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桂林写诗(下)

2023-03-29 07:52刘铁群
南方文学 2023年6期
关键词:安闲艾青桂林

刘铁群

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文学博士,博士生导师。著有《现代都市未成型时期的市民文学》《桂林文化城散文研究》《广西现当代散文史》《广西现当代文学研究》等专著。

艾青:“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1938年11月至1939年9月,诗人艾青旅居桂林。这不到一年的旅桂生活是艾青创作的黄金时期,他在此期间创作了《我爱这土地》《死难者画像》《他死在第二次》《我们的田地》《冬日的林子》《吹号者》《女战士》《纵火》《除夕》《骆驼》《出发》《黄昏》《秋晨》《吊楼》《街》《夢》等一批质量上乘的作品,出版了诗集《北方》。与此同时,他主持的《广西日报》副刊《南方》和他策划的《诗文学》等也发表了一批优秀诗人的作品。

在桂林期间,艾青认真思考了诗人与战争的关系,思考诗人的责任,也认可诗人在战争中的作用和贡献。刚到桂林不久,艾青就在散文诗《迎一九三九年》中呼吁“为祖国的解放歌唱”:“一九三九年是我们的年代,我们将深深地爱这年代,我们将生活得更好,斗争得更英勇!我们将歌唱得更高亢!我们将调转我们的喉咙,为祖国的解放歌唱胜利!为人类的正义歌唱光荣!”之后,艾青在《诗的祝祷》一文赞美诗人献身抗战的精神,诗人在抗战以来“呈现出赤诚的心,用真挚的语言诉说对祖国的爱,表现了诗人与诗篇将和祖国共存亡”。1939年4月,艾青策划的《诗文学》创刊,艾青为创刊号写的《我们的信念》一文强调了诗歌以及“诗的工作”的重要作用:“诗,既然作为民族的最高的语言,在民族革命的战争迫近胜利的行程中,它是必然要更加发达的。因此,我们感到诗的工作的有组织性的必要,《诗文学》是在这个意义上产生的。”艾青的这些思考也体现在他本人的诗歌创作中。抗战以来,祖国和人民承受的苦难牵动着艾青敏感的心。到桂林之后,他也为这座南疆小城的受难而心痛、愤怒。《街》《纵火》《死难者画像》都写了桂林遭受轰炸的场景。《街》描述了日机的狂轰滥炸给桂林造成毁灭性的灾难:“一天,成队黑翼遮满这小城的上空/一阵轰响给这小城以痛苦的痉挛/敌人撒下的毒火毁灭了街——/半个城市留下了一片荒凉。”艾青能感受到桂林在轰炸中“痛苦的痉挛”,是因为他与这座城市同呼吸共命运,他的心也在疼痛。但艾青没有停止于疼痛,也没有停止于在废墟中哀叹“荒凉”,而是在疼痛中爆发出反抗,在废墟中升腾起希望。在目睹轰炸的惨景之后,他在“住在同院子的少女”身上看到了希望:“她在另一条街上走过,/那么愉快地向我招呼……/——头发剪短了,绑了裹腿,/她已穿上了草绿色的军装了!”邻家的少女都乐观地走向战场,勇敢地投入战斗,艾青从普通人身上看到了民族不屈的抗争精神,看到了胜利的希望。艾青总是把目光投向普通人,《吹号者》写一个平凡的号兵:“现在他开始了/站在蓝得透明的天穹的下面/他开始以原野给他的清新的呼吸/吹送到号角里去/也夹带着纤细的血丝么?/使号角由于感激/以清新的声响还给原野/他以对于丰美的黎明的倾慕/吹起了起身号/那声响游荡得多么辽远啊……”号兵是用他的生命吹号,他吹号“夹带着纤细的血丝”。号兵如此平凡,但在艾青眼中,他的号声神圣而美好。他把原野给他的清新的呼吸吹到号角里,他又“以清新的声响还给原野”。最后,号兵吹响了冲锋号的时候,被子弹击中了,“他倒在那直至最后一刻/都深深地爱着的土地上”。号兵中弹身亡这一场景是残酷的,但这残酷中有深深的“爱”,这“爱”中有感人的力量。号兵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依然深爱着脚下的土地,能倒在深爱的土地上他无怨无悔。艾青抗战时期的诗歌反复书写对土地的爱,对土地的爱也就是对祖国和人民的爱。《我爱这土地》是抗战时期的诗歌名篇,至今广为传诵:“如我是一只鸟,/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这无止息的吹刮着的激怒的风,/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然后我死了,/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这首诗中的“鸟”的意象是平凡而弱小的,但是它却有深沉而炽烈的感情。它执着地为土地歌唱,喉咙嘶哑了也不停止歌唱,它希望自己死后“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永远回归土地,与深爱的土地融为一体。这只“鸟”就是那个参军的邻家女孩,就是那个用生命吹号的号兵,就是那些为抗战呐喊的诗人,就是艾青自己,就是一个个不屈抗争的善良勇敢的中国人。“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祖国在受难,但只要有对土地的坚定、深沉的爱,就一定会迎来“无比温柔的黎明”。

艾青的诗歌以及他本人都与民族和国家的命运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他曾说:“你只有了解我们民族的苦难,才能了解我的诗。”因为深刻体会了民族的苦难,所以艾青的诗歌满含着忧郁。但忧郁不是他的目的,艾青的诗歌在忧郁中种下了深沉的爱,传播了抗争的力,点燃了希望的光。正如邵荃麟对艾青的评价:“他的诗会从优美而忧郁的情调中带给你一种温暖的热情,给你鼓励和感动。”

穆木天:“现实是一位良好的教师”

1940年至1947年,著名的诗人、翻译家穆木天曾三次来到桂林,旅居桂林四年左右。在桂林期间,穆木天在任教的同时从事翻译和创作。战争改变了文化人的生活,也改变了他们的创作。穆木天1927年出版诗集《旅心》,1937年出版诗集《流亡者之歌》,1942年出版诗集《新的旅途》。从这三本诗集的名字就可以感受穆木天创作的变化。穆木天在流亡生活中的感受是:“七年的流亡/使我深受了/祖国的命运的凄凉!”他的诗歌创作也因此和祖国的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桂林时期的创作就鲜明地体现出这种特点。

穆木天的诗歌《寄慧》是写给妻子彭慧的诗,也是对旅居桂林前后流亡生活的记录。诗歌的开篇呈现了忧郁的基调,像一个平凡的男子诉说对妻子的思念:“多少话,/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如同朝雾罩笼着这北江,/我心里是笼罩着忧郁!”“那一天,/怀着一颗漂泊的心,/我离开了你们,/在黄昏中,/在苍茫的月色里,/我离开了你,/离开了立立。/在朦胧的后半夜,/我别了桂林,/又在一个朦胧的后半夜,我到了坪石。”紧接着诗人强调,他的忧郁并不仅仅是因为漂泊和别离,更重要的原因是祖国的命运。“在那小楼上边,/对着桂林的山野和田地。/对着那美丽的自然呀,/你是不是也感到哀愁呢?/祖国没有得到解放和自由,/对着美丽的自然,/我永远是感不到欢喜和安慰!”诗人曾发誓,要用“愤怒的战斗的火”烧破忧郁:“如同朝雾笼罩在江上,/忧郁罩在我心里,/但是,如同太阳撕破江上的浓雾一样,/我要用愤怒的战斗的火,/烧破我的忧郁。/慧!请你叫宝宝大喊一声吧:/‘爸爸,给我多吃一碗饭,/我一个人也要打日本鬼子去!”诗人不仅自己发出投入战斗的呐喊,还要把战斗的精神传递给孩子。《赠朝鲜战友李斗山先生》由朝鲜战友李斗山想到自己的故乡:“我看见了你的姿容,/使我想到了我冰天雪地的故乡;我们的家乡只隔着一道水呀,/如同现在我们只隔着一道板墙/大地是可爱的,/我爱我们的山林和原野,/我也爱鸭绿江那边的平原,/都是何等可爱的土地呀!”但这可爱的土地却被强盗践踏,因此东方各民族要联合起来,一起战斗,一起守护“东方民族解放的伟大的灯塔”。

1944年,日寇迫近桂林,穆木天一家随桂林师院的师生离开桂林。在颠沛流离的疏散途中,他坚信抗战必胜,写下了诗歌《我并不悲观》。穆木天在这首诗里回顾了自己十九年流浪、漂泊的生涯,坦承他曾经沉溺在“黄色的悲哀中”,并“深深体验这悲哀的幻灭”:“虽然我曾有过忧愁的日子。/因为是世纪末的孩子,/(是有一种穷命的原因吧,/我出生在十九世纪的末日。)/我有过世纪末的悲哀。/我曾经长时间地,/沉溺到黄色的悲哀中,/看见无边无际的黄光,/环繞在我自己周围。/我在古城的腐水的旁边,/也曾深深体验这悲哀的幻灭。/可是,那一切呀,/现在早已成为过去。”穆木天之所以能摆脱悲哀和幻灭,是因为十九年的流浪生活教育了他:“现实是一位良好的教师。/不管你怎么样闭着眼睛,/你绝摆脱不开他的教育;/而且,我是东北大野的儿子。/都市的幻灭呀,/使我又憧憬着农村,/可是故乡的农村的破产,/真的到了令人不堪想象的地步。/一切人都到了死亡线上,/就是帝国主义不来屠杀;/可是,‘九一八的炮火,/却使故乡根本变样。/从那时起,/我就完全没有了悲哀,/我就完全没有了忧郁!/十九年了,/我流浪在关内,/可是始终怀着坚定的信心;/我知道人间社会中终有光明,/在世人中终会有自由平等。”抗战以来,苦难的现实和斗争的生活历练了穆木天,他真切地感受到“现实是一位良好的教师”,因此,在离开暂居的桂林,再次踏上流亡路途的时刻,他没有悲观,没有犹豫,而是有了战斗到死亡的决心:“我永远不会悲观,/我永远也不会消极;/我感到了空前的烦躁,也许正是因为我怀着热烈的憧憬!/我希望光明早早的来到,/(那是得我们拿出力量去争取!)/因为我急于要看到我们的美满收获;/因为我要求工作,/而我要坚定地工作着,/直到我死亡的日子。”

1945年抗战胜利后,穆木天一家随桂林师院返回桂林。1946年创作了纪念“五四”运动的诗歌《二十七年了——为黎明前“五四”纪念而作》,诗歌回顾了“五四”这个伟大的日子给中国带来的变化,也回顾了二十七年来中国经历的磨难。“二十七年了!/你这个伟大的日子!/你给中国人带来了光!/你给中国人带来了热!/你使瞎子睁开了眼睛,/你使聋子听见了声音,/你使奴隶认识到自己的枷锁!”但这二十七年来,“在东亚大陆上,风云变得真快呀!/在法西斯利刃下,真不知流了多少鲜血!”可是,我们的国民不会屈服,“在民族苦难的日子里,/多少人都加强了爱和恨。/多少人都把自己锻炼成原子弹;/终有一天,法利赛人会被炸得粉碎!”这首诗延续了《我并不悲观》中的积极战斗的姿态,是穆木天在离开桂林前一年发出的高昂的呐喊。

鸥外鸥:“屋前屋后都是山”

1942年春,诗人鸥外鸥来到桂林,在旅居桂林的两年期间创作了大量优秀的诗歌,1944年出版的《鸥外诗集》大部分创作于桂林。

鸥外鸥在桂林发表的第一首诗是《不降的兵》。这首诗与鸥外欧从香港脱险到桂林的经历有关,但他没写脱险过程的苦难,而是充满了战斗的豪情:“我来了/从封锁线的隙通过/紧握住/盛满了 Quink 的枪”。“Quink”是墨水的意思,诗人以“我来了”的姿态出现,带着主动,带着活力。虽然诗人手中只有一只笔,但这笔就是“盛满了 Quink 的枪”。诗人心中有明确的目的,离开香港,是为了不做奴隶,是为了争取自由和独立:“我来了/唱着‘不愿做奴隶的人们的歌/不降不叛/从沉殁了的岛屿/踏上争自由争独立而存在的大陆”,“我来了/我是诗的战斗兵/举着为正义而战的Parker牌的枪”。鸥外鸥渴望以笔为枪,投入战斗。在最后一节,“诗的战斗兵”发出只要活着就要战斗的激越呐喊:“未被俘虏/未受伤/未死亡/我,我,我,我要战争”。这首诗之后被收录进了由臧克家作序的《中国新文学大系 1937—1949第十四集诗卷》。

鸥外鸥在桂林影响最大的诗是《被开垦的处女地——(桂林的裸体画)》。曾长期生活在香港、广州的鸥外鸥来到桂林后,觉得纯朴秀美的桂林就像一片没开垦过的处女地,重重叠叠的山是这座城市的特色:“山/山/山/东面望一望/东面一带/山/山/山/西面望一望/西面一带/山/山/山/南面望一望/北面望一望/都是山/又是山/山呵/山呵/山呵/屋前屋后都是山/窗外门外都是山/街头巷尾又是山/四周围都站着突兀的山/骆驼的背的山/重重叠叠/包围住了四十万人的桂林/狼犬的齿的尖锐的山呵/这自然的墙/展开了环形之阵/绕住了未开垦的处女地/原始的城/向外来的现代的一切陌生的来客/四面八方举起了一双双拒绝的手挡住。”旅居桂林的文人都能感受到桂林的山数量之多。这首诗最初在《诗》上刊载时用了不断变换的大小不同的字号,更增加了各种山随时都会迎面扑来的动态感觉。鸥外鸥在诗歌中描写的东南西北、屋前屋后、窗外门外、街头巷尾都是山的环境就是当时旅桂文人们能直观感受到的山城风貌。他们住所附近是山,工作地附近是山,行走在桂林就几乎是在山峰中穿行。桂林的山是旅桂文人生存的环境,精神的滋养、创作的源泉。鸥外鸥感觉山“包围住了四十万人的桂林”,这“自然的墙”以“环形之阵”守护着桂林,但是现代文明的侵蚀无孔不入,他们“举起了铁锄了/播下了种子了/开垦这未开垦的处女地了”。因此,诗人在最后发出忧虑的疑问:“注意呵/看彼等埋下来的是现代文明的善抑或恶吧。”从这首诗可以看出桂林山水对鸥外鸥创作的影响,鸥外鸥本人也认可这种影响。他在《郁郁群山玉桂香》一文中回忆自己在桂期间的创作时说,他当时的创作不管是否是桂林题材,都得益于“山川毓秀的这个可爱的城的灵感”。是桂林使他“写了不少自以为好的敝帚自珍的诗”,他深情地感叹:“桂林呵桂林,我40年代诗的源泉,青春活力最焕发时期的熔炉。正像它的离奇怪诞的群山那样离奇怪诞,潜移默化了我的诗风。”

彭燕郊:“朝烈火如焚的前方奔赴”

彭燕郊1942年6月到桂林,时年21岁,是活跃在桂林文化城的青年诗人。在桂林时期是彭燕郊诗歌创作的关键期,他不仅发表了大量的诗作,还出版了长诗集《春天——大地的诱惑》,短诗集《战斗的江南季节》《第一次爱》。彭燕郊在桂林创作的诗有沸腾的感情、浓烈的色彩、蓬勃的生机和深沉的力量。在他笔下,草芽是“燃烧着的生命/温暖了整个大地”;闪电“腰斩了乌云”,“扬起雨滴”,把“春情发动”;四月“辉煌着万种光辉/充满了快乐与希望”;负伤者展示自己的伤疤,就“像女人数着珍珠”。

最能代表彭燕郊诗歌创作成绩与影响的是长诗。《村庄被朔风虐待着》102行,《半裸的田舍》196行,《突围在收获的秋天》210行,《李二爷和我们》240行,《正午》270行,《太阳使半岛发香》320行,《在这边,呼唤着——献给“第七连”作者的英灵》760行。《正午》是彭燕郊在桂林创作的第一首长诗,诗歌写一支抗日队伍在酷暑中向前线挺进:“暴怒的六月/在浓重得/推不开的热雾里/大地冒着久藏的火/我们的队伍正向前线挺进/毒暑盘踞着/那明炯炯的,炙肤的太阳/像要合抱过来似地/向我们迫近。”酷烈的阳光下,“风已蒸发干了”,稻禾“快要着火了”,山“因暑气而瘫软下来/像马上要消溶了”。正午的炎热是“疯狂的”“醉昏昏的”“蛮横的”,这支队伍“朝烈火如焚的前方奔赴”,“嘴里像含着火炭般干渴”,“双眼烧得快要冒出火”。他们脚步沉重却毫不退缩,他们焦渴难耐却在追逐太阳。他们在炎热中欢笑、跳跃,勇敢地走向“踏火的前方”。他们坚信:“对于我们/太阳是一块才出炉的钢铁/而我们意志/是铁锤。”长诗《突围在收获的秋天》写丰饶多彩的秋天,也写英勇突围的战士。这秋天是“诗一般的日子”,是“最繁华的,最多彩的季节”,青空澄碧,太阳沉醉,庄稼成熟,季候鸟“依依难舍的顾盼”,“满目无际的琳琅,耀人眼睛”。在这样的背景下,“百战百胜的英雄底行列”跨过地平线,“游击在这丰饶的土地上”,万物繁昌,土地富庶,让战斗者们有了“身临耶路撒冷般的虔敬之感”,他们想拥抱秋天,拥抱土地:“让我们彼此感到疼痛地握握手/再感到窒息地拥抱彼此的胸吧!/紧紧地,透不过气地……”对秋天和土地的感情激起了战士们捍卫国土的豪情:“古中国啊!/旗开得胜的,所向披靡的军伍;/我深爱你底理直气壮的如焚的心;/你底极大的悲哀里的极大的愤怒;/你底堆满白莲花的祭坛一般圣洁的/侵略者无法染指的/姣好的童贞女般的土地!”在壮丽的秋色与神圣的国土面前,诗人感受到个人的渺小,希望自己的血液能奉献于“迎接着变革的风暴的大地”,希望“战斗如耕耘一般有丰美的收获”。

陈迩冬:“四月的早上并非安闲的”

陈迩冬1913年出生于桂林。在中学时代,他的文采与诗才在年轻人当中已颇有名声,被誉为桂林才子,不少文科高中的学生花钱请陈迩冬题诗或代写情诗。抗战时期,陈迩冬在报刊上发表了大量的诗词,并出版诗集《最初的失败》。

陈迩冬的诗构思精巧,含蓄内敛。诗歌《四月的早上》开头安闲平静:“四月的早上/只有鸟雀啁啾/它是安闲的/犹如一片池水。”接下来是对“城北老妇”的白描,带着田园牧歌般的情调:“城北的老妇是习惯于早起的/习惯于查看天色/用安閑的语言/说‘夜晚下雨日里晴/晒的柴干米又平。”这良辰美景,这人间四月天,真让人怀疑是身处岁月静好、红尘无忧的和平年代。但紧接着诗歌发生了逆转:“啐,等一会儿,你便否定四月的早上是安闲的/卡车以最奔忙的声音掠过/驮马以最奔忙的声音掠过/流亡人以最奔忙的声音掠过/不曾流亡的人以最奔忙的声音掠过/给四月的早上以色彩的渲染/城北的老妇也嚼舌那食盐起价/并嚼舌天晴/四月的人群/担心于晴天的警报与空袭/用最不安闲的言语和面色/奔忙于不安闲的早上。”这就是战争时期的桂林,安稳中藏着危机,安闲中藏着奔忙,像一池表面平静的水,随时会掀起风浪。陈迩冬寥寥几笔就勾画出了桂林城的本色,但诗歌并没有停止于此,接着又从普通市民的“不安闲”过渡到了抗日活动的“紧张”:“再等一会儿你将惊骇/四月的早上是无比的紧张啊/送报人以最奔忙的手脚/贴壁报、街画、标语的人以最奔忙的手脚/如同那些最奔忙的声音/略过那些彩色的人群/于是他们争着看电讯。”诗歌开头的“安闲”是“不安闲”的铺垫,而对“不安闲”的书写,是为了凸显对“安闲”的渴望:“四月的早上并非安闲的/你已视听了他们的面色和言语/等到四月的早上是安闲时/我们的敌人已成为历史上最羞耻的记载了/如今人群在不安闲的四月的早上/要去索取那未来的四月的早上是安闲的/‘夜晚下雨日里晴/晒的柴干米又平。”诗歌以平静的语言写出了四月的不平静,写出了人们在不安闲中对安闲的渴望。没有惊心动魄的呐喊,却写出了桂林这座城的灵魂,写出了普通人的心声。《空街》通过一条街,写大后方的生活图景,明显具有桂林文化城的影子。如同《四月的早上》中安闲与紧张的对比,《空街》中有空荡与繁华的对比。“空街是一无所有,像一条/四百米突长的跑道。”“空街”并非真正是空的,“空街自有它的繁华,/如水的流荡,火的喧哗”。“空街”充斥着各色人等:“农人,工人,文化人,/学生,公务员,有闲者,/娼妓与流氓也穿插在/贵妇与绅士的行列。/让空街,给赤足草鞋/长钉马靴和高跟鞋/尽情的摩擦,尽情的敲打!”空街充斥着各色货物,有作为奢侈品的皮货,作为军用物资的“脚绑”,作为爱情信物的红豆。如此繁华,如此喧嚣,为什么是“空街”?因为有太多空虚的灵魂。皮货最好卖,今天不买,明天就涨价;贩卖“脚绑”的人不知道它“是羞怯还是骄傲”,“反正寻不出一点血痕/一点汗渍或一点疮疤”;爱情被贱卖,“一毛钱买一颗爱情,两毛钱买一对相思”。光怪陆离的后方城市,有人为了生存挣扎,也有人醉生梦死,繁华的街道上行走着多少空心人?十丈软红难道不是一场虚空、一片荒凉?不过,陈迩冬还是看到了希望:“空街是平坦的,像一条/四百米突长的跑道/只瞎子才那样的踌躇/用手杖探索着空街,/而我们,光明的人群/哪一个不是大踏步,/从不曾意识到空街不平坦。”“光明的人群”有充实的灵魂,有前行的决心,是民族的希望。

陈迩冬的诗歌很少直接写抗战,但抗战又无处不在。因为他敏锐的双眼精准捕捉到抗战年代的生活气息,就像他能捕捉到“四月的早上并非安闲的”。

抗战时期的桂林是文化城、出版城、戏剧城,也是一座诗城。诗是情怀的滋养,是灵魂的救赎,是精神的力量。那些曾在桂林写诗的文化人虽然已经离去,但他们写下的诗句与我们同在!他们创造的文化与我们同在!他们点亮的精神之光与我们同在!

(编辑 吴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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