躲在肚子里唱歌。(狂踏步)啊,我快乐!我快乐!”有些死亡,是向死而生。
白薇一生著作颇丰,诗歌、小说、散文、戏剧等均有涉猎,为人却十分谦逊,不喜别人称赞她的作品。她兴致好的时候也只说:“我倒是归戏剧家一类适宜些!”⑥她苦长的一生是她灵感的来源,是她创作的原材料。她外表娇俏美丽,天赋极佳又勤奋刻苦。她虽是命运的困兽,孤苦漂泊了大半辈子,但她表现出了永不屈服、抗争到底的精神力量。她揭露人性的丑恶、旧社会的黑暗,展现对美和自由孜孜不倦的追求,她的文学深度超出了一般的反封建作品,达到了同时代人难以企及的高度,在中国现代文学史和戏剧史上熠熠生辉。
①阳翰笙:《白薇评传·序言》,收入白舒荣、何由:《白薇评传》,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页。
② 孙庆升:《中国现代戏剧思潮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247页。
③白薇:《打出幽灵塔》,上海春光书店1936年版,第3页。(文中引用剧本正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一一标注)
④ 孟悦、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现代妇女文学研究》,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57页。
⑤ 白薇:《我投到文学圈里的初衷》,收入白薇:《白薇作品选》,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9页。
⑥ 丁波:《不算序的序》,收入白薇:《白薇作品选》,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