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流(小说)

2023-03-29 07:52王明宪
南方文学 2023年6期

王明宪

南京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2020级博士在读,师从吴义勤、吴俊,已发表小说、评论文章数十篇。

胡得福每次开车送货从青岛去河北,走高速,一泡尿憋小半天,也必須得到曹关张服务区休息一晚上。曹关张这个村子靠近高速,修了服务区后,村子里有眼力见儿的人就张罗着在服务区做点营生,再不济,挤一挤,在服务区的小超市里做售货员也是可以的。曹关张服务区和全国其他的服务区一样,有公共厕所、卖盒饭的餐馆、卖纪念品的礼品店和什么都卖一点儿的中型超市。但曹关张服务区有一点特别,这里还有一个只有男浴的澡堂子,而且一年四季都开。春夏的时候,生意便不错,来往的货车司机和赶长途车回家探亲的异乡客,赶路赶得久了,总会有一股怪味儿,他们总会跑来冲个澡,大气一点的还会搓个盐,捏个脚解解乏。客人们洗完澡穿着背心,趿着凉拖去超市买个大西瓜,就坐在澡堂子的门口啃西瓜。秋冬的时候,生意就更好了,司机赶了一路,进了服务区,二话不说就一头扎到澡堂子里直到天明,第二天起来再继续赶路。

澡堂子的老板姓关,叫关玉娥,不怎么说话,胡得福每次见她,她都是坐在柜台里看电视。胡得福不爱看电视,也不知道关玉娥看的是什么,但他每次来,都能看到一男一女两个人在电视里拉拉扯扯,你侬我侬。有时候,关玉娥坐在里面看,胡得福就站在柜台外面看,两人也不说话,就一起这么看,看电视上的人谈恋爱,一看看一夜。胡得福站累了就靠在吧台旁边的一个竹沙发上眯一会儿,半夜有客人来,窸窸窣窣,他醒了,就坐在沙发上看关玉娥收钱找零,递锁收押金。忙完这些,关玉娥又坐下来看电视。这时候,胡得福就站起来走走,看看外面的天。天蒙蒙亮的时候,他就又要继续赶路了。

胡得福认识关玉娥,是在1997年的大年三十。那年胡得福三十岁,关玉娥也三十岁。那一年,胡得福知道自己的老婆怀孕了,就没日没夜地开车给人拉货,盼着多挣一些钱把家里的老屋子拾掇一遍,让一家三口能有个像样的窝。快过年的时候,胡得福帮人送外贸的单子,花花绿绿的衣服,是一些市面上还没有的进口货。胡得福瞄中了一箱牛仔裙,就偷偷地留了一件。因为不是压重的货,胡得福提前一周把货给送到了,他没让人给家里捎口信,准备回去给老婆一个惊喜。回到村子里的时候,天傍黑,胡得福把车停在了村里的打麦场上,手里紧紧攥着从箱子里“留”出来的那条牛仔裙,从驾驶室跳下来,就一路小跑地往家赶。这次出去有三个多月了,他想自己的老婆了,太想了。

胡得福跑到家门口的时候,发现门是关着的。门是木门,里面的门闩是插着的,屋子里有灯光,说明有人在。胡得福没有吱声,他把门闩拨弄掉,悄悄地推开就进了家门。堂屋门也是关着的。胡得福开车开得久了,不管是视力还是听力,总是比别人的更灵敏,还没有走到堂屋,他就听出来自家屋子里有一男一女在说话,还有哧哧的笑声。胡得福忽然意识到自己不在的时候家里发生了啥。胡得福觉得浑身的力气像是一下子被抽空了,突然累得不行,他歪着身子倚靠在自家的机井上,一根一根地抽烟,把自己肚子里想要大声嘶吼出来的一句一句的话给压了下去。烟抽完的时候,胡得福把手里的牛仔裙叠得整整齐齐的放在了机井旁,他走的时候也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上了自己的车,钥匙插进点火开关,一脚油门就又开上了高速。

胡得福在高速公路上转悠了两天,就一直往前开,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只觉得高速公路才是自己的家。胡得福本来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洗澡了,又连着两天没有刷牙洗脸,浑身滂臭。晚上到了曹关张的时候,累得实在不行了就进了服务区。这是他第一次到曹关张服务区休息,他一眼就看到了粉刷在皴裂白墙面上的“澡堂”两个字。字是用红色的油漆漆的,一层漆一层,时间久了到底有些斑驳,这澡堂子仿佛已经是个老人了,久经了风霜。

关于曹关张服务区,胡得福早就有所耳闻。很多车友都说,这个服务区水深得很,油耗子那都是小事情。这里还有一家专门为男性服务的浴室,一年四季都开,可老板是个女的。胡得福听车友这么说,再看车友充满意味的眼神,就觉得庙小妖风大,这女老板不会是什么好人。所以,很多次,胡得福觉得自己都快要憋不住的时候,还是会再憋一憋,赶到下一个服务区,他不想让这样不检点的人挣了自己的钱。

不过,现在,胡得福觉得无所谓了。

把车停好,胡得福从驾驶室出来,顿感一股清冷的风朝自己迎面吹来,吹得心里直发凉。当然,胡得福也看到很多本来要与自己擦肩而过的人,像是闻到了什么刺激气味,捏着鼻子远远地从自己的身边躲开了。胡得福没有理他们,而是大步走向了澡堂,雄赳赳气昂昂,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将要走向只属于男人的战场。

胡得福径直走到澡堂的柜台旁边,把手往桌子上一拍,说,这里都有什么项目?关玉娥正在看电视,头也不回地回答道,洗澡两元一次,不限时。说完,关玉娥轻轻地用手揩了一下自己的鼻子。我是问你有什么项目!胡得福这次加大了音量。电视开始插播广告了,关玉娥回头,回答还和上次一样,只有洗澡这一个项目,两块一次,不限时!有贵重物品要锁,押金三块。不过,关玉娥打量着蓬头垢面的胡得福,轻声细语地又说了一句,你身上有味了,洗洗吧,也解解乏。因为这句话,胡得福态度软了下来。乖乖地掏了钱领了锁就走进了浴室,一句话也没说。

浴室里人不多。有几个年纪长一些的、大腹便便的人正坐在池边一边抽烟一边拉呱。聊的无非就是女人和黄段子。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胡得福就坐在他们的不远处,一边搓自己身上的泥,一边仔细耐心地听着。说着说着,那几个人就说到了澡堂的女老板身上。关玉娥就是曹关张本地人,无父无母,从小是跟着鳏夫大伯长大的,初中没读下来就出去打工了,认识了个对象,两人处得挺好。关玉娥还把小伙子带回家来了。关玉娥的大伯也挺满意,觉得像他们这样的家庭,能找到一个靠谱的小伙子就不错了,关键是小伙子愿意到他们关家来,那就是变相地答应入赘了。说来巧,前些年正赶上修高速,更巧的是,高速公路要经过关玉娥家,村里人个个都眼馋得很。关玉娥她大伯眼巴巴地望着,希望赔偿能早日下来,好给两个孩子成亲用,老屋被征用了,他们总需要钱到别处或租或买个新房子。但说好的赔偿,最后给到手里的寥寥无几,甭说买房,就是自建个房那也不够修几堵墙的。

有人问,那老关家能同意?一个人说,村里才不管你同不同意呢,他们欺负的就是他们老关家没有个带把的,可是村里人千算万算算漏了一个人,谁说女婿不如儿了!你们猜最后怎么着?关玉娥的对象,大家叫小张的那孩子,在村长儿子结婚的当晚,悄摸摸地跑到了村长的院儿里……把他们都给杀了?另一个接口道。哪儿能啊,那要是把他们杀了,那不成杀人犯了!关玉娥的对象把自个儿吊死在了村长家的门框底下!头上就是家和万事兴啊!那么年轻的孩子,咋就那么有志气呢?谁说不是!所以大家伙都说,这个小张是个大英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道门,这都得快十年了吧,这不关玉娥还是一个人,这姑娘心死了!小张这孩子是用自己的命给老关家争了一口气啊!因为发生了命案,上面都来查了,村长怕自己克扣赔偿款的事情被抖搂出来,是又赔钱又给地,还给关家在服务区预留了门面。但谁也没想到关玉娥最后在服务区开了个澡堂子。搁全中国,曹关张可能是唯一一个服务区还带澡堂子的了,而且还是只开男浴的澡堂子。

胡得福正仔细地听着,只见拉呱的几个人又靠近了一些,小声地说着什么,他也挪了挪屁股,想听得更清楚一些。

一个年轻点的人问,你们觉不觉得关玉娥像一个人?其他人问,像谁?

像菩萨!

听到菩萨这两个字,胡得福心里又“咚”地跳了一下。胡得福进来之前,关玉娥转头的时候,胡得福看到关玉娥的模样,心里就“咚”地跳了一下。关玉娥长得是不赖,但还没到闭月羞花的地步,胡得福也是见过好看的女人的。胡得福心里“咚”地跳了一下,是觉得关玉娥很熟悉,一定是在哪里见过,但是他又肯定自己并没有和关玉娥见过。现在他听到菩萨两个字,突然醒悟过来,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觉得关玉娥熟悉了。

有一年,胡得福的货车拉了一尊菩萨像,要送到山里的一座尼姑庵。晚上进了山,胡得福就迷路了,山里湿气重,越往上走水雾越大,能见度很低。大货车司机经常深更半夜还在开车,有时候会碰到许多稀奇古怪、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儿,胡得福自己没有遇到过,但许多车友都跟他说过,说得有鼻子有眼,让他不得不信。尤其是去山里,什么山精怪灵,更要小心注意了。所以,行到半山腰的时候,胡得福不敢再继续往前走了,就停在了路边,想着能有来往识路的司机带自己一程,两个人一起走也能做个伴。哪承想,别说车和人,就是个鸟儿也没见着,大哥大也没信号,他只能干着急。山里不知怎么又刮起了阴风,风声裹挟了野兽的叫声,鬼哭狼嚎一般。胡得福本打算就躲在驾驶室里不出来,偏又在这个时候,菩萨像外面蒙的一块帆布被风刮掉了,他怕菩萨像有什么闪失,赶忙从驾驶室跳下来,去追被刮跑的帆布,想着重新给菩萨像披上,以防菩萨像沾染了浊气。往常无论运什么货物,都是由装卸工人来办。往车上装菩萨像的时候,胡得福正在驾驶室里呼呼大睡,所以他并没有见到菩萨像的样子。胡得福拿着帆布跑到菩萨像下面的时候,人就愣住了,觉得菩萨的眼睛像是能俯瞰世间。胡得福看菩萨的时候,他觉得菩萨也在看着他。说来也怪,胡得福爬上车厢,跑到菩萨跟前,风突然就停了,水雾也开始慢慢散去。胡得福盘算着自己送的是菩萨像,什么邪祟也不用怕,就想继续赶路,谁知刚上车又刮起了风,本要散去的水雾重新聚集在一起。这下胡得福真的不敢走了,没办法,他又回到了菩萨像跟前坐了下来,就看着,看了一夜。

到了第二天,太阳出来了,路上零星地也有了赶路的车子,胡得福一脚油门就上了路。没开多久,到了一处山腰拐弯的地方,胡得福看到有救援队正在收拾路上的碎石和渣土,清扫地面。胡得福问施工师傅发生了什么事,施工师傅告诉胡得福,昨晚这里有山体滑坡,幸亏没有人受伤,这要是谁晚上从这里路过,视野受限,一定出事。胡得福听了心有余悸,伸出头往拐弯处下面的万丈深渊俯瞰去,一眼望不到底,明明是白天,但悬崖下面却黑咕隆咚的。胡得福身上直冒冷汗,再去看那尊菩萨像,菩萨像依然巍峨地站立在车厢内,岿然不动。

到了地方,胡得福才知道,这是一座正在修建的庵堂,倒也不大,跟老家的院子差不多。菩萨要供奉在正殿内。出来迎他的是三位尼姑,年纪都不是很大,最大的一个看样子也不过四十多岁。胡得福心里嘀咕,什么样的女子年纪轻轻就入了佛门呢?后来他才得知,模样最年轻的那一位是冼尘法师,年纪最大的是归尘法师,还有一位是镜尘法师,在胡得福刚到的时候,她们就跑到了菩萨像面前,一直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地诵读着经文。胡得福听不懂,只听懂了一句“南无阿弥陀佛”。

归尘法师是庵堂的住持,她招呼着已经等了很久的工人上前卸下菩萨像,并且让冼尘法师把预备好的运输费交给胡得福。胡得福看到小尼姑手里攥的大团结两眼发光,伸手就想接过来,这时候,有工人大喝一声:“一二三,菩萨请起!”胡得福一个机灵,他想到了菩萨,要不是菩萨搭救,恐怕他现在也不能站在这里了。胡得福婉拒了冼尘,跟归尘说,能把菩萨像顺利送到,也是他修来的福气,换作旁人还不一定有机会,钱他是万万不会收的。冼尘还要给他,归尘说,那便罢了。于是让冼尘把钱收了起来。归尘对胡得福说,施主宅心仁厚,以后还有福报。临走,归尘前前后后仔仔细细打量了胡得福一番,最后又赠了他一句话,便是“在家也是出家,出家也是在家”。

胡得福离开的时候,菩萨像已经安置得差不多了,矗立在還未封顶的大殿之内,头顶便是蓝天白云,晴空万里。胡得福上了车,车子越开越快,透过后视镜这才看到,庵堂匾额上写着“辨空庵”三个大字,庵门的一侧墙面上镌刻着“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另一侧墙面则刻着“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胡得福不懂啥意思,只觉得深奥。

此后,胡得福跑车,有几次差一点撞到别人,也差一点被别人撞,但最后都有惊无险地躲过去了。彼时,胡得福总会想到法相庄严的菩萨。

澡堂子里拉呱的几个人,话说得差不多了,有的走了,有的就去一边躺着。胡得福听完了,听得真真的,他觉得自己刚开始进来的时候真是个混蛋,手一用劲儿,就在自己的心口窝那里搓出了一道长长的红印,像被烙上去似的。

洗完澡,人就不一样了,清爽不少。胡得福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额头上已经有抬头纹了。胡得福心想,自己才三十岁啊,怎么就有抬头纹了,人可真不经时间磨。

到柜台还锁退押金的时候,关玉娥还在看电视,胡得福觉着像是电影,是外国片,屏幕上面还印着名字“天长地久”。胡得福说,退押金。关玉娥没有说话,她顺手从一个小小的塑料筐子里拿了三枚硬币,放到了柜台上。胡得福还想说点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澡堂后面又有人洗好要退押金了,他只得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胡得福转头看关玉娥,只见关玉娥的眼睛一直盯着屏幕,没有任何波动。不知道是她在看电视,还是电视在看她。

你吃饭了吗?胡得福将要出去的时候,听到关玉娥在身后忽然问他。什么?胡得福转过身来问。今天是大年三十啊!关玉娥说。胡得福这才想起来,怪不得路上几乎没什么车,他还以为自己走对了道不堵,现在才明白是过年了,路上的人早都到了家。没人提醒他,他连过年都忘了。想到这儿,胡得福本来要踏出去的一只脚又收了回来,说,还没。关玉娥说,锅里还有一盘饺子,你把它吃了吧。关玉娥说完冲着胡得福示意了一下,胡得福这才注意到,就在门口有一个煤气灶,单灶,上面架着一口小锅,还在腾腾地冒着蒸汽。胡得福把锅盖掀开,里面冒出一盘白花花的饺子,有二十多个。这时候胡得福听到自己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他顾不上烫手,就把盘子端了出来,盘子很烫,他心里也很慌张,最后把饺子放在了柜台上。关玉娥没说话,从柜台里面拿出一双一次性筷子,“啪”一下放在了桌子上,就又看電视了。胡得福站在柜台外面,一边吃饺子,一边跟着关玉娥看起了电视。一会儿的工夫,胡得福就把盘子里的饺子吃光了,胡得福要给钱,关玉娥不要,说,都不容易。胡得福便不再推辞,只说以后他会跟自己的车友介绍这个地方,路过的话都来捧捧场。关玉娥说,顺其自然,不必强求。

我爱你!电视里的人似乎在故意大声说话,像是说给关玉娥听的,又像是说给胡得福听的。

我爱你。胡得福在嘴里喃喃地说了这句话,看着关玉娥,朝她说了谢谢,又说以后他还会过来照顾生意的,说完没等关玉娥回话,便跑到了驾驶室,钥匙插进点火开关,一脚油门,驶向了回家的方向。

胡得福原以为离婚会很复杂,但是没想到那么简单。他和妻子是相亲认识的,那时候她看他长得方方正正,又有开大货车的本事,就答应处一处。俩人逛了几次街,胡得福给她买了几次衣服,就领了结婚证,置办了酒席成了亲。胡得福原以为只要自己老实肯干能吃苦,就能像自己的父辈一样把日子过好了。但是他没想到结婚那么不值钱,离婚也那么不值钱,一张结婚证几块钱,一张离婚证也几块钱。几块钱,就能把两个原本陌生的人绑在一起,也能让一直睡在一张床上的两个人从此分道扬镳,以后的日子里再无瓜葛。

和妻子离婚前,胡得福只问了妻子一句话,孩子是我的吗?妻子回答他,孩子是你的。听妻子这么说,胡得福在以后的日子里,便每个月定时把钱汇到妻子的银行卡里,挣得多的时候会多汇,挣得少的时候,也不会比上月给的少。父母住在他们自己的院儿里,妻子带着孩子搬到了别人家,家里就只剩下胡得福一个人了。就连自己从小喂大的一条狼狗,也被胡得福送了人。胡得福知道有人吃狗肉,生怕自己喂大的狼狗被人拿去宰杀了卖肉,特地开着车跑了四十多公里,送到了一个种植水果的老板那里,给人看园子。临走前胡得福跟老板说,好好待他的狗,要是不想要了或者狗老了不中用了,你们千万别吃了它,到时候他可以给钱把狗带走,他给狗养老送终!

离婚以后,胡得福除了逢年过节回家看看父母外,剩下的日子,要么是在高速公路上,要么就是在服务区,胡得福回家的时候,家里人也给他介绍过几个对象,有离婚的,有丧偶的,也有身体有缺陷一直没结婚的,但胡得福总是不满意。三年五年以为很长,但是日子似乎眨眼就过完了,眼看着年纪越来越大,身边的好女人越来越少,再看看胡得福油盐不进的样子,最后家里人也放弃了。

胡得福跑运输接活,不管挣不挣钱,总会先选青岛-河北线。走青岛-河北线,他一定会在曹关张服务区休息,进了曹关张服务区,就一头扎进澡堂子里不出来,后来,慢慢地也像其他人一样,在澡堂子里一觉到天明。不过和其他着急赶路的司机不同,胡得福并不着急赶路,甚至不想赶路。胡得福在其他地方总会争分夺秒,省下时间来,就是为了在曹关张多待些时间。

后来熟络了,关玉娥做好饭在吃的话,胡得福赶上了,关玉娥问一句,要不要吃点饭,胡得福也不说吃,也不说不吃,扭头就跑到外面的超市,买一大袋吃的用的放到柜台那里,关玉娥也不拒绝,也不接受。两个人也不说话,一个站在柜台外面,一个坐在柜台里面,就对着一盘菜你叨一点儿,我叨一点儿,一吃吃好久。

每次到澡堂子洗澡,胡得福总要在柜台外跟着关玉娥看一会儿电视,或者坐在沙发上看着关玉娥看电视。站在柜台外和关玉娥离得很近的时候,胡得福不抽烟,他坐在沙发上,离关玉娥远一些的时候会抽烟。沙发正上方发黄的墙面上,贴着一张禁止吸烟标志,胡得福看到了,但他觉得都是装装样子的,从来没有在意过。有一次他想自己的孩子了,抽烟抽得很凶,大堂被整得烟雾缭绕,关玉娥就瞪了他一眼,胡得福看着关玉娥的眼神,就赶忙把烟给掐灭了。关玉娥看的是一台装了闭路的黑白电视机,从上世纪90年代一直看到了千禧年之后,已经十多年了,电视机屏幕四周的漆都已经开始脱落了。胡得福看在眼里,走之前跟关玉娥说,我下次碰着合适的给你带一台彩色的,现在都时兴彩色的。黑白电视机容易有雪花,人也看不大清楚。胡得福站在柜台外跟关玉娥说的时候,电视机里的一个老头子拿了一朵花,看样子像是在给自己去世的老婆上坟。花本来是五颜六色、多姿多彩的,但到了黑白电视机里头,就只有两种颜色了,不是白的就是黑的。

胡得福看不出是什么花,就问关玉娥,他拿的是啥花?关玉娥说,是玫瑰。胡得福嘀咕说,上坟不都是上菊花吗,怎么上玫瑰?关玉娥没有回答胡得福的问题,而是问他,你看过《霍乱时期的爱情》吗?胡得福脑子一片空白,歪着头想了半天,什么也没有想到。他没看过《霍乱时期的爱情》,他不光没看过,就连听都没听过,这还是他头一次听人说。胡得福最后老实坦白,自己没看过也没听过。听胡得福这么说,关玉娥也没说什么,又继续看电视了。每次临走的时候,胡得福就对关玉娥说一句,我走了。关玉娥也点点头。这次,胡得福想跟关玉娥说,自己要跑到更远的南方,去广东帮主顾拉货送货,来回少则三五个月,多则七八个月……不过走到门口的时候,胡得福心里还在想着“霍乱时期的爱情”,想说的话终于没有说出口,他看了看正在看电视的关玉娥,出去的时候把门轻轻地带上,上了车,去广东了。

为了方便联系主顾,胡得福省吃俭用,花了很多钱买了一部摩托罗拉手机。上了高速,胡得福一边开车一边打电话询问自己的主顾,他觉得主顾走南闯北,是大老板,应该知道“霍乱时期的爱情”。主顾是个北方人,姓薛,改革开放后跑到了南方做生意,赚得盆满钵满。薛老板,你好啊,我是老胡啊,我现在已经在路上了。胡得福对着话筒说。那就好,那就好,老胡办事,我放心的。不过你要注意一下,我听说广东这边好像有什么病毒,但具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万事小心咯。薛老板在电话那头说。懂的,懂的。胡得福连连点头,他跑车很多年,什么都见过,薛老板口中的病毒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他现在只关心“霍乱时期的爱情”。胡得福问,薛老板,你知道“霍乱时期的爱情”吗?电话那头愣了一会儿才说,我知道霍乱,也知道时期,爱情也很懂。但就是没听说过“霍乱时期的爱情”!你小子有相好的啦?薛老板笑嘻嘻地反问道。胡得福没有听到自己满意的回答,就说不聊啦,开车。但脸上还是喜滋滋的。

到了广东,胡得福才发觉有点不对劲,街上莫名地多了很多穿着防护服的人,裹得跟木乃伊似的,想到薛老板之前说的话,他觉得可能有事情要发生了。从高速下来进了交易市场,到了指定的地方,他发现送货的人也不在,胡得福跟薛老板打电话才知道,送货的人感染了病毒已经进了医院,这趟货是拉不成了。薛老板让胡得福赶紧开车往回跑,再不跑就没命了,运费一分也不会少他的。听薛老板这么说,胡得福就准备立即离开,但等他要走的时候已经晚了。

2002年,广东SARS疫情暴发,一时间风声鹤唳。有很多来广东拉货的人都跑了,但是胡得福的大货车太显眼了,又是外地车牌,一下子就被控制了起来。胡得福觉得自己也没犯什么事,所以并不害怕。控制他的人穿着医生模样的衣服,是个刚毕业没多久的大学生,在疾控中心工作,说话很轻,态度很好,她只跟胡得福说,暴发疫情了,为了防止病毒外泄,他不能走。胡得福这些年别的没学到,就学会了凶,人善被人欺,尤其是出门在外,所以在外面他总是板着脸,不为别的,就为了不被欺负。他本想冲着对方大吼大叫,吓退对方,让对方认怂,自己找个机会就溜了。但对方是个女孩子,胡得福就觉得有点像关玉娥。没等让对方认怂,胡得福先怂了。胡得福问,那要去哪儿?

胡得福把自己的货车停好,就被安排上了一辆客车,车上还有很多人,都是和他一样没来得及溜掉的。最后,他们被带到了隔离的地方,是个很久没用的干休所,条件很差。厕所是公共的,还是蹲坑式的,连个遮挡都没有。睡的地方就是大通铺,一个屋子里住十来个人。刚到地方,很多人就不乐意了,纷纷嚷着要回家,谁不让回家就弄谁。被安排来负责隔离的都是疾控中心招收的毕业没多久的大学生,哪里见过这架势,好几个小姑娘都被吓哭了。最后,还是赶来的领导把局面给稳住了,让工作人员把众人的诉求登记下来,尽量解决。被隔离的人以外地的居多,且都是男的,绝大多数是来广东淘金的。上得了台面的,那要算卖家具的,回收二手车的,搞旅行团的,倒腾A货的……人家都是老板。胡得福虽然不是老板,但好歹是个司机,别人也叫一声师傅。这一群人里面,最不被人拿正眼瞧的就是搞装潢、修下水道的苦力和建房子的农民工。负责登记的是把胡得福带来隔离的那个姑娘,大家都叫她小林或者林医生,胡得福只能看到她的一双眼睛,从她的眼神中胡得福看得出来,林医生登记得很认真。问到卖家具的,卖家具的希望在隔离的地方能睡席梦思,再布置一些桌子,他最爱打牌;问到回收二手车的,回收二手车的想要厕所能有隔挡,光着屁股和陌生人蹲在一起可受不了;问搞装潢、修下水道的,他们异口同声地说,吃饭的时候能有烟酒,自己掏钱买也行,离了烟酒,他们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消磨时间。林医生知道他们的很多诉求虽然不高,有的也算合乎情理,但现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说来却是天方夜谭,为了安抚这些讨生活的人,她最后还是认认真真地登记了下来。

轮到胡得福的时候,林医生说,师傅,你有什么诉求。胡得福支支吾吾了半天,低着头不好意思说。林医生以為胡得福会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定了定神,还是耐心地对胡得福说,师傅,你放心,你先把诉求说出来,只要我们能办到的,一定尽量满足。胡得福最后鼓足勇气问,林大夫,你知道“霍乱时期的爱情”吗?林医生以为自己听错了,她不明白一个跑货运的中年男人,怎么会冒出这么奇怪的问题,这个问题的震惊程度,比那个提出想要一张席梦思的人更让她震惊。不过林医生还是耐心地回答胡得福说知道。胡得福听到林医生说知道,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喜上眉梢,紧接着问,咋回事?你能给我讲讲吗?林医生说,《霍乱时期的爱情》是一本书,是马尔克斯写的。故事写了一对恋人,一辈子相爱却没有在一起。听林医生说有人爱了一辈子却没有在一起,胡得福的精气神顿时就蔫儿了。怎么没在一起呢?胡得福喃喃自语。林医生看胡得福的样子,还是提醒他,有什么实际的诉求吗?胡得福这才回过神来,认真地对林医生说,他想要一本《霍乱时期的爱情》,他自己出钱买也可以。林医生攥在手里的笔不知道该怎么登记,如果给领导看了,领导一定说简直是胡闹,比要一床席梦思还要扯,肯定是瞎捣乱。林医生似乎想到了什么,她对胡得福说,师傅,我自己就有一本,我把我的给您看吧。胡得福说,那怎么好意思,我愿意自己出钱买。林医生说,没事,那也是别人送给我的,如果你喜欢,我可以送给你。胡得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挠着头,只说,林医生要是有啥活我能做的,就让我来做。林医生笑了笑,继续去登记下一个人。

除了要席梦思的,最后所有人提出的合理诉求都得到了满足。隔离的地方最开始只有和胡得福他们几个人,后来,每天都有新的人一车一车地往干休所里拉。干休所很快就住满了人。看到这么多人来,胡得福并不觉得热闹,只觉得恐怖,外面的世界会不会也像他们在干休所一样乱糟糟的,谁也说不准。好几次,胡得福想抓住林医生好好地问一下,但林医生早就已经忙得什么也顾不上了。只有那个倒腾A货的,大家都叫他廖老板,手里拿着个最新款的三星彩屏手机,整天在宿舍来回走,走得胡得福眼晕。廖老板是个话痨,没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每天他都在隔离宿舍给大家汇报最新消息,好几次他的信息有误,把大家伙都吓了一跳。有一天大早上醒来,廖老板就说,外面很严重,死的人不计其数。听廖老板这么说,胡得福噌的一下就从床上坐了起来。掏出自己的手机,就准备给关玉娥打电话,但是他把通信录来回翻看了好几遍,才发现自己并没有关玉娥的联系方式。胡得福立马坐不住了,只要有医务人员过来给他们检查,他就抓住人家不放,嘴里一直询问一个问题:什么时候可以出去?医务人员各个裹得都很严实,根本分不出来哪个是林医生,哪个不是林医生。医务人员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结束,只告诉胡得福再等等。胡得福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只能在心里祈祷关玉娥能平平安安。胡得福又和家里联系,知道家里一切无恙,孩子也没什么事,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隔离宿舍嘈杂得很,廖老板每天都攒牌局。医务人员开始的时候还想制止,但发现自从有牌玩,屋子里的人就不要这要那了,也不闹事了,最后索性就不管了。刚开始的时候,搞装潢的、修下水道的农民工躲得远远的,但后来实在是闲得慌,熬不住了,最终也加入了进来。只有胡得福一人,一直偎在窗户边,趴在桌子上看林医生给他的《霍乱时期的爱情》,好几次,廖老板想要拉着胡得福也加入牌局凑个热闹,都被胡得福拒绝了。廖老板翻看着胡得福手里的书,看到“爱情”两个字,愣了一会儿,跟胡得福说:“爱情就是狗屎!”胡得福没有回话,只是冲着廖老板笑了一下,就是这一笑,让廖老板没有重回牌桌,而是坐到了胡得福的对面,问胡得福,这书讲啥的?胡得福告诉廖老板,讲了一个人爱了另一个人一辈子,但是一辈子他们也没有在一起。听完,廖老板从自己的手提包里掏出一盒烟,递给胡得福一根,点上火,两个人就坐在窗户的两边,望着窗外的碧云蓝天抽了起来。廖老板说,以前他也有过爱情,他打工的时候认识了一个打工妹,他给她买宵夜,买高跟鞋,还买随身听;打工妹给他买腰带,买皮鞋,买烟抽。两个人好得不得了。廖老板说,那就是他的爱情,也是唯一的一次爱情。胡得福说,那最后咋没走到一起?廖老板说,后来又有别的靓仔追她,我比不过人家,她就跟人家跑了。廖老板说完,把手里的烟蒂扔到了地上,用脚踩灭。胡得福听了,没说什么,也把烟头扔掉了,又重新把书捧到了手里。廖老板又问胡得福,老福,你呢?胡得福说,是我对不起我老婆,没能给她一个完整的家,现在我们已经分开了。廖老板愣了一下没有答话,片刻后才问,有些人能随随便便做爱,怎么就不能认认真真谈情?胡得福说,心灵的爱情在腰部以上,肉体的爱情在腰部以下。走肾容易,走心难!廖老板说,哟嚯,挺哲学!胡得福说,前半句是书里说的,后半句是我说的。廖老板笑了笑,起身正要走回牌桌的时候停住了,转过头又对胡得福说,爱是爱,情是情。有的人,有爱没有情;有的人,有情没有爱。爱也容易,情也容易,可就是爱情不容易。胡得福说,任何年龄的爱情都是合情合理的,老廖你要加油啊!廖老板回頭狡黠地笑了一下,说,老福,你也加油,早日找个相好的。在“日”字上,廖老板故意加重了声音。胡得福听懂了意思,但是没有反应。

每个人都以为他们要隔离好久好久,然而局势很快被控制住了,一些检查没问题的人在确认了去向之后,逐渐被解除隔离。最兴奋的是廖老板,非要张罗着请所有人一起去吃顿饭,他们也算是同甘共苦的舍友了。但因为每个人都迫切地想回到亲人身边而未能成行,最终大家拍了一张合影。廖老板和胡得福是最后离开的,在走之前,胡得福让廖老板帮着搞了一台彩电,不大,TCL王牌的。胡得福没舍得把彩电放到车厢,怕摔坏了,最后放到了驾驶室,和自己待在一起。

胡得福是空车来的广东,走的时候拉了一台彩电,也不算放空。还有一束他从花店买的玫瑰。花店的老板告诉他,鲜花已经人工处理过了,可以开很久,不会败。

因为非典,高速公路上几乎见不到什么车,人人自危。在闹得最凶的时候,曹关张服务区的许多店都关了,很多人都想这个时候陪在家人的身边。那里的晚上只有一盏灯亮着,就是关玉娥的澡堂子。因为没人,关玉娥的澡堂子也只开了几个单间。在非典时期,关玉娥也很少看电视,每天都是搬一张凳子坐在澡堂子门口,倚着墙,盯着高速路看。夜深的时候,关玉娥就把门口的灯打开,沐浴在灰暗的灯光里,继续坐着。过了十二点还没人来的话,关玉娥才会打开电视再看一会儿,到了下半夜实在没人来了,她就关灯回屋休息了。

胡得福到曹关张的时候是下半夜了。关玉娥澡堂子的灯还亮着,胡得福看到了光亮,悬着的心总算是落地了,他知道,澡堂子还在开,关玉娥应该无恙。车停好,胡得福抱着彩电下了车,循着灯光就走了进来。关玉娥正坐在柜台里看电视,信号有点不太好,图像不是很清楚,听到有人来,她回头望了一眼,没想到是胡得福,又看他抱着一个大盒子,关玉娥站起来,从柜台走了出来。

六七年来,胡得福来曹关张不下二十次,但还是第一次见关玉娥从柜台里出来,好像一直以来关玉娥就生在柜台里面,和电视机长一块了。柜台外面是别人的世界,柜台里面是关玉娥的世界。关玉娥从柜台里面站起来,胡得福才觉得她比坐着的时候更好看。胡得福看着关玉娥,想到了法相庄严这四个字。关玉娥说,你这是?胡得福这才缓过神来,一边说一边往柜台里走,说,上次不是说给你换一台彩电嘛,这不都是非典闹的,到现在才来,我给你装上,你试试彩电咋样。不等关玉娥说话,胡得福三下五除二就拆了箱子,把原来的黑白电视收了起来,又把彩电换上,调好了频道。看着电视上清晰而又五彩斑斓的画面,胡得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像完成了一件人生大事。关玉娥问胡得福多少钱,她给。胡得福说这是人家送的,没花钱。关玉娥说,那也不行,还是要给钱。胡得福说,以后要经常跑这条线,少不了来洗澡休息,关玉娥以后不收他的钱就是了。关玉娥没说行也没说不行,最后对胡得福说,你身上有味儿了,去洗个澡吧。胡得福这时候咧着嘴笑了起来,说,哎,就去。胡得福快要进去的时候,关玉娥看着他突然问,你叫啥呀?我还不知道你叫啥呢。胡得福说,胡得福。有人叫我老胡,也有人叫我老福。老胡、老福念起来都差不多嘛,你看着叫吧。关玉娥说,行,叫老福吧,有个福字,常叫长福。

胡得福在单间洗澡的时候,开着窗户透气,他闻到一股久违的饭菜香,勾得肚子里的馋虫出来了。他闻出来了,是西红柿炒鸡蛋的味道,也是家的味道。从单间出来,关玉娥正在盛东西,胡得福看到,是西红柿鸡蛋面,在西红柿鸡蛋面的上面,还卧着两个鸡蛋。见胡得福出来了,关玉娥说,我估摸着你饥一顿饱一顿,不可能吃好饭,正好我也有点饿了,煮了点面,就对付着吃吧。屋子里香气四溢。胡得福说,这饭闻着就很好吃,可不算对付。说着,胡得福就要接过关玉娥手里的面,想站在柜台外面吃。关玉娥说,外面捎风,进里屋来吃吧。胡得福这时候突然想到了什么,说,我还落了个东西,我去拿一下。关玉娥说那快一些,面要趁热吃。说罢,便走进了里屋。

胡得福从车上拿的,正是隔离的时候林医生送给自己的那本《霍乱时期的爱情》,还有就是自己在广东花店买的一束玫瑰。看着娇艳红嫩的玫瑰,胡得福心想,花店老板真实诚,这花确实没败。胡得福走进去,关玉娥已经把面还有碗筷摆放好了。屋子里除了吃饭的一张八仙桌,还有一个小床,一个衣柜。胡得福知道,平时没人或不忙的时候,关玉娥应该就是在这里歇了。小床旁边还有一张供桌,桌子的正上方挂着两个男人的相片,一个上了年纪,有七八十岁;一个二十多岁,咧嘴笑,一排牙齿皓白分明。胡得福只看了一眼,便不再敢看,觉得自己看相片里的小伙子时,他也在看自己。他知道,上了年纪的八成是关玉娥的大伯,而那个年轻的,恐怕就是他洗澡时听别人拉呱,嘴里说的吊死的小张了。

关玉娥正在桌子上摆弄碗筷,回头看到了拿着书和花儿的胡得福,一时愣住了,手里的筷子掉到了碗上,发出一阵清脆的声响。胡得福把书递给关玉娥说,这是《霍乱时期的爱情》。关玉娥说,快坐下来吃饭吧。胡得福又说,书我都看完了,这花是我在花店买的,请让我用一朵玫瑰念着你!关玉娥笑了一下,这是胡得福第一次见关玉娥笑。关玉娥说,以后叫我玉娥就行。关玉娥把书和花接过来,放到了床边的桌子上,桌子上放着几本书,一些化妆品,还有一个小镜子。书和花正好被放在镜子前面,镜子里也有一本书和一朵玫瑰。

俩人吃得很慢,也不说话。吃到一半,胡得福问有蒜没有,关玉娥把碗里最后的一小绺面条扒到嘴里说,有。她起身给胡得福拿了蒜,胡得福一手拿蒜,一手挑面,面挑得老高,一口吸进嘴里。关玉娥在一边点香,香被插在了桌子上的香炉里,一股锯末的味道在屋子里弥漫开来。胡得福闻着味儿说,这香是用锯末做的,味儿有点不正,下次我拉货,给你带点好的。关玉娥说,不用,香不香的倒在其次,点的是一份心意和念想。我去门口坐会儿,你慢慢吃,吃完了放桌上我来收就行。胡得福说,我来收我来收。关玉娥没再说什么,又自己一个人坐到了门口。

收拾好,胡得福也来了门口。昏暗的灯光下,倆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都瞧着眼前的高速公路。很长时间才会有一辆车急速而过,快得让人觉得时间好像从来没有流动过。胡得福离关玉娥挺远,从口袋里拿出烟来抽。关玉娥说,这玩意还是得少抽。胡得福说嘴里有大蒜味,抽根烟压压味儿。烟抽完,胡得福把烟蒂扔在地上用脚踩灭,问关玉娥,他走了多久了。关玉娥说,快有十年了。胡得福说,人能有几个十年呐!关玉娥说,他只活了两个多十年,最后是为了我,把以后的几个十年都给搭进去了。胡得福说,他是个爷们儿。关玉娥问胡得福,一年到头虽能见你几次,也没说上过什么话,还不知道你咋回事。胡得福说,嗐,没咋回事,我老婆找了个相好的。关玉娥说,这年头啥人都有。胡得福说,我不怨她,要是我,我也找个相好的,有谁家老公一年到头在外不着家,自己还能安生呢!

一辆面包车从高速路下来,停到了服务区,从车上下来两个小青年,头发染成黄色的,一个脖子上挂着一串大金链子,看样子沉甸甸的;一个脖子上挂着一个玉佛,像是弥勒。见服务区有灯光,他们就下来了。见有人在门口坐着,他们就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老远看着,胡得福就知道他们喝酒了,喝得还不少。他们冲着关玉娥问,这里还有没有卖饭的,关玉娥说,太晚了,没了。戴玉佛的人嬉皮笑脸地说,没了也没事,不是还有人嘛!你做也行,我们啥都吃。说“啥”的时候,两个小青年相互对视了一眼,另一个也跟着笑了起来,笑得很猥琐。胡得福在一旁没吱声,伸手从旁边拿起了一把铁锹,握在手里掂了掂,那是给澡堂子加炭用的。胡得福也不言语,就冲着他们拍过去,只见铁锹拍在了地上,扑了一个空,是胡得福故意拍空的,这要是拍在人脑袋上,会立时拍出一个窟窿。两个青年见情况不对,撒腿就跑,上了车一溜烟就没影了。胡得福见人走了,就把铁锹撂在了原来的地方,拍了拍手上的灰。

关玉娥自始至终在凳子上没动一下,对胡得福说,你是个好人。胡得福说,啥好人不好人的,他们就是欠揍。说着,胡得福从腰上取下手机,说留个联系方式,以后有事能联系。关玉娥就把自己的电话号码报了过去。

有了联系方式,此后很长时间,胡得福经常会给关玉娥发短信,有时候会告诉她堵在路上了,高速路上有车撞死了一只羊;有时候会告诉她,自己送货去山区,那里的人竟然还不穿衣服,跟原始人似的;有的时候胡得福还会给关玉娥发一句,早点睡。有的信息关玉娥回了,有的信息关玉娥没回。关玉娥回消息的时候,胡得福就会继续发,跟她说,得空了他就开着他的大车带着关玉娥出去兜兜风,啥也不拉,就拉关玉娥一个人。关玉娥这时候就不回了,胡得福也就不再继续发。隔天,胡得福会告诉关玉娥别的事情。总之,胡得福每天都会给关玉娥发一些消息。

再后来,有了智能手机,有了微信,关玉娥就让胡得福不要再给她发短信了,费钱。胡得福过了好久才回,战战兢兢地给关玉娥回了一条信息,是不是以后都不能联系你了?关玉娥说你误会啦,是现在有了微信,在微信上面发消息不要钱。胡得福这才明白是自己会错了意,立马跑去手机店换了一个质量最好、款式最新的手机,iPhone第5代。吃了饭,胡得福就自己开始摸索,他不知道该怎么弄微信,半夜又联系关玉娥,关玉娥又一步步教胡得福把微信软件下载下来,然后注册自己的账号。

胡得福注册了微信,还要给自己起个微信名,想了好久,胡得福给自己取了个“在天涯”。胡得福注册好了微信,就立即添加关玉娥为好友。关玉娥的微信名是“岁岁年年”,头像是一朵莲花,莲花上插着一支正在燃烧的黄香,冒着氤氲的青烟。加了微信,胡得福没话找话,说现在手机都有“代”了,咱们还没代。胡得福说得很隐晦,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啥意思。胡得福后悔了,但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想收也收不回来了。胡得福怕关玉娥不高兴,更怕关玉娥认为自己莽撞,给自己回什么以后不会再搭理他之类的消息,他接不住。但他心里又特别想和关玉娥说说话,现在他除了开车挣钱,按时养自己一年见不了几次的孩子,有空了再回家看看父母,剩下的最重要的事就是和关玉娥保持联络了。

有时候晚上开车,他不管有多疲倦,只要是能看到关玉娥的消息,就精神一振,像是睡了一觉又醒来似的,浑身充满了劲儿。胡得福想事的时候,他就抽烟,并且越抽越凶,以前一天一包,后来一天两包,到最后从早上醒来到晚上睡下都离不了烟了,他想自己这一辈子怎么走得那么快。他又想到了关玉娥,他知道关玉娥晚上不睡觉,就是在看电视,守着她的澡堂子,守着相片里的那个人看电视。想到关玉娥的时候,胡得福都会给她发条消息,他并不期待关玉娥能给他回复,他要的只是他还能给关玉娥发消息。

胡得福给关玉娥发消息说“玉娥,我喜欢你”。那是2017年,距离他们第一次见面,整整过去了二十年。

这次,胡得福发过消息之后,关玉娥是立即回复的。这么些年,关玉娥没有换过头像,也没有换过自己的网名。岁岁年年,那朵盛开的莲花,就一直这么开着,开在胡得福的心里,结出了果实。花败了,种子就落在胡得福的心里,胡得福就用自己的心头血滋养着那唯一的种子,种子就从他干涸的心里扎下根来,慢慢地长出茎叶,最后又开出一朵花来……花开花败,花生花长,就这样整整度过了二十年的春秋与冬夏。

關玉娥说,老福,你好好找个人过日子!

关玉娥又说,老福,这事你听我的,行不?

胡得福没有搭关玉娥的话,他在微信上给关玉娥回的消息,是一朵玫瑰花的表情。

胡得福发完之后,突然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自己去送菩萨,在庵堂外看到的那句话,那句话叫“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胡得福因为长年在外跑车,吃饭总不规律。以前年富力强的时候没什么感觉,现在一晃眼,上了年纪,只觉得胃里经常难受。有一次,在关玉娥那里,饭没吃两口,他竟开始恶心起来,怕弄脏了关玉娥的地方,捂着嘴冲出门外,还没有跑多远就吐了。胡得福定眼一看,稀稀拉拉嚼碎的饭菜里夹杂着可怖的红色痕迹。关玉娥问胡得福咋回事,胡得福只说前些天喝了酒闹的。关玉娥没在意,只让他注意,要是得空去医院查一查,年纪大了要注意。胡得福当时也没放在心上,但现在越来越难受,他实在受不了,最终还是去了医院。

检查结果出来,大夫告诉胡得福让家属进来,胡得福坐在板凳上对大夫说,就他一个人,告诉他就行。大夫手里拿着检查报告,反反复复来回看了三次,最后把报告倒放在桌子上,说,最好还是让家属来一趟,配偶、子女、父母都行。如果要治疗,手术得有他们的签字。胡得福还是平静地说,有配偶,离了;有孩子,一直跟着别人,也不亲近;自己也有父母,但都七老八十了。大夫告诉他就行,需要签字的,他可以自己签。大夫没辙,把胡得福的病情告诉了他——胃癌晚期。听到“癌”,胡得福的心一下子像是跌到了谷底,他只觉得自己眼前横亘着一道万丈深渊,黑得不见底。定了定神,胡得福问还能活多久。大夫说,及时安排动手术,再放化疗,还是有很大的生存希望的。胡得福坐在凳子上,想了一会儿说,他得先回家准备钱,准备好了就来住院手术。听胡得福这么说,大夫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在胡得福出门要离去的时候告诉他,一定要回来治疗,现在医疗技术很发达,正常治疗,正常寿命。胡得福说,行。

出了医院,时间还早,外面阳光灿烂,人来人往,有在医院门口摆摊卖水果的,也有卖小孩子玩具的。有情侣逛街的,也有老夫老妻儿子儿媳一起陪伴着前来就医的……因为要空腹检查,胡得福早上没吃饭,从医院出来,他只觉得肚子里空落落的,他不知道是饿还是因心里本来就空。胡得福在街上找了一家卖盖浇面的面馆,一眼就看到了招牌上写的西红柿鸡蛋盖浇面,他就想吃这个。点了面,胡得福就坐在店里靠墙的一张饭桌上等着。面店是个夫妻店,店主人看样子年纪都不大,男的和面煮面,女的忙里忙外,男女都不说话,但配合得很默契。胡得福坐着看着他们,就觉得很美好。面做好了,老板娘端着要送出来,但胡得福已经离开了,桌子上整整齐齐地放着面钱。

胡得福在医院附近的商场买了很多东西,有吃的也有用的,还有一部最新款的iPhone11。这么些年,他都没有好好和自己的孩子说过话,相处过,他想为孩子多做点儿事。前妻和那个人的家虽不在本庄,但也不远,骑电车二十多分钟就能到。回到家,胡得福把东西装在电动三轮车上,等到了傍黑才骑车过去。胡得福到的时候,前妻家开着大门。堂屋里前妻、那个人、自己的儿子,还有一个女孩子正在一起吃饭。胡得福在门口听着他们说话,像是自己的儿子找了女朋友,商量着婚事。胡得福手里攥着自己给儿子买的手机,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堂屋里的人正在举杯庆祝,杯子碰在一起,叮叮当当。胡得福听着,觉着像是自己的心“啪啦”被摔到了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音。

“谢谢爸!”堂屋里传出儿子的声音,听到“爸”,胡得福以为儿子是在喊自己,眼睛一热。但很快,堂屋里就传出来了那个男人的回应:“好儿子,不用谢,只要你好好的就行!”胡得福在门外,听到了一切,他的腿始终迈不进去,这不是他的家。想到“家”,胡得福忽地想起来,多年前,归尘法师临别时赠他的话:“在家也是出家,出家也是在家。”

胡得福把买的东西都放在了前妻家的大门口,手机被胡得福藏在了最下面。做完这一切,胡得福掏出自己的手机,给关玉娥打了个电话。玉娥,我是老福,我想求你个事。胡得福已经很久没有和关玉娥联系了,自从他跟关玉娥表白之后。他想起来有点后悔,都过了大半辈子了,都是五十开外的人了,说“喜欢”、说“爱”不是幼稚,是生分了。关玉娥说,这么长时间干啥呢,也没联系,也没见你往河北方向跑车。胡得福说,家里有点事,孩子谈了对象,领家里来了。关玉娥说,我说呢。说完,关玉娥又问,之前让你去医院检查,检查了没有啊?胡得福在电话那头笑着说,检查过啦,医生说饮食不规律,是慢性胃炎,养养胃就能行。关玉娥说,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老福,你求我啥事?胡得福说他以前在菩萨跟前儿许了愿,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愿望实没实现也不知道,但他觉得,人这一辈子,有些事现在不去做,以后恐怕也做不了了。他想去菩萨跟前还个愿。关玉娥说,这是好事啊!能行。胡得福又问,能不能跟他一起去,去了澡堂子怎么办?关玉娥说,现在是淡季,也没多少人,她也累了,也想出去走走,最重要的是她觉得胡得福去还愿,她也能跟着拜拜佛。她虽然不信佛,但见了佛她也会拜。佛是度人苦厄的,活人能不能度,她不知道,但她觉得佛能超度亡魂。听到亡魂两个字,胡得福心里“咯噔”一下,很长时间说不出话来。见胡得福不说话,关玉娥问胡得福,老福你没事吧?是不舒服?听到不舒服,胡得福赶忙说,不是不是,刚才信号不好。关玉娥问胡得福有没有找个人?胡得福说,嗐,一把年纪了,啥找人不找人的,一天天地熬着呗。胡得福这么说,关玉娥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

胡得福与关玉娥商定,就开胡得福的大货车去。胡得福开了一辈子的车,都是给别人送东西,这次他要开车送一次自己。关玉娥本来觉得太麻烦,但胡得福说,人总要为自己活一次,关玉娥便不再说什么,只说她多预备一些吃的用的,路上好使。胡得福又提议,既然出去了就多转转,看看风景。关玉娥没说赞成也没说反对,算是默认了。

两人要去的最终目的地就是辨空庵,这么些年过去了,胡得福早就忘了确切的位置,多亏他多方打听,找到当年捐赠菩萨像的人,才知道辨空庵在一个名叫白云山的地方,白云山这个地方就在广东。听到是广东,胡得福乐呵呵地笑了,跟关玉娥说,当年他就是在广东被控制起来的,一住就是个把月,当时要不是有一本《霍乱时期的爱情》,他还不知道怎么打发日子呢。在路上,胡得福把以前的事当笑话给关玉娥讲,关玉娥听了想哭又想笑,她告诉胡得福,那时候澡堂子一个人没有,但她还是坚持开着。她想的是,要是老福从这过,看见有盏灯亮着,心里就不空了。说这话的时候,胡得福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眼皮一动也没动,他害怕自己眼睛动一下,就会在关玉娥面前哭出来。

以前拉别人的货,胡得福总觉得时间过得慢,慢得像是静止了,自己像是被粘在了高速公路上。现在,他开着自己的车,拉着关玉娥,又觉得时间过得飞快,一会儿到江南了,一会儿到两湖了,还没怎么开,最后就到两广了。快到白云山的时候,满眼的绿色映入他们的视线。胡得福找了一个加油站,油加满,就把车停放在了加油站。他的车不是不能开,胡得福跟关玉娥说,下面的路,他们两个人可以慢慢地走走,看看风景。关玉娥在驾驶室收拾自己带的烧饼、矿泉水、方便面,还有风油精、膏药、创可贴,满满当当一大包。胡得福看了哈哈大笑,跟关玉娥说,现在是啥时候了,21世纪嘞,市场经济,你还以为是上个世纪呢?这路上卖啥的没有!最后,胡得福让关玉娥把要带的东西都留在车上,他们返程的时候再用,现在他们就轻装上阵,享受人间风景。

因为是上午,上山的人很多。有本地的老头老太,也有来旅游的年轻小情侣,形形色色,做什么的都有。胡得福看着关玉娥,关玉娥看着胡得福,两人都说对方胖了,看样子以后还挺能活。说完,俩人都笑了。

走了没多久,关玉娥就觉得热,胡得福让她坐在路边的椅子上,自己去给她买瓶水。在去买水的路上,胡得福看到很多人都在吃冰淇淋,于是又买了两个冰淇淋。怕冰淇淋融化,胡得福一路小跑,跑到关玉娥的跟前,说,你尝尝这个,现在流行这个,可甜了。关玉娥说,以前她最爱吃冰淇淋,已经好多年都没吃过了。胡得福把冰淇淋递给了关玉娥,也坐在了椅子上。两个人就一起在椅子上吃冰淇淋,来往的不少人都看他们,觉得这对老夫妻挺有意思。从山上下来一对小情侣,二十多岁的样子,挽着手快步往山下走着,他们后面跟着个不大的小姑娘,手里拿着一束玫瑰,胳膊上挎着一篮子鲜花,紧赶慢赶,喊着,哥哥姐姐,买一束玫瑰吧,这是爱情的象征。女孩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男孩子拉着女孩子的手,大声嚷嚷着,不能买这些小商小贩的花,他们都是骗人的,用月季当玫瑰,还十元一支。女孩看着男孩,喘得说不上话来,正要开口,又被男孩拉着往山下跑去了,只徒留那个拿着玫瑰的小姑娘站在原地,怅然若失。年轻的小情侣走远后,卖花的小姑娘又开始搜寻新的客户,但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没有人给她一个机会,让她说,玫瑰是爱情的象征,买一支吧。小姑娘也看到了胡得福關玉娥他们俩人,但很快,眼神便从他们的身上略过。

胡得福问,小姑娘,你手里的花多少钱一支啊?听到胡得福主动问价,小姑娘有点不大相信,以为又是逗她的,没有回答。这时候,关玉娥又问,小姑娘,大爷是问你花多少钱一支。听到关玉娥又问了,小姑娘眼睛里又升腾起希望,快步走到胡得福关玉娥面前,从胳膊挎着的篮子里,挑出一支新鲜的,对胡得福说,大爷,给大娘买一支玫瑰吧,玫瑰是爱情的象征,才十元,不贵。胡得福从口袋里掏出十元钱,递给小姑娘,说,保证这是玫瑰不是月季啊?小姑娘接过钱,说,保证。胡得福接过花,把花儿递给关玉娥说,送给你啦!关玉娥接过鲜花,闻了闻,说真香。拿了钱,卖花的小姑娘跑远了,在不远处看着两人,最后一溜烟跑掉了。见小姑娘跑掉了,胡得福拍了一下大腿说,坏了,八成卖给我们的是月季。关玉娥说,月季也好,玫瑰也好,是个心意。什么花儿不重要,心意最重要!

两人边走边说,到了辨空庵的时候,已经过了晌午。庵堂里人不是太多,基本上都是女子。有的在院内焚香,有的在一边供奉佛灯,每个人都风尘仆仆,赶着来拜菩萨,再赶着下山。按理说,男子是不能入庵堂的,所幸胡得福在门口碰到了从外面办事回来的冼尘法师,过去一别,如今已逾数十年。见到冼尘,胡得福才知道,归尘法师已经圆寂,现在镜尘法师是庵堂住持,不过镜尘潜心修佛,庵中一应杂事全都交由冼尘处置。冼尘告诉守在庵门旁边的小尼姑,胡得福与我佛有缘,多年前曾助本庵开立。胡得福虽为男子,亦有佛心,非一般凡夫,是谓佛友。有冼尘的带领,胡得福这才顺利陪着关玉娥一起踏过辨空的门槛,进了内院。

冼尘将胡得福和关玉娥请入了偏殿,给他们斟上了白云山最新的茶。庵堂内佛号阵阵,金声玉润,关玉娥和胡得福只觉得清音发聩。冼尘坐定后,便对胡得福说,施主脸色不好,可是有心事,还是心结不解?胡得福说,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没什么心事。要说心结,这都多少年了,有心结,也打开了。冼尘说,那是再好不过。看着关玉娥,胡得福想到多年前自己守着菩萨,最后许下的愿望,平安顺遂、喜乐安康,活到如今,似是都实现了,又似乎都没实现。胡得福便打趣道,这里要是寺庙,我便皈依了。冼尘双手合十说,施主慎言,佛门重地,不可妄语。冼尘这么说,关玉娥便问,法师,这里是庵堂,我是不是可以皈依?听到皈依,胡得福一愣,眼睛看着关玉娥。冼尘说,佛不想让世人皈依,只想让世人欢喜。冼尘看了看胡得福,又看了看关玉娥说,人这一辈子,只有八件事,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可这八件事,其实只是一件事,便是“空了”。所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胡得福和关玉娥俩人听冼尘讲的,不是很明白。看着二人,冼尘最后说,二位施主皆有尘缘,亦有尘缘。时候不早了,趁太阳还未西沉,下山的路还未被山雾笼罩,赶紧走吧。胡得福和关玉娥见冼尘这么说,便也不好继续叨扰,最后回到了正殿,在菩萨像面前郑重地跪下来磕了头,俩人才离开了辨空庵。

出了庵堂,关玉娥问胡得福明白冼尘说的吗,胡得福说不明白。关玉娥说,我也不大明白,可是好像又有点明白。胡得福指着辨空庵大门两侧的字,给关玉娥说,玉娥,你看那两句话,写得可真好。虽然我不懂,但是我读着,心里就敞亮了。

尾 声

回到曹关张的时候,已经快要过年了。胡得福要回去,关玉娥说过了年再走吧。他便留了下来。

大年三十的时候,窗外大雪纷飞,鹅毛般的大雪呼呼扑在大地上,把大地都染白了。关玉娥在里屋包饺子,胡得福在柜台里面看电视。胡得福拿着遥控器搜电视节目,但是好像所有的电视台都在放新闻,新闻上说的是疫情暴发了,很多地方开始静默,农村也开始封路,一切都好像十多年前的那场非典。胡得福是经历过非典的人,觉得没意思,也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按了关机的按钮,把电视给关上了。关玉娥在屋里包饺子,问胡得福怎么不看电视了。胡得福说,没几个台播电视剧,就连播了几十年的《还珠格格》《新白娘子传奇》都不见了,全是新闻。关玉娥说,那就算了。她这就包好了,包好了就和胡得福一起打扫卫生。

胡得福问关玉娥先从哪里打扫,关玉娥从杂物间取来了梯子,让胡得福上去,给澡堂子擦擦牌匾。等上了梯子,这才注意到,在门的正上头还有一块匾,只不过匾上布满了灰尘,像是蒙上了一层阴影,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匾额上是“春水流”三个正楷大字。胡得福心想,这名儿起得可真好啊!擦完牌匾,胡得福从梯子上下来,看到服务区的空地上已经下了一层厚厚的雪,就像是铺了一层棉花。胡得福跑了过去,从地上捧起一把,塞到了嘴里,又咳了出来,殷红殷红的,胡得福悄悄地将自己口中吐出的血埋葬在白色的雪里,等著它们一起消融。

外面不知道哪里有人放炮仗,“咚”地一声,像是要把天地给分开。

“得福,你要是愿意,我们做个伴儿吧。”关玉娥也走进了雪中。

“你这还是第一次叫我名儿呢。”胡得福从口袋里掏出了烟。

“是啊,咱们认识了二十多年了吧,我这还是头一回叫你的名儿。”关玉娥说。

“玉娥,你再叫叫我。”胡得福说。

“得福,你知道吗?我挺恨你的。”关玉娥说。

胡得福愣在了空气中,他越用力,火越打不着,最后没办法,只得把嘴里的烟拿了下来。

“你怎么那么老实!有谁会喜欢一个人,喜欢二十多年啊!人生有几个二十多年啊!你傻子啊!”关玉娥说着哭了起来,胡得福走上前去把关玉娥揽在了怀里。

“我还没问过你,他叫个啥名儿呢?”胡得福说。

“岁年。张岁年!”关玉娥说。

“真是个好名儿。”

“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关玉娥抬头看着天说。

顺着关玉娥看的远方,胡得福也看了过去。有两只青鸟正在伴飞,一只跟在另一只的身旁,一起顶着风雪,飞向密云。

天上的雪花纷纷飘落,一片一片,落在胡得福的眼睛里,融化了,又顺着他的脸颊,从眼睛里流出来。

(编辑 何谓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