锡心(小说)

2023-03-29 07:52冬千
南方文学 2023年6期
关键词:黑猫刺猬狐狸

冬千

本名刘锐,2006年生于云南昆明,高中在读。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昆明市文联签约文艺家,昆明作家协会会员。诗歌散见于《滇池》《江南诗》《散文诗》等。偶有获奖。

如果我们栖居于闪电,他就是永恒之心。

——勒内·夏尔《愤怒与神秘》

模糊的风声舔舐着我,像是黑猫被轧死时的惨叫把我包裹其中。

仿佛受了诅咒。天色进入无穷的昏暗。遣送我的使者称该过程为,入夜。入夜,多么美妙的障眼法,此番情景下,人们的注意力将因无法征服面前的事物便陷入虚无的自卑而无法再次集中。造物者谙于我们恐惧巨物——尤其是未知的巨物——的本能,亦如鼠妇畏光的天性。

我的身体被寒冷拉来拽去,仿佛再次亲自驾驶着杀死黑猫的那列火车,一遍遍无情地碾过自己,我感到筋骨被刺痛,而心脏和灵魂被压扁。

这支徒步队伍颇有秩序,尽管队形奇怪,呈现星象的形状,我们不断行动在各样的地段,队形却从未改变。或许身边覆盖了难以感知的磁场,甚至一个隐形的、危险的风暴眼。最令我惊讶的是,他们并不采取任何暴力手段。仅仅用一条束缚带以奇怪的捆法缠着我,他们拎来几块磁铁般的石头系在我双肘、双膝上,还有胸前。

走在最前头的那位,推着一个巨石球,球体直径达到了颈部,他却显得并不很卖力,像在滚动蓬松的大棉团。

我能感到石头内潜在某种力量,指引我们行进,其他人早已把这股引力作为运动的惯性。没有笑容,乌云将飘在他们的额头,永结成风暴的阴翳。泥道两侧的蓟花丛茂盛得疯狂。天生的野蛮。眼下的任何景象都难以指向此行的终点,一个供我停止妄想之地。

整齐的跫音,充满音乐性。变成汽笛在吹动,这令我心悸——通向死亡的火车永远脱离了忏悔之轨。当你内心满是绝望,不如合上双眼,深呼吸——你的身体变成一只思想的氢气球,由瘪而胀,由胀而瘪,此时你对旁物已无留恋,向下的引力出于神的同情将你释放。气球游离了地面,飞越于逻辑的棘丛。

你梦见越来越多的恒星在窃语,辩词之光麇集成巨硕的光亮。合唱来自星空,陌生得像塞壬之歌,那些梦游的灵魂陷入海妖的梦境,比见习水手还仓皇。

你意识到这一切需要终结,于是有了白昼。夜空的幕布从一张缩成了一团,缩成黑色的巨鸟,从光照充足的云层穿梭,翅尖规律地划过天空,条纹状的云被绝对的湖蓝衬托,好让你看清,高于我们的穹顶的本质是件新鲜的蓝条纹囚服。至于那些莫测的降雨,姑且算是良知有余的囚徒流下忏悔的泪水。

入院的情形大致如此。我说。我右床的刺猬对那些磁石仍感兴趣,我补充道,石头在胸前一度令我窒息,而关节的则让四肢有些酸痛,像沉疴难起的顽疾。刺猬不再追问,推了推他的袖珍眼镜,他醉心于了解全部的未知,但仅限于此。

这很无趣,老刺猬。我左床的狐狸难过地说道,我替你惋惜,你分明有丰富的经验,却是个思考的可怜虫,就像兜里盛满麦穗的人,却不懂得如何生产面包。你故意混淆了概念,小狐狸。刺猬自得地给自己杯里添满新的咖啡。

你的咖啡,闻上去不错。我插了句嘴。乍到之际,我可不想这对旧冤家就因为我的事拌嘴。

哦是的,朋友,你一定是个行家,你一定是的。尝尝看,这是南中国的阿拉比卡咖啡,足以和哥伦比亚咖啡媲美。据说是法国的一位传教士将咖啡种带去的,他在日记里说,那里山脉曲线优美,咖啡树茂盛的时候……你知道吗?咖啡树是小乔木,石榴也是,东方人认为石榴可以驱魔,而咖啡在他们眼里就是魔鬼……可怜的小乔木,在隐喻之中饱受折磨。

这可不是折磨,狐狸用手指关节敲了敲墙壁,在强调着什么。

刺猬不语,背对我们在床底翻找,他的体形肥大,取出纸杯时费足了劲。他喘吁吁地,将倒好的咖啡递给我,这是我亲手磨的,他擦拭着额角的微汗,抬起目光望向我。有股杏仁核果的香味。我轻抿一口,舌面触电般的苦涩。是呀,这很提神吧?我朝他点头,微笑时嘴唇粘在牙齿上。我并不想真正对他笑,只是想借机喘息以赶走齿间的苦意。刺猬满足地安静下来。

遍地黑暗将我们软禁起来,光线少得可怜,勉强能看清他们和吊床的轮廓。只有屋子中央一块露天的位置明亮,一条巨藤从高处悬垂下来,像梯子一样结实。狐狸告诉我,顺着它攀上去,就是我们的餐桌—— 一个茂盛的树冠。他们往往各自盘坐,食物被盛入树叶,他们取叶而食。

古老的猴面包树在森林里别的同类激励下潜心生长,形成了自然的迷宫,远方的椋鸟无法承受季风的鞭响和哀号而大面积迁徙,它们衔着藤种飞起,进入锈色时间的迷宫时,便纷纷抛下种子,因为自知无法逃脱的命运,它们就计在此安家。森林很快就在外来者的侵略下沦陷,等待它们的是巨藤的绞杀。卜居的鸟群啄食了这些幽灵的内脏。那么久过去,空心的树垂下饱满的常青藤,巨鸟已经能在飞行与夜幕两种表达之间自由变形。

说明此行的目的在我看来也不无必要。不出意外的话,我先前还算是称职的火车司机,在不久前的一次驾驶中,我撞上铁轨中间的一只黑猫,我及时开启紧急制动,几节车厢的乘客为此人仰马翻,却没能阻止悲剧发生。但没有给人们带来伤亡。安检组在事后查看了每个部分,可连一撮猫毛也没发现。火车公司单方面认为我是个妄想症的病患,并以此引咎于我,随后我就被他们派来这儿疗养,想必这是最后的怀柔,接下来他们一定得编造些漂亮的借口与谎言支走记者和愕然的乘客们,最终从人员名单上抹去我的痕迹。

我如是说出这些,并非想博取你们的怜悯。他们没有太大反应,似乎见怪不怪。我还想极力解释什么,并非辩护——我的确犯下弥天之错,可我一张嘴,语言就被焊死在喉咙里。我只好镇静下来,像个正常人那样理智、少言。

片刻。狐狸鸟鸣般的腹语打破了屋内的久寂。我想是时候用餐了。好的,小狐狸。刺猬的语气里有一种挑衅意味的愚弄。我可不是狐貍。你有张狐狸脸,只是缺根尾巴罢了。你当然可以把我看作狐狸,不过我依然是长着狐狸脸的人。我纠正过无数遍,刺猬先生,你要真是刺猬的话,背上怎能没有刺呢?他们这时翻身下床,我才发现,除了各自面孔形态特殊,我们别无不同。你倒不如看看新来的这位,他的五官比例如此合适,毫无动物特征,简直和磨坊里的机器一样。狐狸的话绳索般在我心里打上死结。我忽然很想见识一下那磨坊里的机器,万一真是我的孪生兄弟呢。

我们的食物是一小碟切好的白蜡烛,有着香蕉片的口感。刺猬煞有介事地告诉我,白蜡烛的生长很慢。它们的种子是悔恨,长在蜡烛中心,在食用前就被剔净。由于需要泪水的浇灌和利于光合作用的月光,白蜡烛在夏天长势很慢。这很像萝卜,我暗想。你是对的,刺猬在微笑,他能读出我的意思。你别担心,我的意志力很强,你的心思我都能知悉,只是坏心思不能,我的意志力是善良,刺猬解释说。烛芯便是它的茎,只要把它插进灰烬之地,它就从地底汲取泪液,直到开出青色或橘色的火焰,那象征着成熟。火焰又是什么呢?那是欲望之叶,据说吃了身体会起疮、流脓,最后受折磨而死,听起来像是瘟疫,却比那可怕得多。

我从他的言辞找到一个贴切的词语——瘟疫,以形容我对那只死去的黑猫的感情,它是一场海啸,彻底摧毁了我的生命和爱,使得生活变成一种不可忍受的选项。

狐狸吃罢就离开。刺猬说,总是这样,他永远在否定我的说法。他怎么想?他认为那是肉欲的石灰,富于饱腹的颗粒感,这无疑是错误的,要真是那样,我的胃早就绞痛过上百回——那有悖于精神的卫生学。

我们回到树穴,刺猬翻身滚上吊床,头顶的枯枝在剧烈晃动中吱嘎作响。磨坊在哪里?我问完刺猬便感到后悔,我是病人(实质上与囚役无异),我的行动是受限的。他耸耸肩,只有狐狸知道。

那只是个梦。麦地里只有一束麦穗——与其说是麦穗,不如说是一座高耸的黄砖砌的塔,底下是那间逼仄的磨坊,也可能是泵房。我听到的声音稀碎,机器的怪响,水声,风车在旋转,或者麦粒间的摩擦,皆有可能。也可能是呼啸的火车笛声像哮喘病人在发作着。

这样的景象你们都在梦里见过了吧?倒也未必,刺猬侧过身来,托着腮,当时天空决堤般从我头上涌下来,蓝得透明的洪水将我淹没,气味刺鼻,狐狸说那是记忆的水银,让记忆见鬼去吧,那就是欺骗的水银。你怎么不会恐惧呢?当时你快溺水了。死亡是你的想象,伙计,抹除记忆就是抹除恐惧。

刺猬快被自己弄哭了。好啦,狐狸安慰道,即便如此,记忆也是幻象的来源,你想想这位,他的梦境里,夜晚的生命仍然旺盛,纵然你认为那些恒星是未融化的冰,由水银制造的幻觉还是这么理想。

刺猬听到幻觉二字就停止呜咽,幻觉……那些愤怒的……幽灵。我宁愿它们是愚识的羊群,月亮作为东方悲剧里最完美的反讽,应当也有牧羊人的仁爱之心。刺猬蜷缩在床上。别这样,畏惧它的人永远最先被毁灭,我抚摸他冰凉的背脊。

刺猬转头沮丧地看着我,如果你之前说的是真话,你作为一个精神的个例来到这里(我不觉得那是病),我想告诉你,我们是相同的,你看看我——我们就是彼此的镜子——怎么样?好极了,你的精心依然这么充沛,并不为缺乏的精力消极地强撑着。用不着刻意区分你我,我们都是相同的。

狐狸觉得这样太无趣,我们便做起影子游戏。摘下床布,置于月光之中。三双手跟随不同的意识交织而变形。影子如提灯照入痛苦的石头。阴影的边缘变成锯齿状,再这样下去,月光可能会被锋利的倒影刮伤。碰巧刺猬听见一阵卜然的水声,是时候沐浴了。

他们率先攀上树梢,站在树冠两头,姿如受刑的锡兵,瞑目仰面,嘴巴稍稍张大。水沸声正从他们的喉咙汩汩冒上来,表情庄重又轻盈,此刻的仪式是享受的。

你的身体融入一道水脉,可以想象,你穿过勒塞的平原,那里酷热如同炉火,不断蒸馏你的河水,却又不至于干涸,无形地给你徒增遗忘的痛苦。水漫上来,河床刮过阵阵腥风,你已经无法看清那是泪腺、汗腺,还是绀紫的静脉。浪声翻滚,你变得幻听,母亲的泣声和漩涡里的呼救接续涌起。悲哀的幽灵已是浮水的鱼鳔。巨鸟再次张开死亡的黑翼,轰隆隆地逼近,而星兆在同情心的驱使下,成为你(幸存者)手里举着的那些五月的玫瑰与火百合。尽管他们的倦容因日光焦枯。他们的记忆被冲落,沉入河底,在那里翻浆,淤积。塞壬的歌声也被命定的力量驱赶。回音。火车的笛鸣如婴儿受激后的尖叫,在河面上周旋。

灵魂以火山喷发的形式出窍,而迸射的热量几乎令肉身不可忍受。枝叶遽然起火,青色焰心在我身上摇曳,狂蹿,整个树冠烧成了一个火神的柴堆。值得庆幸的是,他们也醒了过来。

那是欲望吗?我指方才树上的大火,刺猬不敢吭声,这超过他所能想象的经验。狐狸则自然地承认了火团仍是一个未知之谜。

你出了太多汗,像只水鬼。

当你体内的盐分缺乏到某个下限,魔鬼就该找上你啦,他们嗜于伤害那些胆怯的猎物。

你们都做梦了吗?

非得较真的话,我觉得那并非在做梦,更像是——回忆。

刺猬吐出这个词时有些迟顿。不过是幻觉,幻觉而已。

那是月亮的潜能,幽灵词典称为潮汐力,我们身上的湖泊会受它的牵引。

既然身体能化为海水,突发的一次天上决堤,貌似也无妨。

你害怕魔鬼吗?

你是指哪一个,把你带来的那位吗?你不该这么说,他们对你而言是医生,哪怕带给你的是无尽的黑暗,他们总是有益的。不过当你发现魔鬼啦死亡啦,都是你摆弄于股掌之间的小把戏,你便不再在意这些。

记忆的碎玻璃一直在折磨彼此,我们蒙难的痛苦必定有另一个人在共同承担。那些碎片已经长进我们的骨肉,变成棘刺和尾巴。刺猬感到许多针状的肉瘤从后背隆起,像是冲锋之前骑士穿戴好最后的盔甲。他艰难地直起身子,靠坐在吊床边,不一会又弯下去,他埋头蹲在一角,看上去比分娩还痛苦。

没事的,忍忍就过去了,我早该习惯這样的。刺猬笑起来很憔悴。我们尽可能不再看他。刺猬嘴角勉强上翘。他的额头渗出了不少汗珠,在浮动的月光下结晶,闪烁着预见了魔鬼的来临。

我真担心你。

我好受些了,可惜我在做噩梦,开始退潮了……他们哭得越凶,风暴越兴奋……来不及了。刺猬挽住我的颈部,最后你会明白,只有死亡在尽头等待,它的忠诚甚至超过田园犬。他颤抖的声线将泪水织成一串符咒,沿我的耳畔盘绕。

我打算逃去勒塞之河的对岸,这里简直是个疯人院。我们在那里铺建水上的铁轨,拉响火车的汽笛驰过——那里至少没有黑猫出现。现在我对头顶的这片黑暗有了新的认知,狐狸再次用手指敲敲屋壁,加快了语速——那是一头死亡的巨鳄,再也不是什么巨大的黑椋鸟,它潜伏在荒芜的沼泽,挤出眼泪,通过星轨的泪痕得到人们的善心,当他们一靠近,就被它吞噬。

这样想未免有些悲观。

事情就是这样,无从改变。你们总是一副慈善家的菩萨心肠。这不见得是坏事,刺猬嘀咕着,正相反,你表现得太矛盾,你觉得这个世界源于宏大的虚构,又认为世界的真相仅仅是一头巨鳄。我并不想反驳什么,如果所有都足以自洽,我愿意相信我死在鳄鱼嘴里。

矛盾……矛盾是美丽的……狐狸尚未说罢,流星在夜空划过并产生了一道缝隙。狐狸尖叫起来——是鳄鱼在流泪,那束光線的冷亮颇有锡的质感。

你们不愿讲讲自己的童年吗?美化的故事可比安眠药更容易见效。那太漫长了,也很无趣。先到这儿吧,晚安啦各位。狐狸蜷起身,枕着绕在颈间的尾巴。

你看上去还有心事。

不,我只是习惯睡觉时面朝我的出生地。我在这里随时可能死去,尽管我一直在奔波,睡姿也随之不停改变,而恒定的方向却一直发出爱的召唤,这让我安心。我多么希望他再也不要醒过来。

刺猬从枕下翻出一小册童话集,并且越读越着迷。亲手冲的咖啡并未奏效。

你还不睡吗?

快了。我觉得我的神经有些衰弱,无论清醒还是安眠都难以维持……你还在想那只黑猫吗?

并没有,是它主动找上门来,在我脑中挥之不去,它有意在折磨我。我的脑袋一沉,在入眠的某瞬又浮起,仿佛石头坠进河里,水浪冲击暗礁的声响颇有节奏。

我口渴。想从床底找白日喝剩的咖啡。可我动弹不得,右腕被蓝色束缚带紧紧缠住。

我的心脏狂曳不已,一只黑猫被身体的枕木夹住,仿佛只有火车撞过来的最后一刻,它才能一跃而起。

欢迎回家。

廉价的白光灯,一直注视着我,以麻醉师的目光。高悬的钟盘在转动,越来越快。一想到越来越多的恒星在离奇地死亡,我就有些反胃。它们不再燃烧。我们同在的那个火堆里,熔结的锡心在隐隐闪烁,这就是属于他们游戏进行的日子。过去的辰光是不可预想的,连尿液都散发着药水气味。明亮的声音自上空飘来,口吻笃定得像先知,又像法官,或许你的确牵连着死去的某只黑猫,或许你杀死了它……后面的话模糊不清,他们赦免我了吗,还是要我付出代价?我想那已经不再重要,黑猫之死将成为我的影子尾随在我身后,那是不可原谅的。密集的蓝色挡布间,我没能见到刺猬,他应该退烧了。我的喉结还在蠕动。

我也许更像个病人吧。我失去了人们常有的智慧与平和。一道翅尖的翕动从我身后闪过,我们沿着蔚蓝的火焰边缘跳舞,手牵着手。

那是乌鸫吗,还是椋鸟?

我看不清,它们活在太阳的强光之中,只有黑色的弧形,拼接成完整的圆线,我们就这样顶着黑猫瞳孔般的鸟群。周旋着。

(编辑 黄丹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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