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鹿(小说)

2023-03-29 07:52王小白
南方文学 2023年6期
关键词:警官

王小白

四川人,同济大学研究生在读,现居上海。小说作品见于《莽原》《都市》《滇池》《大观》《椰城》等。

我向公司请了五天假,把年假花光了,坐上了前往德保的火车。

德保?德保。我没去过。许辉一直说要去。着了魔似的。就在广西啊。他说要去找鹿。要不要去检查?现在怎么去?不,不,我是说去德保不是说去医院。嘀音响起,短而急促,敲打着我脆弱的神经,不知是对方挂了还是断线了。

接到自称是德保公安局的人打来的电话时,我正在洗手间。可能最近吃辣太多,额头冒出一个粉刺,昨晚涂了药,但没有明显的阻断效果,粉刺在粉底液下顽强地膨胀,像震后隆起的山丘。到底是药加速了它的生长还是它本就打算长这么大,涂药只是多此一举?

对方的普通话带有明显的地方口音,他确认了我的姓名后,说许辉与丁君娥找当地人带他们进了坐龙峡谷,进山前签了份协议,紧急联络人留的是我的名字,问我认不认得他俩。

他们出什么事了?我听见自己软弱无力的声音在蓝白色调的卫生间袅袅升起,在白色格顶形成一只鹿头形状,瞪着无辜的双眼,像盛放在银色自助餐盘中的食物。

听完两人失联的消息,我准备接受对方更进一步的盘问,然而电话像断掉似的沉默了好一阵,很突兀地结束道,那我先挂了,有消息再通知。

我看回镜子,那颗痘随着我脸的后退而缩小,我向镜子靠近,它又变大,直至覆盖整个额头。

办公室隔间传来断断续续的键盘打字音,冷气不断从头顶上方袭来,像个恒久的冰冻魔法,我的指节逐渐黏滞,像青蛙的蹼,关节也僵硬起来。

撕开便利店十六块九毛钱的盒饭,放进微波炉加热,一阵温暖的橙光普照,刺耳的哔音响起,我取出滚烫的食物,水蒸气密集聚在撕开的塑料膜上,黑乎乎的肉汁下是染了色的米饭。我捧着热腾腾的食物回座位,夹了片牛肉放入嘴中,木头一样的食物渣随着不充分的咀嚼插进牙缝,牙根隐隐不适,因为疫情,我今年还没去洗牙。我端起咖啡漱了漱口,瑞幸咖啡杯上印着一只金色的鹿,鹿头上顶着树枝一样大的鹿角,像顶着月球和整个星空。我的剪贴本里也有鹿,那是只驼鹿,乍看像圣诞老人的驯鹿,按说是一家子,但它长得远不如驯鹿可爱,浑身赘肉,模样很蠢,白担了个鹿名,也不知道它那憨傻的模样哪里打动了我,我从免费赠送的杂志上小心翼翼地剪下它,贴进我寥寥无几的动物图册中。

食物和热咖啡下肚,身体也跟着解冻了,本不想操心此事的我,鬼使神差地在搜索栏打下“德保”二字,下方出现了十来条搜索结果,德保镇的简介、地理位置、人口、行政区划、旅游景点,扫到最末后,我关掉了界面。

倒不全是担心他俩,更多是想到我妈和我哥。我妈那张脸不知什么时候布满了老年斑,自鼻梁上方延至两颊,像枯叶蝶不小心停错了地方,准备在此孵化下一代。她把脸伸到我手机旁,无印良品打折三十九元一件的旧T恤在她身上。T恤是我前年买的,叫她扔了,她说哪里坏了?没坏呀。你姨命苦,她老公早死,就这一个女儿,还不听话。仿佛听话就可以扭转小姨既定的命运,回溯时间,让姨父起死重生。我哥从蚂蚁庄园圆溜溜肥嘟嘟的鸡仔中抬头,挤弄浮肿的双眼,想现出一丝清明的智慧,好对我进行指导。你和她不是在一个地方吗?怎么这么自私?他自己快三十了还没对象,年后换了一家公司,做地产销售,一回家就葛优躺,瘫着打游戏,就会哄我妈。我打电话回家,我妈和我哥商量半天,我哥说他暂时抽不开身,也不知是相亲还是看房,没听清楚,我也没追问。

我本可以拒绝,修炼格子间生存技能的第一要素就是无论什么事都不要一口答应,留点回绝的余地,像可放可收的回旋镖。可我刚刚又把事揽了下来。说完全是为了家人也不像,或许是因为他俩写了我的名字,不知是许辉还是君娥,我像被群聊@到的人,不得不现身作答。

车开出城市,在林间穿行,路边长满了繁盛的红白夹竹桃,配色像廉价的双色冰淇淋。火车钻进隧道,进入大山,强烈的阳光增加了阴影的厚度,半明半暗的光有节奏地拍打在我身上,像按摩师在给我做轻重适度的按摩。

在这安静的氛围中,我快睡着了,直到不远的山间奔出一头鹿。那是头年轻的鹿,鹿角没有我咖啡杯上的大,只是个毛茸茸的枝丫,颇似倒插在头上的多肉植物。它出现的一瞬,周围的山不断后退,形成了绝妙的衬托,显得它仙气十足。鹿朝火车方向望来,我还没来得及尖叫,它抬起四肢,弹簧般凌空飞起,蹿回山林不见了。我望向周围的旅客,他们全是一副昏昏欲睡的庸人模样,或紧盯自己的手机刷抖音,显然什么也没看到。我没忍住,问对面农民工模样的大哥,这山里会有鹿吗?鹿?多的是。对方不耐烦我把他从抖音美梦中唤醒,气呼呼地瞪了我一眼,其余乘客连个眼神也没给我们。

回味着那头鹿独秀于林的动人姿态,一只手摇醒了我,是列车员,她来通知我到站了。

这是个简陋的车站,一块蓝色牌子上写着白色地名,后面有间老旧的候车室,检票口拦了个一米多高的蓝色栅栏,穿着工作服的检票员把车票要去,懒洋洋地看了一眼,打开栅栏,放我出去,他自己则慢吞吞地走回候车室。

站外就是山路,一眼望去,没人也没车,连个公交站牌都没看见。渺小如蚊蝇的我困在了一个巨大的冒蒸汽的饭菜罩内,这正是我想逃离的县城味道,我亲爱的家人终于成功地制造出让我回来的机会。

我停好新买的22寸紅色行李箱,点开惯用的高德地图,输入目的地,地图上出现了一条蓝色的路,预计步行时间为三十八分钟。我看了眼脚上的鞋,五厘米高,黑色小羊皮紧裹着淡黄的脚,青色血管在阳光下轻微凸起,裙边盖在脚踝上,令人想起梦中那跃过树枝的细长鹿腿。

鞋不算高,但不适合走山路,况且我还有行李箱。我试着打车,十分钟过去了,打车软件没有回应,车上攫取的凉意早就消耗一空。我只好一手拖行李箱,一手打伞,走上被太阳晒得发软的柏油路,羊皮鞋努力撑起九十多斤重量,鞋底被高温烤得变形,行李箱吱咔吱咔,万向轮滚动一圈,沾的灰粘在不宽的公路上,很快和路融为一体。

对面开来一辆车,卷起尘土,呛得我直咳,我拿出车上买的矿泉水往嘴里倒,原以为还有,结果剩余的几滴还没流到嘴皮上,就直接蒸发掉了。片刻又开过去一辆,身后却一辆也没来。

我尽量藏在树荫下走了十来分钟,地面白晃晃地反光,蒸腾起尘土,像我冒烟的喉咙。我拿出高德地图,发现地图变了,步行时间变成了四十分钟。在老天疯狂输出的热气中我无法思考,道旁犹如县城迪厅一样吵闹的蝉声也影响了我,我只想找个空调房钻进去。

我东张西望,看到前方不远处有块不规则的岩石,石头向外突出一块,上面停了辆破破烂烂的车,车胎上凝结着块状黄泥,大概是上个下雨天留下的。我拉着行李箱走近,凑上滚烫的玻璃,有人在里面睡觉,肚子上的草帽微微起伏,穿着长裤的双脚卷起了裤管,搭在副驾上,脚尖钩着一双皮鞋,皱巴巴的咖啡色丝光袜跟露在鞋外。我敲敲茶色玻璃。车窗摇下一掌,韩国明星金山浩一样的小眼睛眨巴着。我问,师傅,去不去当地派出所。师傅把车窗摇下,露出张秋梨形状的脸。

派出所?那你可找对人了,我就是陆警官。和电话里一样,陆字说得像鲁。这么巧?看出我的迟疑,他说你是不是前天接的电话?说有人失踪?联络人写的是你的名字?

我点头三连,问他怎么没穿警服没开警车,他说办案方便嘛。说话时舌头微卷。我想叫他出示证件,但对着那张慈祥的笑脸又觉得没那个必要,大白天,去的又是派出所。

陆警官把车开到路边,单手拎起我的行李箱。行李箱不重,就几件换洗衣服,几乎是空的。我把自己塞入这辆土气但开着空调的车,拉过斑驳的安全带,低下头,才发现两腋早已湿透,丝绸料子明显变成两个颜色,汗在纤维上恣意伸展,像两片银杏叶。我看了眼陆警官,他没看我,在发动汽车。我安全带还没扣实,他油门一轰,已经上路了。不等我询问,陆警官就说,这么热的天,辛苦你跑一趟,电话上说人失踪了,实际他们找到两具尸体。

我大脑轰然,长这么大,我还没见过尸体。小姨当临时修路工被意外电死时,我上高中,因住校没赶回家,听说葬礼上我家和姨父家闹得不愉快,姨父并非君娥生父,小姨死了没多久,君娥就搬了出来,恢复了原来的丁姓,靠小姨一点赔偿金和外婆的退休金生活。许辉是君娥在美容美发班认识的。之前她天天网恋,动不动见网友,三天两头不着家,被网友骗去坐台,她还算机灵,打电话报警,警察把她送回家,她才消停了一阵。我妈说,人没出事就好,问她有没有什么感兴趣的工作,她说想学美容美发,我妈就出钱给她报了班。

我国庆回家,我妈躺在老旧的皮沙发上,头下枕着红色绣花薄靠垫,君娥站着,围着我哥从公司带回的围兜,神情严肃,在我妈脸上涂涂划划,像电影《情书》里做花瓶的艺术家,我妈的头则是大师手下的玻璃器皿。按捏揉搓,搞了个把小时,我妈看上去真的白嫩不少,老年斑若隐若现,像枯叶蝶完成了产卵准备飞离枝头。她怯生生地叫我,姐,你也做一个。我想像了一下被那双充满爱意的手关怀,不知怎么就想到了入殓师,我拒绝了,说等你学成我再享受。结果学到一半,君娥跟许辉搭上,人又跑了。

许辉我也见过。两年前我刚毕业,君娥带他来找我。当时家里除了她,所有人都劝我回去。一想要回那个小县城,什么秘密都没有的地方,我就感到一阵生理上的窒息,心悸,出不上气,我怀疑自己得了心脏病,去医院检查又一切正常。我在市中心租了房,主卧住了一对小情侣,次卧是个准备考研的学生,客厅隔成两间,一个女健身教练租了大间,我租了小间,里面就放了张单人床,一张极窄的电脑桌,箱子只能塞床下。他们来时,请他们坐床,君娥毫不客气,一屁股坐到我刚换的水青色床单上,短T恤落下一公分,盖住了肚脐,超短裙却往上缩了两公分,露出打底裤的蕾丝边。

男孩替君娥抱歉地一笑,说姐你坐,我站着就行。

许辉不像我印象中染一头黄毛的理发店员工,他发端直立,像刺猬或毛栗子,戴细框眼镜,辛普森一家在他胸前欢畅地笑着,一副IT男模样。问下来,果然是学计算机的,他对自己所学的热门专业一点也不喜欢,想干别的,学了美容美发,干了一阵也觉得没意思。心疼我妈的几千块钱,我问男孩他家没意见吗?男孩似乎有些尴尬,君娥马上打断我,姐,你问这些干什么?太没礼貌了。

我正为找工作焦头烂额,听到她叫我姐就更气了。姐什么姐,我就大她半岁,我春节过生日,她暑假过生日,她人比我高,比我壯,平时不叫姐,有事才叫。她来时梳着高马尾,额前随意漏出几绺发丝,相比之下,我的头在菜场小店剪得整整齐齐,穿着准备面试的几十块钱的白衬衫,同等价位的黑色半裙,与其说像学生,不如说像个送温暖的乡村教师。

两人看出我的不悦,像迅速长大需要更换鱼缸的鱼,冒了个泡后很快告辞。不久,我应聘到一家做轮胎的外企,在半透明半开放空间里开始了人生转换,三个月后成功地从那间窘迫的隔间搬出。新家是两居室中的小间,室友在医院上班,两居室内家具家电厨具一应俱全,公用客厅里摆着宜家布艺沙发,我没请君娥来,也没告诉她我搬家的事。

汽车像是了解我心中掀起的热带风暴,迅速而悄然地向前滑行。我默默看向窗外,一只在路边啃食树叶的动物看到车受惊,四蹄打滑,向林中逃了几步,又停下,回头张望,是鹿。这回是真的鹿,和羊差不多大小,头上没有鹿角,只有翅膀一样支棱着的两只小耳朵,毛色也算不上光亮,似乎还有块斑秃,可能是小鹿或母鹿。

车很快开过去了,我把鹿指给陆警官,这儿是不是有很多鹿?陆警官瞄了一眼后视镜,也不知看到没有,笑了笑,说近年来生态恢复良好,树多了,动物也多了,附近就是坐龙峡风景区,有几百里,事办完了可以带我去逛,好玩得很。

没多久,车到了镇上,烈日当空,街上几乎看不到行人,车穿过安静稀疏的街道,在一个大院外停下。陆警官在平房前转了一圈,走向左侧一间不起眼的小屋,推门,招呼我跟上。

灯一开,黑暗的室内猛然出现几排拼在一起的桌子,桌面盖着两块白布,布下是影影绰绰的人形。显然,尸体在白布下。

陆警官把手放上白布,又问了一遍,没问题吧?

屋内光线昏暗,出奇地冷,我可能点了头,又或者还在走神,白布掀开了,是个穿着劣质黑色丧服的中年男人。男人化了妆,像初学者化的,没涂粉底,直接上粉,黑黄皮没盖住,如水彩画般层次丰富。颊上狠狠抹了两坨对称的腮红,头顶还裹着一块黑布。如果腮红是为了让他显得有气色,束黑布是为啥?难道怕他的脸在高温下融化?陆警官说,家属要来认尸,特意找殡仪馆的人化的,不然会很难看。我摇摇头,这不是许辉。虽然我只见过他一次。那次之后,君娥会时不时打个电话,在我发的每条朋友圈下点赞。过春节回家,我什么也没问,君娥就主动说许辉在电脑城找了工作,要加班,不能跟她回来。

下一刻,我又汗毛倒竖地站在另一具尸体前,白布下是个表情神秘的老年男子,腮红浮在蜡黄的死人脸上。我再次摇头。再怎么肿胀变形,年轻人也不可能变成老人。

陆警官问我怎么了。他明明在我前面,声音却像从我身后传来。

听到他的问话,我才发现周遭的一切都在缓慢上升,只有我在下坠,像脊椎系了根绳子,速度异常地慢,腿脚完全使不上劲,我的背和下半身靠在了一个冰凉的东西上,大概是桌腿,一对膝盖高耸,像一座缓慢升起的冰山,出现在离我眼睛不到十公分的地方。

冰凉的房间散发出一股被冷气压抑的臭味,和腐烂的肉差不多。开头我以为是自己身上的汗馊味,后来又怀疑是旁边的陆警官,最后才恍然大悟,是死人味。我说,你闻到了吗?

他说,闻到什么?

升至高处的陆警察突然降低,往我指间塞了一个什么东西又站了起来,动作快得让人眼花。

我想低头看手里的东西,却发现自己动不了,那东西像软糖,柔软、干爽,带着体温。

陆警官也不介意,咔嗒一声,一团温暖的火苗燃了起来,他脸上的红细胞因靠近光源,整张脸一下变成透明的红,眼里带着猎人的审视看了看我,往嘴里塞了根烟,点着了,又拿起我的手,把东西掏了回去。

等他把东西放进嘴里,我才意识到,那是另一根烟。

他不急于点燃这支烟,而是把先前点着了的那支放入我口中,他粗糙的指头碰到我的嘴,有一股汗液的味道,像一只正在分泌丝浆的毛脚蜘蛛,这只蜘蛛已经布下了完美的网,就等虫子来上钩了。我想拒绝,烟雾被动进入呼吸道,我的牙关松动了。烟真是个神奇的东西,擅长以毒攻毒,我忍不住又吸了一口,烟雾迅速穿进腑脏,随着血管输送到身体各个部位。

陆警官笑了,一屁股坐到我身边,开始点烟。

陆警官臀部砸下,压住了我的裙角,我往旁挪了挪,但没扯动裙子,我低下头,裙子上面有细细的褶皱,大褶皱之间还有更多细小的褶皱,我忘了为什么要选穿这条八百多元的裙子出门了,我应该穿牛仔裤的。可能是计划先找个连锁酒店住下,换一身衣服再去派出所。我又用手扯了一次,陆警官依旧一动不动,我奇怪地看向陆警官,他低着头,拿烟的手在抖,接着,做了一个我没想到的动作,把烟叨在嘴上,胳膊肘伸长,像伸懒腰,用力撞了我一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撞的地方恰好是我的胸部。他的手肘比我的胸还热,我仿佛被电吹风烫了一下,我忍不住看向胸部,一进这间阴冷的房间,两腋的汗就差不多干了,巴在腿上的衬裙也随着冷风吹拂变得绵软飘逸,轻轻地覆盖在皮肤上。衣服没坏,薄丝绸似不能抵挡,轻轻皱了起来。他为什么要撞那里?我做错什么了?

是我胸太大吗?少女时期,因为比别人胸大,我一直驼背,穿宽松的衣服,以避免奇怪的目光,刚上班时,也尽量穿深色,让胸显小。这是一种无法与人分享的焦虑,没人会真心夸你,你的苦恼只会被当成凡尔赛。工作两年,看了无数杂志,我才学会了所谓的白领穿衣风,上衣配长裙或阔脚裤,穿高跟鞋,化淡妆,让自己看起来不像老实单纯的学生,找我借钱的骗子都少了。出发前,我选了铁灰色衬衫,黑长裙,裸妆,涂了遮瑕,盖住那颗粉刺,无论是从家中卫生间那扇?圆形雕花木镜,还是从火车上的长方形化妆镜,看上去都是标准的上班族形象。

这一路,我和他待在一起不超过半小时,交谈不超过十句。是因为我抽烟,让他误以为我很开放?可烟明明是他塞进我嘴里的。他可能是用烟来试探我。要是我说没吸过,他会信吗?我当然吸过,这年头,谁还会没吸过烟?就算没去过酒吧、舞厅,总会有人在某一时刻掏出一盒烟,用指头敲敲,看似随意地问,要吗?你说不要,對方就会浮起熟悉的嘲笑,哟,这么乖?你说好啊,伸手接过,对方也有话等着,看不出嘛。仿佛坐实了什么心照不宣的东西。

抑或烟只是物证,我吸了,就证明我不是乖女孩,而是坏女人,他获得了为所欲为的许可、证明。要是我说不会,他就会提出教我,这都不会怎么混社会?只要我踏出第一步,就会有更多纠缠不休的系统教学。反之,我拒绝,他就会说,装什么装,这点面子都不给,是不是看不起我?仿佛我拒绝的不是烟,不是酒,而是他脆弱的自尊心。

大概,早在我随随便便上了一辆陌生男人的车时,一切便不可挽回了。

灯泡闪了一下,像电压不稳,也像雷电前天气突然变暗,一阵风吹开了门,灯重新亮了,比之前更明亮,门口凭空出现了一只鹿,这是只瘦弱的鹿,头上没有角,身上有秃斑,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我和陆警官。是我们在山上遇到的那只吗?它居然跟着我们下山了?

看到鹿,陆警官手不抖了,他把烟挪到嘴角,慢慢起身,我的裙摆得到了自由,一时之间身体仍无法动弹,烟从我嘴里掉到裙子上,又从蓬松的裙摆弹到地面,我下意识地看了眼裙子,没有烫伤。

细长的青烟从地面升至空中,烟雾中,陆警官把一只手放进了裤兜。

我想叫小鹿快跑,喉头抖动了几下,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陆警官向鹿招了招手,鹿看了他一眼,陆警官发出嘘嘘声,像要掏什么给鹿,鹿傻傻地往向走了两步,陆警官也向鹿走了一步,现在,陆警官的手能够着鹿了。陆警官继续发出嘘嘘声,像哄小孩,鹿低头,用嘴去触碰陆警官的长裤,陆警官伸手抚摸鹿的脖子,撸了两下,猛然间抓住了鹿。

脖子处的窒息带着一股完蛋了的绝望,我像被强行塞了一口腐肉,又吐不出来。

陆警官放在裤兜的手抽了出来,平平无奇的手上握着一把普通的瑞士军刀,雪白的光线下,軍刀轻快地弹出白刃,刺进了鹿细瘦的脖颈,污血溅出来,淌到地上,流向我的鞋,鞋浸泡在一汪血里。小鹿呦呦哀鸣,陆警官抱紧了鹿,嘴里嘘嘘不已,比鹿脖子还粗的手臂绷直了,环绕着抽搐的鹿。

刀仿佛就顶在我柔软的没有锻炼过的腹部。我哭了,但哭不出声,喉头被扼住的地方不停有东西冒上来,间或漏出一两声奇怪的哽咽。

直到电话响起,快节奏的电子铃音打断了古老的巫术,我抓起手机。是君娥打来的。

我才看到你的留言,山里没信号,我们没事,我们回来了。你说什么鹿?我说的不是动物,你听错了,我说的是道路,往一个寺庙去的路。许辉不是对佛学感兴趣吗,听说那庙里有个高僧,是清华毕业的,不愿意上班,在这出家了,我们找了个当地人带我们进山。你在哪儿?

电话声很近,好像人就在门外,我腿还有点软,趁陆警官搂着鹿,我抓着桌腿慢慢起身。

走到门口,一股飓风从我身后刮来,陆警官大力把我掀开,向平房后跑去。

派出所门口,君娥、许辉和一个警察站在树下。他们怎么在这儿?但我已无法思考,我的血往外涌,每个毛孔都盐浸般疼痛,我跌跌撞撞跑向他们。

许辉和君娥穿着长袖长裤,戴着遮阳帽,脸晒得漆黑,结实健壮,看起来像袁隆平的学生,他们介绍说这是陆警官,他找到了他们,让他们一起来派出所做个登记。

穿警服,同样黝黑的年轻警官问,你怎么从停尸房里出来?你怎么跟王虎在一起?

王虎?

那是我们本地导游,昨晚帮我们派出所搬运尸体。

我示意他们跟我走,心想眼见为实,停尸房门半开着,像个阴恻恻的笑,可里面没鹿,王虎跑了,房间里只有尸体安静地躺着。我疑惑地问,鹿呢?

他们交换眼神,什么鹿?

我冲进去,在地上来来回回地找,没有鹿,也没有血,只有我一只鞋,像一条断腿丢在地上,我捡起鞋,对着光照了半天,鞋边湿了,还打湿了里面,但不是血,是汗。我像做了个荒唐的梦,不由得浑身冰凉,一种酸臭的东西涌了上来,我转过身,哇哇地吐了起来。我听到耳边有人在问,你要报警吗?

(编辑 吴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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