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明 [山西三晋报刊传媒集团,太原 030001]
汤显祖(1550—29),字义仍,号海若、若士、清远道人,祖籍临川县云山乡,后迁居汤家山(今江西抚州市)。祖上四代皆有文名,高祖、曾祖皆好文,喜藏书。汤显祖有兄汤寅祖、汤会祖、汤儒祖,弟汤凤祖、汤良祖,六兄弟中唯有汤显祖才名最盛。少时便博览群书的汤显祖涉猎颇广,他不仅读儒家经典,也悟老庄之学;不仅学诗书礼仪,也看传奇小说,深谙才子佳人的故事母题。这使他对中国古典文学有直接的感性体验,为他后来写作《牡丹亭》提供了素质基础。明朝中后期,随着商品经济的繁荣和俗文学的繁盛,才子佳人类的戏曲和小说数量迅速增加,蔚为大观,“才子佳人相见欢,私定终身后花园,才子及第中状元,奉旨完婚大团圆”是该类故事的基本情节结构。本文立足于明朝中后期这一时代背景,由汤显祖的经历出发,纵向梳理他的人生历程,主要分析情感生活、仕途经历、释道思想对他创作《牡丹亭》的影响,进而透视他戏曲创作三十年间创作观念的变化。
汤显祖一生先后有三位妻室,其中对原配夫人吴玉瑛的感情最为深厚。汤公发妻吴玉瑛生于嘉靖三十三年甲寅(1554),小汤显祖4 岁,自小长在祖父任永州通判(别驾)的官署中,与汤显祖自由相识并深得其祖母饶夫人、母亲张夫人的喜爱。吴父十分看重汤显祖的品性与过人才华,于是便有心将长女玉瑛许配给汤显祖。这年汤显祖14 岁,吴玉瑛10 岁。同年,汤显祖考中秀才,许多少人上门攀亲,却被汤显祖全部谢绝,隆庆三年(1569),汤显祖行冠礼后即与吴玉瑛成婚。婚后二人感情和睦,吴氏先生有二女元英、元祥,但女儿不幸早殇,后又育有士蘧、大耆二子。因自身咳疾不治,吴氏卒于万历十三年(1585),去世时仅32 岁。这对才子佳人姻缘的天成巧合和少年显祖的钟情至性奠定了《牡丹亭》的“至情”基调,也为作品中爱侣阴阳两隔提供了现实要素。
《牡丹亭》中所书写的感人至深的“人鬼情未了”的故事,不免暗含着汤显祖对发妻的怀念,用情至深的汤显祖面对发妻的早逝,也会有情难自己梦中叙情的时刻。《惊梦》一出写杜丽娘游园梦见柳梦梅,可能就是作者与夫人自由相识的真实情景,汤公许是借梦境重温与发妻举案齐眉的幸福时光,折柳作画、欢于亭下这样的浪漫场景可能就是汤显祖与吴氏婚后生活的真实写照。杜丽娘在游园入梦、惊梦、寻梦的过程也许就是作家本人触景伤情、思悼亡妻经历的艺术加工,杜丽娘的形象既以吴玉瑛为原型,其寻梦的一系列动作又是汤显祖本人的自比。梦醒后之后的杜丽娘,作自画像一张,并提笔写下“他年得傍蟾宫客,不在梅边在柳边”的诗句,此般才情非寻常女子可比,而吴玉瑛出身书香门第,想来也是能识善作的,这样琴瑟和鸣的生活契合了汤显祖少年时的浪漫情怀,因此吴氏亡故后,汤显祖难免时常梦见。作者时而在案头以杜丽娘隐喻亡妻寄托哀思,时而又进入梦中与之互动,汤显祖自由来去于情感与现实、生活与梦境,体现了他极为高超的艺术创作能力,正是因为对男女之情的切身体验,《牡丹亭》中男女主人公的爱情故事才显得真实自然。此外,汤家此前虽未有人因仕进发达,但都是满腹经纶的地方文人,天资聪颖、少有才名的汤显祖此时对自己仕途的期许,就如同久居深闺的杜丽娘对满园春色的憧憬一般。
万历十五年(1587),时年38 岁的汤显祖到北京接受京察考核,官场议论纷纷,谣传他妄自批评时政还借创作戏曲讽刺当朝。万历十九年(1591),42 岁的汤显祖不堪忍受腐朽时局,于是借着皇帝批评言官的时机,写就《论辅臣科臣疏》,以此书弹劾首相申时行弄权谋私,也因此,汤显祖被贬为广东徐闻县典史添注,这份官职既不入流也无实权,他的仕进之路也就此断绝。同年秋天,汤显祖踏上了贬谪南下的路途,这番深入瘴疠之地的远行,使他亲眼见识了岭南那充满异乡情调的山川风貌,这为其在《牡丹亭》中描绘岭南风光提供了现实素材,进一步激发了他创作的热情。
杜丽娘对自己的形貌极为自信甚至自恋。她于游园前精心装扮,顾镜自赏:“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纵使天生丽质,奈何芳华易逝……若不趁此时自行描画,流在人间,一旦无常,谁知西蜀杜丽娘有如此之美貌乎!”画像完成后,她又感伤不已:“也有古今美女,早嫁了丈夫相爱,替他描模画样;也有美人自家写照,寄与情人。似我杜丽娘寄谁呵!”杜丽娘对自我形貌的关注,其实是一种强烈的感性欲求,后来她也终于在梦中初会柳梦梅,与柳生“共成云雨之欢”,而杜、柳二人接下来的情感纠葛亦是全然从这样的一种原始欲念中生发出来的。在《寻梦》中有一处细节,春香“捧茶食上”对小姐说:“夫人吩咐,早饭要早。”杜丽娘叹道:“你猛说夫人,则待把饥人劝。你说为人在世,怎生叫做吃饭?”杜丽娘的回答看似莫名无端,不过想到她在怀春之年,身心却都生活在被禁锢的环境中,不能率性而为,不能自由选择,可见汤显祖是借杜丽娘之口表达人应当顺着本能生活的精神主张。这也是汤显祖“至情”美育思想的体现,他所认为的“情”是与无意识相关的冲动、欲望和有意识的志向、愿望的自然融合,且这种“情”无论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都排除在世俗的功利关系之外。
随着对岭南生活的适应,汤显祖的心态也从原来的苦闷抑郁转为平和豁达,这也带来了他创作心态的改变。具体而言,这段贬谪经历大致直接影响了《牡丹亭》创作中对外部环境和内容情节的描写以及人物形象的塑造方面。
由《牡丹亭》的题词可知,汤显祖是以李仲文、冯孝将儿女事为基本加以演绎改编的,并丰富了原话本《杜丽娘慕色还魂》的情节和内容,其中最为世人称颂的是剧中关于“梦”的描写。汤显祖在岭南途中,写下“时时开画轴,日日隐香炉。年少谁留梦,情多数被呼”的诗句,这与《拾画》一出的情节关联密切。其诗《至月朔罗浮冲虚观夜坐》中描绘的“梅花须放蚤,欲梦美人来”,与剧中的夜梦情节也很相似。因此,在岭南经常做梦的汤显祖岭选择以梦境结构全剧,这与他的“至情”论也十分契合。《题词》中提到的“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尽”,那些人世未尽的事物指的便是内容真实但形式虚幻的梦境,汤显祖认为只有将“人世之事”(实)与“非人世所可尽”之事(虚)结合起来才能看到完整人世。从汤显祖的岭南诗中,几乎可以窥见岭南人民生活的全景图,在《黎女歌》中,他全方位地描绘了黎族女子的生活状态及黎族的婚俗,赞扬了黎族男女自由恋爱的追求,这也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现实来源,进而影响了《冥誓》《秘议》《标目》等的创作。情之所至者可超越生死,不仅体现在杜丽娘因情还阳,还体现于柳梦梅虽为一介凡人,但为了爱人既不怕鬼的可怕,也无畏触犯人间王法。在人物塑造方面,剧中柳梦梅是岭南才子,风流倜傥,满腹才华,杜丽娘则是生长在梅关旁边的南安府衙。在原话本《杜丽娘慕色还魂》中,柳梦梅是四川成都府人,而在《牡丹亭》中则被改为“留家岭南”的柳宗元之后,主人公籍贯的改变缘于汤显祖对岭南人的特殊情谊。汤显祖赋予柳梦梅热爱生命和敢于冒险的特质,使得这位儒生有别于中国文学史上的大部分书生形象。《圆驾》一出中,柳梦梅向杜宝声辩道“老平章,你骂俺岭南人吃槟榔,其实柳梦梅唇红齿白”,生动表现了岭南人喜食槟榔的习惯,一改世人对岭南人粗俗鄙陋的不良印象,柳梦梅的直率机警跃然纸上,这饱含了汤显祖对岭南人的深厚情感,表达了对这种大胆奔放的民风的赞赏。
汤显祖也曾倾心佛学的解脱法门,自认慧根颇深,喜与僧人交游,与明代四大高僧之一达观(1543—1603)为至交。达观曾作一封长信《与汤义仍》,在信中与汤显祖讨论修持之法,借阳明心学及老氏之语解禅,并谈及与汤显祖先后在西山云峰寺、南辜(邹元标)斋、栖霞、遂昌的四次知遇,将自己与汤氏的关系比作宋代僧俗典范洪觉范与苏黄的关系,汤显祖所存诗文书信亦多有与紫柏唱和之作。达观主张灭情复性,贯彻“理彻而情空”的释家宗旨,他也曾试图点化汤显祖,而为其取字“寸虚”,然而汤显祖始终对世俗怀有一腔真情,无法真正做到超离红尘。不过也正是有了如此经历,汤显祖才发觉自己的情根重于慧根,这对他至情主义文艺观念的形成和美育思想的成型至关重要。
汤显祖的道家思想可以归于儿时祖父汤懋昭的直接影响。汤懋昭在仕途失意后选择隐居山林,他“能阴鸷”,好神仙之术,并且积极投身于宣扬道教文化,祖母也是一位虔诚的道教信徒。由于汤显祖在童子生中“俊气万人一”,所以祖辈的言传身教在汤显祖的童年记忆中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他心中种下了渴望隐居避世的种子。但汤显祖的父亲与祖父不同,他向汤显祖灌输的则是积极入世、早成功名的儒士追求,但两次失利、一朝被贬的仕途体验,加之师友被害、知己离世、痛失爱子、父母离去等种种不幸,使晚年的汤显祖身心倍感疲累,只有潜心道家的“自然”才能重建他千疮百孔的精神家园,实现心灵上的安慰。
前有祖父好老庄之学,后有自身命途多舛,汤显祖将自己未能实现的美好寄托于《牡丹亭》中主人公的梦境,这与庄子善于通过梦境来认识世界、表达思想的笔法一脉相承。且道家倡导无为而治,庄子标榜精神,因此庄子的梦通常具有非功利、非写实的特点。汤显祖受到庄子梦的影响,不仅借梦境表达个人的观念和主张,同时他所构建的梦境也为剧情服务,杜丽娘在“复生”之前进入柳梦梅的梦中告知其情起原委,柳梦梅为爱亦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使其还阳,这体现了梦所具备的超越限制、实现自由的功能。剧中还成功塑造了判官、石道姑、花神等体现道家思想的形象,例如在《冥判》一出,花神不仅为枉死的杜丽娘求情,还力保其尸身三年不腐;胡判官虽为冷面判官,但他却能考虑到杜丽娘的精神所需,公正言明又不失人情味,这都体现出汤显祖与道教相一致的“贵生”“重生”的人文精神。纵观《牡丹亭》全本,剧中虽多有描述百姓现实生活的笔触,具有较强的写实性,但因为汤显祖本人的尚情思想和高超的创作技法,该剧又充满了浪漫主义气息和写意性,写意与道家美学亦有密切联系。
汤显祖的人生经历并不是如古代知识分子那样,年轻时奋发进取,及至晚年又消极隐退,儒家的入世和佛道的出世交替缠绕其一生,他既未积极抗争,也并不消沉对待,其矛盾心态正是儒、道、佛三教思想无法调和统一的结果。汤显祖的儒士情怀并非贯彻始终,但他也从未真正皈依宗教。《牡丹亭》共55 出戏,虽然作者着重描写杜丽娘与柳梦梅的爱情故事,但也将其置于动荡的社会背景里,剧中添加了战火洗礼、家庭失散等情节,说明汤显祖创作的旨趣不仅停留在男女之结合,还在于全方位地展示自己所看到的人世。儒家思想使他始终保持关注现实社会的品性,佛教让他进一步认清了自己深重的情根,道教思想给他晚年的愁苦带来了解脱。剧中“人间—阴间—人间”和“现实—理想—现实”的两条情节线索,既展现了杜丽娘所追求的情感历程,也体现了汤显祖文化探索的精神历程。《牡丹亭》中所谓的“至情”即非功利性的至爱真情,既可超越生死,也可以自由来去于现实和梦境,度脱未亡人。
明中叶以前,“情”这一审美主张尚处于隐性阶段,明中叶后随着城市手工业、商业的发展和市场的发育,伴随着翻腾涌动着的儒家思想异端,汤显祖开始站在“以理格情”的对立面,并自觉地推行以情为美的戏曲观念,将“情”视为戏曲之根本。这部写成于万历二十六年(1598)的《牡丹亭》,是汤显祖在宦海浮沉中体验了人世间的荣辱冷暖后,在经历了人生大半的风雨后,在出世入世的纠结中,完成了心灵的升华和情感的淬炼后,最终著成的不朽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