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高良歌师

2023-03-29 07:52廖献红
南方文学 2023年6期
关键词:大歌阿公后生

廖献红

女,壮族,广西鹿寨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任鹿寨县文联主席,柳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柳州市签约作家。有作品发表在《民族文学》《山花》《黄河文学》《青年作家》《广西文学》《南方文学》《红豆》等,部分作品被《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转载。出版散文集《鹿城图谱》、长篇报告文学《信仰与决裂》《非遗广西——侗族大歌》等。

侗寨月光如水,晚风徐徐扑面,清凉恰到好处。偶尔响起的歌声,像一把驱赶蚊虫的蒲扇,又像侗乡度夜的一盏油灯。在鼓楼里的火塘边,一位八十多岁的女歌师正在教一群青年男女唱侗族大歌。我下榻鼓楼附近的侗酒民宿,突然听到这样的神性音乐,迫不及待地跑了过去。我看到他们的嘴一开一合,似有声,又无声,走神的瞬间,很想找谁款一款(侗语,聊天之意),搜寻大歌背后的一段段故事。从中我看到了杨萨高良,看到了吴公壮,看到了吴萨银花。再环视他们的身旁,我看到侗乡灿若星河的歌师们。他们的歌声无伴奏、无指挥、自然合声。他们嘴里流淌的旋律,犹如清泉般闪光,掠过古梦的边缘。

歌声停下后,歌师萨高良和我款了起来。

很少有人知道,萨高良学唱侗族大歌,是从唱哭丧歌开始的。

一千首侗族大歌盛满她的肚腹,一万道大歌光芒照在她的身上,数不清的星星照亮生死鬼门关,再编成一首首哭丧歌,开啟了她歌师的人生梦。梦的拐弯处,似乎都潜藏在直击人心的哭唱里。

那年,她十岁。她的名字还叫杨玉清。萨高良,是孙子高良出生后,寨子里的人们对她的称呼。萨,奶奶之意,意为高良的奶奶。时间再往前推二十二年,大儿子号出世,寨子里的人们叫她乃号。乃,妈妈之意,意为号的妈妈。在侗族地区,孩子一旦出生,父母原本的名字就会被人们淡忘,而改称为某某的爸爸妈妈;当了祖母后,又改称为某某的爷爷奶奶。这种称谓的改变不仅是身份的转变,也是侗族人生命传承责任感的体现。

阿公更当是当地一名歌师,一生爱唱歌。很小的时候,杨玉清便泡在他的歌声里。阿公八十八岁那年的某一天,因一场伤寒一病不起,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后,身子慢慢失去水分,看上去行将就木,像一个空了面粉的袋子塌陷下去。家人悄悄为他准备后事,问他还有什么话要交代。唱了一辈子侗族大歌的阿公说,他只想听听大歌。于是,家人赶紧从寨子里找来五六个歌手,组成了一个小型歌队,为他唱了几首大歌。杨玉清站在阿公的床边,小声地跟唱。阿公的听力还好,听着听着,竟然坐了起来,张口跟着歌队有气无力地哼唱了一段,众人十分惊讶。他接着又唱了一段,眼里噙满泪水。一段大歌唱下来,阿公那双凹陷的眼晴突然闪亮起来,记忆似乎也恢复了许多,情绪兴奋的他,竟然独唱了一段他最喜爱的叙事大歌《祖公落户歌》。

在场的人们非常高兴,满以为他的病好转了。杨玉清赶紧给阿公倒了一碗温开水,他喝了半碗水,静静地倚靠在床头上歇息。这时,一缕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这阳光提醒歌手们,山上的谷禾要收割了,见阿公逐渐恢复了元气,在场的人们都忙活去了,留下杨玉清独自陪伴阿公。

当天午后,阿公的生命却走到了尽头。上午那一阵神志清醒,其实是临终前的回光返照。或许是人在濒死时,脑海会像走马灯一样,反复浮现一些自己曾经印象深刻的事情;或许这是阿公对自己生命历程的回顾;又或许是他感觉自己快要掉进一个隧道,路上“遇见”了自己的灵魂。这是多年后,杨玉清的名字被叫成杨乃号后,多次唱响哭丧歌时悟出来的。

这时,杨玉清突然看到阿公身子歪斜下去,眼瞪了一下,浑浊的黄白液体从眼角滑下来,双唇轻轻地翕动了两下,侧着的头耷拉下去,再也没有气息。她慌了神,握着阿公的手大声喊叫,阿公,阿公……也不知喊了多久,她感觉阿公的体温在慢慢退去,直至冰凉如铁。她内心突然涌起了和年龄不相符的悲惜,抬眼望着窗外的鼓楼,微黄的残阳显得特别颓废和肮脏,此后,再也不能听阿公唱歌了,他还有很多歌没来得及教她唱呢,不由得悲从中来。于是,无师自通,发自肺腑地唱起了哭丧歌——

阿公啊,阿公亲啊,我的好阿公,往后再也见不到你了。

昨天还在叫着我们的名字,刚才你还在唱歌,可这么快却离开我们远去。

现在叫也叫不醒,喊也喊不起,你饭也不能吃,茶也不能喝,歌也不能唱了啊。

……

杨玉清因恸哭而号啕。唱着,唱着,她越发明白阿公双眼这一闭上,将是永久的离别。以她仅有的人生经验,她知道,阿公今后将会在长满藤蔓和野草的荒野下独自长眠,她再也不能相伴了。她越想越觉得悲切,于是,全部倾注在歌声里。她的歌声惊动了邻居。邻居跑了过来,得知阿公已经落气,赶紧拔腿跑上山,把正在收谷禾的人们叫了回来。

人们开始张罗阿公后事。用柚子叶水为阿公作最后的沐浴,再更上黑白两套寿衣。入殓。盖棺。寿棺是阿公早几年亲自请木匠打好的,安放在他房间一角。当长明灯点上后,从外寨请来的道师班也到了场。超度亡灵的仪式开始了。这是杨玉清第一次亲历的葬礼。几年前,阿萨(侗语,阿婆之意)辞世时,她还小,还不懂死亡的意义。现在,阿公的离去,她和家人们发自内心地边哭边唱,歌词大多是散文体的即兴哭唱。哭阿公的好处,诉家人的苦楚。每个人都是用歌声表达自己对阿公无限的感恩与追悼。哭腔悲痛,韵味十足,婉转悠长,声情并茂,听的人无不随着哭唱人悲伤流泪。

是啊,悲悲切切的生活,总是在一唱、二唱、三唱中,将过往的酸甜苦辣融进歌词和曲调里。杨玉清唱累了,歇下来,看着忙碌的人们进进出出。道师班中,有一个面目模糊的白衣少年,肩上挎着琵琶,站在年长的道师身后,弹奏出忧伤的琵琶声。这样的背景音乐,让丧葬仪式显得更加肃穆。

暮色四合时,嫁到隔壁寨子的姑姑赶回奔丧了。她人还在村口,便开始哭唱。唱词表达着姑姑在听到阿爸去世噩耗,赶回家中,却没见到阿爸最后一面。此时无论怎么呼喊,阿爸都不能再做出回应了。回想起阿爸之前拉扯自己长大的艰难,往事历历在目,日子虽然贫穷,但阿爸对自己和其他兄弟姐妹都疼爱有加。这份恩情自己一直都铭记在心,本来想等自己的生活有了起色、孩子们都长大后要好好孝敬阿公,但阿爸却走了,又有谁可以依靠,又有谁能让自己尽孝呢?

杨玉清听出歌词大意,一边听,一边感同身受地默默流泪。姑姑的即兴发挥,唱功确实了得,令她十分感佩,以至于不想继续唱下去了。但在白衣少年的琵琶声中,她还是愿意唱下去,声音已然小了很多。但白天她独自大声哭唱时,已让很多人刮目相看。毕竟,她还是一个小女孩啊。

夜已深,青灯凉薄,不明不暗。超度阿公亡灵的仪式还在继续。各人嘴里流淌出的歌有缅怀,有愧疚,也有植入阿公的遗嘱的。此时的歌声、琵琶声,成了人界和神界沟通的载体,它既关系到死者去到另一个世界的生活,又关系到子孙后代日后的兴旺发达。

杨玉清身披孝布,手持楼梯竹竿,跟在重孝的父母和姑姑身后,围着阿公的棺椁一边哭唱,一边转圈。她抬眼看满天的冷霜,突然意识到人生的悲凉。当目光与那个琵琶少年相遇时,不知怎么的,生出了丧歌之外的况味,也生出了好好活下去的气韵。

总是这样,在这样的哭丧中,歌声似一根绳索,把人生百味捆扎在一起,把人心人意也捆扎在一起。

将阿公送上山归土后,杨玉清的少年似乎终结了,变得年少老成。她也因唱哭丧歌而闻名侗寨,这多少有些不适宜她的年龄,但她因此被选进了歌队,从此开始了歌师的生涯。

都柳江由西北流向东南,经过梅林、富禄、洋溪。河流蜿蜒,水资源丰富,这三地的女子也以貌美著称,歌声又有着别处没有的甜脆。侗族大歌需要三人以上的歌队才能演唱,演唱的人越多,效果越好。各村各寨都有歌队。对歌、赛歌一般在侗年节、吃新节、春节举行,村与村、寨与寨举行的对歌比赛,为寨子争回荣誉,是每个歌手的梦想。

杨玉清被选进的歌队,歌师萨银花是一个和善的人。她娇小,面慈,做事麻利。在她看来,杨玉清原本就具备良好的嗓音素质,有着不同一般人的模仿技巧,是个不可多得的歌师苗子。她时常叮嘱杨玉清说,唱歌,唱的是气韵,嗓子好还不行,气息要绵长,没有绵长的气息,就唱不出歌的内韵。那些年,跟萨银花歌师学唱歌成了杨玉清最快乐的事。杨玉清不久便承担高音的主唱了。杨玉清知道这个担子的责任,用心强记歌词和唱法,几年下来,竟然记住几百首歌。不仅每首歌都会唱,而且还能即兴编歌,完整地掌握了侗族大歌的原生态唱法。杨玉清的歌唱才华,就像与生俱来的一粒茁壮的种子,在侗乡这片土地上,遇到合适的温度和湿度,便迅速破土而出,冒出芽尖,长出根须和枝叶,然后慢慢成长为一棵参天大树。

与寨子里的许多姑娘一样,杨玉清每天承担着繁重的家务活和农活,只要有空闲时间,她就喜欢顺着狭长青绿的都柳江,面对青山绿水,练起自己的嗓音。杨玉清经常同寨子的姐妹们相约去鼓楼唱歌。夜凉如水的星空下,从鼓楼不时飘出轻妙的女声袅绕在山涧,琅琅的,说不出的柔婉,像清泉慢慢流过镰刀状的梯田,又像春风轻轻拂过寨子旁的杉树林。

又一年霜降之后,梅林的山岭层林尽染。霜在草叶白,露在檐下绿。绵绵山峦,海浪一样推搡着。“月也”(侗族村寨之间集体出访做客)时节又到了。萨银花歌师原本要带队出访独寨,不巧在行前几天,突然患上鼻炎,唱歌时哼唱几句就要打一个喷嚏。无奈之下,她退下场,也发觉自己年岁长了。那天,她郑重其事地把杨玉清叫到跟前,将“月也”领队工作交给她。杨玉清正要推说自己还没能挑起这个重担,萨银花歌师捧住她的手握了握,目光慈爱地望着她。杨玉清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月也”这天,杨玉清带着数十人组成的队伍出发独寨。到达寨子,第一项活动是“拦路迎客”。杨玉清带来的是芦笙队打头,男女合唱队跟进,随后是寨老及其他人员向主寨进发。一行人到寨门前,进寨的路被主人用雞笼、纺车、织布机、荆棘等杂物拦住。拦路的还有主寨的男女歌队和芦笙队。看到客人来时,人群中响起了歌声:

叮咧,叮咧叮咧!

贵客今天为何来嘛,叮咧,为何来?

为何来到我们寨嘛?叮咧,叮呀咧

寨外有路任你走,

进寨先要对歌来,

对歌来!叮咧,阿哥咧!

此前,杨玉清跟队参加过“月也”,这样的情景,她并不陌生。但这次,因歌师萨银花没在场,她得挑起“大梁”。很快,她调整好情绪,领头回唱道:

叮咧,叮咧叮咧!

今天热闹我才来嘛,叮咧,我才来

翻山蹚水为你来嘛,叮咧,叮呀咧

寨外有路我不走,

有心进寨门快开,

门快开!叮咧,阿哥阿妹咧!

……

杨玉清刚打头领唱第一声后,队伍里立即和上声,歌声整齐、宏亮,在侗寨上空缭绕。顺利过了一道关卡后,接下来的芦笙对抗、跳多耶舞、踩歌堂、演侗戏也就顺畅多了。宾主同欢,掌声不断,欢呼不绝。整个寨子沸腾了起来。晚上青年男女走寨坐夜,篝火谈情,情歌对唱,寨子成了不夜天。

造物主深藏一个个伏笔。在“月也”现场,杨玉清再次看到那位似曾相识弹琵琶的白衣少年。他和她一样,已经长高了许多,长成了一个壮实的后生哥。

“月也”持续了三天,主客尽欢,弹琵琶的后生始终没有说过多的话。该弹琵琶时弹,该跳多耶时跳。在牵手围圈踩歌堂时,杨玉清和白衣后生竟然排在一起,还手牵了手。两人的手握在一起时,有一种麻酥的感觉涌动全身。

“月也”归来,杨玉清觉得自己的心里开了一扇天窗,除了与其他寨子加强了沟通交流外,她似乎还看到了什么,那是自己以前没有看到过的,至于这些是什么东西,到底是什么,她也说不清楚。

又到了杜鹃开遍山岭的时节,有种热烈的燃烧感。虫鸣增加了季节的生动。许多昆虫擅长歌唱,尽管体量小,但它们似乎配备了比八音盒还动听的发音板。侗族大歌优秀代表作《蝉之歌》就是模仿蝉鸣得来的。七月的侗寨,虽有清凉的浓荫,蝉声却是一再鸣噪不止。在以往看来,杨玉清会觉得这蝉声十分悦耳,伴随着这样的声音,她可以在茶园里愉快地度过一个又一个下午。然而,今天,听到树上的知了一刻不停地叫着,她却感觉到恼人的聒噪,心烦意乱。莫非,她要在这样的歌声中搭建自己的海市蜃楼?她不知命运会将自己托付在哪一首侗歌中。

当又一次“月也”过后,杨玉清从没想过,那个默默地弹琵琶的白衣少年,会是和她琴瑟和鸣一生半世的那个人。

那次“月也”,去的是程阳寨,一行人穿过一座风雨桥,仿佛从一个开满鲜花的天地来到另一个开满鲜花的天地。桥头有一座两层木楼,窗户敞开着,一个后生在窗边弹着琵琶。杨玉清听得出,这是《琵琶恋歌》,她不由自主地唱道:“阿哥阿妹情意长,好像那流水日夜响……”

谁知,后生停住弹琴,张口也来了一句:“莫要礼物莫要媒,莫要媒人两面吹。只要歌妹情意合,变成燕子双双飞。”

在众人一阵会心的笑过之后,萍水相逢的人,彬彬有礼地告别了。

没想到的是,这样的一唱一答,竟然擦出了后来的故事。在蝉儿尖叫的午后,杨玉清的脑海里不时浮现出弹琵琶的后生。她控制自己,故意将掐茶叶的手动得更快,试图让自己不再胡思乱想,但无济于事。

这天晚上,她与姐妹们在一起织侗绣,满是被茶叶浆染黑的拇指和食指飞针走线。木楼下响起了琵琶和芦笙。月落乌啼时分有些寂寥,有山风,不远处树影晃动,风近身了,和风一同近身的,还有壮实的后生。

三五成群的后生“走寨”来了。他们有的提着松灯,呼呼的松火摇晃,身子也在摇晃。他们有的弹琵琶和牛腿琴,有的吹侗笛和芦笙。他们就这样一路唱着情歌,走村串寨来会见意中人。

“走寨”流传久远。“走寨”也叫“走姑娘”,是侗族青年男女社交、恋爱的主要方式。侗族情歌,大部分是在走寨时唱的。情歌也称为走寨歌。

后生们分头行动,来到意中人的木楼下,踮着脚,引颈仰望,透过窗户,隐隐约约看到姑娘们忙碌的倩影,听到窸窸窣窣的响声,于是唱起了“开门歌”:

夜夜弹琵琶走寨,哪个姑娘把我爱。

吊脚楼上的妹妹,你把我的心儿勾去了。

我琵琶轻弹,天天来妹门边。(念:阿妹,开门哎。)

我想你想得好心焦,开点门来瞧,开点来瞧。

山上的果树结果了,田里的禾苗都开花了,妹妹都该坐夜了……

山风徐徐吹过耳畔,夜色笼罩大地,黑黢黢只能看到人脸庞的线条。有的后生姑娘们此前并不相识。这时,姑娘当然不会马上开门,手仍然转个不停,一面纺纱、绣花,一面时不时从木楼里伸出头来看看,从楼上抛下一串串刁钻的盘问,后生则恭谨以对。后生大多以各种借口到家里坐一会儿。姑娘答应后,才得上楼。

火塘里松香澎湃,天幕深邃。有一个后生,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白白净净,他不怎么说话,只是专心配合弹琵琶。此前,杨玉清也听别人谈论过这个后生,说是中寨吴家的独生子公壮,人特别老实,不爱说话,只会制作琵琶,弹琵琶,要是他主动搭理你,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他弹着琵琶,流淌在他周围的琴声替他说话。

他制作琵琶,侧身刨木,从刨子吐出的刨花,卷卷的,在地上弹跳,替他说话。

经他手制作的琵琶,一把把排列挂在鼓楼里,刚漆上光油,油亮亮的,在替他说话。

这不,今晚前来“走寨”的后生哥们,都替他说好话。

此时,他和后生们上到吊脚楼,站在门边仍不说话,似乎沉浸在弹奏的曲子里。干净的眉眼,干净的白布侗衣,磨圆的指头,厚厚的茧子,宽厚的手掌在替他说话。也是奇怪,杨玉清竟然全听进去了。

直到三更过后,姑娘、后生们把公壮推到了杨玉清身边,相继借故离开。火塘边,只有他们俩时,他们才正视对方,约定了下次相会的时间。鸡唱五更后,他们才依依惜别。多少年后,杨玉清仍记得这次“坐夜”的很多细节。

从此,公壮几乎夜夜来,一声不响地坐着,有时弹琵琶,有时看见有什么活,就上前默默地帮着干,不卑不亢,不管做什么事,好像心里早就打定主意。多年后,公壮对杨玉清说,就在超度阿公亡灵的葬礼上,听到她的哭丧歌,他就看上她了——银铃般的嗓音,黑亮的长发,哭唱起来雪白的牙齿,映山红那么红的嘴唇。

二十岁那年,杨玉清嫁到公壮的寨子——中寨。寨子被大山怀抱,隐藏在一片墨绿的汪洋里。他们在大年初一按照侗族习俗完成了结婚仪式。那一夜,二十四岁的公壮满是老茧的手,握住了满是被茶叶浆染黑的手。两只手掌心贴在一起,摩挲着,无比熨帖。一个爱弹琵琶,一个爱唱侗歌,还有什么比这样更般配的呢?

结婚一年后,儿子号出生。杨玉清被叫成杨乃号。乃号常常在洗衣码头、山上的茶场放歌,使得侗寨浮躁之人自惭形秽。姐妹们喜欢到乃号家跟她学唱歌。不久,她便在中寨组建歌队,当起了歌师。

大地的律动如此细微,唯有专注而敏感的心才能聆听。乃号和公壮一起,倾注了大量的耐心和深情,把散落在侗乡村村寨寨的侗族大歌收集起来。夫妻俩还把二十四节气缓慢地酝酿成歌。乃号编歌词,公壮用琵琶配曲子。可惜二十四节气歌还未完成,只编唱到了第十五个节气,止唱在“白露”,没有来得及为“秋分”做好时间和素材上的准备。起初激情澎湃的琴瑟合鸣,却过早地衔接以可怕的尾声。公壮走了,走的时候刚满四十二岁。如果拿节气作比,恐怕相当于人生的秋天,应是收获的季节。

村子里有一个女娃娃在山上扯竹笋,被毒蛇咬伤了小腿,同伴将她背回寨子,被咬的小腿肿大乌黑,命悬一线。公壮恰好路过,看到一群人围着女娃娃六神无主。弄清缘由后,他还是不说话,果断用手中的木工刀,在火上烧了一会儿,立即在小女孩的伤腿上划了一道小口子,俯下身,用嘴对着口子将毒血吮吸出来。他一口口地吮,一口口地吐出污血浓痰,不知过了多久,小女孩面色逐渐恢复红润,有了知觉,而公壮却昏了过去,再也没有醒来。从春到冬,从纯真到成熟,乃号的公壮来不及从成熟活到沧桑,生命戛然而止。

面對突如其来的惊涛巨浪,乃号被打蒙了,眼泪水啪嗒啪嗒落下来。她又一次唱起凄厉的哭丧歌。歌声刺破侗寨越来越浓稠的夜色,唱词里全是对公壮的咏叹,在场的人们无不为之动容。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啊。一双儿女慢慢长大,生活也有了好转,说好的琴瑟和鸣一生一世的,结果他把她丢在半路,“升天”去了。

乃号几度哭昏过去,人们又是掐人中,又是扯头发,生怕她有个意外。她醒过来后,又哭得很厉害,上气不接下气的,人们都被感染,寨子是一片哀哀的哭声。绕着寨子流淌的都柳江盛着人世间无数悲欢,从不会溢出,唯有在歌声里,她的穷愁和孤寡才被融化掉。

公壮因救人辞世,英年,善举,族人们无不惋惜。全寨人几乎都到了,把丧事办得隆重而体面。春日阳光透过枝叶洒在灵前的香炉上,散发着金色光芒。被救下的女娃娃在父母的带领下,在公壮的灵前长跪不起。磕头。烧纸。纸线燃烧的灰烬腾空而起,像一片片黑蝴蝶,在山谷里飘飞。这时,乃号知道公壮没有离去,他只是幻化成一颗星星在天边,守护着她和儿女。

没有公壮的日子,生活仍要继续。乃号遵循着四季农时变化,为田里的庄稼辛勤劳作,为家人的吃穿费心费力。闲暇之余,乃号喜欢把一群姑娘召至家中,在火塘边一面做针线活,一面教大家唱歌,缓解孤寂的心。侗家人常说饭养身,歌养心。这不,乃号把对公壮的思念全部倾注在歌里,让他在她的歌中活着。唱大歌便成了她生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多年编歌唱歌的实践,虽没认识多少字,但她时常想起萨银花歌师的教导——“侗族大歌,土生野长,要适合侗寨舞台,贴近人心,唱了,要让人有活下去的气力。

侗族没有文字。从前侗族大歌在当地都是口头传授,没有词,也没有谱。像萨银花歌师,是外公教,舅舅学,舅舅再教给她,她教寨子里的人唱,都是口传心授。记忆是不可靠的,尤其是离开了萨银花歌师后,她还能记得住歌师教给她的歌吗?有时候,有人问她这首是什么歌,她竟然想半天想不起来,都是用“这个,这个……”来回答。哪个调安在哪首歌有时也会一时想不起来,不能唱出声。上了年纪后记忆力逐渐衰退,这是自然规律,是不可避免的。她突然有一种悲凉,待有一天,自己到了萨银花歌师一样的年岁,她还能记住多少歌呢?公壮还在世时,他和她一起用浅显的汉字记下歌词大意。

公壮上过几年学,认识的汉字比乃号多。为方便传唱,乃号给每首侗歌起了歌名,用汉字翻译歌词大意,然后标上歌谱。用汉字记侗音是公壮独创的。很多个夜晚,夫妻俩在如萤的灯烛下,她唱一句,公壮用毛笔记一句在绵纸上。这过程乃号也认识了不少字。公壮去世后,当乃号遇到烦心事时,苦了,累了,会搬出手抄歌本,或长音,或短音唱起来。朴素的歌词,慰藉了她的愁绪,她也越发喜爱搜集抄写歌书了。案桌上那盏灯烛,照着她的芳华,也照着她在侗族歌海里跋涉的身影。

然而,那场运动,侗族大歌这样的民间文艺也未能侥幸不被扼杀。乃号眼睁睁地看着造反派将她和公壮辛苦搜集的歌书付之一炬,眼泪唰唰地流下来。但很快又自我安慰说,烧了,脑子里还有,还可以再写出来呀。这里的一草一木,她都熟悉,熟悉它们的呼吸,熟悉它们的枯荣。什么树开什么花,什么花结什么果,什么时节唱什么歌,什么歌唱什么调,她心里都有数,她把它们都编进歌里。看似平静的侗寨,实际上每天都在歌声中上演着悲欢与离合。乃号和歌队在困境中没有张牙舞爪,是歌让他们增添了活下去的气力。这种气力像树根般深扎在大地深处。

直至春风吹来,万物复苏,侗族大歌这株“野草”,在这场运动巨石的压勒下,只是短暂地畸了一下形,谁也阻止不了它的呼吸和生长。遗憾的是,十多年前的一场寨火,又一次将乃号手抄的十数本歌书化为灰烬。后来孙子高良又和她重新整理,搜集了一百多首。当杨玉清的称呼被喊成萨高良时,当她看到了一群姑娘和小伙子行歌坐夜,她仿佛看到青年的自己,还有终止在中年路上的那个男人。

能带队走出侗寨演唱侗族大歌,是萨高良没想到的。

上世纪九十年代的第一个秋天,机缘从天而降。县上组织的侗族大歌队代表广西,到昆明市参加中国第三届艺术节。萨高良早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但县上的领导却一定让她亲自带队出演。因为演唱的曲目是她亲口传下来的《高山井水歌》。萨高良在寨子里物色了五位侗族姑娘组成歌队。排练时,她天天盼着正式演出快点到来,又生怕自己作为领队哪里出了错。这也是她第一次走出侗寨。那晚,在昆明艺术节的舞台上,万众瞩目,灯光如瀑,倾泻在姑娘们的银花枝上。萨高良站在台下,看得泪眼迷离。一共不到五分钟的时间,是四分五十五秒,成了萨高良和姑娘们生命中重要的时间。姑娘们的演绎获得在场专家很高的评价。演出结束,走出大剧院,看着满天星辰,真是“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啊。她又想起她的公壮。天上星子们纵横交错有规律地运行,偶尔碰撞,便会有星子坠落。坠落的那一颗,一定会是引起人们无尽的联想的那一颗。公壮就是那颗坠落的星子吧。

后来,萨高良还带领姑娘们将《高山井水歌》《蝉歌》唱到北京、上海、广州、成都、哈尔滨、包头。随着侗寨旅游业的兴盛,传统文化保护和传习受到前所未有的重视,萨高良被县上特聘为专业歌师。隔三岔五,她都会在鼓楼里教青年人唱歌。她这一辈子,跟她学过歌的人不计其数。她的徒弟又将学到的歌传给自己的孩子,传给更多的人,一代传一代,世代相传。

萨高良的故事讲完了,但她的歌还在传唱。进入新世纪,侗族大歌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像萨高良这样的歌师,成了侗族大歌延续下去的纽带。他们一生爱歌,一生唱歌,一生编歌,成为侗乡的“歌圣”。歌圣们有的被评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他们都有几个共同特点,那就是执着的热爱、极强的记忆力和敏感性。凡是对歌,只要对方唱过一遍,他们都能记住歌词和韵脚。他们用自己的歌声和智慧赢得侗乡人民的喜爱和怀念。如今,这些歌师相继仙去,但他们的名字,他们与大歌结下的不解之缘,与大歌一起广为流传。

临近黄昏,孩子们放学了。在鼓楼里,孩子们围着萨高良,她已是年过八十岁的老人了,嗓音沙哑,情绪饱满,最末一句,她将曲调拉长,尾音拖高。我在一旁拍着手,蓦然被感动了,她曾经有过的青春岁月,在花白的头发下,掉了牙的口中,恍成一曲大歌——

春天到,春意濃,千山万树绿葱葱。

布谷鸟儿声声唱,布谷布谷快播种。

河边柳,吐新芽,层层梯田水哗哗。

布谷催春把种下,

我们的劳动,我们的爱情,

……

(编辑 黄丹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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